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作者:桃酒二两』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谢容姝有个不为人知的能力——手指碰触到旁人脸庞,就能看见对方的记忆。前世,她用这能力让爹爹和夫君平步青云。可她临死才发现,父亲是害死母亲的帮凶,至亲夫君非但灭她外祖一家满门,还另娶了她的仇人。再睁眼——...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天启十年冬,小寒。   大雪悄无声息下了整夜,从威远侯府后宅偏院的阁楼望出去,整座侯府笼罩在银装素裹的冷白之中。   屋檐下大红的喜绸和灯笼还没撤下,仿佛在提醒着谢容姝,昨天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新帝登基,她这个原配还没咽气,威远侯徐怀远便已经迫不及待又娶了新妇进门,美其名曰是要给她这个原配冲喜。   “咳……咳……”   心口一阵闷疼,甜腥气冲上喉头,谢容姝侧过头,拿帕子掩了唇。   再拿开,帕子上全是血迹。   今晨起来时,谢容姝觉得自己的精气神比昨日好些,原本还想着要同徐怀远说和离之事,没想到……竟是回光返照罢了。   窗外下着大雪,谢容姝身上还穿着薄薄的月白袄裙,袖口浆洗得有些发白,已是三年前的旧样式。   她一头墨发松松绾起,因着多年缠绵病榻的缘故,本就凝脂如玉的肌肤,有种几近透明的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黛眉轻蹙,一双杏眸星星点点含着泪光,仿若江南烟雨,有种朦胧寂寥的美。   周身上下,唯有发间那支赤金掐丝凤首金步摇,好似还在提醒着,她才是威远侯府真正的女主人。   “咚——”   步摇因着剧烈的咳嗽,从谢容姝发间跌落。   一个婆子蹬蹬上楼,看见这幕,眉头一皱,甩着帕子走到谢容姝跟前。   她平素服侍谢容姝的起居,眼见侯爷从不踏足这间小院,谢容姝身子一日坏过一日,早已没了从前对当家主母的敬重。   “夫人,新夫人马上就来给您敬茶了,这步摇是要给新夫人的见面礼,您可得当心着点。”   婆子捡起那支步摇,仔细擦拭上面沾上的尘土,手脚粗鲁不耐地簪进谢容姝的发间,又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丫头上来,将谢容姝抬下了楼。   正房里难得拢起了炭盆,熏得人暖烘烘的。   只是,谢容姝的病耐得住寒,却经不起热。炭盆的那点子热气被她吸进鼻腔,更令她头晕目眩、身子一阵阵发虚。   那婆子眼见谢容姝蹙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夫人,您且忍一忍,侯爷说新夫人怕冷,嘱咐府里四处都添了炭火,等新夫人敬完茶,奴婢们再把炭盆撤下去。”   说话间,正房的锦帘被人从外头一挑,众人簇拥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从屋外走了进来。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细长的眼尾微挑,带着几丝媚色。头发梳成堕马髻,簪着金丝八宝的凤钗,穿一袭正红缕金凤穿牡丹的袄裙,扶着婢女的胳膊,娉婷走到谢容姝的面前。   “姐姐,我来晚了,望姐姐莫要怪罪。”   女子的声音婉转如莺啼,说是敬茶,却连一丝恭敬都无,唇角带着三分笑,似是客套,更像是在炫耀。   “是你?原来徐怀远要娶的平妻……竟是你……”   谢容姝原本早已没了情绪起伏的瞳眸,在看到眼前女子出现的那刻,剧烈波动。   “难怪徐怀远一直躲着不敢来见我。”谢容姝强咽下喉咙涌上的甜腥,撑起身子咬牙道:“就凭你,怎配嫁进我威远侯府。”   眼前年轻俏丽的女子,是谢容姝同父异母的妹妹,谢思柔。   谢思柔的母亲罗氏,是谢老夫人的侄女,年轻时寄居在安平侯府,与安平侯谢严有染。   在谢严原配姜莲诞下谢容姝后,罗氏趁人不备偷偷在姜莲的汤药里下毒,致姜莲产后血崩而亡。   姜莲死后,罗氏便在谢老夫人做主下,嫁给谢严做了继室。   而谢容姝也是嫁进威远侯府以后,才得知母亲身故的真相。   她本欲为母报仇,不料碰上先帝驾崩,晋王登基。   早年谢容姝的父亲谢严为了攀附权势,仗着姜家与宁王之间的关系,有意将谢容姝许配给宁王做侧妃。   后来宁王早殇、姜家出事,亲事自然不了了之。   只是,宁王活着时候,是晋王的死对头,谢容姝这个昔日曾与宁王议过亲的人,便成了新帝的忌讳。   徐怀远派人传话来,要娶个寒门贫妻,以此打消新帝对他的猜忌。   可谢思柔,这个她的杀母仇人之女,又算哪门子寒门贫妻!   “姐姐莫要说这些赌气话……侯爷都已经将我迎进府中,我配不配嫁进这威远侯府,已不是姐姐说了算呢。”谢思柔娇笑着道。   “你……”谢容姝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甜腥:“这威远侯府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让徐怀远来,我要亲自问他。”   谢思柔这个女人的话,她一句都不愿相信。   就算徐怀远这几年对她越发疏远,但他们当初毕竟是少年结发的夫妻。   徐怀远曾在她外祖母病榻前立誓,会一辈子护她敬她。   哪怕姜家失势后,也是徐怀远在暗地一力斡旋,护她外祖家周全。   这样一个男人,即便不得已要娶平妻,也不可能会娶个她的杀母仇人之女回来。   “侯爷在院子外头交代公务,且忙着呢,哪有空来探望姐姐。”   谢思柔从一旁的托盘上,拿起茶盏,娉婷走到谢容姝的面前,娇声道:“姐姐莫不是忘了,侯爷已经多久没踏入姐姐这院子中来了?侯爷对姐姐早已心生厌烦,根本就不愿见姐姐。眼下无非是走个过场,我自己来给姐姐敬茶便是了。”   说罢,她笑吟吟把皓腕一翻,杯盏里的茶水,直接便倒在了青石地砖上。   “这杯茶是我代姐姐敬给姜家的。”   谢思柔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姐姐有这闲情逸致在这找侯爷,不如想想怎么给你的外祖一家收尸。姐姐还不知道吧,你外祖姜家那位表哥,私通反贼,昨日一早便已被问斩了。证据……是侯爷亲自派人从姜府里搜出来的。姜家被流放在岭南的百余口遗孤,全都是乱臣贼子,俱已悉数伏诛。侯爷这两日忙得分身乏术,就是为了替皇上分忧这些事。”   表哥……姜砚。   还有早已被流放岭南的,姜家一百余口遗孤……   已被下旨问斩?!   谢容姝喉咙一紧,向来沉静淡然的瞳眸,忽地掠过一抹剧烈震颤,放在膝盖上的手,也抑制不住发抖。   三年前,皇帝立晋王为太子,徐怀远告诉她,唯有做出他们夫妻不睦的假象,将她禁足在这侯府偏院,才能免除晋王对他的猜忌,才能在晋王登基后,让他有机会庇护姜家遗孤。   可是,这女人却说什么?   是徐怀远害了姜家?!   谢容姝不愿相信,心口的疼痛不断加剧,脸色苍白得吓人,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落。   “你去……去叫徐怀远来,我要见他……我要亲自问他。”她一把扯住谢思柔的衣袖,顾不上心口翻腾的刺痛,颤抖着声道。   “姐姐时日无多,还是别在侯爷身上费功夫了。”谢思柔不耐地扯开她的手。   见谢容姝神色比她刚才进来那会儿,仓皇狼狈许多,谢思柔心里不免得意。   “说起来,你这身子,可是比两年前破败得厉害……你可知道你的身子为何会败成这样?侯爷与你成婚多年,从不曾碰过你,又是为何?”   既然谢容姝已经命不久矣,她倒是不介意做个好人,让她死也死个明白。   至少,她还可以在谢容姝临死前,欣赏一下这位外祖家地位尊贵、高高在上的原配嫡女,落魄疯魔的狼狈模样。   谢容姝呼吸微窒,一个她从不曾想过的可能,涌上心头。   “你想说什么?”她哑声道。   “没什么,只不过……侯爷告诉我说……”   谢思柔俯身,怜悯望着谢容姝,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得意地道:“侯爷说,你是个妖物。”   “他怕你会害了他,早在你们大婚时的交杯酒里下了毒,所以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从不碰你,就怕你知道,他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我……你不是会妖术吗,你用你的手碰碰我的脸,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容姝瞳孔骤然紧缩。   她打小就有个能力,碰触到旁人脸庞,就能窥探对方的记忆。   这个能力她从不敢与旁人说,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徐怀远便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徐怀远竟然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了谢思柔……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当她覆满冻疮的手指触碰上谢思柔的脸庞,只是顷刻,谢思柔的记忆便涌入她的脑海。   洞房花烛夜,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只听得徐怀远动情之处,在谢思柔的耳畔低语:“连你爹都说,她是个妖物,她每次拿眼看我,我都瘆得慌。娇娇,我天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巴不得早日娶你过门,如今姜家被我一网打尽,我终于得到你了……”   泪水从谢容姝的眼尾滑落。   谢容姝仓皇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   呵……   真相竟如此不堪。   今日以前,谢容姝从未想过,那个当年在谢府,初见她时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在窗外不舍离去的痴情男儿;那个许她一世安稳的真心人……竟会是这样的嘴脸。   她当真是眼盲心瞎,才会爱错人,信错人,害死姜砚表哥,害死姜家百余口遗孤。   她是姜家的罪人!   强烈的悔恨和自责,让谢容姝孱弱的身体陡然生出一股力气。   她要杀了徐怀远,她要为姜家报仇!   谢容姝深知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出其不意将手滑向谢思柔颈间,拼尽全力狠狠扼住谢思柔的脖颈,往自己方向用力一扯。   “啊!”谢思柔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跌进谢容姝怀里:“你个贱人,你要做什么!救命!”   谢容姝咬牙,用手肘箍紧谢思柔的脖颈,拔下发间的步摇,用锋利的簪尾抵在谢思柔的脸颊上。   鲜红的血珠子瞬间从谢思柔的粉颊下冒了出来。   “动一下,这张脸就别要了。”谢容姝喘着气道。   谢思柔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脸颊的刺痛让一向爱惜容貌的她心底骇极,再不敢动一下,全然没有方才那股得意劲。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吓得乱作一团,踉跄跑出门去求救。   “谢容姝,有话好好说,你快放了我,若是父亲知道你这么对我,定会怪罪于你,侯爷也不会放过你。”谢思柔色厉内荏地威胁道。   谢容姝冷笑,眼神示意婆子命令道:“把炭盆放过来。”   婆子吓得两腿发颤,纵然身强力壮,见新夫人被挟制,也不敢妄动,只得哆嗦着把炭盆放到谢容姝右手边,小心退出门外。   炭盆的热气,熏得谢容姝五脏六腑火辣辣生疼,疼痛又令她格外清醒。   谢容姝看向门口——   听到动静的徐怀远,正带着侍卫从外面匆匆闯进来。   他头戴玉冠,穿一件绛红圆领锦袍,那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上,虽然神色紧张,却依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阿姝,娇娇是你嫡亲的妹妹,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莫要伤了她,有话好好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应了你。”徐怀远温声哄道。   谢容姝心痛如绞,强忍下心底的憎恶,望着他问:“如今你已娶了新妇,还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应么?”   “那是自然。”徐怀远不疑有他,一本正经回答:“你是我的发妻,我自然是听你的。”   嘴上尽管如此说,徐怀远却没停下走向二人的脚步。   看上去似是在劝和,可谢容姝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否真的会杀了谢思柔。   看来,谢思柔在徐怀远心里,也不过如此。   以前谢容姝觉得徐怀远是性情敦厚的翩翩君子,现在看来,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好,我便再信你这一次。”   谢容姝杏眸含泪,在徐怀远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似力竭般松开箍在谢思柔颈间的手肘,对着旁边的炭盆垂下了手。   “侯爷……”   谢思柔重获自由,挣扎着起身,梨花带雨飞扑进徐怀远的怀里。   徐怀远将她抱个满怀,再看向谢容姝时,眼神冰冷:“来人,夫人身子不适,送夫人去歇息。”   谢容姝看着他,绝美的面容,徐徐绽放出一抹笑,唇角沁出的猩红血迹,仿佛是这大雪天里孤傲绽放的冷梅。   “你方才明明答应我,我想要什么,便应什么,我放了她,这话便不作数了么……”她喘着气,语气带着几丝哀怨。   徐怀远看着这样的谢容姝,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舍。   他放开谢思柔,走到谢容姝面前,犹豫一下,覆上她攥着簪子的那只手,用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柔语气,哄道:“等你身子好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可好?”   此刻,谢容姝的视线早已模糊,她嫣红的唇,凑近徐怀远,用最低柔的语气,诉说自己心底最深的恨意:“徐怀远,你欺我瞒我,害了姜家,我这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我只想……只想让你死……”   说罢这话,谢容姝拼着最后一口气,抓住手边的炭盆,朝徐怀远掀了过去!   燃烧的木炭溅着火星子,劈头盖脸砸向徐怀远。   徐怀远身上绛红的锦袍,是上好的丝绸质地,遇火即燃,即便侍卫们眼明手快将火苗扑灭,炽热的银霜炭也在徐怀远的手上烧出了血印子。   “侯爷小心!”谢思柔惊叫着跑过来,狠狠将谢容姝推翻在地:“来人,这个贱人胆敢行刺侯爷,快把她乱刀砍死!”   “罢了!”徐怀远捂着受伤的手臂,止住上前的侍卫:“夫人病重魔怔了,扶她去歇着吧。”   谢思柔恨得咬碎了银牙,娇嗔着跺脚不依:“侯爷,她方才差点就害死你了,怎能轻易放过她。”   这话让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谢容姝,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力睁开了双眼。   “好可惜,没能杀了你……”   谢容姝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虚无黑暗,她看向徐怀远的方向,虚弱笑了:“徐怀远,我在地府等着,终有一日,这笔账我定要你用命来偿……” 第2章第2章   叩、叩、叩……   敲门声让谢容姝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半旧不新的青布帷帐,空气里还残余着燃尽的柏子香。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让谢容姝终于清醒了些。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惯常的闷疼消失了,呼吸之间,身体说不出的轻盈。   是梦吗?还是……她已经死了?   正疑惑间,屋外传来催促声:“念心?念心?忠毅侯府的马车就快到了,你快起床收拾,莫教贵人等太久。”   念心,是师父给她起的道号。   忠毅侯府……外祖姜家?   谢容姝杏眸微睁,意识到什么,猛地坐起身,掀被下了床。   这是一间极简陋的静室,临窗的竹制桌案上,凌乱摆放着许多半开的青瓷小瓶,那些瓷瓶虽然看上去釉质粗糙,形状也不怎么好看,里头装的东西,却都是谢容姝少女时候最爱的宝贝。   谢容姝走到桌案前,伸手欲抚摸那些许久未见瓷瓶,诧然发现自己原本覆满冻疮、僵硬笨拙的手指,变回了少女时葱白如玉、纤细灵活。   她赶忙拿起案角的铜镜,朝镜中看去——   镜中少女,墨画般的黛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纯净无垢、澄澈灵动,似这世间最好的琉璃,更衬得她香腮如雪,唇似涂朱。   这是一张未施脂粉便已清丽娇媚的面容。   谢容姝摩挲着铜镜沁凉的镜面,看着镜中自己少女时的模样,她总算能够确定——   她重生了。   回到了还不曾与外祖姜家相认、不曾被父亲接回安平侯府前的道观里。   谢容姝想起往事,指尖发颤。   她本是安平侯府谢严的嫡长女,三岁那年上元灯节,她随继母罗氏出门游玩,被拍花子拐走,后来幸得云游四方的妙玄女冠相救,在道观里长大。   直到十五岁这年,谢容姝无意卷入长兴侯府大火案,才与外祖姜家相认。   外祖母怜她身世坎坷,担心她回到谢家会被人欺负,欲将她留在身边教养。   然父亲谢严亲自登门,以认祖归宗和议亲之名,将她接回了安平侯府。   谢容姝想起回到安平侯府以后经历的种种,手心一点点攥紧,眸底尽染冷意。   如今重活一世,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姜家,再也不要被谢家欺骗和束缚。   叩、叩、叩……   “念心,好了没?”屋外的人再次催促。   谢容姝回神,忙应下来,看着桌案上那些青瓷小瓶,心里已有了计较。   她用冷水净面,凭着记忆从桌案上的竹奁里找出一个银质小勺,用勺子在那些瓷瓶里挑出不同颜色的香膏,对着铜镜涂涂抹抹起来。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镜中原本娇媚灵动少女,好似换了张脸——   肤色蜡黄,眉毛黑粗,眼睛虽大却散漫无神,嘴唇干瘪苍白,看上去带着苦相。   谢容姝再将床尾叠放的宽大道袍往身上一穿,活脱脱变成了个面黄肌瘦、毫不起眼的小坤道。   若她没记错,今日便是她和念真去长兴侯府打醮的日子。   想到上一世,无辜惨死在长兴侯府的念真,谢容姝沉吟几息,从箱笼里找出一张青布包袱皮,将桌案上那些瓷瓶收拾起来,全都装进包袱里,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房门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小脸圆圆、唇红齿白的小坤道,正着急的直跺脚。   “念心,你今日也太慢了,贵人的马车已经停在道观门口,想必要等急了,若贵人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是好,咱们快走吧。”   说罢,她拉起谢容姝的手,匆匆往观外走去。   “你今天怎么又把自己扮成这副鬼样子,若教师父知道,仔细她老人家回来罚你。”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和念真久违的念叨声,让谢容姝红了眼眶。   她与念真从小一起长大,犹如亲生姊妹,前世她没能救念真逃离那场祸事,一直悔恨在心。   如今重来一世,她定要保护好念真。   “师父……不会罚我了。”   谢容姝想起前世,妙玄女冠此番外出云游后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过,杏眸微黯。   她反握住念真的手,轻捏了捏念真的手心,温声道:“刚下过雨,路上湿滑,师兄且走慢点。忠毅侯府夫人最是心善,定然不会怪罪咱们。她跟前的人做事也极妥帖,今日必是算好时辰提前来请,咱们不会迟的。”   “你都没见过忠毅侯夫人,又怎知她不会怪罪?”   念真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习惯相信谢容姝的话,放慢脚步,絮絮念叨着:“不过我可只剩下这双鞋了,若是被雨水打湿弄脏,去长兴侯府上没得丢了贵人的面子,到时说不定香火钱就少了。你说的对,慢点,咱们慢点,不急,不急……”   两人走到观外,忠毅侯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见她们出来,一个身穿素服的丫鬟迎上来,朝她们见礼:“婢子春雀,是夫人跟前服侍的,两位道长请上车,夫人已经在路上了。”   春雀神色恭谨有礼,即便等了些时候,也没有丝毫不耐,令念真紧张的情绪终于稍稍舒缓一些。   车里早已备上了手炉、糕点和茶水,细节之处皆见体贴。   “忠毅侯夫人当真是个心善之人,难怪在这京城的众多贵人里,她最得师父称赞,只是可惜……”   谢容姝紧了紧手里的暖炉,垂眸掩下眼底的哀色。   舅母膝下一儿一女。   小儿子便是她的表哥姜砚。   大女儿名唤姜娴,三年前嫁给长兴侯次子王晋源,刚过门,王晋源就被封作世子,姜娴便是世子夫人。   王晋源娶了姜娴,本是京城人人羡慕的贵门联姻。   然而此番——   谢容姝和念真却是要随舅母顾氏一道,去长兴侯府给新丧的世子夫人姜娴超度亡魂。   “今日可不比往常,就算忠毅侯夫人再心善,你也要警醒些,不该看的莫看,师父没在,忠毅侯府和长兴侯府咱们一个也惹不起,知道吗?”念真看着谢容姝,不放心叮嘱道。   念真与谢容姝一同长大,自然知道谢容姝的能力。   谢容姝不欲她过分担心,点头应下:“师兄放心,我省得。”   世子夫人新丧,长兴侯府是世子夫人的婆家,这超度法事,该由他们全权料理才是。   可如今作为娘家的忠毅侯府,却专门请道长去长兴侯府做法事……   这哪是做法事,这是要打长兴侯府的脸面。   寻常道观都不敢接这种得罪贵人的差事,唯有她们白云观,为了生计,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上一世,谢容姝起初并不知道忠毅侯府是她外祖家,只跟着念真尽职尽责给姜娴做超度法事。   即便这样,她们二人也卷入了那场祸事之中。   如今重来一世,谢容姝倒想好好查查,姜娴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年纪轻轻却暴毙身亡,究竟有何隐情。   马车走的又稳又快,不一会儿就在长兴侯府门前停下来。   谢容姝和念真在马车上等了会儿,被春雀带进长兴侯府。   因姜娴是天亮才咽的气,长兴侯府上灵堂还未准备停当,姜娴的尸身,仍停在她的卧房里。   谢容姝与念真跟在春雀身后进了卧房,忠毅侯夫人顾氏正扑在自家女儿的尸身上痛哭。   “娴儿……娴儿……你怎忍心抛下阿娘就这么去了啊……是娘没有照顾好你。”   人生最痛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眼前哭得摧心摧肝的人,是前世对自己视如己出的舅母。   谢容姝一看见舅母熟悉的背影,眼泪霎时盈满眼眶。   她不敢让人看见自己的异样,忙低下头,拼力眨掉想要往外涌出的泪水。   可她的心底终是因舅母愈发凄凉的哭声,一阵阵揪紧生疼,即便垂着头,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落。   好在,长兴侯夫人赵氏,见顾氏这样伤心,带着家中女眷上前又是劝,又是陪着哭,卧房里真哭的、假哭的,早已哭作一团,没有人在意谢容姝的异样。   就这样,顾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抽泣着渐渐停了下来。   春雀见状,适时上前提醒:“夫人,切莫错过时辰,还是先让道长们为世子夫人超度吧。”   经她这般提醒,顾夫人这才让人搀扶着起身,走到念真和谢容姝面前,朝她们一礼:“有劳两位道长了。”   念真和谢容姝赶忙还礼。   待春雀搀扶着顾夫人,带着一干长兴侯府的女眷去了外屋,才开始她们的法事。   妙玄女冠以超度法事在京中立足,自有她的独特之处。   人死之后,面容难免会枯槁狰狞,带着死气。   在做超度法事前,妙玄女冠都会用她独门的易容术为亡者修容妆扮,让亡者宛若睡着一样。   如此,做完法事以后,家属见到亡者,便更加相信,冤亲债已消,亡者已入轮回。   以前妙玄女冠在的时候,斋醮科仪的部分都是念真来做。而为亡者修容的活计,一般都会交给谢容姝。   上一世,适逢妙玄女冠不在,念真怕谢容姝“惹事”,特意与谢容姝换了差事。   而此刻,念真刚开口欲与谢容姝互换差事,就被谢容姝先一步截去了话头:“师兄,听闻长兴侯府还去上清宫请了道长,在前院做水陆法事,今日师兄定要将师父教你的打醮法门做到最好,才不会落了咱们白云观的名声。”   这话让念真顿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自然明白她们二人是各司其职最好,再不敢提换差事之事,忙去准备自己的东西,照着女冠留下的法门打醮。   直到这刻,谢容姝才捏紧自己手里的青布包袱,朝姜娴的尸身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坤道即女性道士的官称,有种说法若称女性道士为“道姑”,意指三姑六婆,不太尊敬,所以本书对于女道人敬称皆称坤道。   另外,道教内部无男女之分,互相称呼为“道友”、“师兄”,并无“师姐、师妹”这样的称呼,故而女主称呼念真为师兄。   作者私设众多,所有设定均为剧情服务,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谢谢。 第3章第3章   方才舅母已经亲手替姜娴的尸身换上了寿衣。   此刻姜娴正平躺在床榻上,脸上蒙着一层黄裱纸。   谢容姝指尖微颤,轻轻揭那层黄裱纸——   只见姜娴眉头紧锁,唇角抿得很直,原本秀美的鹅蛋脸,此刻却枯槁灰败,看上去走的既隐忍又痛苦。   上一世,她从未见过姜娴的尸身,如今只是初见,仅这张与姜砚表哥有三分相似的面容,都教谢容姝心中升起难言的哀痛。   谢容姝轻拭去眼角的泪珠,伸手碰触姜娴的脸庞。   以往,每到这种时刻,都是谢容姝最难受的时候。   碰触他人的脸庞,能感知到对方的记忆,是她打小就有的能力。   即便对方是亡者也不例外。   若亡者是枉死之人,她能感知到亡者死因。   若亡者是病死或老死之人,她感知到的亡者生前最记挂的人或事。   亡者已逝,不比生者,残存的记忆有多有少,谢容姝所能感知到的细节,也不尽相同。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此刻,当谢容姝指尖碰触到姜娴的脸庞,姜娴临终前的记忆,便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那是一些破碎凌乱的画面——   先是大婚之夜,她的新郎长兴侯世子王晋源,体贴温柔将一杯清茶递进她手中,让她心生爱意。   从那以后,姜娴不仅爱上了王晋源,更爱上饮这种清茶。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她在读书、女红或是抚筝作画,手边皆有一杯清茶。   可是,渐渐的,她身子慢慢衰败下去。   就连好不容易有喜,也落红小产。   直到最后,她缠绵病榻,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夫君又笑着将清茶灌进她口中……   谢容姝从姜娴的脸庞收回手,眸底已尽染寒霜。   没想到,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竟与她前世一样,死于最亲近的人之手。   与姜娴感同身受的怨愤,让谢容姝浑身轻颤。   前世,她不曾为姜娴整理遗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如今她既亲眼目睹,便绝不会让姜娴的死因再次被奸人掩埋下去。   她强迫自己从姜娴的执念中抽离出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姜娴的遗容上,拿温热的帕子将姜娴遗容轻拭干净,按摩晕开她紧锁的眉头,细细为她妆扮。   足足一个时辰后,容貌枯槁的姜娴,像活过来似的——秀美的鹅蛋脸上,肌肤胜雪、黛眉轻舒、腮若桃李,唇似海棠……   那妆容,与姜娴大婚之时,别无二致。   念真见谢容姝手上的活儿忙完,也将法事收了个尾。   “如何,你今日可是看出什么来了?”念真好奇地问。   尽管念真平日看上去老成稳重,可她毕竟也才桃李之年,嘴上虽然告诫谢容姝万勿多看多言,却也禁不住心底的好奇。   谢容姝隐晦道:“师兄还是不知道的好,当心惹祸上身。”   念真听出言下之意,立时噤声,嘴巴抿得紧紧的。   她知道谢容姝的本事,以前跟在师父后头给人炼度,还曾揪出过几桩命案。   “今时不同往日,师父不在,你可千万别多管闲事。”念真不放心地叮嘱道。   谢容姝不愿让她担心,轻轻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卧房。   外间,舅母已经净了面,眼睛还是红红的,似是稍稍放下心结,才有精神同长兴侯夫人赵氏说上几句话。   “上回我来看她,她口不能言,巴巴看着我,不想让我走……我以为她还有几年光景,却没想到……”   说着,舅母又伤心起来,泪珠子不断往下落。   谢容姝垂下眼眸,脑中登时闪过姜娴记忆里的画面——   缠绵病榻的姜娴,就算看见亲娘来探病,也开不了口,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巴巴望着舅母离去的背影,心底万般不舍,眼泪都湿了枕头。   “娴儿撒手人寰,晋源这孩子也难受的紧,若不是侯爷唤他报丧,怕是这会儿还抓着娴儿的手,守在榻前不忍松手呢。”长兴侯夫人唏嘘道。   顾夫人缓和了颜色:“晋源是个好的,是我们家娴儿福薄。”   谢容姝微不可见蹙了蹙眉。   方才姜娴的记忆里,她最后一次与舅母分别,除了不舍舅母离开,她更想提醒舅母,要小心自己的夫君王晋源……   在前世,也是因为王晋源在御前拿出伪造的密信,姜家才会被按上私通外敌的罪名。   足以见得,王晋源在舅母面前,装得有多像。   “道长,法事做的如何?”顾夫人见她们出来,忙走上前询问:“娴儿她……走的可还安稳?”   “世子夫人尘缘已了,夫人节哀。”念真学着妙玄女冠的语气回答。 第4章第4章   谢容姝不动声色拿出这几日备着的解毒丸吃下,佯装若无其事,继续诵经。   又过一盏茶时间,她估摸着差不多了,声音渐低,摇摇晃晃用衣袖遮住脸,倒在了地上。   谢容姝刚倒下不久,就有两个侯府家丁从侧门蹑手蹑脚走进来。   “道长?道长?醒醒……醒醒……”年轻那个,走到谢容姝身边,推了推她的肩膀。   “别喊了,这迷香花了咱们爷好几两银子,保管等会儿火烧起来,都烧不醒她。”   年长那个说着,直接将油灯吹熄,打翻在案台上。   另一个见状,与他一道,拿起旁边的黄裱纸,一张张蘸了油,抛洒在四处。   黄裱纸蘸油,再加上这么大的风,只要一丁点火星就会点燃。   谢容姝透过衣袖的缝隙,悄悄打量二人,心下恍然。   看样子,他们是要做出灵堂被香烛不慎点燃的假象。   前世,念真便是这样,在灵堂里被活活烧死,直到大火扑灭,尸身才被人抬了出来。   无辜惨死的念真,最后还成了失察纵火的元凶。   谢容姝想到这些,恨不得立时站起来,用袖中藏着的短匕杀了这两个人。   可她知道,越是现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快干活,趁这会儿风小,火烧起来最多只烧这东院,若等晚点风大起来,烧到西院,看爷不扒了咱们的皮。”   “哎,世子夫人明儿就下葬了,爷何必呢……”   “呵呵,你懂什么,今日黄昏,北边那位煞星突然回了城,他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若明日看出点什么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干活便是。”   两人说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灵堂四处被他们洒上了灯油和黄裱纸,方才关上的窗子,也悉数被他们打开。   做完这些,两人把剩下的灯油,全洒在了谢容姝身上……   “小道长,事到如今好教你死了做个明白鬼,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忠毅侯夫人不该带你来。”   年轻家丁神色惴惴不安,对着谢容姝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如今这场火,要找个替死鬼,你是忠毅侯夫人带来的人,在此守夜困了,打翻烛火让灵堂走了水,明日就算忠毅侯府和那位煞星知道此事,也绝不敢苛责长兴侯府,小师父可记住了,这一切都是忠毅侯府的错,小人只是听命行事,就算化作厉鬼也莫找上小人。”   “你找死呢,对她说这么多作甚!”年长家丁听年轻家丁一口气说这么多,对准他脑门狠狠拍一巴掌。   “死了做个明白鬼,才不会找到咱们身上。”   年长家丁冷哼,拿出火折子,点燃香案上打翻的油灯,火苗顺着风势先朝灵柩蔓延过去。   “你个憨货,火会先烧了棺材才会烧死她,左右她是被棺材起火烧死的,也不算咱们下的手。快走!别被人发现。”   说罢,两人不敢多留,飞快从侧门离开。   谢容姝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眼见火苗已经烧上姜娴的灵柩。   她正欲起身,想法子先把火给灭了,把姜娴的尸身救出来。   突然,几个黑影从她正对面的窗子,利落翻了进来!   谢容姝下意识闭上眼睛。   “把尸身好生送回房去。”一个矜贵漠然的男声,传入谢容姝的耳中:“他们既想玩火,就把火烧得更旺些。”   谢容姝心里“咯噔”一下。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一时竟想不起是谁。   耳熟归耳熟,听那人话里的意思——他们只救尸身,却不打算灭火——   跟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主人,这坤道是忠毅侯夫人带来的,可要救她?”   “一并送去。”   冰冷简短的四个字,让谢容姝心下微松。   “除了清晖院,把长兴侯府全烧了。”那声音淡淡命令道。   谢容姝心脏怦怦直跳。   长兴侯府王家,也是有底蕴的世家,这府上少说也有一两百口人,若这大火烧过去——   此人的心,比她可狠多了。   谢容姝顾不得什么,闭着眼睛跪坐起身,朝声音的方向恳求道:“贵人,贫道还有一师兄,亦是随忠毅侯夫人一道来的,还请贵人饶她一命……她就住在灵堂出门左拐西院第四间厢房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谢容姝才惊觉,整座灵堂仿佛陷入死寂中。   即便闭着眼睛,谢容姝都能感到有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好似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让她呼吸有些困难。   尽管如此,谢容姝还是冒死又开了口:“贵人请放心,贫道一直不曾睁眼,什么都没看见。今夜听见的,也绝不会说出去。倒是贫道的师兄,她胆子小,请贵人们直接将她打晕便是。”   不知是不是谢容姝的错觉,她说完这话,感觉屋外吹进来的风,都似变得更凉了些。   她心下忐忑,还想再说什么——   忽听见离她最近的人,低声告罪:“道长,得罪了。”   话音刚落,谢容姝惊觉一道掌风袭来,脖颈随之剧痛,她瞬间陷入黑暗之中,昏了过去……   “走水了!走水了!长兴侯府走水啦!”   长兴侯府的大火从灵堂烧起,乘着深夜乍起的秋风,蔓延到四处,足足烧到天亮才被扑灭。   放眼望去,原本亭台楼榭处处彰显世家底蕴的侯府,已经化作断壁残垣。   唯有后宅一处僻静院落,干干净净,没有受到大火波及。   这院落正是世子夫人姜娴生前所居住的清晖院。   此刻,清晖院的上房里,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正面红耳赤争个不休。   “火是从灵堂烧起来的,定是这两个道姑纵的火,此二人乃忠毅侯府送来的人,如今闯下这等祸事,忠毅侯府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法?呵呵,若当真是她们二人放的火,怎地她二人为何不趁乱跑了,还留在府里昏迷不醒作甚?若非我们看见火光,惦记着阿姐尸身还未下葬,赶来救火,连这两个坤道都要葬身火海。我还想问问你们,两个坤道好端端在你们府里做法事,怎就被人打昏了呢?还有阿姐的尸身是怎么回事?不在灵柩里,却在房间里,哼!有道是死者为大,人死在你们府上,就连尸身都被你们怠慢至此,说不定阿姐就是你们给害死的!”   “姜砚,你莫要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是不是胡说八道,自有皇上和贵妃娘娘做主,若阿姐当真是被人害死的,你们长兴侯府可就不是烧了府这么简单。”   冰冷的地砖上,谢容姝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便是念真蹙着眉将醒未醒的面容。   “看,那道姑醒了!是不是她们放的火,一审便知!”   这话终于让谢容姝回神,记起昏迷前发生的种种。   她还来不及深思,就看见念真睁开双眼,迷茫与她对视几息,猛地坐起身来。   谢容姝见状,正要朝她使眼色,却被人揪着衣领从地上一把拽起。   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的男子,走到两人面前,半蹲下身,目光扫过谢容姝的脸,落在念真面上。   “昨夜灵堂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们与世子夫人的尸身,怎会在这间房里?”   经他提醒,谢容姝才意识到,昨夜那几个黑衣人,不止救了师兄,还把她一同打晕丢了进来。   谢容姝打量男子的侧脸,此人与长兴侯世子王晋源长得有几分相似,想必是长兴侯四子,王晋荣。   “想好了再回话,若是有一处不尽不实,小心你们的小命。”   王晋荣这话,威胁意味十足,让原本已经紧张害怕的念真,心下更是害怕。   可是,念真是在睡梦中被人打晕的,究竟发生什么事,她还真不知道。   “公子饶命,贫道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的不知道。”   她磕磕巴巴说完,本欲习惯性转头去看谢容姝,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僵住了脖子。   谢容姝见状,知道师兄这么做是不想让王晋荣注意到她,心下一暖。   毕竟,她才是昨夜在灵堂守夜之人。   王晋荣眼底闪过阴狠之色。   他心底知道灵堂值夜的是另一个道姑,却有意先逼问这个,原想挑个软柿子捏,没想到却碰了个钉子。   “不知道?还是不想承认?”王晋荣抓起念真的衣领,压低声音狠厉地恐吓:“你信不信,就算你们不承认,今日我也敢把你们弄死在这,识相的还是自己承认的好。”   念真本就胆小,被这么一吓,更是骇极。   “公子饶命,饶命,贫道当真不、不知道啊。”   谢容姝见念真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已经发白,不忍再置身事外,开口道:“我知道,我来说。”   王晋荣唇角一勾,松开念真的衣领,转头看向了谢容姝。   “是世子夫人。”   谢容姝直视王晋荣的眼睛,故作淡定道:“昨夜贫道本在灵堂打醮,不知为何忽然入梦,梦里世子夫人说她原本尘缘已了,明日便要归去,却没想到有人竟想毁她尸身,世子夫人念在贫道二人为她做了法事,便施恩将贫道二人与她尸身一并送来了此处。”   话音落下,上房里顿时异常静默…… 第5章第5章   “哼……”   突然,旁边响起冷哼声,打破了这份静默。   谢容姝余光扫过去,一个头戴玉冠,眉目清朗的玄衣公子,正冷冷睇着王晋荣。   姜砚。   她的表哥姜砚。   谢容姝心下一烫,急忙垂下眼眸,不敢让人看见,她眼底涌动的泪光。   姜砚冷冷道:“看来,连阿姐在天之灵都知道有人要让她不得安宁,王晋荣,你大哥究竟对阿姐做了什么,识相的你便替他说出来,或许我还能饶他一命。”   王晋荣恼羞成怒。   他没想到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小道姑,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信口雌黄。   “小贱人,你敢戏耍我,找死!”   说着,他扬起手掌狠狠朝谢容姝甩了过去!   谢容姝没想到,王晋荣也算是个公侯子弟,竟像泼皮般一言不合就当众动手。   眼见巴掌落下,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在王晋荣面前,就如草芥一般,只能闭上了双眼。   “啊!”   只是,随着一声惨叫,和重物落地声——   谢容姝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她睁开眼,就看见王晋荣正抱着一条胳膊,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鲜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来,将他淡蓝色的袍袖染得嫣红。   好厉害的暗器。   “谁?是谁干的!”王晋荣气急败坏地骂道:“敢在老子府上撒野,有种出来!”   谢容姝直觉看向姜砚,可姜砚也是一脸愕然。   “逆子!还不住口!”   随着一声怒吼,长兴侯王允黑沉着脸,大步从屋外走进来。   他刚站定,便对外头拱手道:“卑职教子无方,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随着这声话落,一个高大英武、面容冷肃的男子,被人簇拥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宁王。”   “是宁王殿下。”   “见过宁王殿下。”   一时间,房里的人纷纷朝来人见礼。   谢容姝听闻“宁王”二字,心下一颤。   是了。   此刻,她终于想起,昨夜那个耳熟的声音是谁。   宁王殿下,楚渊。   皇帝六子,已故皇后娘娘顾华所生。   因皇后早亡,承恩公临终时,奏请皇上,将年少的宁王送入军营历练。短短六年时间,宁王在军营屡立奇功,却因战场上嗜杀残暴为世人诟病。   想必昨夜那两个家丁口中的“煞星”,说的便是这位宁王殿下。   只是,谢容姝有些困惑——   前世此时,宁王还远在边关,直到两年后,舅舅边关大捷,才跟随舅舅一起受诏回到京中。   此刻宁王的出现,让谢容姝意识到,这一世与前世的轨迹不一样了。   她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可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令事情生出未知的变故。   她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见机行事。   众人落座,宁王楚渊端坐上首,目光淡淡扫过谢容姝,在一脸茫然的念真脸上停了两息,才将视线放回到抱着胳膊、连连喊疼的王晋荣身上。   “父皇和贵妃听闻贵府昨夜走水,特命本王来瞧瞧是怎么回事,说说吧,你们二人为何在阿姐灵前如此喧哗。”   忠毅侯夫人顾淑,与已故皇后顾华、当朝贵妃顾旖乃亲生姊妹。   是以,死去的姜娴是楚渊嫡亲的表姐。   “回殿下……”王晋荣指着谢容姝,咬牙切齿道:“这个道姑装神弄鬼、造谣生事,今日若不将她打杀了,来日她说的话若传出去,没得伤了姜王两家的和气。”   “打杀?”楚渊剑眉微挑,凤眸闪过几丝嘲弄:“你这脾气倒比本王还大。”   他转头看向谢容姝,命令道:“抬起头来。”   谢容姝呼吸一紧,颤颤抬起头,与宁王四目相对。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楚渊。   和记忆里一样,他惯常穿一身白袍,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凤眸似寒星般清冷深邃。他周身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犹如纤尘不染的谪仙,淡漠疏离,让人琢磨不透,更令人望而生畏。   以前,谢容姝总觉得宁王太过冷漠、不近人情,对于他的那些传闻,也心有余悸,怕的很。   是以,当初父亲谢严极力想将她嫁给宁王,她自然不肯,还跑去找外祖母哭求,请外祖母出面劝父亲改主意。   外祖母最疼她不过,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果然让这亲事不了了之。   也正因如此,后来宁王早殇,姜家出事以后,父亲才能以这桩亲事告吹为由,说姜谢两家本就不睦,并以此向宁王的死对头晋王投了诚。   谢容姝看着楚渊的面容,想起这些往事,神色有几分恍惚。   楚渊被她那双大而无神的杏眸盯着,心底升起几丝异样,不过很快就被他忽略过去。   “你就是昨夜守在灵堂的坤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楚渊淡淡问道。   谢容姝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垂下眼帘,低头伏在地上,将方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末了,她直言道:“世子夫人说她死的不明不白,死后还有人算计她的尸身,想必生前是有人害死了她。夫人命贫道给忠毅侯府捎个信儿,如今既有人要毁尸灭迹,那便索性请仵作来验尸,她也想看看,她到底是因何而亡。”   前世,姜娴的尸身在灵堂被烧毁,纵然忠毅侯府在大火之后对姜娴的死存疑,也找不到证据。   谢容姝这几日反复推敲,又偷偷观察舅母那边的动静,估摸着王晋源怕是早已将茶叶上动的手脚,处理得干干净净,忠毅侯府那边应查无所获。   茶叶上查不出来,唯有从尸身上查,才能查明真相。   这也是为何,昨夜长兴侯府欲毁尸,而宁王殿下却带人来救尸身。   谢容姝如今身量还没长开,个子小小,易容之后更显得干瘪瘦弱,即便身穿道袍,看上去也与乡野间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这番话,她用轻软的声音一气呵成,自有一份沉稳和笃定的气度在里头。   听上去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倒像真的是在转述姜娴的命令一样。   “你胡说八道……”   王晋荣色厉内荏的斥责声,被长兴侯一个眼神止住。   长兴侯“呵呵”干笑两声,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他指着谢容姝,看向代表姜家在此的姜砚:“这坤道是令堂带来我府上的,昨夜她为娴儿守灵,我府上便走了水。现如今,她又当众说我儿媳是被人害死的。我倒想问问世侄,你们姜家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你姜家养出来的女儿身子不好,病死在我府上,你们姜家还想让我阖府为她陪葬不成?”   话里话外,长兴侯将这场大火归结为姜家有意设局,暗指姜家是在泄私愤。   姜砚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姜娴是他嫡亲的长姐,骤然离世本就令他哀痛至极。   现下,他又被长兴侯这般颠倒黑白质问,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他向来能动手绝不废话,双手紧攥成拳,迈开步子就要朝长兴侯冲上去——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问道:“侯爷,世子夫人此刻就在您的身后,她让贫道问您一句,她接管中馈那日,您亲口对她允诺,若这府上有人敢不敬她,您定会替她出头。而今,她只想查明自己的死因,您都不愿成全她吗?”   话音一落,只听得“啪”的一声,长兴侯手里的青瓷茶盏,猝然跌落,碎了一地。   谢容姝目光灼灼,煞有介事看向长兴侯身后某处。   通过触碰姜娴的遗容,她看到的记忆并不算多。   可这一桩,恰恰在姜娴残存的那些记忆里头。   当年姜娴进门不久,长兴侯夫妇便将中馈交到了她手上。   王家说起来也算得上百年世家,老长兴侯年轻时还算有些建树,然而到了王允手里,对外要撑起百年世家的面子,内里却没有善于理家的贤内助,经年下来,败落的也差不多了。   姜娴从小就在舅母身边学习管理中馈,接过长兴侯府的账本一看,便知府中是何光景。   这样的烫手山芋,她自然不想接下。   长兴侯见儿媳不愿接手,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再加上这番承诺,才让姜娴勉强答应下来。   这些年,姜娴虽然缠绵病榻,可中馈始终在她手里,为了补上长兴侯府的亏空,她的嫁妆贴进去不少。   姜娴临死前才明白是王晋源害她,想起这段往事,想来也是希望公公能够像他当初允诺的那样,替她主持公道。   可若她泉下有知,王允会是这样的嘴脸,不知该作何感想。   长兴侯没想到这事会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道姑口中说出来,后脑勺乍起一股寒意。   更瘆人的是,那道姑的目光,正阴恻恻落在他的身后——   好似他身后真的站着姜娴一样。   长兴侯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嘴唇动了动,有心想要辩白一番,却不敢再说出什么不尊死者的话来,一时倒僵在那里。   谢容姝眼见姜砚表哥因她这番话,从气头上冷静下来,不再冲上去坏事,心下微松。   她不待长兴侯再有所反应,便朝楚渊恳请道:“还请殿下为世子夫人主持公道,夫人最后的心愿,便是请仵作验尸,查明她病故的真相,唯有如此夫人在天之灵才会安息。”   楚渊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坤道,几句话便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侯府大火,转移到了姜娴的死因上。   与他本来的目的不谋而合。   他的凤眸在谢容姝面容上凝了几息,眸光微动,似发现了什么,随后又淡淡移开。   “既是阿姐亡魂所求,本王也不忍拒绝。”   楚渊看向惊疑不定、如坐针毡的长兴侯,淡淡道:“请大理寺最好的仵作来查验阿姐的尸身,长兴侯可有异议?” 第6章第6章   宁王把话说到这份上,长兴侯哪敢再有异议,只得不情不愿应下。   姜娴是忠毅侯府嫡女,又是长兴侯府的世子夫人,身份自不一般。   宁王请大理寺仵作来为姜娴验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更传进了宫里。   皇帝、贵妃、甚至是太后都遣了人来长兴侯府,想要掌握第一手消息。   有这几位大周最尊贵的人关切着,大理寺铆足干劲,足足派了四个仵作来为姜娴验尸。   不到两个时辰,姜娴的真正死因,便由仵作查验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世子夫人乃中毒而死,所中之毒名曰‘玉殒’,用产自西疆的玉殒草混以雪水浸泡而成,此毒无色无味,银针亦验不出,需经年在饭食中下毒,中毒者才会逐渐出现心悸、胸闷、畏热、咳血等症状,时间越长,毒侵蚀五脏六腑,中毒者身子便会逐渐衰败,直到药石无医而亡。此毒只有剖开死者尸身,将其内脏浸泡于冰水中,才能验得出来。”   谢容姝听到这里,手心已是一片冰凉。   这些症状,与她前世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   姜娴足足拖到病入膏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耗到最后才被王晋源灌茶毒死。   而她……还不曾到那种地步。   她大抵是急怒攻心,催发了身体里的毒,暴毙而亡的吧。   玉殒草。   谢容姝总算知道,前世将自己折磨到极点的病痛,究竟是什么东西所致。   “此毒草乃西疆特有,常与蛊虫相伴而生,产量极低,千金难求,殿下若从毒草的源头去查,或可抓到给世子夫人下毒的真凶。”   “还查什么查!”   姜砚目眦尽裂,眼底已是一片通红:“这不是明摆着么,王晋源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为阿姐报仇!”   楚渊似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俊美的面容上,依旧是那副冰冷淡漠的模样,让人辨不清喜怒。   “本王来府上,至今未曾见到长兴侯世子,他去了何处?”他淡淡问道。   直到这刻,长兴侯仿佛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他神色惶惶地回道:“回禀殿下……昨夜府上大火,晋源带人救火,误吸浓烟,一直昏迷不醒,大夫今晨来瞧过,说是急火攻心所致……”   说到此,突然,他似想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朝身边的管家催促:“快……快去将世子抬过来,快去请太医,请太医……”   待管家领命退下,长兴侯竟撩开袍脚朝楚渊跪下去:“殿下,我儿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太好……方才听了仵作的话,下官怀疑……我儿也中了此毒,还请殿下明察,将那包藏祸心害我儿子和儿媳的凶手绳之以法。”   好家伙,那边仵作刚验出姜娴是中毒而亡,这边长兴侯便说自己儿子也中了毒。   夫妻二人都中了同样的毒,那下毒之人便有可能另有其人咯?   这招祸水东引,饶是谢容姝前世见惯凶险狡诈之人,对于长兴侯这样的应变能力,也叹为观止。   她不由担心望向表哥姜砚,生怕姜砚冲动之下,用拳头解决问题。   “老匹夫……”   姜砚果然攥紧了拳头,迈开步子想要冲上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被宁王近侍伸手拦了下来。   “殿下!”姜砚急道:“您别拦着我,今日我要把这老匹夫给……”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楚渊冷冷一记眼刀甩过来。   姜砚打了个寒战,止住脚步。   谢容姝垂下眼眸,松了口气。   幸好今日有宁王这位煞星在,否则,表哥若真把长兴侯给打了,闹到皇帝面前,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长兴侯本来佯装吓得以袖遮面,此刻眼底难掩失望。   他今日真是见鬼,屡次想要挑起姜砚的怒火,都被人拦着,还真是棘手的紧。   管家速度很快,不消一刻钟,便带人将昏迷不醒的王晋源抬进了清晖院。   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世子夫人的婢女春香,听闻仵作给世子夫人验尸,在房里悬梁死了,从春香房里,搜出了一个瓷瓶,厨房看守灶台的婆子曾看见,春香用这瓷瓶鬼鬼祟祟往世子的饭食里倒东西。”   无需多言,那瓷瓶里定然是“玉殒”无疑。   谢容姝藏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   春香是姜家的家生子,随姜娴嫁进王家,是姜娴房里的大丫鬟。   早在半年前,春香被王晋源看中,姜娴便将她开了脸,给王晋源做姨娘。 第7章第7章   这声“等一等”,让楚渊侧过头来。   在场众人的目光,也全都聚焦在谢容姝的身上。   谢容姝安慰地轻拍念真的后背,待念真松手,才站起来,走到楚渊的身侧,恭谨地道:“世子夫人说……她有话要当面问世子,还请殿下成全。”   楚渊剑眉微挑,如覆冰雪般的深眸,在与谢容姝四目相对之时,难得有了几丝波动。   “你确定?”他意有所指地问。   谢容姝点点头。   她知道,装神弄鬼的言论,即便唬住了长兴侯府一干人,也绝唬不住宁王这个昨夜纵火的当事人。   可她还是开了口,杏眸多了几丝恳求:“世子夫人说,冤有头、债有主,有些事情,只有她亲自问清了,才能瞑目。”   这是谢容姝今日第三次,当众撒谎。   好在她今日出门前易了容,蜡黄的肤色,遮挡住她脸颊的飞红,才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楚渊的目光,在她被碎发遮挡的绯色耳廓上停了一瞬,面无表情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看向一旁不久前匆匆赶来的太医。   “把他弄醒。”   这四个字一出,这便意味着长兴侯父子,暂时逃过一劫。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觉间松了口气。   长兴侯瘫软在地上,侯府管家忙上前将他搀扶到一旁,另找大夫为他包扎。   太医哆哆嗦嗦拿出金针,在王晋源的几个穴位刺下去,不到一刻钟,王晋源便幽幽醒了过来。   谢容姝见状,紧了紧藏在袖子里的手,一步步朝王晋源走去。   在场众人的目光,紧锁着谢容姝小小的身影。   他们十分好奇,这个瘦小、毫不起眼的小坤道,竟言之凿凿能通鬼神……现下世子已经醒了,看她到底有何能耐。   谢容姝走到王晋源面前,大而无神的杏眸,看向王晋源身后某处,佯装怯弱地朝那个无人之处行了个礼。   王晋源后背有些发凉,他今日虽然一直没在清晖院露面,却始终关切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此刻,见谢容姝这个样子,他半是提防、半是狐疑,侧头朝身后看去——   趁他回头的功夫,谢容姝猛地打个激灵,装出一副鬼上身的模样,朝王晋源伸出了手。   “源郎……”   谢容姝学着姜娴的口吻,似情人般眷恋地轻抚上王晋源脸颊。   当她的指尖,碰触到王晋源脸颊的瞬间——   一些污秽阴暗的记忆,瞬间涌进谢容姝的脑海。   “你做什么!滚开!”   王晋源心里格外瘆得慌,大力挥开谢容姝的手。   他知道宁王就在眼前,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狼狈又仓皇从春凳上滚落在地。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谢容姝猝不及防被王晋源甩开手,脚下一个趔趄。   眼看自己就要一头栽在地上,她只觉得颈间一紧,衣领被人从后面抓住,才算堪堪稳住了身形。   谢容姝松了口气,对身后出手相救的宁王心生感激,幸好没有摔倒,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戏演下去。   只是,她头上那支道簪,经过一夜后,本就松松挽着道髻,在这样拉扯之下,突然坠落在地。   流云般的墨发从谢容姝的头顶倾泻下来,覆在仍抓住她衣领的楚渊手背上。   微凉又柔软的青丝,让楚渊如墨的瞳仁微深,倏地松开了手。   谢容姝定了定神,披散下来的长发,恰到好处遮挡住她脸上的窘意,让她如获铠甲,一步步走到王晋源面前。   “源郎……”   谢容姝在离王晋源一步之遥站定,伸出素手想去碰触他,却又似胆怯般定在半空中,既深情又哀怨对他道:“源郎,前几日你喂我喝的茶,好苦……我……心里苦。”   王晋源瞳孔一震。   姜娴死时,是他亲手灌下的毒茶,这话里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   这语气,也是他最熟悉的。   尤其是眼前这道姑方才还一副怯懦、没见识的模样,只眨眼间,她举手投足、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了姜娴这种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   他心里怵得很。   “你这装神弄鬼的姑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话虽这么说,王晋源眼神已经开始飘忽,不敢再看谢容姝的眼睛。   “源郎……你可还记得,大婚之夜你曾对我说过,要一生一世对我好,要同我生个可爱的孩儿,你还说会亲自教导他,让他光耀门楣?” 第8章第8章   姜砚抱着谢容姝诧异转身,就看见宁王楚渊正站在他们身后。   楚渊的目光落在姜砚手上,向来淡然的瞳眸,有些幽暗深沉。   “阿姐的尸身还未安置好,你要去何处?”他沉声问道。   被楚渊这般盯着,姜砚感觉有些紧张,下意识松了松手。   在姜砚怀里的谢容姝,察觉到四下无人,忙从他怀里跳了下来,朝宁王见礼。   “我、我先将这两位坤道送回道观,以免她们被王家人盯上。”姜砚回答道。   楚渊剑眉微蹙:“今日这府里发生之事,已传遍京城,长兴侯府虽然败落,在京城也有不少姻亲故旧,你将她们二人送回道观,与送羊入虎口何异?”   这话让一旁的念真吓白了脸,无措看向谢容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们今日得罪的,可是这京城里面一等一的权贵。   谢容姝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巴巴望向了姜砚。   前世,念真惨死在长兴侯府,灵云观便只剩下她一人,表哥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便将她带回忠毅侯府。   正因如此,她才得以同祖母相认。   按照前世的轨迹,以表哥的性子,必然还会将她与念真带回姜家去。   “那我就把她们带回……”   “去本王府上安置。”   姜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渊淡淡截去了话头:“若父皇、贵妃问起来,本王也好交代一二,等长兴侯府的案子判下来,再作打算不迟。”   谢容姝杏眸微睁。   什么?不回姜家,去宁王府?   那她如何与外祖母相认?   “贫道……”   谢容姝刚欲婉拒,一旁的姜砚已经拍手赞道:“如此甚好!”   姜砚朝宁王长揖到底:“多谢殿下,能得殿下收留,两位道长必会安然无虞。”   谢容姝急得不行,伸手扯住姜砚的衣袖。   只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姜砚转过头看向她,宽慰道:“道长且放宽心,宁王殿下虽然……在外有些凶名,人却是极好的。你们住在宁王府,放眼整个京城,都没人敢欺负你们,王家那些姻亲故旧更不足为惧。”   他说着,便要将谢容姝二人往马车上送:“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家父戍守边关,不在京城,待我回去将此间发生之事禀明母亲和祖母,择日定当登门致谢。”   谢容姝到唇边拒绝的话,在听见姜砚提及舅母和祖母时,被她咽了下去。   是了,舅舅如今还在边关,忠毅侯府只有外祖母和舅母在。   她方才的举动已经算的上惊世骇俗,若此时回去姜家,无疑会让外祖母和舅母平白应付太多居心叵测的试探和揣测。   前世,忠毅侯府没有查明姜娴的死因,在得知姜娴尸身被焚毁以后,舅母还生了一场大病。   如今姜娴死亡的真相查明,除了让王晋源恶有恶报,相信舅母还有更多的债要向王家讨要。   不能因为她,给舅母和外祖母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左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待到事态平息,她再回姜家,与外祖母相认也好。   谢容姝想通这些,朝姜砚揖礼:“请公子转告太夫人和夫人,世子夫人已入轮回,还请节哀。”   姜砚还礼,正欲送二人上马车,就听见宁王朝身边的近侍吩咐道:“承安,带两位道长回王府。”   宁王府位于朱雀大街东侧,距离皇宫只隔了一条护城河。   从长兴侯府到宁王府,马车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一路上,谢容姝与念真四目相对,两人心里都对即将入住宁王府十分忐忑,却不敢多说什么,恐被马车外随行的侍卫听见,只能相顾无言。   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进王府,见到王府总管三喜公公,才算放松下来。   三喜公公约莫四十来岁,净面无须,长着一张娃娃脸,身形圆咚咚,笑起来的时候慈眉善目,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很难想象,冷面煞星一样的宁王身边,竟然有个这样亲切讨喜的总管。   谢容姝前世同这位三喜公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宁王病故的时候。   彼时三喜公公已经瘦脱了形,满目都是悲戚之色,与现在的模样相比,倒教谢容姝十分唏嘘。   “咦?殿下从哪请来这么可爱的两位小道长?”三喜公公笑着打趣:“难不成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儿出来的?”   承安把长兴侯府发生的事,言简意赅跟三喜公公说了一遍,嘱咐道:“殿下吩咐,将两位道长安置在观月阁。”   “观月阁?!”   三喜公公瞪圆了眼睛,看向谢容姝和念真时,眼底多了几丝探究之意。   宁王府占地面积极大,外院和内宅之间,用一座人工湖隔开。   观月阁就坐落在人工湖的东侧,紧邻王府东侧门,既不属于外院,也不属于内院。   宁王在京城的时候,素日里也会歇在此处。   而此番,竟让两个坤道住进去……三喜实在想不通。   谢容姝自然不知道三喜在想什么。   只是她好歹也做过两年侯府夫人,当她跟在三喜身后走进观月阁,才发现以她和念真的身份,宁王亲自安排她们居住的地方,规格委实太高。   这是一处水榭改良而成的院落,正面三间上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   上房临水而建,靠近水的一侧,是可拆卸下来的雕花门窗,待到夏天荷花满塘之时,将门窗卸下,便是一处极好的观荷赏月之处。   屋内一水儿都是黄花梨的雕花家具,帐幔布设虽然样式素雅,却皆是华贵的宫锦裁成……   “公公,此处太过奢华,贫道二人乃方外之人,住在此处恐有不妥。”谢容姝婉拒道。   三喜公公听见这话,倒有些意外,这坤道年纪虽小,却颇有眼界,懂得分寸。   “道长有所不知,此处紧邻东侧门,方便进出王府,两位道长是殿下的贵客,须得在府上住段时日,住在此处进出王府最为方便。若道长不喜欢这屋子的陈设,明日老奴命人撤换下去便是,还望道长们切莫再推辞。”   话说到这份上,谢容姝也不好再推辞,同念真一起道了谢,自知身份不敢去住上房,各自在西厢选了一间厢房住下。   待到夜深人静,整个观月阁只剩下谢容姝与念真二人时,念真总算问出她心中的疑问:“念心,昨夜在长兴侯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我二人为何会在清晖院?你又怎会知道长兴侯世子那么多阴私?”   念真是同谢容姝一起长大,对谢容姝的能力虽未全部知悉,也知道不少。   今日这样的谢容姝,是她长这么大以来从未见过的。   谢容姝看着念真困惑的眼神,想到这几日经历的种种,于自己来说是一种新生,于念真来说又何尝不是。   前世念真死于长兴侯府灵堂的大火,此生谢容姝虽助念真逃过一劫,却也改变了念真的命数。   未来……念真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模样,谢容姝无法预测,更无从干涉。   谢容姝知道,自己如今能做的,除了尽最大能力保护念真以外,还要让念真知道世事险恶,学会警惕和自保才行。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念真,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谢容姝将自己前世的经历,挑挑捡捡,告诉给念真知道。   也将自己前世没能救出念真的自责与悔恨,当面向念真忏悔。   念真听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她心疼地将谢容姝拥进怀里,像幼时常做的那样,轻拍谢容姝的后背,安慰道:“那只是一个梦而已,纵然在梦里我真死在灵堂里,也一定会庆幸,那夜守在灵堂的人是我,不是你。在梦里,你受苦了……从今往后,师兄来保护你,绝不再留你一个人……”   这是自前世外祖母病故、姜家出事以后,谢容姝第一次感受到发自真心的疼惜和安慰,她早已习惯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泪水像决堤似的涌出眼眶,像儿时那样,在念真怀里痛哭失声。   宁王府,与观月阁隔湖相对的倚风阁。   黑暗里,宁王楚渊负手立在窗前,遥遥看着湖对岸亮起的烛火,他向来冷硬淡漠的侧脸,因着那簇烛火变得柔和。   “殿下,王家请了太妃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情,求太后娘娘出面,舍了王晋源,保下长兴侯这个爵位,太后娘娘已经应下了。”暗卫低声禀道。   楚渊凤眸微沉:“他们既想留爵位,便如他们所愿。吩咐下去,爵位留下,活人,一个不留。”   暗卫领命退下。   一旁的三喜公公走上前,担忧地道:“殿下,老承恩公病逝前,让您一定要韬光养晦,不得已万勿回京,您动了王家,若皇上知道……怕是再也不会放您去军中了。”   “无妨。”   楚渊唇角勾起淡淡嘲弄:“他是天子,就算我身在千里之外,他若想让我死,我便不能活。与其这样,倒不如按我的意愿来活。”   三喜公公迷茫地问:“那殿下的意愿是……”   楚渊看着湖对岸的烛火,沉默良久,吩咐道:“明日把库房里贵妃赏赐下来的布帛、首饰都理一理,挑些好的送去观月阁……从我府上出去的人,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瞧轻了去。” 第9章第9章   第二天一早,谢容姝和念真,顶着两双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目瞪口呆看着三喜公公带人送来的东西。   “这是蜀锦、这是云锦、这是浮光锦,还有织金锦、软烟罗、天香绢……”   “这是珍珠头面、红宝头面、金镶玉、金镶宝,淡雅一点的有羊脂玉、翡翠……”   “这些都是殿下赏赐给道长们的,还请道长们笑纳。”   念真吞了吞口水:“喜公公,您是说,这些都是给、给我们的?”   三喜公公笑着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谢容姝,解释道:“殿下说,府上难得有客人来,定要好好招待,且道长们来得匆忙,细软什么的恐也来不及带,便让老奴一并置办了,还望道长们莫要推辞。”   谢容姝实在是受宠若惊,眼前这些东西,随便挑一件都是百十两,赶上她们道观一年的开销了。这么多东西加起来,买下两个灵云观都绰绰有余。   “这可使不得。”不待谢容姝开口,念真已经朝三喜公公作了个揖礼:“还请公公将东西收回,我们虽出身寒微,可师父从小就教导我们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太过贵重,实非我们所能承受,即便是殿下的赏赐,我们也不能收。”   “道长切莫妄自菲薄。”   三喜公公故意板着脸:“长兴侯世子夫人是殿下的表姐,昨日二位道长为夫人伸冤,便是帮了殿下和贵妃娘娘的大忙,这些东西比起夫人的冤屈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说了这些,三喜犹嫌不够,意有所指道:“道长们若是推辞,便是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殿下知道会不高兴的,他最不喜欢别人辜负他了。”   念真想到昨日在长兴侯府上,宁王面无表情单手刺穿长兴侯肩胛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当然不是……”   念真还欲再说,被谢容姝轻扯衣袖止住。   谢容姝心知以宁王的性子,既送出东西,便没有退回去的规矩。   若一个处理不好,恐还会惹那位煞星不高兴,便看向三喜:“公公,贫道二人都是方外之人,这些布帛首饰于贫道们来说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公公将这些东西换成银钱,待我们回了灵云观,这些银钱也可换作香火,供奉三清尊者,为贵人祈福。”   三喜公公并非死板之人,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便乐呵呵将东西收进库房,又挑了些不算特别贵重的衣料、道簪之类的东西,并五千两银票,再加一些平日里出门用的碎银,打包送进了观月阁。   念真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银钱,高兴得手舞足蹈,开始认真盘算要拿这笔钱,先修灵云观的哪座殿,先给哪位尊者塑金身。   是真真正正这笔银钱当作香火钱来用。   谢容姝见状,心下微动,问道:“师兄有没有想过,从王府出去以后,要做什么?师父虽说打小收留我们,却从来没说过一定要让我们继承她老人家的衣钵。师父走的时候,还留下亲笔信,让我们不必守着道观,可以去做想做之事……”   念真知道谢容姝想说什么,不待她说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从小在道观长大,便只会画符念咒、斋醮超度,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像师父一样做个受人尊敬的女冠,云游四方、扶助弱小。如今有了这笔香火钱,我们便能将灵云观好好修葺修葺,收留一些像咱们当年那样无家可归的女孩儿。等师父回来,必会感觉十分欣慰。”   念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亮,谢容姝能感觉她是真的喜欢,真的想成为像师父那样的女冠。   谢容姝多希望能和她一起,像小时候那样跟在师父身后,云游四海、锄强扶弱。   可是,她身上背负的前世那些血海深仇,和今生外祖家未来的命运,都不允许她为自己而活。   “师兄,如今我们在王府里躲着,左右也无事,不如我将女冠亲传的易容之术全都教给你好不好?来日师兄回到灵云观,我不在你身边,师兄也多一个自保的法门。”   谢容姝学的易容术是妙玄女冠独创,不止给亡者整理遗容时能用,女孩子出门在外易容改面也方便行事。   幼时虽说念真也跟着女冠学了几年皮毛,但她志不在此,学艺不精,后来妙玄便只教念真斋醮符篆。   经过昨夜,念真知道长兴侯府大火的真相以后,一夕长大,此刻听谢容姝要再教她易容术,自是一改之前的懈怠,忙不迭应下来,认真求学。   两人在观月阁的小院里,一个耐心教,一个刻苦学,足不出户整整六日,谢容姝倾囊相授,念真便有了飞一般的进步。   院子里常常传出两人的欢声笑语,宁王时不时沿着湖畔散步时听到,惯常冷漠淡然的面容上,也不觉多了几丝柔和之色。   三喜公公冷眼旁观几日,总算瞧出点眉目来。   这日他见宁王刚从湖畔散步回来,瞅准机会,悄悄试探:“两位道长也来府上几日了,殿下是不是应该去观月阁坐坐,同道长们谈经论道也是不错的。”   楚渊淡淡睇他一眼:“本王公务繁忙,何来时间谈经论道。”   三喜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书案,自打了结长兴侯以后,皇上便勒令殿下闭门思过,哪来的公务可忙。   他想了想,又道:“倚风阁里久未住人,恐有邪祟惊扰殿下,是不是该请道长来瞧瞧?”   “有哪个邪祟不长眼敢来惊扰本王?”   楚渊剑眉微挑:“你若无事做,便去忠毅侯府跑一趟,讨些他们府上做的桃花酥来,本王许久没吃过,倒有些想念了。”   “桃……桃花酥?”   三喜公公瞪圆了眼:“殿下,您何时开始喜欢吃甜的了?”   “多嘴。”楚渊绷着脸道:“叫你去便去。”   三喜眼尖发现,自家殿下的耳廓飞起可疑的红晕,他不敢再问,忙敛目称是,依言亲自跑去忠毅侯府不提。   待到谢容姝在观月阁,吃到忠毅侯府送来的桃花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时隔多年,谢容姝再吃到外祖母小厨房做的桃花酥,鼻尖一酸,眼泪簌簌往下落,可把三喜给吓了一跳。   “道长莫不是想起世子夫人了?可巧了,昨儿老奴去忠毅侯府上,听说今日便是世子夫人出殡的日子,姜家的孩子,都最喜欢吃太夫人小厨房做的桃花酥,太夫人昨儿就吩咐厨房做了,给各房分些,还给殿下拿来一些,剩下的给世子夫人路上吃……”   谢容姝听闻姜娴今日出殡,极珍重地把手里吃一半的桃花酥,用帕子包了放进随身的荷包里。   她同三喜公公打个招呼,和念真匆匆换了男装,带上三喜公公指派的王府侍卫,坐上马车朝姜娴下葬的墓地赶了过去。   因着姜娴是出嫁之女,不能葬在姜家的坟地里,忠毅侯夫人便在京郊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作为姜娴的长眠之地。   谢容姝和念真赶到的时候,送葬队伍还没抵达。   那夜长兴侯府的大火,连同姜娴被害的案子,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姜娴下葬,坟地附近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为了不引人注意,谢容姝和念真早早就下了马车,混在人群里,边等着送葬队伍到来,边听着众人闲谈讨论:   “听说了没,前几日晚上,长兴侯王允在京郊庄子上发了狂,亲手砍杀了长兴侯夫人和世子那个身怀六甲的外室,留下一封信上吊自杀了。信上说他生养出王晋源这么个儿子,愧对祖宗,愧对朝廷,无颜再活在世上……整个庄子几十口人,被发了狂的王允砍得死的死、逃的逃,惨不忍睹。”   “不止这些呢,长兴侯那个外放的庶长子,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从水路赶回京城,结果走到半路船翻了,到现在还没捞到尸首呢。”   “嘿,最惨的还是王四公子,叫王晋荣那个,他平日里仗着自己爹是长兴侯,惹下不少祸事,那天晚上好不容易从他亲爹刀下逃脱,结果碰上仇家,胳膊腿儿全给卸了,被抛在乱葬岗活活流血流死的。”   “哼,长兴侯一家仗着自己家的那位太妃,与太后感情好,为所欲为惯了。表面上乐善好施,背地里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做,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老天有眼。听说世子夫人死后化作厉鬼,还诅咒过他们一家人不得好死呢,这下全部应验了。”   “你们有所不知,听说那王晋源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在大狱里抖露不少王家的阴私事儿,原本王家太妃,还想挑个旁支去承长兴侯的爵位,现在都不敢吱声了。如今这长兴侯爵位虽在,能承爵的人都死绝了,活着的人没人敢接,也是罪有应得。”   谢容姝越听越心惊——   她自不会相信什么“老天有眼”、“罪有应得”这种报应不爽的话。   前世,王晋源在御前拿出伪造的密信,害姜家被按上私通外敌的罪名,一夜之间偌大的姜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她用了许多方法想要扳倒王家,都没能如愿。   直到她死前,长兴侯府依然是那个簪缨百年的高门贵府,还因为晋王上位,又有了枯木逢春、鲜花着锦之势。   谢容姝实在没想到,长兴侯府竟这般轻易便倒了。   此刻,亲耳听见王家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结局,谢容姝心里又惊又怕,又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她不由得抓住腰间那枚装着桃花酥的荷包,那是如今她与忠毅侯府唯一的牵连,让她忐忑不安的心,有了些许安定。   “你看,梦都是相反的。”   念真察觉到谢容姝的异样,伸手覆上谢容姝的手,低声安慰:“长兴侯府倒了,未来那些不好的事,也不会再发生。”   谢容姝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人群一片沸腾,姜家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   谢容姝放眼望去,除了外祖母和远在边关的舅舅,姜家的至亲几乎都在。   然而,让谢容姝意想不到的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正满脸哀色地走在送葬队伍里…… 第10章第10章   谢容姝没想到,会在姜娴的送葬队伍里看见徐怀远。   徐怀远正神色哀戚跟在表哥姜砚身侧,时不时还与旁边的姜家叔伯兄弟劝慰私语。   论八面玲珑笼络人心的功力,放眼整个大周朝,没几个人能出其右。   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老威远侯徐莽尚在,徐怀远一直跟随父亲徐莽在军中历练。   后来,徐莽战死沙场,徐怀远才从边关回来,袭了威远侯的爵位。   姜、徐两家祖上都是跟着高祖打江山的,靠军功起家,是世交。   徐怀远袭爵以后,军心不稳,恰逢北疆匈奴来犯,是舅舅姜远山向皇上请命调拨兵力驰援,助徐怀远驱除匈奴立下战功。   从此,徐怀远才能获得皇上的青睐。   没想到最后,姜家却栽在徐怀远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手里。   谢容姝想到这些,杏眸已是猩红。   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当着姜家人的面,撕下徐怀远那张虚伪的人皮。   “念心,你怎么了?”一旁的念真,察觉到谢容姝的异样,低声询问。   远处,徐怀远似感觉到什么,朝人群里看过来。谢容姝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恨意。   “师兄,咱们回去吧。”谢容姝轻声道。   谢容姝心里清楚,如今她尚未与姜家相认,便是冲进送葬队伍里,只会被人当成疯子赶出来。   更何况,现在的徐怀远,还没做出前世那些狼心狗肺之事。   以姜、徐两家的关系,他这个堂堂威远侯世子,竟跟着姜砚表哥一起来送姜娴下葬,若远在边关的舅舅知道,只会对徐怀远心生更多好感,绝不会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是反咬姜家的毒蛇。   原本谢容姝打算混在送葬队伍里,送姜娴最后一程。   如今见到徐怀远意外出现在这里,谢容姝直觉不想露面,唯恐再生出什么变数,赶忙拉着念真离开。   两人匆匆离府,又很早就回府,引起了宁王楚渊的注意。   楚渊把随行的侍卫叫到跟前,将两人的行程问过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直到黄昏,楚渊又从三喜那里听闻,送进观月阁的饭食,只吃了平日里的一半——   他终于放下手里那卷久未翻动的竹简,看向三喜:“本王今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难不成……是王家人死的不甘心,化作了邪祟?”   三喜不明所以,笑着接话:“哪个不长眼的邪祟,敢来惊扰……”   话还未说完,接触到楚渊凉凉的目光,三喜总算意识到什么,忙改口道:“殿下说的是,老奴这便去观月阁请道长们来瞧瞧。”   这一厢,谢容姝和念真,得知三喜要请她们去给宁王驱邪,面面相觑。   “堂堂的宁王殿下,也……也会怕邪祟吗?”念真不可置信地问。   宁王可是传闻在战场上嗜杀成性的煞星。   也会怕鬼?!   三喜讳莫如深地道:“长兴侯一家人,生前作恶不少,死后化作法力高强的厉鬼……也是有可能的。听闻两位道长最擅此道,殿下那日请两位道长过府,也是存了以防万一的心思。”   念真恍然大悟。   难怪香火钱要给五千两,按照她以往的经验,心里越怕,香火钱给的越高。   宁王殿下,应是怕极。   “公公稍等,贫道去拿些厉害的法器,一定让殿下高枕无忧。”   趁着念真去拿法器的功夫,谢容姝走到三喜身侧,悄悄问出心中的疑惑:“莫非长兴侯一家,是殿下……”   三喜投给谢容姝一个赞许的眼神,不忘给自家殿下邀功:“原本敬太妃找了太后娘娘为王家说情,殿下知道以后,便命暗卫动了手。皇上还因此大发雷霆,勒令殿下闭门思过……此事知道的人极少,还请道长保守秘密。”   原来是宁王动的手。   先前困扰谢容姝的问题,总算找到了答案。   也让她忐忑不安的心,落到了实处。   谢容姝打从心底感激宁王,纵然不怎么相信“宁王怕鬼”这件事,还是请托三喜为他准备了黑狗血和符笔。   于是,向来幽静雅致的倚风阁,当日晚上的画风变成了——   念真绕着院子,手摇镇魂铃,脚踩天罡步,口中还念念有词:“千千荡秽,凶恶不存;万万魔王,保命护身……”(1)   而谢容姝则端坐在宁王的书案前,手拿符笔,蘸着黑狗血,在符纸上倾尽毕生所学,认认真真为宁王画驱鬼符。   楚渊将三喜招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一股血腥味?”   他素来喜洁,只穿白衣,最不喜的便是血腥气。   三喜:“念心道长说,黑狗血能驱恶鬼,最适合对付王家人。”   楚渊揉了揉眉心。   他原只想确认她是否安好。   有些后悔用了三喜的主意。   待到谢容姝将厚厚的一沓符纸画完,这才放进托盘里,恭恭敬敬呈到楚渊面前。   “殿下,这些符纸都是贫道亲手所画,您夜里睡觉的时候,贴在床头,可保恶鬼不敢入梦。”   楚渊神色淡淡,本来只想开口,让她将东西放在桌上即可。   然而,当他看见谢容姝黑白分明的杏眸里,尽是希冀之色,话到嘴边,却成了:“倘若贴了这些,还会做噩梦,又该如何是好?”   谢容姝杏眸微怔。   她原以为,宁王或许只是为了向皇帝示弱,才会扮出怕鬼的样子,让她们来配合演戏给皇帝看。   没想到竟是真的怕鬼。   “殿下不要怕。”   谢容姝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素手拿起一张符纸,柔软的指尖熟练将符纸折成护身符的形状,递到楚渊面前,笑着道:“这是贫道亲手所制的护身符,殿下把它戴在身上,可以驱邪去灾,保佑殿下邪祟不侵。”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尽管谢容姝易了容,可她笑起来的时候,干净的杏眸里像被人撒满了星星,尤其是唇边那两枚小小的梨涡,好似有蝴蝶在振翅飞舞。   楚渊有一瞬间的失神,只是随即,被他垂眸掩去。   他修长的手指,从谢容姝手里接过那枚明黄的护身符,只觉得有股暖流从指尖传进他的胸腔,心都在发烫。   “多谢。”破天荒的,楚渊说出这两个字。   声音依然淡淡,可谢容姝却能感觉到,有一种郑重其事又发自肺腑的真诚。   宁王虽然凶狠,可他却是个很好的人呢!   “不客气,都是贫道应该做的。”   谢容姝第一次觉得,画符也能宽慰和帮助到别人:“这些要是不够用,殿下尽管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帮殿下做。”   楚渊:……   第二日,谢容姝早早起床,同念真和三喜打个招呼,独自一人,带上两个王府侍卫,换了身胡服男装坐马车去了西市。   昨日在送葬队伍里面见到徐怀远,让谢容姝意识到,前世的命数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   她所能做的,只有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才能掌握先机。   前世的长兴侯世子王晋源,和徐怀远都是扳倒姜家的幕后黑手之一。   姜娴与前世的她,又死于同一种毒药之下。   可见,王晋源和徐怀远定然早就有交集。   谢容姝直觉认为,查出那个“玉殒”之毒的来历,或许能够解开这背后的谜团。   说不定也可以知道,这一世徐怀远为何会提前出现在姜家。   “客官,里面请。”   福源楼是西市最大的酒楼,谢容姝直接上二楼,挑了个临窗的雅间坐下,点了壶好茶,透过半卷的竹帘往下观望。   窗子下头,是西市最出名的蛮夷巷,乃京城胡商的大本营。   那日谢容姝在长兴侯府,短暂窥探王晋源的记忆,曾看见有王晋源和胡人交易玉殒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个胡人有一头火红的卷发,极为醒目。   两人的交易地点,便就在这间酒楼里。   谢容姝刚坐下不久,便听见隔壁窗子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说废话,到底能不能找,不能找的话,爷去找别人了。”   “最近风声紧,黑市都不敢开了,您要的东西,找是能找到,可是要加价的。”   “加便加,只要能弄来,爷额外再给你五百两,你看如何?”   “您在此稍待,小人这就去给您寻来。”   谢容姝蹙了蹙眉。   是姜砚表哥的声音。   姜砚怎会在此处?他要买什么?   她站起身,正想去隔壁问一问——   忽然想起如今并未同表哥相认,便讪讪坐了回去。   只能盯着刚刚跑下楼,又鬼鬼祟祟往巷子里面走的男子看。   从谢容姝坐的窗子往外看,虽然能看见蛮夷巷大半个巷子里的动静,可终是有无法看到之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男子不知钻去何处,消失了踪影。   待到那人再出现在谢容姝的视野里,手里多了一个蓝色织锦的包袱。   谢容姝看见那个包袱,腾地站起身——   那包袱正是她曾经在王晋源记忆里见过的,王晋源和胡人交易玉殒时,胡人用来装玉殒锦盒的包袱!   没想到姜砚表哥,竟然跟她一样,来查玉殒的来历了!   “爷,这是您要的东西,整个蛮夷巷就只剩下这一件,您今日找上小人,可真算是找对人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正一天师灵宝济炼度孤科仪》 第11章第11章   “我怎知道你带来这东西,是不是我想要的。这样吧,你带我去见见做这东西的人,我亲自问他,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三百两,你看怎么样?”   “不是小人不想带您去见……是那人惹了大麻烦,小人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公子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识相的便带我过去找做药的人,否则……”   “杀人啦!杀人啦!大庭广众之下,有公子爷要杀人啦!”   隔壁随之传来打斗声。   那男子显然是个泼皮,又早有防备。   谢容姝知道,以表哥的性子,遇见这种泼皮,非但套不出有用的消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她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就看见那男子,正捂着半张脸,夸张惨叫着,跌跌撞撞经过她的门口。   “救命啊!买东西不给钱,还想杀人啦!”   谢容姝想也不想,直接伸脚在他脚下一绊。   “咚”的一声,那人一时不察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挡老子的路。”   “兄台,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谢容姝装作紧张的样子,忙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衣领作势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手指却不经意地碰了下他的脸颊。   “滚滚滚!”   那人一心想从这档子麻烦事里脱身,挣扎着起身,挥开谢容姝的手,匆匆跑下了楼,根本就没心思计较绊他的人是谁。   虽只有极短时间的碰触,谢容姝已经从那人的身上,读到了有用的记忆。   姜砚扶着后颈追出来时,那人已经踉跄跑到了一楼。   “兔崽子,竟然还有点功夫,敢对小爷动手,你给我站住!”他说着,心急火燎往楼下追。   谢容姝忙拉住他的衣袖:“表……公子,别追了。”   姜砚回头,一眼便认出是那日长兴府上的道姑,脸上尽是惊诧之色:“道长,你怎会在这儿?”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容姝不愿在王府侍卫面前说太多,无声朝姜砚递了个眼色,低声说:“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公子且随我来。”   说完这话,谢容姝便循着方才在那男子身上窥探到的记忆,带着姜砚和两个王府侍卫,在蛮夷巷左拐右拐。   约莫半刻钟以后,停在一个极隐蔽的巷子前。   那巷子不算太深,只有一家卖银饰的铺面,开在巷子里。   “那人就是从这儿拿的东西。”谢容姝低声跟姜砚说完,看向两个王府侍卫:“你们两个在这守着,待会儿若有人从里面出来,便将他抓住。”   那两个侍卫犹豫一下,见那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铺子,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便依着谢容姝的吩咐,守在了巷子口。   姜砚一直冷眼旁观,见状,率先朝那铺子走了过去。   此时快接近晌午,正是蛮夷巷里来往商客最多的时候,而这个小巷子却无人问津。   银饰铺子朱红的门板只卸下一半,因是背阴的缘故,从门口望进去,屋里黑漆漆的,柜台上摆满摞着的银器,好似是要准备摆到门口去。   “有人在吗?”姜砚走进铺子,见里面没人,出声喊道。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人应声。   姜砚见状,跟谢容姝对视一眼,示意她在外头稍待,他自己则翻进柜台,掀开布帘进了里间。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姜砚沉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确定是这么?”   谢容姝点头:“就是这里,老板是个红头发的胡商。”   姜砚拧眉:“他死了,在里面。”   谢容姝心底一震。   方才她从那泼皮的记忆里看见,那人跟姜砚谈好价钱,离开酒楼后,就是来到这个铺子,跟红发的胡商讨了玉殒去。   前后左不过半个多时辰,红发胡商怎就死了?!   谢容姝紧了紧手心,学着姜砚的样子,吃力翻过柜台,走进了内室。   内室连着一个狭窄的过道,穿过去便是一方小院。   小院的正中,红发胡商脸朝下趴在血泊里。   谢容姝走到跟前,便发现那人的后颈有一枚只露出尾翎的袖箭,显然是被人用袖箭近距离射死的。   谢容姝蹲下身,看着那枚袖箭,指尖发颤。   她认得那枚袖箭。   在她所熟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特制的袖箭杀人。   徐怀远的手下俆粱。   昨日她刚在姜家的送葬队伍里看见徐怀远,今日徐梁便出现在这里,还把卖玉殒的人杀了……   这让谢容姝不得不多想。   她屏住呼吸,轻触红发胡商的脸庞——   胡商临死前的记忆,便出现在谢容姝的脑海里。   “玉殒是从哪来的?”   “是我自己做的。”   “就凭你?”   徐粱逼问胡商玉殒的来历,胡商拒绝相告,挣扎中胡商欲跑出去,徐粱便从他背后放出袖箭,一击毙命。   谢容姝在胡商的记忆里反复搜寻玉殒的来历,也许因为他是猝然骤逝的缘故,记忆十分琐碎凌乱,不像谢容姝读取活人和姜娴那种深有怨气病死之人时那么顺畅,能用的信息并不多。   只是,在这些零星的记忆里面,谢容姝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你在做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又是谁?你怎能确定他就是卖玉殒的?”   牵扯到命案,纵然谢容姝前些日子在长兴侯府帮了姜家,姜砚也不得不心生戒备。   谢容姝的沉思被打断,强迫自己从胡商的记忆里回神:“此地不宜久留,公子且随我来。”   她从那胡商的记忆里读到,后院有一道隐蔽的侧门,便熟门熟路带着姜砚从侧门离开。   她有意绕过守在巷子口的王府侍卫,与姜砚一道重又回到了酒楼二楼的雅间。   “你究竟是什么人?”   姜砚见她有意避开宁王府的侍卫,心底的戒备更盛,说话的语气,也全然没了先前的熟稔亲切。   打从脱离王府侍卫的视线后,谢容姝便不曾在姜砚面前掩饰自己的行迹。   尤其在得知胡商之死是徐梁下的手,谢容姝就更不敢再将自己的身份隐瞒下去。   谢容姝抬起杏眸,直视着姜砚的双眼,问道:“公子可有一个妹妹在三岁时走失?”   姜砚身子一震。   他仔细打量谢容姝的五官——   肌肤蜡黄,两颊干瘪,眼窝泛着青黑,嘴唇黯淡苍白,眼角耷拉着,大而无神……年龄倒是有几分相近,可这长相……看不出与自家人有丝毫相似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莫要故弄玄虚。”   谢容姝知道,仅凭两句话,很难让姜砚相信自己就是谢府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   她唤小二打了盆水来,净了净手,又命小二换盆新水,这才关上房门,用帕子蘸水,在自己脸上擦拭起来。   起初,姜砚并不以为意。   他心下还在忖度着,要如何将这道姑的古怪行径告诉给宁王知晓,让宁王小心提防。   可当谢容姝脸上蜡黄的脂膏,被她用帕子一一擦拭干净,瓷白的肌肤上,那双杏眸变得如秋水般盈盈,不点而朱的唇,仿若雨后盛开的海棠,尤其她微微一笑,唇边绽放的那两朵浅浅的梨涡,像极了小时候妹妹跳起来缠着他要糖吃的模样……   姜砚踉跄后退两步,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你……你当真是阿姝妹妹?”   谢容姝的长相随了母亲姜莲,亦与外祖母赵氏有三分相像。   她此刻虽是男装,可一站在那,刻意去学母亲画像上的笑容,便已让姜砚有了七分眼熟。   “表哥,我是阿姝。”谢容姝点头道,杏眸微红,已有了几分泪意。   姜砚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可知道,祖母和爹爹寻了你好多年,都没寻到你的下落……祖母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谢容姝鼻尖一酸,泪珠不受控制簌簌往下落。   她知道,她都知道。   外祖母和舅舅一直在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只是她自小随着妙玄女冠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又怎能找到。   更何况……还有人根本不想让姜家找到她。   姜砚见她哭了,想来是从小在外受了不少苦,心里疼惜,试图换个话题:“你为何会出现在长兴侯府?又怎会知道阿姐……你爹可知道你的身份?”   谢容姝知道自己突然表明身份,对于姜砚来说,太过意外,便将过往的经历,挑挑拣拣告诉给姜砚知道。   末了她道:“那夜我守在灵堂里,表姐托梦给我,说我与她本是亲人,让我助她伸冤,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昨日我又梦到她,她告诉我说还有最后一件心愿未了,便指点我来此处。”   前世,她曾将自己能看见别人记忆之事,告诉给外祖母和舅舅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因着这能力,会对身子不好,会有反噬。   而谢家人知道她的能力,却如获至宝,父亲谢严更是想方设法让她用这能力,帮他套取政敌机密,助他铲除异己。   如今重来一世,谢容姝不愿再让关心自己的人为她担心受累,更不愿让谢家再从她这里压榨到丝毫好处。   所以,她要假借姜娴的名义,解释她的种种反常行径——   “表姐对我说,有人要害姜家。她最后的心愿,便是让你带我回姜家,让我留在姜家,替她护住姜家,替她尽孝……” 第12章第12章   姜砚听闻是阿姐托梦,脸上既惊又喜,再加上他那日亲历过长兴侯府之事,毫不犹豫便信了谢容姝的话。   “你是姜家人,自然要回姜家去。”   姜砚顿了顿,想到那日是他自己亲口应下,同意妹妹跟宁王去了宁王府,悔不当初,赶忙道:“宁王府万万不能再回去住了,你即刻跟我回家,祖母和母亲知道,心里定会十分欢喜。”   谢容姝是临时决定回姜家,事先并未与念真商量。   更何况她住进宁王府,也是因为宁王恐她们身入险地好心收留。   她不能一声不吭就走。   “表哥,那日承蒙宁王殿下收留,请容我回去向殿下当面道谢告辞,再随你回姜家去。”   姜砚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决定同谢容姝一道回宁王府向楚渊请辞。   谢容姝用随身带的膏脂,将自己易容成先前的模样,同姜砚一道先回红发胡商铺子所在的小巷,欲叫上王府侍卫一同回府。   可她没想到,他们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人声鼎沸的蛮夷巷,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眉目清冷、周身尽是煞气的白衣男子,正打马领着一队飞骑,杀气腾腾穿过人群。   所行之处,皆是怨声载道、一片狼藉。   “宁王殿下?!”   谢容姝低呼出声:“他不是被皇上禁足了吗?”   皇帝对宁王的禁足令只是口谕,并未宣扬,是以姜砚并不知情。   听见谢容姝这么说,姜砚这才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忙迎上前去。   “殿下,你怎会来此?若皇上知道,又要罚你了。”   楚渊冷着脸翻身下马,目光在谢容姝脸上凝了一瞬,见她无恙,凤眸微松。   这才转头看向姜砚,沉声道:“侍卫找不到你们,又见院中有尸首,以为你们被人掳走,传了消息回府。”   谢容姝没想到,她与姜砚仅消失小半个时辰,竟惊动了还在禁足的宁王。   “殿下恕罪,是贫道思虑不周,让殿下担心了。”   劳宁王亲自来找寻他们二人的下落,谢容姝心下实在愧疚,真心实意给宁王作揖赔礼。   “不是道长的错。”姜砚忙道:“是我,是我追查凶犯太过心急,让道长与我一起,才会忘了通知前头守着的侍卫。”   楚渊凤眸沉沉,看向姜砚,训斥道:“明知对方是凶犯,还以身涉险。出门连个侍卫都不带,阿姐刚走,你若再出事,可有想过姨母该怎么办?”   姜砚自来最怕宁王,知道宁王此番是真的动了怒,吓得后背发凉,忙讷讷称是。   尽管如此,却还不忘将身子挡在谢容姝前头,免她受到波及。   前世自姜家出事后,姜砚表哥被送去边境,谢容姝已许久不曾再感受过,这种被哥哥护着的感觉,她不禁眼眶一红。   谢容姝不忍兄长被责怪,从姜砚身后走出来,抬起头,想为姜砚开脱——   没想到,当她泛红的杏眸,刚与楚渊黑沉的凤眸对上,就看见对方猝然移开了眼。   “罢了。”   楚渊淡淡道:“忠毅侯府那些侍卫,就算真遇上危险,也顶不上什么用。明日我送几个暗卫给你,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我定不饶你。”   姜砚听见这话,松了口气。   他心知宁王府的暗卫,都是承恩公当年亲自挑选培养的,武艺高强,赶忙受宠若惊的应下,自是不敢推辞。   谢容姝见宁王不再责怪兄长,亦是心下微松。   楚渊让侍卫在前面带路,直接去了胡商后院。   姜砚将他和谢容姝进银饰铺子以后,如何发现胡商尸身之事,告诉给楚渊知道。   楚渊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听着,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胡商后颈的袖箭之时,凤眸倏然一深。   “你们是如何知道玉殒是从他手里卖出去的?”他看向姜砚问道。   姜砚自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自然是我……”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谢容姝截去话头:“与世子接头之人,贫道曾在西市与他有一面之缘,知道他经常出入此处,所以才会带世子爷来这里。”   先前在酒楼发生的事,王府侍卫都看在眼里。   宁王不是好糊弄的,只需一问便知姜砚的话是真是假。   谢容姝不愿表哥再因为自己,触怒宁王。   楚渊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淡淡转了一圈,总觉得这两人今日有些古怪。   “此间之事,本王自会让人去查,回府去吧。”说完这话,楚渊先一步转身,朝门外走去。   在他身后,姜砚与谢容姝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跟了上去。   载着谢容姝的马车,在宁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楚渊翻身下马,正欲进府,却见姜砚也从马上下来,看样子是要随他们一起进府。   “天色不早了,你为何还不回府?”   姜砚抬头看了看天,还没到晌午。   他眨了眨眼。   宁王虽然性子冷,可对他一直还算亲厚,再加上母亲常让他与宁王亲近,是以,每次宁王回京来,他进出宁王府就跟进出自己家一样。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宁王府门前,被宁王赶着回府……   姜砚挠头,晶亮的眸子对着楚渊讨好地笑了笑:“殿下,我这不是还有事要跟您说么。”   楚渊剑眉微挑:“何事?”   却是没有半点要请他进府的意思。   “是祖母……”姜砚只得硬着头皮道:“祖母听闻两位道长帮阿姐伸冤,心下感激,想请两位道长去我们府上做客,还请殿下准允。”   楚渊听见姜砚的话,再看向谢容姝,总算明白这两人先前的古怪是从何而来。   “你们两个……有事瞒着本王?”他淡淡问道。   谢容姝心里一虚。   姜砚赶忙摇头:“我怎敢有事瞒着您……当真是祖母想见见两位道长。”   先前他不知道谢容姝的身份,只想着她们乃方外之人,去宁王府上得宁王庇护,就算日后回去灵云观,也没人敢找她们麻烦。   而如今,姜砚知道谢容姝是他嫡亲的妹妹,自家妹妹肯定不会真去做坤道,以后还要嫁人,妹妹的闺誉自是要紧,再怎么着也不能被人知道,妹妹曾经寄宿在宁王府上。   哪怕是宁王本尊……都不行。   楚渊深深看他一眼,轻甩袍袖,转身走进府里,没说答应,也没说不应。   姜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殿下这样好似是生气了,却又不知道……他为何生气。   “殿下?”   姜砚正欲追上去问,却被谢容姝轻扯衣袖拦了下来:“表哥,你在这等我,我去向殿下请辞。”   说罢,她紧了紧手,硬着头皮朝楚渊追了上去。   楚渊并未走远,颀长的身影立在王府前院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下,似在等着人来。   “殿下,这些日子以来,承蒙殿下关照。”谢容姝感激地道:“如今王家已经伏法,我们师兄弟不便继续在府上叨扰,特来向殿下请辞。”   “你想好了么?是去姜家,还是回灵云观?”楚渊看着她:“若你不愿去姜家,本王可以替你回绝太夫人。”   谢容姝心下一紧,手心冒出冷汗。   她总觉得,在这位宁王殿下面前,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想好了。”她忙道:“灵云观平日里多得忠毅侯夫人照顾,太夫人有请,贫道们自该去请安。”   楚渊沉默几息,淡淡道:“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吧。”   谢容姝松了口气,忙向楚渊再三道谢、告辞,又去观月阁,将事情言简意赅告诉给念真知道。   两人匆匆收拾行囊,便去王府门口与姜砚会合。   然而,她们刚出府门,就看见两辆华贵的马车正停在门口。   谢容姝和念真面面相觑。   前面那辆马车,谢容姝自是认得,马车前头四匹油光水滑的骏马,是只有亲王才能享用的仪仗。   此刻,姜砚正站在马车外面,急的直跳脚。   他隔着锦帘劝道:“殿下,我接两位道长回府就行了,您不必亲自跑一趟,皇上这不是让您在家禁足吗?若皇上知道您到处跑,惹了圣怒……”   “阿姐出事以后,本王本应去府上看望太夫人和姨母,今日既出了门……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与你们一道。”   楚渊隔着车帘说完这话,便吩咐三喜安排谢容姝和念真上了后头的马车。   谢容姝坐在马车上,神色有些复杂,这位爷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明明都已经抗旨出了门,还敢如此招摇去忠毅侯府上……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砚见状,知道拦不住,心里惦记着还不曾回家将此事告诉给祖母知道。   他生怕先前在宁王面前扯的谎话被揭穿,不敢再多逗留,翻身上马,先一步疾驰回忠毅侯府不提。   待到宁王府的侍卫们,护着两辆马车,浩浩荡荡停在忠毅侯府门前——   忠毅侯府已经得了消息,由忠毅侯夫人顾氏带头,阖府出门迎在了门口。   见马车停下来,顾夫人直接走到马车前,不待宁王掀开锦帘下车,便先一步福身道:   “谢宁王殿下代皇上和贵妃娘娘来府上探望,只是太夫人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殿下,还请殿下回府。” 第13章第13章   谢容姝从后头的马车下来,听见这话,脸色微变。   外祖母的身子一向康健,前世这个时候,舅母因为表姐去世大病一场,还是外祖母一力撑起整座侯府,怎么会突然……   谢容姝心底惶恐不安。   自她重生以来,所经历的种种,与前世相比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   她很害怕,外祖母生病会跟这些变化有关。   正在谢容姝忐忑之时,宁王清冷的声音,隔着锦帘传出来:“既然太夫人如此交代,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改日再登门看望太夫人。”   这话让迎在忠毅侯府门口的众人,神色顿时放松不少。   谢容姝见状,这才发觉,事情恐怕不是她想的那样。   “恭送宁王殿下。”众人齐声说道。   然而,马车岿然不动,就在众人以为,宁王或许又改变主意之时,只听他又道:“听闻太夫人素日喜欢听人讲经说道,本王特请了两位坤道来府上,愿能为太夫人解忧祛病。”   此话一出,阖府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谢容姝和念真身上。   宁王身份尊贵,又素来恶名在外,从未听说过还信什么神佛。   今日,他十分突兀送两名坤道来忠毅侯府,府里众人疑惑者有之、防备者有之、窥探者更有之。   可不管众人心里都是什么心思,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   在他们眼里,这两位坤道,都被打上了宁王府的标签。   倘若有那些捧高踩低之人,想轻视她们,都要掂量掂量,宁王府三个字的分量。   谢容姝和念真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尤其是谢容姝,两世以来,她都将忠毅侯府视作娘家,在她眼里,忠毅侯府比安平侯府可干净多了。   两人同众人见过礼,一同恭送宁王的车驾离开,忠毅侯夫人顾氏这才将众人遣散了去,亲自带着她们二人去了太夫人居住的明安院。   忠毅侯府是武将门第,布局简单大气,太夫人所在的明安院,更是如此。   院子正中有一方开阔地,一侧摆放着玄铁铸成的武器架,其上挂着几样适合女子用的刀剑兵器。   太夫人年轻时曾跟随老忠毅侯上过战场,如今虽然年过七旬,可身子骨还很硬朗,每日都会在院中练剑耍刀,强身健体。   前世,谢容姝也跟着太夫人学过一些粗浅的防身功夫,所以到最后即便已是强弩之末,也还算能搏上一搏。   谢容姝跟在忠毅侯夫人身后,看着这些熟悉的兵器,想到前世跟随在外祖母身边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心口都在发烫。   “太夫人,夫人带着两位道长来了。”   上房台阶上站着的丫鬟,刚隔着锦帘通报,就见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身穿墨绿绣金长褙、鹤发童颜的太夫人扶着婢女的胳膊,从屋里迎了出来。   “是我的姝儿回来了吗?”   太夫人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锁在了谢容姝的脸上。   她松开婢女的手,踉跄走下台阶,手指颤颤抚上谢容姝含泪的杏眸:“对……没错……你就是姝儿,你这双眼睛,生的跟你娘一模一样,是我的姝儿……”   谢容姝心里一阵阵泛酸,眼泪模糊了视线。   前世,外祖母初见她时,便说的是这句话。   而今她易了容,外祖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屏住眼泪,后退半步,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给太夫人磕了个头:“祖母,孙女不孝,孙女回来了。”   这声“不孝”,饱含着谢容姝前世太多的酸楚,和她心底对姜家的愧疚。   娇柔又清冽的声线,似杜鹃啼血,让在场众人听了,即便不知道个中隐情,也不免感觉心酸难受,潸然泪下。   太夫人一把抱住谢容姝,悲声道:“好孩子,是祖母没能找到你,这些年你受苦了,受苦了……”   外祖母身上熟悉的檀香味,让谢容姝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酸涩和苦楚,紧紧抱着太夫人,痛哭失声。   半个时辰后。   重新净面梳妆、洗去易容、脱下道袍换了身衣裳的谢容姝,回到明安院的上房。   露出真容的谢容姝,与太夫人有三分相像,更与已逝的姜莲有五分神似,让明安院里服侍的侯府老仆们无不信服。   在太夫人和顾夫人的询问下,谢容姝将幼时如何被妙玄女冠所救、在道观成长的点点滴滴,告诉给外祖母和舅母知道。   念真在一旁听了,也适时添补些谢容姝幼时的趣事来说。   太夫人自是阅人无数,见念真是个淳朴至真的性子,便知道谢容姝流落在外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没有受到摧残,心里那份没有找到谢容姝的愧疚,稍稍平复了一些,对抚养谢容姝长大的妙玄女冠更是心生感激。   期间又说起长兴侯府之事,谢容姝便将先前对姜砚说过的“姜娴托梦”一说,又对太夫人和顾夫人说了一遍。   好在谢容姝前世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就连太夫人和顾夫人这样的人,也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只是,当谢容姝对太夫人请求,要按姜娴梦里所托,留在姜家,再不回谢家时——   太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孩子,不管娴儿托付给你什么,祖母都不能自私让你留在姜家。你是谢家的女儿,祖母还要给你找门好亲事,看着你嫁如意郎君,才有脸去黄泉见你娘,才对得起你这些年受的苦。”   谢容姝含泪摇了摇头。   前世便是这样,外祖母一心要将她托付给最信任的人,才会默许徐怀远与她接近。外祖母病故之时,还拉着徐怀远的手,让他好好对她。   可到头来……   “孙女不愿嫁人,孙女只想一辈子留在姜家,一辈子陪在祖母和舅母身边。”   这话是谢容姝发自肺腑所说,可听在太夫人和顾夫人耳中,却同撒娇无异。   太夫人拍了拍谢容姝的手,眼底都是宠溺:“好好好,你不想回谢家,就暂且先在祖母这多住些日子,过些日子再说。”   谢容姝一听这话,便知道外祖母并未将自己的话当真。   她还欲再说,就见顾夫人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谢容姝想起先前在侯府门口,顾夫人请宁王回府时,曾称太夫人身子不适。   虽说打从谢容姝见到太夫人起,不曾见过太夫人脸上有病容,可是此刻,许是太过伤神的缘故,太夫人脸上,已有了几丝倦色。   谢容姝心知自己留在姜家的事,不能急于一时,便按下心里想说的话,又与太夫人聊了几句家常,便跟在顾夫人身后,从上房退了出来。   顾夫人将谢容姝和念真二人,安置在明安院的侧院。   太夫人素来喜静,晨昏定省皆免,明安院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打扰。   谢容姝住在侧院,就算不易容,也不担心被人看见。   谢容姝将念真安置好,跟着顾夫人走进侧院的上房,刚在扶手椅上坐定,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舅母,外祖母的身子可是有恙?”   顾夫人慈爱地看着她,温声道:“莫担心,你外祖母身子一向康健,如今你回来,老人家的心结解开,身子会越来越好。”   “那方才在府门口,舅母为何要拦下宁王殿下?”谢容姝不解地问。   “是你外祖母想的法子。”   提到宁王,顾夫人脸上带了几丝愁容:“渊儿这孩子,性子太固执,突然从边关回来不说,一听娴儿出事,便去长兴侯府上放火……皇上命他闭门思过,他非但出门,还要来咱们府上。你外祖母只有谎称身子不适,将他拦在府外。如此,他只要不下马车,纵然出府也算仍在闭门思过中。就算皇上当真怪罪下来,贵妃也能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   谢容姝闻言,心里一动。   她一直没想通,这世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会与前世相比,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如今再听见舅母提及宁王突然从边关回来,才猛地发现,她所经历的许多变化,好似都与宁王有关。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宁王突然从边关回来了呢?   谢容姝隐约觉得,只要能搞清楚宁王回京的原因,或许能够发现,这一世发生变数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顾夫人见谢容姝突然恍了神,以为她仍在意留在姜家之事,便走到她面前,温声道:   “孩子,你外祖母年纪大了,最想见的便是孙儿孙女都有好的归宿,‘不想嫁人、一辈子留在姜家’这样的话,纵是心里这样想,也不必在你祖母面前说出来。娴儿当年也同你一样……舅母当初也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宿,没想到……”   顾夫人提起姜娴,眼眶一红,拉起谢容姝的手:“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舅母的女儿,无论你想回谢家,还是要留在姜家,这个家只要舅母在一天,舅母都会全力支持你。”   这些话,像暖流一样,汩汩流进谢容姝的心间。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舅母对她从来都是视如己出。   谢容姝用力点了点头,像前世常做的那样,扑进顾夫人的怀里。   只是,她心里知道,按照前世的轨迹,纵然舅母一力支持她留在姜家,也禁不住外祖母一心想为她好,让她嫁人,而被父亲谢严说动,送她回谢家。   而现在,她所要做的,便是在谢家得知她身份上门前,让外祖母和姜家,看清谢家人的真面目…… 第14章第14章   入夜,秋风萧瑟,枯叶被风卷着,掠过京城寂静的街道,犹如鬼魅在穿行。   漆黑的深巷里,一个黑衣人踉跄跑着,时不时惊恐回头看一眼,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着他索命一样。   黑衣人跑着跑着,似是力竭,捂着心口,气喘吁吁停下了脚步。   他凝神细听,正暗自庆幸从鬼门关逃过一劫,可不成想——   一抬头就看见,正前方巷子的出口处,有道白色身影,正倚墙而立,悄无声息等在那里。   那人半身匿于阴影中,半身沐浴在月光之下。   月光洒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漫开一层皎皎清辉,看上去好似不染纤尘的谪仙。   可那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森冷诡魅,教人一望就觉得遍体生寒。   “你……你是何人?”   黑衣人不动声色抬起右腕,正欲触动藏在袖中的机关,只觉得眼前一花,男子脚下微动,便似鬼魅般欺近。   “咔哒——咔哒——”   随着两声关节的脆响,黑衣人的右臂、左膝乍起断裂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前后只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被废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   方才离得远,黑衣人还不曾看清。如今近在咫尺,他终于看清白衣人的真容。   “宁……宁王殿下?!”   黑衣人半跪在地上,脸上全是惊惧之色。   楚渊在黑衣人面前蹲下身,抬起那只刚被他废掉的右臂,掀开袖子,露出绑在黑衣人小臂上的黄铜箭匣。   “徐梁,徐莽豢养的死士,擅机括之术。”   楚渊的视线,淡漠落在黑衣人的脸上,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今日你去西市蛮夷巷,杀了一个胡商,说来听听,徐莽为何会在这时派你去杀那个胡商?”   徐梁瞳孔一震。   他是威远侯秘密豢养的死士,之所以认出眼前这人是宁王,皆因白天混迹在蛮夷巷的人群中,看见宁王带人去了案发现场。   只是,他不明白,今日他是第一次为主人办差,以前从未在人前出现过,宁王怎会知道他叫什么,擅什么?   难道……皇上早已对威远侯府起了疑心,威远侯府的一举一动皆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个可能,徐梁面如死灰。   “既落入殿下手中,要杀便杀,无可奉告。”徐梁咬牙道。   他只恨自己技不如人,不能将这消息禀报给主人知晓。   楚渊锐利的眸子,仿佛看出徐梁心中所想。   他本就不指望,能从一个死士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若有可能……”楚渊站起身,淡淡道:“给你主子带句话,让他好自为之,否则,长兴侯是什么下场,他便是什么下场。”   徐梁心下一松,大口喘着粗气。   他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在这煞星手里,侥幸捡回性命。   然而,下一瞬——   楚渊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仿若地狱里催命的符咒。   只听得他对手下吩咐道:“给他留一口气,明日午时将他扔到威远侯府门口,再通知京兆尹,蛮夷巷的案子是此人所为。”   谢容姝得知徐梁死的消息,已经是三日以后。   她刚跟着太夫人学了半套强身健体的刀法,就见姜砚神色凝重带着两个黑衣人走进了明安院。   “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出了什么事?”太夫人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边拭去额角的汗,边看向姜砚问道。   “祖母可还记得,妹妹回来那日,孙儿跟祖母说过,在蛮夷巷发生之事?”   太夫人与谢容姝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自然记得,你们两个去查玉殒,还碰上一桩命案。”   蛮夷巷之事,姜砚自是如实向太夫人禀报过。   “正是那桩命案。”姜砚脸色有些发白:“凶手找到了,两日前,那人被挑断手筋脚筋、还被挖去双目、割下双耳和舌头……丢到了威远侯府门前,孙儿刚从宁王那里得到消息,那人昨日已经死在京兆尹的大牢里。”   谢容姝错愕地睁大双眼。   据她那日从胡商尸身上探得的信息所知,杀死胡商之人,是徐怀远手下得力干将徐梁。   可表哥在说什么?   徐梁他……死了?!   前世徐梁为徐怀远在背地里做下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在她死前不久,还听说新帝看中了徐梁的能力,从徐怀远手里将他讨了去。   怎么会被人丢到威远侯府门口,还死在大牢里?!   “怎能确认那人便是凶手?”谢容姝谨慎地问。   “那人右胳膊上绑了一个特制的箭匣,里头的袖箭与那日胡商后颈里那根一模一样。”   姜砚顿了顿,又道:“京兆尹那边有目击证人看见此人进过胡商那条巷子,必是那人无疑。”   谢容姝紧了紧手。   徐梁擅机括之术,京兆尹仅凭箭匣和目击之人,便断定死的那人是凶手,死的多半是徐梁找的替死鬼。   可为何会在威远侯府门口发现的?   谢容姝想不通,她还欲再问——   就见太夫人指着姜砚身后两个人:“这两位是……”   “这是宁王殿下送来的暗卫。”姜砚脸上尽是感激之色:“殿下说蛮夷巷的事蹊跷的很,凶犯虽被京兆尹抓获,可又是那样的惨状,恐这背后有人在捣鬼,说不定还有后招。所以殿下便送了几个暗卫来,这两位是我挑出来保护妹妹的。”   太夫人看着姜砚,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揉了揉眉心,朝那两个暗卫摆手:“你们且先退下。”   暗卫们迟疑一瞬,拱手退出了小院。   太夫人走到姜砚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个缺心眼的小子,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就只长个子不长心!若你有你爹一半心智,我将来也能含笑九泉!”   “祖母……祖母……”姜砚连连喊疼:“有话好好说……孙儿不知错在哪了,您饶了孙儿,您好好说……好好说……”   “你这个蠢货!”   太夫人松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妹妹的身份,谁都不知道,先前住在宁王府,亦是易过容的,此事除了咱们姜家这几个人,只有天知地知。可你今日偏就把宁王送的暗卫领到你妹妹跟前来,你是巴不得让宁王知道,你妹妹就是那个坤道么!”   姜砚被那凶手的惨状给吓到,只顾着要护住妹妹的安危,所以才第一时间从宁王送的暗卫里,挑了最好的两个送过来。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蠢的事!   “哎呦!”姜砚狠拍脑门:“我真是……真是大意了!这……这要如何是好……”   谢容姝原本全副心思都在凶手被丢到威远侯府门口这件事上,听见祖孙二人的对话,总算回过神来。   “无妨的。”她不甚在意道:“就算宁王知道,也没什么。”   她先前易容,只是为了在长兴侯府方便行事,不想被人窥到她与姜家的联系。   并不是为了防备宁王。   在她看来,以宁王那种万事漠不关心的清冷性子,就算他老人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根本不会在意。   “那怎么行!”   太夫人嗔她一眼:“若被人知道,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小丫头,曾在宁王府上住过,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不成!不成!”   “祖母,宁王既送了暗卫给咱们,便不会再收回去。”姜砚挠了挠头:“三喜公公也交代了,这些人以后便是咱们忠毅侯府的人,想来……他们也不会做出背主之事,将这种事告诉给殿下知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太夫人沉吟几息,交代道:“为了姝儿的安危,暗卫便就留下。至于姝儿回来这件事……也确实该给外头透个信儿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藏头藏尾下去。此事我会跟你母亲商量着办,你们两个莫在暗卫面前说漏了嘴。”   谢容姝没想到,宁王送暗卫这件事,竟会让外祖母决定提前对外曝露她回来的消息。   她几乎可以肯定,若安平侯府那几位知道,她这个嫡女被姜家寻了回来……必会像前世那样迫不及待登门来确认真假。   “祖母,我……”   谢容姝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就见太夫人已经风风火火命人去寻顾夫人来。   她知道以外祖母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只得按下到嘴边的话。   姜砚趁着太夫人不备,偷偷将谢容姝拉到一旁,低声道:“听三喜公公说,蛮夷巷之事已经惊动了皇上,那凶手被丢到威远侯府门口,坊间便有人传言,凶手是威远侯豢养的死士。现在京城谣言四起,说区区侯府敢养死士,威远侯徐莽定有不臣之心。咱们姜家和徐家素来交好,先前阿姐下葬,怀远还特地赶回来为阿姐送葬,徐世叔向来对朝廷忠心不二,又怎会有什么不臣之心。这背后造谣之人,若真得逞,那咱们家……恐也会被天家怀疑。”   他顿了顿,看着谢容姝问道:“先前你说阿姐曾托梦给你,说有人要害姜家,会不会就是这背后造谣威远侯府之人?” 第15章第15章   把凶手扔到威远侯府门前这个细节,令谢容姝总觉得蹊跷。   京兆府死的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威远侯府会被扯进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表哥可有办法带我去京兆府,瞧瞧那凶手的尸身吗?或许我能查出,到底是什么人在后头捣鬼。”   “京兆府岂是人人都能进的。”   姜砚睨着她,断然拒绝:“更何况,你是个姑娘家,去那种腌臜地方作甚。”   “表哥你忘啦。”   谢容姝指着自己的脸:“我会易容术,保管别人瞧不出我是个姑娘。再者……那日在胡商院子里,我还发现一些线索,你若不带我去瞧瞧凶手,又怎能知道这桩案子后头,到底是不是有人想害姜家?”   “这……”姜砚犹豫起来,他自是亲眼目睹过妹妹的能力,再加上有阿姐托梦……   姜砚咬牙点了点头,叮嘱道:“你把易容的东西涂厚一些,可千万别让人看出来,否则祖母和阿娘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京兆府,停尸房。   谢容姝易容成小厮模样,跟在姜砚后头,随京兆府的衙役进了停尸房。   这回为了让表哥放心,她特意用了□□,等同于完全换了一张脸,保管谁都看不出她是谁。   外头虽然是晴天白日,可停尸房里却阴暗潮湿。斑驳的桌案上,还点着油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腐浊之气,还夹杂着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领头的衙役约莫二十来岁,长着一副机灵样,眼见姜砚打从进门便掩住了口鼻,好心提醒道:“公子,您没事儿来瞧那人的尸首作甚,那人死的太惨,您若见了,怕是几天几夜都吃不下饭,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姜砚顿住脚,他一点都不想看那凶手的样子。   可是,为了妹妹……   “少废话,小爷我就好这口儿,他死的不惨,我能花十两银子来看他么?赶紧带路。”姜砚牛轰轰地道。   衙役讪笑两声。   他见过不少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到处寻刺激,找乐子,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位这种……到处找死尸寻刺激的。   “此人便是那个杀死胡商的凶手。”   衙役将他们带到最里面墙角放着的一具尸身前,低声道:“此案的卷宗已经递到了皇上跟前,明日还要请大理寺派仵作来验尸呢,公子爷您看归看,可要悠着点,别吓得把这停尸的板子给掀了,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姜砚不耐地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规矩。   衙役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脚底抹油似的,赶忙退了出去。   整间停尸房便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   “表哥,你且在一旁等着,我自己来便好。”谢容姝说道。   姜砚自是求之不得,连连往后退了二三十步。   谢容姝见他站定,这才掀开白布——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她还是被眼前这人的死状狠狠吓了一跳。   眼睛、耳朵的位置,都成了血窟窿。   整张脸上唯一完整的,便只剩下鼻子和紧闭的嘴巴。   谢容姝根本看不出他五官本来的面貌,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徐梁。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指——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惨死的人,尸身残留的记忆,多半都是死前受到折磨的画面。   对于谢容姝来说,窥探到这样记忆,就好似把那人受到的折磨亲身经历过一样。   不是万不得已,她还真的不想去碰这样的尸身。   只是,今日是她求了表哥带她来这里,便一定要确认这人的身份。   只有这样才能解开她心底的疑惑。   谢容姝强忍下心头的惧意,伸出手指,正准备摸上那人的脸,窥探他死前的记忆——   突然,她只感觉手腕倏然一紧,一只从斜里伸出的大手牢牢抓住了她雪白的皓腕。   “这尸身要交给大理寺仵作验看,闲杂人等不得擅动。”   淡漠又熟悉的声音,让谢容姝抬眸,猝不及防间,她的视线跌入一双寒潭般的深眸里。   是宁王楚渊。   他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楚渊冷冷说完,面无表情将谢容姝的手,从尸身上方移开。   一旁的姜砚,眼见楚渊从他身后冲上去,冒然抓上了谢容姝的手腕。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她是我妹!   姜砚心里着急,赶忙站直身,眼睛直直盯着自家妹妹被宁王握住的手,迈开步子便往两人身边凑。   “表哥,你怎会来此?”   说话间,他已经不动声色挤到两人之间。   姜砚等不到楚渊回答,正欲悄悄伸手“解救”妹妹——   就见宁王淡漠地松开了手。   谢容姝忙低下头,退到姜砚身后。   她手腕上还残留着宁王手心的余温,这种感觉让她极不自在,不由得将皓手在袖中用力擦了擦,想要擦掉腕间的异样。   楚渊见状,凤眸一深。   “此人是谁,怎么本王以前从没见过?”他状似漫不经心看向谢容姝问道。   见宁王点名妹妹,姜砚心虚到汗毛都快要炸起来,他磕磕巴巴回答:“是、是我新挑的书、书童。”   “书童?”楚渊剑眉微挑:“你这书童为何会对徐梁的尸首感兴趣,嗯?”   徐梁!   谢容姝从楚渊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杏眸微凛。   她原以为此人是徐梁找的替死鬼。   没想到,死的这个人竟真是徐梁!   以宁王的本事,他既查出此人是徐梁,那便绝不会有错。   “徐梁是谁?”姜砚不动声色将谢容姝挡在身后。   楚渊朝敞开白布的尸首指了指:“此人就是徐梁。”   姜砚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猝不及防瞥见尸首狰狞的死状,吓得他腿一软。   谢容姝赶忙托住他的胳膊。   然而,这样的动作,却让宁王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   “你这书童,看着孱孱弱弱的,胆子却比你还大几分。”宁王意有所指道。   谢容姝下意识松开托住姜砚的手,往回缩了缩肩膀。   纵然她对自己的易容术有信心,可是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了被人看穿的感觉。   “你还没跟本王说,你今日怎会来此?”宁王再次看向姜砚。   姜砚清了清嗓:“我就是听说,这人死的惨,就想着来练练胆子。”   话虽这么说,可他始终都不敢再往尸身的方向看第二眼。   “只是,这……这……这人也死的太惨了。”他嘟囔道。   “惨?”宁王深深看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此人心狠手辣,死的这么惨,定是作恶多端引得仇家上门寻仇才会如此,也算是恶有恶报。”   谢容姝对这话深以为然。   前世,徐梁擅长的机括之术,全都用去做了刑具,但凡落入他手里之人,不死也要脱好几层皮。   她不知道,后来表哥有没有落进徐梁手里。   谢容姝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好在,徐梁如今死了。   虽不是她动的手,可是能见到他死的这样惨,谢容姝心底也有了些许欣慰。   “如今看也看完了,你也该回去了。”   楚渊看着姜砚,敲打道:“上次是胡商,这回是徐梁,以后像这种死人呆的地方,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便将你丢去看城门。”   姜砚下意识点了点头,宁王向来说到做到,他说过的话,就算借姜砚十个胆,也不敢反抗。   谢容姝心里暗暗叫苦,她好不容易说动表哥带她出府来查看尸身,结果尸身都没碰到,表哥还被宁王勒令以后再也不许接触死人这种事。   那她先前在胡商记忆里发现的另一桩事,没有表哥帮忙,她要怎么查?!   直到这刻,谢容姝深刻意识到,自己所能倚仗的东西并不多。   她要护住姜家,要报前世之仇,不能只靠窥探人记忆这点能力,她得有自己的眼线和帮手才行…… 第16章第16章   五日后,忠毅侯寻回安平侯失散多年嫡长女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朝堂上皇帝当众斥责宁王无诏返京、任性妄为的消息,也甚嚣尘上。   而原本传得沸沸扬扬的,“威远侯豢养死士”、“有不臣之心”的传闻,却不知为何偃旗息鼓,再也听不到半点风声。   这日,谢容姝易容成翩翩公子的模样,带着从舅母那里讨来的两个小厮,坐在京城最好的酒楼悦来楼里,听说书人讲她与姜家认亲的段子——   “……忠毅侯救下崔员外,员外感激涕零,携家眷拜谢忠毅侯的救命之恩,就在这时,忠毅侯发现崔员外的女儿,肖似已故的安平侯夫人。众所周知,安平侯故去的夫人,是忠毅侯的亲妹妹,姜夫人唯一的女儿,十五年前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忠毅侯询问之下,发现崔家这个女儿正是十五年前崔员外从拍花子手里救下的。崔员外的太太出身范阳卢氏,那可是百年世家名门之后。卢太太膝下无女,便将此女收为义女,悉心教导、视如己出……忠毅侯见这外甥女,出落得亭亭玉立、蕙质兰心,心下甚慰。”   “正所谓善有善报,当年崔员外救下孤女,结了善缘,才会在遭逢大难之时,被忠毅侯所救。而忠毅侯也因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能将亲姐唯一的骨肉寻回,这便是善缘……”   谢容姝听着这个段子,蹙了蹙眉。   这是外祖母和舅母商议之下,给她编的身世。谎称她被边关一个员外家收养,机缘巧合与舅舅相认,这才回了姜家。   故意散播这样的身世,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将她与长兴侯府的坤道联系在一起。   二来,外祖母也是想她将来回安平侯府,不会因为曾经是坤道的身份,被谢家人嘲笑、瞧不起。   只是,谢容姝从来不觉得,在道观长大,是一件丢脸之事。   恰恰相反,两世她都觉得——   幸好自己是在道观长大的,才有了十三年的快乐时光。   若一直都呆在谢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或许……连命都保不住,也未可知。   “公子,我们家主人有请。”店小二走到谢容姝面前,低声说道。   谢容姝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小厮在原地等候,而她自己,则跟着店小二,进了悦来楼的天字一号房。   悦来楼坐落在东湖旁,天字一号房的一侧正临着东湖。   谢容姝一进门,偌大的房间,布置得精致华美。房中熏着暖香,有两个身材婀娜的乐伎,正在抚琴跳舞。   一个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修长的手执着一盏白玉杯,慵懒倚在房间临湖的凭栏处,欣赏着远处水天一色的美景。   “主人,姜公子来了。”小二通禀道。   男子回过头,平平无奇的脸上,有一双极亮的桃花眼,眼梢微微上挑,将谢容姝打量一遍。   谢容姝执着扇子,朝男子揖手见礼。   男子这才挥退房里的乐伎,对着谢容姝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点虚礼都无,举手投足间却又有种散漫矜贵的风姿。   若是旁人,必会觉得这男子傲慢无礼。   可谢容姝却神色如常,走到男子对面,坐了下来。   男子的目光,盯着谢容姝的脸,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公子姓姜?与忠毅侯府有什么关系?”   “在下是姜家远亲,家道中落特来京城投靠侯府,如今正住在忠毅侯府上。”   男子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姜家的男子,个个生的好,姜公子这长相,平淡了些,看着倒不像姜家人。”   谢容姝的目光,意味深长落在男子的耳廓上:“听闻公子风姿卓绝,今日一见……好似也有些寡淡,咱们彼此彼此。”   明明是喝过酒的,可男子的脸皮半点没有微醺之色,反倒那耳廓,却是微粉。   足以见得,这男子同她一样,也是易过容的。   男子听到谢容姝的话,轻嗤一声。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玉壶,将手里的白玉杯斟满,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忠毅侯府向来慷慨大方,公子既投靠忠毅侯府,必是吃穿不愁,我这悦来楼的规矩,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谢容姝不仅知道,简直太知道了。   悦来楼,不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更是京城各种消息的集散地。   而眼前这男子,便是悦来楼的主人——临江公子。   临江公子,家世来历不明,却手眼通天。   他的眼线耳目遍布整个京城,在这京城的地界上,没有他探听不到的消息,亦没有他的手伸不进的地方。   悦来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想要从悦来楼获取消息和帮助,只有两个途径,要么花费重金,要么拿有价值的消息去交换。   前世,谢容姝背后有谢严和整个安平侯府做后盾,从不缺钱。   为帮谢严办事,她从临江公子处花重金买了不少消息。   正因为这些消息,才能助她帮助谢严和徐怀远打压对手,铲除异己。   可如今……刚重生的谢容姝囊中羞涩,既没钱更没人手,花费重金……她是一定花不起的,只能走第二个途径——拿消息来换消息和人手了。   谢容姝前世与这位临江公子合作过许多次,深知眼前这人,虽然浪荡不羁,却是个重信守诺之人,所以才会第一时间找上门来。   “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谢容姝从袖中掏出一只卷轴,放到桌子上,推到临江公子面前:“这是我今日带来的消息,当作给公子的见面礼,也聊表我的诚意。”   临江公子将手里的白玉杯放到桌子上,随手拿起卷轴,当他看完卷轴上的内容,那双慵懒的桃花眼微微一亮。   他合上卷轴,再看向谢容姝时的目光,更多了几丝兴味:“这消息若是有用……你想从我这换什么?”   “换些人手。”谢容姝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既能保守秘密,又能帮我做事的人手。”   临江公子那双桃花眼里仿佛有光华涌动。   “那就这么定了。”他勾唇一笑:“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入夜,宁王府里一片静谧。   楚渊独自一人,站在倚风阁的窗前,隔湖往对面远眺。   那里没了烛火,一片漆黑。   就好似他这几日的心情,空落落的,纵然被皇帝当众斥责,也丝毫提不起半分精神。   “咦?”随着一声低呼,一个诧异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你这房里怎么乱七八糟的,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么?”   楚渊剑眉紧蹙,冷着脸转过身,看着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   “顾淮,不在你的悦来楼呆着,来我这里做什么?”他不悦地问道。   若是谢容姝在,必会认出楚渊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临江公子。   临江公子,真名顾淮。   承恩公顾家唯一的嫡子,顾皇后和顾贵妃的亲侄。   除了楚渊,没人知道大名鼎鼎的临江公子就是顾淮。   “我自然是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赶紧来瞧瞧你。”顾淮笑着道。   他随手欲扯下眼前贴在窗棂上的鬼画符,可谁知指尖刚碰上符纸,就见一个手刀毫不留情地朝他劈了过来。   “诶!怎么这么大火气。”顾淮脚下微动,闪身躲开,桃花眼里尽是诧异。   “瞧完了,你可以滚了。”楚渊冷冷道。   顾淮已经习惯他这副模样,不以为意。   “听闻你找事找到威远侯府上,皇上雷霆震怒,又罚了你一年的俸禄。我今日得了个消息,或许对你有用,你要不要看看?”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轴,朝楚渊丢了过去。   然而,楚渊根本没有接的意思,卷轴擦着他的衣袖,跌落在地上。   “没兴趣。”楚渊漠然道:“你再不走,我叫人把你扔出去。”   顾淮夸张地捂住心口:“好歹我也是你哥哥,你怎么每次都对我如此狠心!”   楚渊倏地沉下了脸。   “不看就算了。”顾淮叹息一声,遗憾地摇头:“本以为你感兴趣的话,我就跟姜家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做个交易,你若不感兴趣,那我就只能回绝他了。”   听见这话,楚渊眉心微动。   姜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   又找上顾淮的。   不会有别人。   他垂眸,看着掉在脚边的卷轴,脚下稍一用力,卷轴从地上弹起来,被他接在了手里。   顾淮本转身欲走,听见动静回头——   就看见前一刻还冷拒他的楚渊,正走到桌案前,调亮油灯,打开卷轴看了起来。   那表情……和小时候楚渊在姑母殿中偷吃蜜糖时,一模一样。   不对劲。   这小子很不对劲。   “怎么样?”顾淮踱着步子走到楚渊身侧:“这消息若是确凿,便能让你免受皇上责罚,还能让威远侯府摔个跟头,你要收吗?给你算个亲情价,八千两,如何?”   楚渊若无其事收起卷轴,睇着他问:“你方才说,给你这消息的人,要跟你做交易,做什么交易?”   这还是第一次,楚渊对顾淮有好脸色。   顾淮对他的问题,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渊听到最后,淡淡地道:“这消息我收了,若以后那人还送消息给你,你全都拿我这儿来,我全收。” 第17章第17章   姜家对女儿向来都是宠的,谢容姝一说想出门透气,忠毅侯夫人便给她安排了个姜家远亲的身份,送她两个家生子做小厮,还给她在外院安排了一个“住处”。   谢容姝对舅母给她安排的小厮非常满意,一个叫福茗,一个叫福星,前世他们作为陪嫁,跟着她去了威远侯府,一直替她在外面办事。后来,姜家出事,阖府百余口被发配岭南,她便将这两人送去岭南打点一切。最后,应该也是命殒在徐怀远的手里。   平日里,谢容姝若想换男装进出侯府,便去那院子里更衣打扮。待到她回内院时候,便由福茗假扮成她,在院中闭门读书,以掩人耳目。   谢容姝没想到,第二日便得到了临江公子的回复。   临江公子的信,送到门房上,直接被门房收下,送进了谢容姝在外院的“住处”,最后经由小厮的手,传进了内院。   因着顾夫人是顾淮的姑母,顾淮自不会安插眼线到忠毅侯府上,顾淮派去送信的人,见门房直接将信送进府里,便以此确认谢容姝是姜家远亲的身份无疑,自去顾淮面前复命不提。   在谢容姝收到的信里,临江公子不仅交代了与她交易成立的事宜,还随信附赠一张面值四千两的银票。   四千两,不算小数目,大大超出了谢容姝的预期,真是一份意外之财。   谢容姝让福星将这四千两银票去兑成小额,留一部分自用,剩下的便都给了念真。   这几日,谢容姝时常出门,念真也没闲着。   除了日常陪太夫人说话,便是跟着顾夫人指派的管事,同工匠见面,跟进灵云观的修缮之事。   念真已经与谢容姝约好,待到灵云观修缮完毕,她便搬回灵云观去。   又过三日,谢容姝在姜砚口中,得知了那日她将卷轴交给临江公子以后,京城里发生的事。   “京兆府顺着徐梁的尸身线索往深处查,查到了京郊一处庄子,衙役从庄子的密室里搜出不少用机括改良的兵器,还有许多兵器图纸。没想到那徐梁竟是个善造兵器之材。虽说搜出来的兵器数量,还够不上私藏兵器之罪,但这改良的,大都是机弩之类。端看天家如何看待此事,若天家想治罪,单凭这点东西,就能治他个私造兵器的谋逆之罪。”   说到此,姜砚面色凝重地看向谢容姝:“你猜那庄子是谁的?”   谢容姝自然知道那庄子是谁的。   毕竟,庄子的地址,和庄子藏匿兵器的地方,她全都在送给临江公子的卷轴上,标的清清楚楚。   大周朝从高祖开始,便明令禁止公侯豢养府兵和私造兵器。   那庄子是威远侯府训练死士的地方。   威远侯的门客里,曾有一个擅长兵器制造和改良之人,徐梁便是那人生前的亲传弟子。   前世,徐莽死后,西北战事吃紧,徐怀远便用那密室里的图纸,将一些用于远程作战的机弩进行了改良,在一些战役上发挥不小的作用,还因此受到了皇帝的褒奖。   可是,谢容姝知道,威远侯生前,在训练死士的庄子上,专门命人辟了一间密室做机弩改良,绝不是为战事所用。   前阵子徐梁一案,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让谢容姝明白,尽管威远侯常年驻守边关,可朝堂上盯着他的人也不少。   在这种时候,她将威远侯这庄子和私造机弩之事,当做消息卖给临江公子,存的便是借由临江公子的手,给威远侯的仇家递刀子的心思。   更何况,不仅能递刀子给威远侯府的仇家,还能替帮助过她的宁王殿下解围,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如今姜砚问起此事,谢容姝倒不好推说不知,便忖度着道:“前段日子,京城里不是说……那凶手是威远侯府上的死士?”   “死士不过是有心人造谣,可那庄子,千真万确就是威远侯府的庄子。”   姜砚脸上有几分愁云:“庄子是威远侯夫人的陪嫁,威远侯夫人病故以后,威远侯常年领兵在外,这庄子便由侯夫人留下的管家打理,那管家说,徐梁只是投靠徐府,暂住在庄子上……如今弄出这档子事来,威远侯府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谢容姝古怪看着他:“表哥就没想过,那徐梁或许真是威远侯府的死士,而庄子里的东西,亦当真是威远侯的私藏?”   “无稽之谈。”姜砚嗤之以鼻:“徐世叔向来忠君不二,就算真要改良兵器,大可递折子上去,让军器监去造,绝不会私下行事。”   正因为威远侯想要改良兵器,大可光明正大交给军器监去做。   所以私设密室来做这种事,才更显居心叵测。   姜家与徐家关系亲厚,谢容姝心知现在就算告诉姜砚实情,他也未必会相信。   她很奇怪,姜砚怎会知道那庄子的来历,便问道:“表哥是如何知道那庄子是威远侯夫人陪嫁的?今日悦来楼的说书人,也没讲这段呀?”   “自然是怀远跟我说的。”姜砚正色道:“我听到消息,便去了威远侯府上,怀远正打算进宫向皇上当面澄清。怀远这几日憔悴了许多,都是这些事情闹的。怀远还跟我说,不管此事结果如何都不希望忠毅侯府出面,以免遭受无妄之灾。到这种时候,他还想着咱们府上,阿娘说明日便递牌子进宫去,看看贵妃那里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容姝脸色微变。   尽管她知道姜徐两家素来亲厚,可没想到舅母明知威远侯府极可能会被定为私藏兵器的大罪,还会看在姜徐两家的情分上,进宫去求贵妃。   想来,应该是徐怀远不远千里赶回来参加姜娴的葬礼,舅母才会铭感于心。   徐怀远向来惯会做这些场面事,谢容姝强按下心底的愤恨,看向姜砚:“表哥还是去劝舅母不要插手此事。”   “这是为何?”姜砚不解地问:“以两府关系,若明知道威远侯府蒙受不白之冤,咱们还不出手相助,日后如何见人?”   谢容姝急中生智:“表哥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去京兆府停尸房时,遇上宁王殿下。表哥可曾想过,宁王殿下明明被皇上禁足,为何出现在京兆府的停尸房?”   “你是说……宁王殿下在查此事?”   姜砚变了脸色:“是了,胡商被杀那日,殿下因为担心我,不顾皇上的禁足之令,赶来相救,贵妃娘娘便是以此在皇上面前为殿下求情。殿下既然涉足此事,此事又关乎表姐所中之毒的来历,他继续往下查,也是情理之中。”   “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姜砚总算想明白了:“既是殿下在查此事,那便不能去找贵妃求情了。”   谢容姝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自家表哥虽然跟徐怀远亲近,可他对宁王殿下,更亲近。   扯出宁王这张大旗,表哥绝不会为了徐怀远而去跟宁王作对。   然而,下一瞬——   “阿娘去求贵妃有什么用,该找宁王殿下才是!”   姜砚喜不自胜道:“若这案子是殿下授意去查的,我只需去宁王府上,求一求殿下,殿下出面,一定能把威远侯府从这桩事里摘出来!我这就去!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太聪明了!”   谢容姝:……   宁王府。   姜砚兴冲冲跑到宁王面前,情真意切将姜徐两府的情谊、徐怀远危难之中还不忘让忠毅侯府与他保持距离的高义,说给宁王知道。   楚渊剑眉微挑:“你想让我救徐怀远?”   姜砚点了点头。   “表哥,我知道你做事从不徇私,可这回威远侯府当真是无妄之灾,徐世叔常年镇守边关,怀远也极少回京,倘若他们当真有什么心思,也不该在京城搞这些东西才是。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你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就当是看在姜家的面子上。”   楚渊见他这副着紧的模样,脸色微沉。   “此事证据确凿,一点都没冤枉他们。”楚渊意有所指道:“看在姜家面子上,本王就应该让人再多扔点兵器进去,好让徐怀远连开口求你的机会都没有才对。”   姜砚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过好几息才明白过来。   “表哥,你是说……威远侯府庄子上那些搜出来的兵器……是、是你让人扔进去的?”他不可置信地道。   楚渊看着他,没有开口,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已经说明一切。   “为什么……怎么会……”   “你别忘了,让阿姐身死的玉殒,出自胡商之手,而那胡商死在徐梁手上,徐梁又是威远侯府的人,很难保证,胡商之死不是威远侯府在杀人灭口。”楚渊淡淡道。   姜砚嘴唇动了动,有心想要反驳,可在玉殒这件事上,他所知甚少,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回去吧,此案已呈给父皇,父皇自会定夺,忠毅侯府切莫插手此事。”楚渊叮嘱道。   姜砚挫败地耷拉下肩膀,只得转身离开,嘴里嘟囔道:“妹妹还说,找你有用……谁想到……”   “等等。”楚渊凤眸一沉:“是谁告诉你,此案是本王经手的?” 第18章第18章   姜砚顿住脚步。   他反应过来,应该是被宁王听见自己刚才言语有失,急中生智找补:“这还用得着谁告诉吗……那日在胡商院子里,殿下不是还说剩下的事都交给您,而且那日您还去了停尸房……”   楚渊凤眸沉沉注视着他,也不拆穿。   “听说你那个走失多年的妹妹寻回来了?”他状似无心问道。   “寻回来了。”姜砚见他转了话题,赶忙回道:“父亲派人专程走水路从边关护送妹妹回来,算算日子,再过三五日便到京城了。”   楚渊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你那妹妹能寻回来,于忠毅侯府和安平侯府来说都是喜事,赶明儿我进宫将这消息告诉给贵妃,贵妃定然也会替姨母高兴。”   姜砚眼睛一亮,心中甚喜。   宁王肯在贵妃面前提及妹妹寻回之事,贵妃定会赐下赏赐,对妹妹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殊荣。   他连连跟宁王道谢,忙告辞将消息带回家去不提。   楚渊看着他的背影,侧头将侍卫承安叫到身边,吩咐道:“威远侯世子徐怀远居心叵测,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无论他与忠毅侯府任何人有接触,统统报到本王这里来。”   皇宫,太极殿侧殿。   鎏金双龙的铜炉里袅袅燃着九和香,将明黄的帐幔层层缭绕,让人仿若置身仙宫之中。   空旷的侧殿,除却焚香的铜炉和帐幔以外,一应家具全无,只在正中置一明黄的蒲团。   大周朝的皇帝天启帝身穿道袍,双眸半阖,正盘腿在蒲团上打坐。   此刻,徐怀远跪伏在织金蟠龙的地衣上,神色间尽是忐忑。   过了许久,皇帝才幽幽开口:“你说,那些图纸和机弩,都是你母亲留下来的?”   “回皇上,正是微臣母亲生前所留。”   提起已故的母亲,徐怀远面露悲色,声音有些哽咽:“外祖当年蒙冤而死,母亲不愿外祖的技艺失传,便将外祖生前遗留之物,整理存放在那间密室里,那些机弩的机括都是用软木雕琢而成,大都是半成品,母亲本欲完成之后,悉数敬献给皇上,没想到机弩还未制成,母亲却撒手人寰……”   皇帝半阖的双眸,在听闻徐怀远说到他母亲之死时,终于慢慢抬起。   落在徐怀远身上的目光,亦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色。   “你外祖家乃墨家后裔,高祖准允墨家改良机弩。你母亲巾帼不让须眉……那些东西若当真是你外祖和你母亲遗留之物,朕便不予追究。”   徐怀远心下微松。   然而,下一瞬,皇帝又问:“只是朕听闻,从那密室中,搜出了袖箭和箭匣,而那个叫徐梁的,还曾用袖箭在蛮夷巷杀过人,这你又作何解释?”   徐怀远惶恐回道:“那徐梁乃家母生前收留的孤儿,因其自幼喜欢机括之术,母亲便让墨家师父悉心教导于他,徐梁从小铭感在心,对母亲之死亦耿耿于怀。此番京城盛传长兴侯世子夫人是死于‘玉殒’之毒,此毒症状恰与家母当年症状相似,徐梁得知以后,私自前往调查,又失手杀死胡商……微臣也是昨日才知情。”   说到此,徐怀远顿了顿:“这一切都是微臣管教无方,微臣愿受一切责罚。只恳求陛下莫要因此迁怒于家父,家父常年带兵戍守边关,已许久不曾回京过,家中一切自母亲过世以后,皆由微臣打理,御下无方都是微臣的错。”   皇帝不怒而威的视线,落在徐怀远的脸上,似在审视他的话是真是假。   “罢了。”   良久,皇帝沉声道:“此事看在你已故母亲的面子上,朕不再追究,那些机弩和图纸充入军器监,日后威远侯府不得再私藏兵器,若有再犯,当以谋逆论处。”   徐怀远忙叩首谢恩,从侧殿退了出来。   出门以后,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守在侧殿门口的高公公才发现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高公公眼中露出怜悯之色。   只是,因着徐怀远始终低垂着双眼,高公公并未发现,徐怀远那双看似温润的眼眸,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待徐怀远离开,高公公轻步走进殿中:“威远侯世子还是太年轻,吓得连衣服都湿了。”   皇帝轻嗤一声。   高公公见状,小心翼翼地请示:“大理寺和宁王殿下那边,还在等着陛下的旨意。”   皇帝阖上双眸,淡淡道:“宁王查案有功,免去禁足。大理寺那边,就说那些兵器都是朕的授意,此案不再追究。”   威远侯安然无事的消息,传到谢容姝耳中,已是两日后。   这日,悦来楼天字一号房里,依然是丝竹靡靡。   临江公子抿了口清酒,一双桃花眼,斜斜睨着谢容姝。   “听到这个消息,你怎么不惊讶?你既送这种消息给我,便是与威远侯府过不去,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放过威远侯府?”   谢容姝笑了,抖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认真道:“在下并非与威远侯府过不去,只是想用知道的消息换些好处,至于这消息能做什么用,能达到什么效果,都是公子的事,与在下无关。”   前世,作为威远侯夫人的谢容姝,对于威远侯府的秘辛,经由徐怀远之口,知道的不算少。   徐怀远的母亲姓墨名芷曦,其祖父墨烽乃墨家机关术的传人,曾随开国皇帝打过江山。当今圣上还是闲散王爷之时,与墨家来往甚密,同墨芷曦亦是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   只是后来,今上的哥哥,突然暴毙于东宫。今上仓促被先帝立为太子,为了江山稳固,奉命娶了顾氏女为太子妃。   墨家自古便有女儿不能为妾的家训,是以墨芷曦后来嫁给了威远侯徐莽。   徐莽为人忠厚,醉心沙场,常年在边关戍守,与墨芷曦成婚以后,聚少离多,京城侯府之事多由墨芷曦一人打点。   原本因墨家擅机关之术,高祖专为墨家设立了军器监,由墨家掌管。可因着墨芷曦的父亲意外惨死,墨家后继无人,今上登基以后,便将军器监并入兵部,由兵部直接管辖,墨家便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地位。   徐怀远十岁那年,墨芷曦染病暴毙身亡,徐莽只匆匆回来安葬了墨芷曦,便又回去了边关,整个威远侯府便只落在徐怀远一人肩膀上。   前世,墨芷曦与皇帝之间的旧情和墨芷曦之死,是徐怀远不能触及之痛。   谢容姝虽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密室里那些机弩,前世徐怀远却是真正用它做了惊世骇俗之事。   如今,徐梁已死,密室被破,机弩和图纸被收缴进军器监,等同于断掉徐怀远将来的左膀右臂。   而威远侯府这次能全身而退,徐怀远少不了要在皇帝面前,提及他母亲,用他母亲与皇帝往日的情分来换。   对于向来心高气傲的徐怀远来说,无疑是剜心之痛,更是奇耻之辱。   谢容姝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临江公子从谢容姝这探不出什么消息来,便不再追问此事。   “你先前说要与我做交易,你想让我为你做何事?”   谢容姝合上扇子,看着他道:“我想在安平侯府安插几个机灵点的人,帮我做些事……”   两日后,载着安平侯府嫡女谢容姝的马车,穿过热闹的朱雀大道,驶入清水坊,缓缓在忠毅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由西北军的兵卒随护,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可所到之处,引了不少人侧目。   因着先前有悦来楼说书人专门讲过“忠毅侯拔刀相助救员外,意外寻回失散多年外甥女”的段子,是以,当马车停在忠毅侯府门前,便有不少人驻足围观。   一个绿衣蓝裙的丫鬟先跳下马车:“姑娘,到家了。”   随着这声轻唤,身穿月白长裙,头戴帷帽、身姿婀娜的少女,被人搀扶着,款款走下了马车。   帷帽檐下长长的薄绢,将少女的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真容。   可是,仅瞧见她莲步轻移间妙曼的身姿,便能猜到少女的容貌,定是清丽无双。   这是忠毅侯太夫人和顾夫人为谢容姝精心设计的出场,她们要让京城的人都明白,谢容姝是忠毅侯府最宠的孩子。   忠毅侯夫人顾氏亲自出门来迎,亲厚的模样让旁观之人看在眼中,便知道这位寻回来的外甥女,在姜家定然是十分受宠。   两人正要进门,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等等!”   快马在忠毅侯府门前停下。   一个蓄着美髯,面容俊逸的中年男人,急急翻身下马。   他踉跄走到台阶下,眼中含着泪光,轻声唤道:“姝儿……可是我的姝儿回来了……”   谢容姝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   时隔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这一幕。   然而,当她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内心的愤恨让她禁不住浑身都在颤抖。   谢严,她的父亲。   前世,阔别十三年后,第一次见面,他便是如此,用饱含悔恨和慈爱的姿态,将她这个渴望亲情的女儿,哄得团团转。   这一世,她绝不会给他利用自己的机会。   顾夫人察觉到谢容姝的异样,以为她是太过激动所致,笑着温声介绍:“阿姝,这是安平侯,你的爹爹。”   谢容姝强忍下心中的愤恨,伸出纤纤素手,将挡在面前的薄绢轻轻掀开。   露出自己精心准备的面容,朝谢严盈盈一拜:“姝儿见过爹爹。” 第19章第19章   谢容姝肖似死去的姜莲,生得极美,一双杏眸澄澈灵动,清丽中带着娇媚,与谢严预想中的别无二致。   可谢严没想到的是,在女儿瓷白无瑕的脸颊左侧,却有一条狰狞的旧伤疤,从脸颊蜿蜒到颈侧,生生破坏了她绝美的容貌,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谢严看见那道伤疤,心惊之下,原本蓄在眼眶的泪意,不觉间被风干了些许。   “姝儿,你的脸……”谢严悲声问道:“你的脸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谢容姝怯生生低垂下头:“女儿幼时被人拐走,那恶徒欲置女儿于死地,幸得恩人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女儿脸上的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前世,她并未易容,脸上也没有弄出这道疤。谢严登门便以认祖归宗和说亲为由说服外祖母,把她带回了谢家。   而后,她这张脸,和她的亲事,就成了谢严握在手里攀附权势的筹码。   这辈子,谢容姝要从根本上绝了谢严的念头。   她求得外祖母和舅母的同意,在脸上弄出了这道疤。   “什么?”谢严脸上尽是震惊之色:“掳走你的人不是拍花子,而是要杀你的?”   不止谢严,在场围观之人,无不在心底称奇。   拍花子掳人,不会取人性命。   掳走人,还要取人性命,其中的隐情,便就很耐人寻味了。   更何况,生得这般美的姑娘,生生被人毁了容貌,任谁看在眼中,心底不免会生出怜悯和无限惋惜之情。   谢容姝要的便是这份惋惜。   她抬起头,杏眸含泪,似想起往事,脸上尽是惧色:“那些恶徒被人收买,要将我容貌毁去,抛尸荒野。女儿侥幸被人所救,差一点便殒命在恶徒的刀下。”   她说这话,并非是假。   当年掳走她的那伙人,是被人收买的亡命之徒,那些人本欲要她的性命,可临到最后改了主意,将她掳到江南,想找间宅子将她悄悄养大,再找买凶人换些银钱。   那时尽管她年纪幼小,也知道那些人穷凶极恶,有次在客栈里,她趁人不备,偷偷跑走,没想到刚出客栈,便被那些人发现抓了回去。   当时那几个恶徒里,就有人提议,将她的容貌毁了,这样就算她跑走,也没人会收留一个被毁容的女娃,他们便能轻易将她找回来。   倘若不是在江南遇上妙玄女冠,她这张脸,便真的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杀千刀的恶贼!”谢严俊逸的脸上,尽是痛心和悲愤之色:“竟敢对我女儿下如此狠手。我……我定不会饶过他们!”   谢容姝见状,怯怯垂下杏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前世谢严可不会这么说。   彼时她的容貌没被“毁”,又被姜家如珠如宝的捧着,幼时被拐之事,很快便被谢严轻描淡写的遮掩过去。   那时,谢严说最多的便是——   “女孩子清誉要紧,虽说你这十三年,一直生活在道观里,日子过得清苦,也没有太大的损失。此事能不提就莫要再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时间久了,就没人会再提起你被人拐走这件事,你的清誉也便保住了。”   “若一直抓住这件旧事不放,闹得家宅不安,外人看了也会笑话。”   “总归有忠毅侯府和安平侯府护着你,谁也不敢说你什么去。可若当真对那些恶徒穷追不舍,他们再跳出来毁你清誉,日后你可怎么嫁人。”   那时一心孺慕父亲的谢容姝,什么都不懂,只认定父亲这样安排,必是对自己最好。   后来她才知道,当初是继母罗氏带她去上元节灯会,才会将她“弄丢”的,罗氏就是买凶之人,是罪魁祸首。   谢严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追究,只是在保护罗氏而已。   如今重来一世,谢容姝就是要在脸上弄出这道疤痕,并将它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要让每个见过这道疤痕的人,都知道她所经历过的磨难。   更要让谢严和罗氏知道,她绝不会让这件旧事糊里糊涂过去。   果然,当着众人的面,谢严不得不做出一副愤慨的模样。   顾夫人轻揽着谢容姝的肩膀,看向谢严,似笑非笑道:“侯爷放心,我们家侯爷已经跟崔员外详细问过当年之事,如今有了线索,定能想法子找出当年掳走姝儿的恶徒,查出当年的真相,忠毅侯府绝不会放过那些人。”   被顾夫人这般看着,谢严那张藏在美髯下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赶忙朝顾夫人揖礼,再抬头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兄长戍守边关,军务繁忙,能在百忙之中找回阿姝,于我来说已是感激涕零,怎敢再劳兄长追查恶徒。那些恶徒动辄要阿姝性命……想必是与安平侯府有仇,我定会将他们找出来,为阿姝报仇。”   “侯爷不必客气。”顾夫人笑着道:“阿莲去的早,只留下姝儿这一点血脉,她的事便是我们忠毅侯府的事,侯爷若能抽空追缉凶犯自是最好,我们家侯爷也会派人去查,总之,咱们两府目的都是查出当年姝儿被掳走的真凶,不让恶徒逍遥法外,您说是不是?”   谢严自是连连称是,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再多说什么,便借机跟随顾夫人和谢容姝一道进府,拜会太夫人。   作为亲生父亲,在太夫人面前,他自然提出要将谢容姝接回府去。   被太夫人以多年未见外孙女,想留在身边多住段时日为由婉拒。   谢容姝容貌已毁,对于谢严来说,已没了价值。   他不似前世那样,执着要将女儿领回府去,只虚情假意道体恤太夫人的思念之情,又嘱咐谢容姝好生在太夫人面前尽孝,便告辞离开了忠毅侯府。   谢容姝能够如愿留在姜家,自是在心底松了口气。   她正打算借助临江公子的人手,大展拳脚,隔山打牛将谢家收拾一通——   可没想到,事情却朝她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几日后。   顾夫人和安平侯谢严在忠毅侯府门前说的那番话,连同谢容姝脸上的伤疤,被当日在场众人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其中包含的信息,成了好事之人的谈资。   很快,京城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一提起忠毅侯府嫡女回归这件事,便流言四起:   有说安平侯府嫡女当年走失,是被仇家找上门了。可安平侯不过是个既没实职、又无军功的闲散侯爷,哪来的仇家?保不齐是安平侯府后宅妻妾相争,谢容姝这个出生就没了娘的人,无辜成了牺牲品。   也有说,当年掳走谢容姝的人,并非是冲谢家来的,而是冲着姜家。姜家头上顶着军功,少不得有匈奴细作混进大周,那些人不敢对姜家人下手,就逮着谢容姝这个落单的孤女出气。   更有一种说法,说姜家的女人生来薄命,出嫁的女儿姜莲和姜娴就是例子,像谢容姝这种,虽然命是保住,容貌却毁了,定是姜家杀戮太重,折了子孙的福寿,若想与姜家女子议亲,还是要想想其中的风险……   谢容姝起先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在意,可当她发现,那些传闻逐渐朝着不利于姜家的方向发展,便有些坐不住了。   “什么,你改主意,要回安平侯府去?”念真担心地看着她:“你可要想好,一旦回去,再想出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天底下哪有容易的事。”   谢容姝叹息一声,朝她安慰地笑笑:“先前我只想远远躲着谢家,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凭梦里梦见的事,再安插些人手进谢府,便能搅得谢府鸡犬不宁,可如今看来,非得亲自走一趟,才不会让姜家无辜受到牵连。”   “那你为何不直接将梦见你娘被人害死的事,告诉太夫人和顾夫人?”念真疑惑地问:“以姜家的能力,足可以为你娘讨回公道。”   谢容姝何尝不想将梦里之事告诉给外祖母和舅母。   可是,她深知母亲在姜家亲长心中的分量,若他们知道母亲身死的真相,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也必会让谢家付出惨痛的代价。   前世这个时候,边境不日便将迎来战事,谢容姝不愿让远在边关的舅舅分心,更不愿姜家在这种节骨眼上,因为对付安平侯府而闯出什么祸事,引来皇帝的猜忌。   “此事非同小可,若梦里的事不是真的,岂不是害了姜家。”   谢容姝顿了顿:“更何况,我是想保护姜家,而不是躲在姜家身后被他们保护,那老天让我梦到那些事,又有什么意义。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仇要亲手去报,才能算报仇。”   念真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相劝。   “不如我易容成丫鬟,随你一起回谢府,你也好有个帮手。”   谢容姝笑着摇头:“师兄放心,人手我早已安排进去,况且祖母给我的嬷嬷和丫头都是得力的,必不会被谢家人讨到好去,师兄尽管把精力放在灵云观上便好。”   “那你要如何回去?”念真忖度着道:“先前你想回谢府,太夫人肯定会同意。可如今京城流言四起,太夫人怕你受委屈,必不会放你回谢家。”   谢容姝朝她眨眨眼,心有成竹道:“流言传成这样,坐不住的可不止我一个,我敢打包票,谢家这几日必会登门接我回府。” 第20章第20章   安平侯府坐落在朱雀大道旁,靠近皇城的安乐坊里。   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唯有财力浑厚的福贵之家,才能在安乐坊拥有一座宅邸。   谢家虽不比长兴侯府王家是百年世家,可在新贵里面,论财力是独一份。   老安平侯生了五个女儿,个个嫁的好。两个嫡出的儿子,长子谢严,娶了忠毅侯府姜氏女为妻,次子谢庆尚了公主。   说好听点,安平侯府是清贵人家,姻亲遍京城。   说难听点,这侯府半点本事都没,除了钱,便全靠姻亲维持侯府的颜面。   此刻,在安平侯府后宅,谢老太太居住的福春院里,正传出阵阵哭声——   “侯爷,外头若再这么传下去,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就要被人传成是妻妾相争里的妾了。”   “这些年因为阿姝被人拐走的事,我日日都辗转反侧,心里备受煎熬,当年若不是侯爷拦着,我宁愿将这条命都赔给阿姝……”   “当初我就该把命赔出去,总好过今日被人戳脊梁骨……”   安平侯谢严的继妻罗氏,侧身坐在椅子上,一双风韵犹存的细长媚眼哭得通红,手里的罗帕早就被泪湿透,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严坐在她对面,紧蹙着眉头,不发一语,脸色阴沉得吓人。   上首坐着的罗老太太,手里捻着佛珠,视线在两夫妻身上来回转了几个圈,便将佛珠扣在桌子上。   “好了。如今那丫头也寻回来了,把她接回来,好生教导,时间一久,外人自然便将这事忘了,到时再寻一门好亲事,也算对得起姜家人。”   “母亲。”谢严沉声道:“阿姝的容貌已毁,怕是此生都寻不到什么好亲事了。”   他顿了顿,冷哼出声:“阿姝说,掳走她的人并非拍花子,而是亡命之徒,究竟谁对咱们府有这么大的仇怨,竟要对一个无辜幼女下此毒手。姜家此番得了线索,要彻查此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下手之人!”   罗氏闻言,哭声一哽。   她隔着帕子小心打量谢严的神色,悲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当初若我没听信那婆子的话,带阿姝出去看灯,也不会让恶徒有机可乘……”   “不关你的事。”   罗老太太出声打圆场:“这丫头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女,怎能一辈子呆在府里不出门?若掳走她的人当真是来寻仇的,就算那日不是你带她出去,也会有别人带她出去,遇上这种事,你一介妇人,又能如何?”   罗氏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锤着心口,神色间委屈至极:“如今外头都在传,是我容不下她,才会找人害她,我……我纵然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旁人如何说,不重要。”谢老太太看向谢严:“曼君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你可莫要信了那些流言蜚语,错怪曼君,搅得家宅不宁。”   罗氏闺名曼君。   “儿子怎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谢严和缓了脸色,痛心地道:“只是,姝儿的脸……我本想倚仗姜家的关系,将她与宁王攀上亲,没想到……”   “那丫头不过是脸上多一道疤,不妨事。”   罗老太太坐直了身:“宁王虽攀不上了,可历朝历代都有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做梦都想飞黄腾达。榜下捉婿也能捉到好女婿,来年春闱放榜,那丫头刚好及笄,你去好生挑挑,到时多给那丫头添些嫁妆,有两个侯府在后头给她当靠山,任她嫁进谁家都不会被人轻视了去。”   说到此,罗老太太重又捻起佛珠,苦口婆心道:“眼下,将丫头接回来才最是要紧,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太多了,咱们府上的清誉也受影响,你还有阿柔和阿沁两个女儿呢,她们总是要说亲的,有姜家这层关系在,以阿柔和阿沁的才貌,未必攀不上宁王殿下。”   “娘说的极是,是儿子钻牛角尖了。”谢严茅塞顿开,赶忙起身:“我这便去姜家接人。”   谢严再登忠毅侯府的门,刚透露出要将谢容姝接回谢家的意思,便被太夫人婉拒。   直到谢严说出要开祠堂,让谢容姝认祖归宗。还要将姜莲留下的嫁妆,交给谢容姝打理。更发誓要给谢容姝找个品貌兼备的乘龙快婿,才让太夫人的态度有所松动,最后在征得谢容姝同意后,才勉强答应谢严带谢容姝回姜家。   因着先前谢容姝早已有了准备,第二日下午,她便带着顾夫人为她精挑细选的婆子丫鬟,和足足六车簪钗首饰以及平日吃用的东西,浩浩荡荡去了安平侯府。   这些日子以来,有关谢容姝的话题,在京城已然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以,她前脚刚出忠毅侯府的门,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   当载着谢容姝的马车,在安平侯府门前缓缓停下,安乐坊里已经围了不少人。   罗氏带着阖府的丫鬟婆子,早已等在府门口。   谢容姝一下马车,罗氏便红着眼眶迎了上去。   “佛祖保佑,阿姝,你能平安无事回来,真是太好了!”   罗氏说着,便要哭起来,她上前想拉住谢容姝的手——   却被谢容姝后退几步,怯怯躲到了谢严身后:“父亲,这位是……”   “这是你母亲。”谢严温声道:“你怕是不记得了,你小时候都是她在照顾你的。”   帷帽长长的薄绢,遮挡住了谢容姝的神情,无人看到她眼底的嘲弄。   她沉默几息,似在回想,而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怯怯地问:“是……是罗姨吗?”   罗氏那张欲哭还未哭的面容,在听见“罗姨”二字后,有一瞬间的僵硬。   “是,就是你罗姨。”谢严温声回道。   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愿在侯府门前耽搁,以免再给好事之人平添谈资,便顺着谢容姝的话道:“你幼时都叫她罗姨。”   谢容姝藏在薄绢后的唇,微微一勾。   她佯装怯生生从谢严身后走出来,对着罗氏盈盈一拜。   “姝儿见过罗姨。”   不叫母亲,却叫罗姨。   罗氏的继室身份来路不正,最听不得别人唤她“姨”,更何况是从谢容姝这个原配嫡女嘴里喊出来,与“姨娘”没什么分别。   谢容姝这声“罗姨”让罗氏咬碎了银牙。   她暗暗腹诽:当年若不是这小贱人迟迟不肯改口喊她母亲,又日日在她面前叫“罗姨”,她也不会一时冲动做出那样的事……   罗氏心底恨归恨,可面上却还要做出喜极而泣的慈爱模样。   有谢严前头说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再去纠正谢容姝的称呼,便哭着道:“这些年我日日吃斋念佛,只求佛祖保佑你能平安回来,如今你能回来,我便是一辈子侍奉佛祖都愿意。”   罗氏说得情真意切,眼泪不受控制往下落,让外人远远看着,对她这个继母少了些许恶意。   “罗姨莫哭……”   谢容姝迈开脚步,弱柳扶风般走到罗氏面前,她伸出捏着帕子的葱白手指,像鼓足勇气似的小心翼翼抚上罗氏的面容。   “罗姨哭的姝儿心都碎了,快莫哭了。”   她一边拭去罗氏眼角的泪珠,一边柔声道:“罗姨,姝儿如今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定能好好相处。”   罗氏做足姿态来迎接谢容姝,本就打着让谢容姝接纳她的主意。   可是,当谢容姝的手,抚上罗氏的脸庞,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罗氏却觉得,好似有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让她不禁后退了半步。   “自然是要好好相处的。”罗氏拿帕子拭了拭泪,掩饰自己的失态:“看我,只顾着与你说话,外头风大,你祖母还在等你,咱们快进府去吧。”   谢容姝温顺地点了点头。   将手藏进袖中,使劲擦了擦方才触碰过罗氏脸庞的手指。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在脑中,回味着方才碰触罗氏时,获取到的记忆。   前世,谢容姝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心生敬畏。   除非必要,她很少去主动碰触别人的面容。   正因如此,她才没有发现罗氏隐藏的秘密。   而今,她一见罗氏,便去碰触罗氏的脸,虽然时间短暂,也足够发现罗氏最近在打什么主意。   果然,要做捉老鼠的猫儿,还是回谢府最有趣。   谢严和罗氏自然不会知道谢容姝心中所想。   尤其是谢严,在见到女儿与罗氏亲近的模样,脸上终于有了欣慰之色。   他亲自带着谢容姝,去福春院拜见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倒不似罗氏那般摆出一副哭天喊地的姿态,只淡淡安抚谢容姝几句,便借口累了,嘱咐罗氏将谢容姝带去院子好生安置。   和前世一样,罗氏将谢容姝安排在如意院。   如意院是安平侯府后宅,是除了谢老太太居住的福春院以外,最大的院子。   院子虽大,可位置却有些偏僻,有一片竹林将如意院与其他各院隔开。   院中有一株梨树,几丛芭蕉。还有一方池塘,水中养着睡莲,五色锦鲤在水中畅游。   这是姜莲曾经居住的正院,倒是很合谢容姝的心意。   谢容姝走进正屋上房,一水都是红木家具,布设无一不精美华贵,比前世她回谢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因为她脸上的这道疤,和京城沸沸扬扬的传言,罗氏下了血本要在她身上赢个好名声。   待到从忠毅侯府带来的六车东西都归置好,已经是深夜。   谢容姝正打算舒舒服服洗个澡,刚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寝衣,桂嬷嬷便带了个眼生的丫鬟,走了进来。   “姑娘,这丫头说是杏芳院的,有要事要拜见您……” 第21章第21章   杏芳院里住着谢严的妾室杜姨娘。   杜姨娘原是谢容姝的娘亲姜莲带到忠毅侯府的陪嫁丫鬟,后来姜莲有孕,便将杜姨娘开了脸,送给谢严做妾。   在姜莲死后,杜姨娘还为谢严生了个女儿,名唤谢思沁,只比谢思柔小一个月。   前世,谢容姝对这个杜姨娘印象不深,只记得在她回谢家几个月后,这位姨娘便病逝了。   可这一世,那日她在胡商院子里,窥探胡商记忆时,却在胡商的记忆里,意外发现了与这位杜姨娘有关的人。   “奴婢方才在湖边拣到一枚簪子,不知是不是姑娘掉的,特地拿过来给姑娘瞧瞧。”   那脸生的丫鬟,将一枚簪子,交给桂嬷嬷,呈到谢容姝面前。   谢容姝就着灯火,仔细打量那枚簪子——   虽不是用顶好的玉料做成的,可簪头却雕着翻卷的海水纹,栩栩如生,雕工却是极好。   这是临江公子的信物,此人便是临江公子安插在安平侯的人之一。   “正是我的东西。”   谢容姝朝桂嬷嬷使了个眼色,桂嬷嬷随即便将屋里服侍的几个丫鬟带了下去。   丫鬟见四下无人,低声禀道:“奴婢名唤绿枝,是临江公子三年前送进府里的,原先一直在灶头上做粗使,这几日接到公子的消息,便寻机会去了杜姨娘院中服侍。”   临江公子的消息四通八达,得益于他在京城各府各家安插的眼线。所以谢容姝才会向临江公子提出,安插机灵的人到安平侯府上。   像绿枝这种,临江公子早就安排进府的,对于谢容姝来说,最是好用。   谢容姝很满意。   “我刚回府,你便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她好奇问道。   绿枝:“杜姨娘这几日喜食酸梨,今日下午趁太太在前头接姑娘回府,便悄悄请了大夫来诊脉,奴婢看着像是有喜了……如今姑娘回府,各院的人都盯着如意院,奴婢听说明日太太就要送人来姑娘院子里服侍,便趁现在赶来见姑娘一面。”   谢容姝坐直了身子。   前世,她可从没听说杜姨娘有喜过。今日下午,她窥探罗氏的记忆,罗氏脑子里想的全是跟她有关的事,倒是没有跟杜姨娘相关的。   想来,罗氏还不曾知道杜姨娘身怀有孕。   “先前我托公子查的丫鬟,你可曾查出是谁了?”谢容姝忙问道。   绿枝点了点头:“从姑娘提供的年龄和长相推测,应该是杜姨娘身边服侍的杏儿。杜姨娘平日里深居简出,杏芳院的丫鬟婆子们平日里也极少出门,只有杏儿每隔几天,都会出去帮姨娘采买一些东西。她是姨娘房里的大丫鬟。”   那便就是杏儿了。   谢容姝心里有了底。   那日她在胡商记忆里,窥探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依稀记得是杜姨娘身边的丫鬟。   在胡商残余的凌乱记忆中,那丫鬟的身影只出现了一瞬,谢容姝看见,她从胡商手里买走了一个瓷瓶。   那瓶子看上去,同装玉殒的瓷瓶,有几分相似。   这也是为何,谢容姝会请托临江公子将人手安插进杏芳院的原因。   前世,谢容姝虽对杜姨娘没什么印象,可对这个丫鬟的印象却是有几分深刻。   只因这丫鬟是投井死的,而她投井的地方,就在自己这间如意院前面那片竹林里。   若是换个胆子小的住在如意院,碰上这种事,肯定会怕的要死,说不得马上就想搬离此处。   可谢容姝毕竟是打小就跟着妙玄女冠做斋醮科仪的,死人见得最多,自然不害怕。   只是,前世那丫鬟的尸身,被人从井里捞上来时,已经死了许久,腐败得不成样子。   谢容姝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她真正的死因。   如今既知道这丫鬟是谁,她或许能够知道这丫鬟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谢容姝走到妆台前,从妆奁里找出这几日她按着记忆里的样子,专门找人做的瓷瓶。   “你可曾见过杏儿拿过这样一个瓷瓶?”   绿枝仔细看了看那瓷瓶的样子,摇了摇头。   “奴婢刚去杏芳院不久,还不曾进到姨娘屋里,杏儿是姨娘跟前的大丫鬟,单独住一个房间,这瓷瓶奴婢不曾看见过。”   她顿了顿,似想到什么,又道:“不过,今日杏儿送走大夫以后,好似有些心神不宁,她伺候完姨娘歇下以后,便出去了,奴婢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谢容姝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嘱咐道:“你多留心杏儿的举动,她若是拿这样的瓷瓶出来,你便及时递消息给我。”   绿枝恭谨应下。   谢容姝将外头守着的桂嬷嬷叫进来,厚赏了绿枝,又交代有任何事情,派雪竹与她接头,便好生将她送了出去。 第22章第22章   谢思柔在与谢容姝眼神交汇的瞬间,忙掩饰掉眼中的幸灾乐祸,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你就是姝姐姐吧。”   谢思柔朝谢容姝福了一礼,娇笑着道:“听闻姐姐回来,昨日我便想去门口接姐姐呢,可父亲说外头人多,不许我们出去抛头露面,今日可算见到姐姐了。”   谢容姝低垂下眉眼,掩下眼底的嘲弄,淡淡朝她还了个礼,也不说什么,径直朝台阶上走去。   谢思柔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女,何曾受过这样的怠慢,好意贴上去,却碰了个软钉子,瞬间气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廊下站着的众人,看见这两人的架势,神色各有千秋。   三小姐谢思沁,长相肖其母杜姨娘,虽然看上去温柔娴静,可性子却半点也不温柔更不娴静。   她自来最见不得谢思柔跋扈的模样,见她吃瘪,心里最是高兴,不由得看向谢容姝的目光,多了几分亲切。   站在她身后的杜姨娘,和谢严其他几个姨娘,个个低眉顺眼的,虽面上不显,可那嫣红的唇角都在不住往上翘,多得是幸灾乐祸。   更别提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平日里多受过罗氏母女的气,难得见谢思柔受气,自然是心里乐得看戏。   只是,她们看向谢容姝的眼神,也没多少对主子的敬重。尤其她们看见谢容姝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和她被露水打湿的绣鞋时,更多的是轻视和鄙夷。   别的主子,眼见早上露水重,都让婆子用软轿抬来的,偏生这位大小姐,是自己走来的。   乡下养大的姑娘,纵然出身再好,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野丫头。   可不管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见到谢容姝上了台阶,面子上还是齐齐给谢容姝见了礼。   谢容姝给众人还了礼,便垂眸立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她们打量,半点也没有与她们任何人客套的意思。   这样生人勿近的态度,让有心与她亲近的谢思沁,也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谢容姝站在这脂粉堆里,难得有了几分清静。   她不由想起前世,初回谢府之时,万事只想着要与人为善,别人客套来,她便客套回去,像这种时候,一堆人围在她的周围,不是恭维便是拉拢讨好,倒真真是众星捧月似的。   彼时她以为,围在她身边的,都是家人。   又哪里知道,这些称之为家人的,不过都是披着人皮吸人血的蛇蝎。   想到前世的种种,谢容姝甚至在想,合该有一场像长兴侯府那样的大火,将这些魑魅魍魉都焚得干干净净才好。   锦绣院正房的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罗氏身边的崔嬷嬷走出来:“太太起来了,请各位小姐和姨娘进去说话。”   众人鱼贯而入。   正房上首的椅子上,罗氏身穿正红绣金长褙,配暗金刺绣的百迭裙,头上簪着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脸上的妆容更是精心描画过的。   罗氏的年龄,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可她原本带着几丝媚色的细长眉眼,生生在这身衣服和妆容的衬托下,端庄了不少,好似在极力向人昭示,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   “给母亲请安。”   “给太太请安。”   “给罗姨请安。”   在众人异口同声的请安里,谢容姝清泉般好听的声音,唤出这声“罗姨”,尤显突兀。 第23章第23章   罗氏指给谢容姝的四个丫鬟,分别是翠香、翠薇、翠萱和翠菱,翠字头的丫鬟,虽说现在在罗氏屋子里头,都是二等丫鬟,可照着前世的轨迹,这四个丫鬟日后都是罗氏的心腹,帮罗氏做了不少事,可见罗氏这回是下了血本。   谢容姝先前在侯府门口,窥探到罗氏的记忆,知道她与罗老太太商议要如何对付自己,便料到罗氏有此安排,心里早已有了筹谋。   等到回了如意院,谢容姝对桂嬷嬷道:“这几个姐姐都是罗姨身边得力的,万不能怠慢,更不能冷落。从今日起,让她们在房里服侍好了,你带雪竹几个去整理库房,赶明儿父亲把阿娘的嫁妆交给我,两边的库房都是要好生归置的。”   桂嬷嬷虽然心有疑虑,可她这几日跟着谢容姝做事,已经习惯听谢容姝的命令行事,便也不多说什么,将谢容姝日常的喜好,跟领头的翠香交代一番,便领着雪竹几个退了下去。   如此几日过去,几个翠字头的丫鬟,便完全掌管了谢容姝日常起居的大小事,桂嬷嬷亦很少过问。   每日谢容姝寅末起床,卯正便走路去锦绣院,与众人一道,候在廊下等着给罗氏请安,日日都没落下。   起先,罗氏对谢容姝还有几分提防之心。   可这几日观察下来,翠字头的几个丫鬟,在如意院里不但备受礼遇,谢容姝还厚赏她们许多次,无论她们走到哪,都有姜家的仆人恭维着,隐隐有种透过这几个丫鬟,在向罗氏这个当家主母示好的架势。   再加上翠菱每日都事无巨细将谢容姝的一举一动禀报给罗氏知道,罗氏便慢慢放下了戒心。   这日,罗氏正在梳妆,翠菱刚好来禀报,看见妆台上的东西,忍不住道:“太太有所不知,那姜家确实给了大小姐不少好东西,簪钗首饰都是天宝阁最新的款式。可大小姐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每日只问奴婢,这件价值几两银子,那件值几两银子。每次她来锦绣院,从来只让奴婢们给她挑最贵的首饰戴上,生怕别人将她瞧轻了去。”   说到此,翠菱想到什么,掩唇一笑,又道:“听说那个桂嬷嬷还是姜家的老嬷嬷,自家主子成天将阿堵物挂在嘴边,听见了也从来不劝着些,跟咱们二小姐房里的张嬷嬷可没法比。忠毅侯府先前还放消息说,大小姐的养母出身范阳卢氏,若让外人知道,范阳卢氏教出来的女儿,是这么个俗物,不知要怎么笑话呢。”   罗氏随手挑拣着面前几支华贵的凤钗,眼底尽是嘲弄之色:“我原以为姜家将她寻回来,会好生教导一番,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这我便放心了。”   罗氏看一眼身后的崔嬷嬷,意有所指道:“她既喜欢贵的东西,便从那间库房里挑几件最贵的首饰给她,让她好生高兴高兴。再过些日子便是她的及笄礼,到时多请些人来府上,让大家都见识见识,咱们大小姐的‘世家’风范。”   崔嬷嬷心领神会,笑着应下,依照罗氏的意思,自去库房里挑东西不提。   谢容姝收到崔嬷嬷送来的首饰,已是黄昏。   崔嬷嬷精挑细选了几样看上去珠光宝气的首饰,用上好的锦盒装了,呈到谢容姝的面前。   她好生说了许多恭维的话,原以为谢容姝见到那些东西,必会两眼冒光,感激涕零的收下。   却没想到——   谢容姝只平平扫了一眼,淡淡说句“知道了”,便让翠菱将她送了出去。   甚至连赏银都没给。   崔嬷嬷走出如意院的门,回忆白天翠菱说过的话,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便回头啐了一口:“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白瞎给你挑的那些好东西,真是丑人多作怪。”   话音刚落,崔嬷嬷只觉得脸颊突然泛起麻疼,几枚竹叶从她眼前缓缓飘落。   “哎呦——”   崔嬷嬷伸手去摸泛疼的脸颊,指尖湿腻,放到眼前一看,手指竟沾满鲜血!   “哎呦……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颊像被刀划了似的越来越疼,而放在从她眼前飘落在地上的竹叶,有一枚竟像刀片似的,边缘还沾着血!   崔嬷嬷四下打量,周围除了竹子以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鬼……鬼啊!”   崔嬷嬷似想到什么,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趔趄往竹林外头跑了出去。   入夜,如意院的上房。   谢容姝坐在妆台前,随手从崔嬷嬷送来的锦盒里,拿出一件赤金八宝镯,她摩挲着镯子背面的纹路,眼底已是猩红。   这些首饰上面作为标记的纹路,是莲纹。   她母亲名唤姜莲,外祖母命人在母亲所有的陪嫁首饰上,都打上或大或小的莲花纹样。   那日在侯府门口,谢容姝碰触罗氏的脸庞,窥到罗氏近期的记忆,除了罗氏与罗老太太之间,如何对付她的小算盘,便只剩下罗氏让崔嬷嬷整理姜莲嫁妆这一桩。   起因是那日在忠毅侯府,谢严为了让姜家太夫人同意谢容姝回谢家,口头允诺要将姜莲的嫁妆交给谢容姝。   当年跟在姜莲身边的老人,因着谢容姝被拍花子拐走,死的死,没死的也被谢严一怒之下全都处置了个干净,姜莲的嫁妆用了多少,还剩多少,没人知道。   原本女儿没了,女儿生的孩子也丢了,姜莲的嫁妆应该交还给姜家。可姜家坚信谢容姝能找回来,不肯接,谢严便将嫁妆交给罗氏代管。   谢严回府以后,罗氏从谢严处听到此事,明面上让崔嬷嬷帮着整理姜莲嫁妆的库房,实则指使崔嬷嬷将库房里值钱的东西,偷偷淘换出来。   安平侯府谢家不缺钱,可罗氏的娘家,却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罗氏虽然执掌中馈,自己嫁妆的库房却是空空如也,她觊觎姜莲这份无主的嫁妆,也不是一天两天。   如今谢严要将嫁妆归还给谢容姝,罗氏又怎能放过。   前世,谢容姝从不曾触碰过罗氏的脸庞,也就无从得知,罗氏将姜莲的嫁妆偷偷淘换过一遍。   后来,谢容姝还是在大婚之时,才无意中从外祖母那里得知姜莲的首饰都是有标记的,也正因如此,她顺藤摸瓜,才查到了母亲被害的真相。   原本谢容姝还想着及笄礼以前,陪罗氏玩一玩,顺便看看杜姨娘那边有什么动静。   可是今日,当她看见这些送到她面前,雕着莲纹的首饰。   谢容姝不想再玩下去了。   “姑娘,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翠菱走到谢容姝身后,轻慢地劝道。   谢容姝眼眸微垂,放下手里的金镯,从一旁的妆匣里拿出一小截香,递给翠菱,吩咐道:“这两日我夜里总睡不好,把这安神香燃上吧。”   翠菱不疑有他,接下那香,和另外三个翠一起,服侍谢容姝更衣歇下,自找了熏炉将香燃上。   袅袅青烟,从熏炉里升起,令人沉醉的香气不一会儿便弥漫在整间寝房里。   夜,还很长…… 第24章第24章   第二日早上。   卯时刚至,罗氏正在房中被人服侍着梳洗,就有丫鬟匆匆来报:“太太,不好了,如意院出事了。”   “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罗氏蹙眉:“出什么事了?”   丫鬟:“昨夜如意院里,翠香和翠菱守夜,窗子忘记关上,害大小姐吹了一夜的风,这会儿大小姐头晕目眩,闹得很厉害,如意院的桂嬷嬷请您过去看看呢。”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罗氏松了眉头,轻嗤一声:“翠香和翠菱是崔嬷嬷亲自教的,最细心不过,怎会犯这种错?崔嬷嬷呢?喊人去请大夫没有?”   “太太您忘了,崔嬷嬷身子不舒服,今日告假,府门还没开,没嬷嬷的牌子,门房不让出去,还不曾请大夫。”   罗氏不耐地道:“肯定是那个死丫头借机找事,罢了,我便去一趟吧。”   此刻正是后宅给罗氏请安的时候,廊下满满当当站的全是人,一听闻谢容姝病了,还是因为罗氏派去的丫鬟失职才病的,众人脸上皆是看戏的神色。   罗氏好歹也做了十几年的当家主母,“装病发难”这种些末伎俩又怎放进眼里,出门便对着众人道:“你们既然都在,便随我一同去如意院看看大小姐吧。”   众人齐齐称是,跟在罗氏身后,浩浩荡荡往如意院走去。   罗氏带着阖府女眷,刚踏进如意院的大门,就   看见翠菱和翠香,正哭哭啼啼跪在上房廊下。   在安平侯府后宅,罗氏自来说一不二,她身边的……哪怕是阿猫阿狗,地位都比别人屋里的高上几分,更何况是这几个二等丫鬟。   众人何曾见过翠字头的丫鬟,像这样跪在别人院子里,心里不免替罗氏这个当家主母感到难堪。   翠菱眼见罗氏来了,委屈地痛哭出声:“呜……太太……昨晚奴婢伺候大小姐歇下的时候,窗户都是关好的,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上醒来窗户便开了,奴婢冤枉啊。”   罗氏蹙了蹙眉。   她原本瞧着这翠菱是个机灵的,没想到关键时候,竟是这般沉不住气。   罗氏走上台阶,睇着翠菱冷冷道:“大小姐说是你们开了窗,便就是你们开了窗,岂容你狡辩!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落下,跟在罗氏身后的嬷嬷,走上前便“啪!啪!”两个耳光,毫不留情扇在翠菱脸上。   翠菱白净的小脸,瞬间肿得老高。   直到这刻,她才意识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丢了太太的面子,太太宁可打死她,都绝不会护着她。   “奴婢知道错了。”她赶忙哭着求饶:“奴婢知道错了,请太太责罚。”   一旁的翠香见状,吓得打了个哆嗦,也赶忙同翠菱一道求饶。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桂嬷嬷掀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给太太请安。”桂嬷嬷朝罗氏见礼:“姑娘这会儿头疼的厉害,说是……谁也不想见。”   先前寻人特地去锦绣院喊她来,这会儿她带着人来了,那死丫头又说不见。   好大的架子。   罗氏也不气恼,看着桂嬷嬷,眼底都是嘲弄:“呦,谁也不见,若病出个好歹来,便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了。”   她意有所指说完这话,对着身后的众人道:“罢了,你们且先在外头候着,我进去瞧瞧大小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众人齐齐应下,像在锦绣院一样,老实等在廊下。   罗氏冷嗤一声,绕过拦在前头的桂嬷嬷,眼神示意身边的嬷嬷掀开帘子,径自走进了上房。   如今正是深秋时节,秋雨连绵,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卯时初刻太阳还没升起,屋里便尤显昏暗。   四周的窗子紧闭着,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诡异香气,偌大的屋子,只在屋角的妆台上,点了一盏油灯。   罗氏抽出帕子掩了鼻,只觉得那盏油灯摇曳着烛火,让整个房间显得影影绰绰,令她没来由觉得瘆得慌。   靠墙的红木雕花架子床前,竖着一张三扇的四季花鸟绣屏。   翠薇和翠萱两个丫鬟,正噤若寒蝉地跪在绣屏外。   见到罗氏进来,她们赶忙朝罗氏叩头,眼底尽是惊恐之色。   “娘……娘……疼……我头好疼……”   谢容姝痛苦的低吟声,从绣屏后头的床上,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罗氏眉头紧蹙,狠狠瞪了翠微和翠萱一眼,径直绕过屏风走到了谢容姝的床前。   谢容姝的脸,笼在床架的阴影里,让罗氏看不清真切。   她在床榻旁坐下,忍着心底的不耐,用惯常慈爱的声音问道:“姝儿,你哪里不舒服?”   听见她的声音,谢容姝突然打了个寒噤,细碎的低吟声,戛然而止。   罗氏见状,伸出手,正欲去碰触谢容姝的额头——   然而,刚伸到一半,手腕便被谢容姝紧紧钳在半空。   “罗曼君,你终于来了。”   一个有别于方才谢容姝清亮嗓音的声音,幽幽传进罗氏的耳中。   那声音听上去苍老沙哑,就好似换了个人。   “姝儿!”罗氏心底泛起不悦,沉声冷喝:“莫要开玩笑。”   “呵……”   随着这声沙哑的嘲笑,床上的人缓缓坐起身:“罗曼君,我等你很久了,你看看我是谁。”   绣屏外烛火昏黄的亮光,投射到坐起那人的脸上,将她的五官,清清楚楚映进罗氏的瞳孔里——   脸色苍白枯槁,眼窝深陷,隐隐泛着黑青,唇角还渗着血丝……   罗氏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这哪是谢容姝,这、这分明是姜莲死前的模样!   “姜、姜莲……”   “姜莲”扯开带血的嘴角笑了,枯槁的面容犹如索命的厉鬼。   “罗曼君……你可还记得,你把我毒死以后,说了什么。”   她说着,冰凉的指尖,扼在罗氏的脖颈间,尖锐的指甲,剐蹭着罗氏的脸颊。   罗氏惊惧地看着她的脸,脑中不受控制的回忆起,当年自己对着姜莲尸身,说出的那些狠话——   “姜莲,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挡了我的道。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嫁给侯爷做正室,所以你必须得死。”   几乎是同时,眼前的“姜莲”,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说,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嫁给侯爷做正室,所以我必须得死,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   罗氏心里骇到极点,完完全全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姜莲,死了十五年的姜莲!   “姜莲,是、是杜月娘下的毒,不是我……”   “姜莲”敛住唇角的笑,怒意让她泛着黑青的面容,看上去格外阴森狰狞。   “杜月娘下的毒……”她一点点收紧扼在罗氏脖颈间的手:“可你……却是幕后指使!你不止杀了我,十三年前还买凶杀我的阿姝,如今你又要占我的嫁妆……你该死!你把命还给我!”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是你该死……”   濒临死亡的恐惧,让罗氏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用力掰开“姜莲”的手,狼狈撞翻了绣屏,跌跌撞撞外逃去。   “太太……”   跪在绣屏外的翠薇和翠萱,虽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却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们本就害怕,见罗氏仓皇逃走,便似惊弓之鸟般跟着往外跑了出去。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太太……”   外头因着她们的出现,惊起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亦随着罗氏仓皇逃离而远去。   “姜莲”侧耳听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不慌不忙站起身,走到水盆前,用湿帕子将脸上的易容拭得干干净净,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是谢容姝。   翠菱和翠香是罗氏屋里的二等丫鬟,就算态度再轻慢,值夜的时候也不会做出忘关窗户这种事。   昨夜屋里燃的香,是掺了料的安息香,只为能使翠菱和翠香一夜酣睡,让谢容姝有时间易容,和布置一切,并以此为由头引罗氏来如意院。   桂嬷嬷轻步走进房里:“姑娘,罗氏吓得不轻,廊下站着的那帮子人,都追着她去了,看样子,都想在罗氏面前献殷勤呢。侯爷那边,早派人去请了,这会儿应该能撞见罗氏吓破胆的模样。”   “撞上了便好。”谢容姝将帕子扔进水里:“杜姨娘呢,她是什么反应?”   杜姨娘便是罗氏口里的杜月娘。   谢容姝倒是第一次知道,杜月娘竟是罗氏当年杀死姜莲的那把“刀”。   “追上去了。”桂嬷嬷奇怪地道:“不过她只是远远跟着,倒不似那么急着上前献殷勤。”   谢容姝冷笑:“看来是真的怀孕了,怕惊了肚子里的胎,不敢离的太近。”   桂嬷嬷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请示道:“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可要回家告诉夫人一声,万一那罗氏被吓出个好歹来,夫人也好给姑娘撑腰。”   “罗氏的胆子可没那么小。”谢容姝想起前世,淡淡道:“让福星拿姜少爷的名帖去悦来楼,请临江公子帮我寻个大夫来,我自有用处。”   桂嬷嬷赶忙应下,正要出门,想到什么,又问:“那四个翠字头的丫鬟,方才跟着罗氏跑了两个,还有两个跪在外头,要如何处置?”   谢容姝唇角一勾:“跪着的便让她们继续跪着,至于跑了的……无需我们管,罗氏自会处置。好戏还在后头,且等着瞧吧。” 第25章第25章   这一厢,罗氏在谢容姝房里被狠吓了一通,跌跌撞撞跑出了如意院的大门。   还没跑出竹林,就一头撞进了谢严的怀里。   谢严见她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又松又乱,簪钗都不知道掉去了哪里,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不悦地道:“你这是怎么了?疯魔了么!”   “侯爷……侯爷救我……”   罗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攥着谢严的衣袖,语无伦次、带着哭腔哀求道:“是姜莲……姜莲要杀了我,侯爷救我……”   谢严听见“姜莲”两个字,脸色瞬间阴沉到底。   得亏罗氏心里害怕到极点,一心只想逃命,跑的自然比别人快些,她说这句话,并未让跟在后头的一干女眷们听见。   “你混说什么!”   谢严沉声冷喝:“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一声“当家主母”,让罗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许是罗氏在谢严怀里,感受到了阳气,又许是晨起的阳光,从阴云里面透出来,照到她脸上的缘故,罗氏猛地清醒过来。   她回头,眼见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些平日里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姨娘们、仆从们,正一无所知地朝自己追过来。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娘,您怎么了娘?”   罗氏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狼狈逃跑的模样,已经被众人看在眼里。   十三年以来,她一心维持的当家主母形象,即将毁于一旦。   这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罗氏再也顾不上害怕,她紧攥着谢严衣袖的手,摇了摇,朝人群中随她一起从那间房里逃出来的翠萱和翠薇一指,惊惧地喊道:“侯爷,快把那两个婢子打死,她们……她们方才在房里,想害了姝儿和我,侯爷救救我们!”   说完这话,罗氏转头,哀求地看了谢严一眼,便佯装受惊过度,“昏”了过去。   谢严毕竟与罗氏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先前从罗氏口里听见“姜莲”的名字,又见她指着那两个婢女,自然心领神会。   “把这两个贱婢拖下去,别让她们胡乱说话。”   话音刚落,翠萱和翠薇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谢严身边的随从,塞住嘴拖了下去……   临江公子先前既答应了谢容姝,借她人手替她办事,自然专门交代了人跟进谢容姝的差事。   因此,尽管是在大早上,福星拿着谢容姝假扮的“表少爷”名帖突然上悦来楼,消息很快便传到临江公子的耳中。   “靠谱的大夫?”   临江公子挑眉笑了:“先是要在安平侯府后宅安插仆从,这会儿竟还要个大夫……这位姜少爷,究竟是姜家的远亲,还是那位刚回安平侯府的表小姐?有趣,有趣。”   临江公子大笔一挥,写了张字条,扔给送信的仆从,吩咐道:“去请赵叔走一趟吧。”   仆从拿着字条躬身退下。   不消半个时辰,京城杏林堂最有名的大夫赵林,便跟在福星身后,登了安平侯府的门。   这位赵林大夫,医术高明,虽不是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差什么,因为他们赵家便就是专出太医的杏林之家。   赵林的大名,在京城公侯世家,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容姝见到这位大夫,心里对临江公子就更生了几分敬佩之心。   她既是装病,便需要一个大夫为她背书。   谢严和罗氏都不是蠢人,这大夫必须得是能让人信服之人。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个能让人信服,还愿意替她这个小丫头圆谎的顶级大夫,临江公子的能力绝非一般。   赵大夫到如意院给谢容姝诊脉时,谢严已经阴沉着脸,坐在了上房的外间,只等着诊脉的结果。   方才,谢严从罗氏那里听见“姜莲索命”,他自来不相信鬼神之说,直觉这件事,是谢容姝在搞鬼,便直接来到了如意院。   他一进院门,看见跪在廊下的翠香和翠菱,二话不说便教人拖走打杀了去。   那狠厉的模样,纵然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姜家仆人,都不免感到胆寒。   谢容姝趁着赵大夫诊脉的间隙,低声将自己的“病因”、“病状”说了一遍,赵大夫心里便有了数。   他走到外间,对着谢严道:“侯爷,令爱风邪入体,脉象虚细,恐是受了风寒,引发体内沉疴痼疾所致,需要细心调理,切不可再受凉、受寒、受热、受风,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谢严本不相信谢容姝是真生病,可一听见赵林将谢容姝的病症说的这般严重,脸上又带了几丝游疑。   “大夫所说的沉疴痼疾是指何疾?”   赵大夫看了看左右,隐晦地道:“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严抬手,摒退房里的仆从。   “是娘胎里带的弱疾。”   赵大夫看向谢严,一本正经道:“先夫人怀胎之时,应是吃了什么伤胎之物,才会让令爱出生便有弱疾,再加上令爱幼时曾受过惊吓,身子也就比旁人弱上许多。”   谢严脸色微沉。   作为一家之主,他自然不会蠢到将家世背景对自己有益的嫡妻害死,去娶家道中落的罗氏为继室。   可是,事情就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生了,待他察觉到什么,他已娶了罗氏为妻,而姜氏的女儿谢容姝,也被拍花子绑走了。   木已成舟。   谢严是要面子的,内帏不修这种事,万不能发生在他的府上。更何况姜家既对姜莲的死一无所察,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现在,赵大夫在谢容姝脉象里诊出了胎里带的弱疾。   若教姜家人知晓……   谢严当机立断,将随从叫到身边,低语几句。   不一会儿,随从便拿了个覆着红布的朱红填漆托盘走进来。   “小女的病,还要依仗赵大夫调理,一点心意,还请大夫笑纳。”谢严呵呵笑着道。   随从将红布掀开一角,里面摆着满满的银锭子,粗略算算,少说也有两千两。   赵大夫常年进出公侯门第,自是见过不少后宅阴私,可是看见因着一句话,便给这么多银子的,还是第一次。   谢严意有所指道:“小女已是及笄之年,幼时遭逢大难被毁了容貌,如今身子状况关乎小女的终身大事,还请大夫尽心为小女调理之余,亦能保守秘密……最好是连我女儿都不要告诉。”   “这……”   赵大夫忖度几息,欣然应下:“侯爷请放心,在下并非多事之人。”   谢严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唤了桂嬷嬷来,告诉桂嬷嬷以后都请赵大夫为谢容姝调理身子,又当着赵林和众仆的面,宛如慈父般嘱咐一二,这才离开了如意院。   待他离开,赵大夫欲将银子还给谢容姝,被谢容姝婉拒。   “这些都是您应该得的,还请您收下。便按照他的意思办就可以了。”   赵大夫听见谢容姝的话,知道这姑娘是个聪慧的,心下微松。   他这趟来,虽是受顾淮所托,可此番既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又不必做有损自己名誉的事,对谢容姝自然生出几份好感来。   日后赵林对于谢容姝托付的事,也就做的更是尽心,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待到赵林留下药方告辞以后,谢容姝坐在床上,将谢严今日的反应琢磨一遍,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只觉得遍体生寒。   “娘胎里带疾”这样的话,是谢容姝信口胡诌,授意赵林告诉给谢严的。   当年罗氏她们用来害死姜莲的药,下在姜莲诞下她以后。   若将“娘胎里带疾”这种话宣之于众,必会露出破绽。   谢容姝自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她之所以让赵大夫这么说,又让赵大夫照着谢严的意思办,只是想要试探谢严的反应。   谢容姝三岁前的记忆,十分模糊,两世回到安平侯府,都已是及笄之年,根本不可能像孩童那样去碰谢严的脸。   所以,她迄今都不知道,谢严对于当年的事,究竟知道多少,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不过,从谢严因着“娘胎带疾”这几个字,便重金收卖赵大夫的行径来看,谢容姝估摸着,谢严对当年的事,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可不管他知道的清楚不清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选择都是包庇罗氏,一心要将姜莲的死因掩盖下去。   当真是凉薄到极点。   谢容姝几乎能够想象的到,谢严现在心里一定开始着急,要赶紧把她嫁出去。   毕竟,一个被毁了容,身子又破败的女儿,若再拖下去,怕是连榜下捉婿的机会都没了。   谢容姝一想到前世,将这样的人认作慈父,不惜为他以身涉险、甚至手沾血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作呕。   “姑娘,您快快收拾收拾起身。”   雪竹一脸喜色,从屋外走进来:“宫里的贵妃娘娘,赐下许多赏赐来,马上就要进府门了,侯爷让人传信儿来,让您务必去前院领赏谢恩。”   这消息来的突兀,谢容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把我生病的事,传消息回忠毅侯府了?”   她直觉便以为舅母知道这府里发生的事,以为她受了委屈,所以请贵妃出面为自己撑腰。   谢容姝只担心,若她们以为她真病了,不知道该有多心急…… 第26章第26章   雪竹一边张罗着要帮谢容姝梳洗更衣,一边笑着道:“姑娘忘了,有次公子去宁王府上,回来跟咱们说,宁王会在贵妃娘娘面前提一提您被寻回来的事,想必贵妃娘娘现在才知道这消息,所以赐下赏赐,送到府上来了呢。”   谢容姝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遂放宽了心。   她现在“病”着,不宜上妆,便选了件月白的长褙,配一条浅碧色的百迭裙,头发梳成垂挂髻,用蝶追花的玉簪固定,看上去十分素净。   雪竹取了面纱来,欲将谢容姝脸上的伤疤遮住,被谢容姝抬手止住。   “这样便好,走吧。”   她们主仆二人出了院门,已经有一顶软轿在门口等着,一问才知是谢严专门命人抬来的。   “侯爷对小姐真好,从赵大夫那里知道小姐受不得风,便派了顶轿子来。”雪竹感慨道。   谢容姝虽不曾告诉过身边这几个丫鬟关于安平侯府的事,可她也绝不想让她们对谢严有什么误解。   她杏眸微转,看了雪竹一眼,转头故意对抬轿的婆子道:“这里离前院不远,我走着去便好。”   领头的婆子一听这话有些急眼:“大小姐,侯爷说贵人须臾便到,不能耽搁,大小姐别为难奴婢们,赶紧坐轿子走吧。”   雪竹瞪大了眼睛。   敢情侯爷特地命人抬轿子来,不是顾忌自家小姐的身子,而是怕耽误时间?   谢容姝淡淡勾唇。   赵大夫前脚刚对谢严说过,她的身子不能受风、受凉,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寻常时候便也罢了。   可若是有天大的利益在前,谢严定能狠下心来,让她冒死去替他挣一挣。   若她没猜错,谢严这般着急,前院恐不只是贵妃赏赐那么简单。   谢容姝慢悠悠坐上轿子,抬轿的婆子飞一样抬着她往前院走去,急得雪竹在旁边连声喊着:“诶……慢点!慢点!”   一行人刚到达前院,谢思柔和谢思沁已经等在那里。   这两个人一个穿红,一个着绿,妆容都是精心描画过的,真可谓是盛装出席,好似受赏的人是她们一样。   “姐姐,你来了。”   谢思沁看见谢容姝,眼睛一亮,忙走上前来,亲昵挽着谢容姝的胳膊:“早上你身子不舒服,如今可好些了吗?”   谢容姝淡淡抽回手:“还好。”   “那就好……”谢思沁两手尴尬地垂在身侧,脸上带了几分委屈:“姐姐身子好了便好。”   对面的谢思柔见状,嗤笑出声:“三妹妹,你就省省吧,有时间关心她,还不如现在就回去关心你姨娘,我看你姨娘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呢。”   谢思沁脸色一僵,转眼间,她便轻声轻语的刺了回去:“姨娘只不过是没休息好,倒是太太如今还躺在床上……二姐姐怎不陪在太太身边呢。”   “你好大的胆子!”谢思柔变了脸色:“连母亲都敢编排。”   谢思沁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忙躲在谢容姝的身后,可那双看向谢思柔的眼睛,却充满了挑衅。   谢容姝蹙眉,实在懒得理这两个人,朝旁边挪了几步,离她们远远的。   见她躲开,谢思柔和谢思沁也没了拌嘴的兴致,不由得把目光都落在谢容姝今日的打扮上。   穿得像缟素一样,脸上还有道疤——   怎么看,都像是来衬托她们的美貌的。 第27章第27章   谢容姝强忍下想笑的冲动,一双杏眸晶亮亮的:“殿下恕罪,她们两个不是我的丫鬟。”   谢严见谢容姝只说到这,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忙在一旁补道:“她们两个也是下官的女儿,是姝儿的妹妹。”   楚渊看着谢容姝的笑脸,清冷的凤眸,难得染上几丝暖色。   他没有理会谢严,对着谢容姝问道:“本王看你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么?”   谢容姝神色微滞。   她自不会当众欺骗宁王,说自己有病;可也不愿坦言自己没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谢严明知谢容姝的病,经不得风,生怕谢容姝照实说会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凉薄,忙开口回答:“小女今日偶感风寒而已,不打紧,多谢殿下关心。”   “最好是不打紧。”   宁王转头看向谢严,淡漠的眼神好似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听闻安平侯最宠女儿,想来若阿姝的身子当真有碍,安平侯也不会让她出来。”   谢严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煞星,会对自己这个毁容的女儿,这般关切。   他脸色一僵,讪讪笑道:“那是自然。”   谢容姝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嘲弄。   只听得宁王又道:“贵府当真是好家风,阿姝受了风寒,安平侯便让两个女儿来服侍长姐,不假他人之手……贵妃若知道阿姝被这般照料,应该会很放心。”   谢严心下十分诧然。   他素来知道姜家对谢容姝看重,可他万没想到,竟连贵妃都对自己这个女儿如此看重。   若谢容姝容貌没被毁,嫁与宁王做个侧妃,当真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可惜……   谢严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借谢容姝的力,让另外两个女儿,有机会攀上宁王这个高枝。   他笑着道:“请殿下转告贵妃娘娘,请娘娘放心,她们姐妹感情甚笃,柔儿和沁儿必会好生照顾姝儿的。”   只要柔儿和沁儿侍奉亲姐,挣得贤名,贵妃定会对她们另眼相看。   “那便好。”楚渊回头看向谢容姝:“贵妃让本王给你带句话,若在这府上,有人敢对你不好,便让阿砚告诉本王,本王自会为你做主。”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皆是大惊。   宁王虽久未回京,且不提传闻里他在战场上如何嗜杀如命。单论以前他在京城里的事迹,无人敢忘。   管你是王宫贵胄还是富甲名流,只要惹过他的人,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宁王说要为谢容姝做主,那便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动辄可是要人性命的。   谢容姝也没想到,素未谋面的贵妃娘娘竟会让宁王带这种话给她,想来应是看在舅母的面子上。   她自不敢推辞,忙受宠若惊地福礼谢过。   楚渊见状,知道今日来的目的已经差不多达成,便亲自宣读了贵妃的谕令,将赏赐交给谢容姝,离开了安平侯府。   从头到尾他甚至连屋子都没进,茶都没喝上一口,更没有再多看谢思柔和谢思沁一眼。   满心期待能被宁王看上眼的谢思沁,拧紧手里的帕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全然没了方才斗艳时的得意劲,看向谢容姝的目光,尽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而谢思柔则更直接一些。   宁王前脚刚走,谢思柔气得直跺脚,对谢严道:“爹爹,我才不要去做大姐的丫鬟!”   “胡闹!”   谢严沉下脸:“姝儿身子不好,你做妹妹的,应该要侍奉长姐,这怎么能说是做丫鬟呢?”   “我不要……我……”   谢严一甩衣袖,冷声打断她的话:“从今日起,你们两个必须日日去如意院服侍姝儿,直到姝儿身子彻底好了为止。”   “爹爹!”   谢思柔眼眶含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她是这府上的娇娇女,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父母宠上了天,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这是为父的命令。”谢严沉声道:“若敢有半分懈怠,便将你们送去庄子上,再也不许回来!”   谢思柔还是第一次听见父亲说这么重的话,心有不忿,却不敢再顶撞回去,只能怨毒地看向谢容姝。   哼!让我服侍你……就你这副病秧子的身子,看我怎么送你归西!   宁王带着贵妃的赏赐亲自去安平侯府,虽然是匆匆去又匆匆离开,却还是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悦来楼里,顾淮接到线报,漂亮的眉毛简直要扬到天上去。   原本,他只是好奇,谢容姝到底要在安平侯府里做什么,便派了暗卫前去打探,却没想到看了一场好戏。   “贵妃娘娘不是去了行宫吗?怎会突然想起来要赏赐谢家那个姑娘?”   暗卫:“小人特地去祁公公那里问了,赏赐是娘娘走之前便下的,一直被宁王截在手里。今日应是殿下看见那姑娘在安平侯府闹了一场,才特地跑一趟的。”   顾淮听见这话,更是惊讶:“莫非,宁王还在那府里布了暗卫不成?”   暗卫躬身道:“如意院周围,有六个暗卫在把守,比殿下自己身边跟着的暗卫都多,小人都险些露了行迹。”   顾淮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此事,贵妃可知情么?”他问道。   暗卫:“看祁公公的样子,像是不知情的。殿下做事,向来独来独往,就连贵妃娘娘也不敢多问。殿下对这姑娘如此上心,若被侯爷和夫人知道……”   “知道又如何?”顾淮冷笑道:“爹娘难道还想让妹妹嫁给宁王不成?非要让顾家女儿一个个全葬进深宫里,才肯罢休么!”   暗卫垂首,不敢多言。   顾淮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似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沉声道:“得早些让他们认清现实才好,过几日秋日宴,把帖子送一份给安平侯府,到时再捎个消息给‘姜少爷‘,我已帮她办了两件事,她得替我办一件事来偿还。”   不过几日的时间,素日里还算和谐的安平侯府后宅,处处涌动着暗潮。   先是谢思柔和谢思沁两姐妹——   在谢严的命令下,两姐妹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如意院。   谢容姝自不会让她们来服侍自己,给自己添堵。最多只让她们在廊下候着,一候便是大半日。   谢思沁在罗氏面前站得多了,还算熬的住。   谢思柔却是怄得要死。   她原想着若谢容姝让她去服侍:喊她端水,她便把水泼了;喊她煎药,她便把药熬干了;喊她更衣,她就把衣服扔进炭盆里,给它烧了;看谢容姝这个短命鬼,会不会气得吐血直接归西去。   可没想到——   她每日就只能在廊下傻站着。   若晴天还好,一碰到下雨天,秋风像刀子似的,把雨刮进廊下,淋她个透心凉。   谢思柔不是没想过称病躲过去,可她前脚称病,谢容姝后脚便请赵大夫上门给她诊脉……她只恨自己身子骨太好,想病都病不了。   再便是罗氏那里——   罗氏这个当家主母,自从在如意院受了惊吓,便一直称病卧床不起,不仅晨昏定省皆免,就连中馈都交给几个管事婆子料理。   那几个管事婆子,素来都是听罗氏的吩咐办事,离了罗氏,行事死板、效率低下,还惯会捧高踩低。   除了罗老太太、罗氏、谢思柔和谢容姝院子里的事,她们不敢怠慢以外,谢思沁和那些个姨娘们、平日里做事的仆妇丫鬟们,少不得被她们磋磨。   可偏偏众人都不觉得这是罗氏的问题,反而把怨气全都撒在谢容姝身上。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在传,是谢容姝不敬尊长,虐待四个翠字头的丫鬟,才会逼得翠薇和翠萱发狂杀人。罗氏无辜遭受无妄之灾,阖府也跟着受罪。   起先,这些传言只是在侯府下人们之间流传,后来越传越远,   不到十日的功夫,京城里的公侯勋贵之家,都在盛传谢家这个大小姐,是个容貌丑陋、目无尊长、刁难手足的恶女。   “小姐,你不知道她们传得有多气人,说您目不识丁、贪财虚荣,说您养母根本不是范阳卢氏,还说您从小被卖到了那种地方……”   雪竹气得眼睛都红了:“忠毅侯府那边,夫人派人来问了好几次,您都挡了回去。先前宁王殿下还说,若您受欺负了,他会给您撑腰,有宁王殿下做靠山,难道您就任凭她们这么编排您吗?”   谢容姝本就不在意这些虚名,闻言,笑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们说什么事她们的事,难不成我能让宁王把这府里背后嚼舌的全都杀了不成?”   “少爷送信来说,您若想杀那些毁您清誉之人,根本无需找宁王殿下,他来府上清人头都行。”雪竹义愤填膺地道。   谢容姝扶额,鸡都不敢杀的丫鬟,连清人头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好雪竹,别急。”谢容姝微微一笑,杏眸里尽是笃定的光:“我既搭了戏台子给她们唱戏,万没有戏唱到一半就清场的道理,且再忍几日,算算时间火候也差不多了,该出手的人,很快就要出手了。”   几日后,谢容姝所谓的时机,还没等到,却收到了承恩公府秋日宴的请帖,以及一封临江公子的亲笔信…… 第28章第28章   承恩公府的秋日宴,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可算的上是独一无二。   承恩公顾家是百年世家,先后出过四位皇后和一位贵妃,能够拿到秋日宴邀请函的,必是这京城里最显贵之家。   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子或男子,想要联姻的,无不挤破头想要参加承恩公府的秋日宴。   在秋日宴上,表现特别出色的世家女子,或许还能被贵妃看上,赐予殊荣。   安平侯府三个女儿,谢容姝最大,还有一个月才及笄;谢思柔和谢思沁比谢容姝小一岁,按说承恩公府的秋日宴,不该请她们才是。   许是因着贵妃的关系,承恩公府的帖子不止下给了谢容姝,连谢思柔和谢思沁都有份。   前世谢容姝及笄以后,一直是承恩公府秋日宴的座上宾,这样的宴会对她来说,是帮助父亲获取消息的最佳渠道。   可今生,她一点都不想去。   然而,不去却不行。   临江公子托人送信到忠毅侯府,要姜少爷替他办一件事。   谢容姝看着信中所托,用“姜少爷”的身份,是肯定办不了的,还得用谢家女儿的身份去才行。   有别于谢容姝的不情不愿,谢思柔和谢思沁却觉得能去秋日宴,是天大的喜事。   就连一直称病在床的罗氏,也不好再继续“病”下去,只能支棱起来为三个女儿置办一切。   “太太,大小姐那边的衣裳首饰,该怎么置办。”崔嬷嬷小心请示。   打从上次她给谢容姝送了一回首饰,在竹林里被竹叶划破脸颊,便以为自己是撞了鬼,吓得去了半条命,吃斋念佛、求医问药足足告了二十天的假,才算养好一些。   结果,她回来便从罗氏那听说,在谢容姝房里撞见姜莲的事,又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回,赶忙将自己脸颊如何被划,告诉给罗氏知道。   罗氏清醒过来以后,原本还对那日在谢容姝房里撞见姜莲,存了三分怀疑,一听崔嬷嬷这么说,登时觉得心里瘆的很。   现如今,她听见崔嬷嬷问起衣裳首饰,便想起那日“姜莲”掐着她脖子,说她占嫁妆的画面。   罗氏打了个寒颤:“去把姜莲的嫁妆单子,和嫁妆库房的钥匙,拿去给如意院,再去天宝阁给她买一套时新的衣裳和头面,挑贵的,从公中出银子,免得那死鬼说我苛待她女儿。”   崔嬷嬷忙应承下来,带着人去如意院,恭恭敬敬交给谢容姝不提。   时间很快便到了承恩公府秋日宴举办之日。   此番秋日宴并非在承恩公府里准备,而选在了京郊的翠云别庄。   翠云别庄是高祖赐给承恩公府的前朝皇庄,紧邻东湖,占地极广,庄子里不仅能骑马击鞠,还可以泛舟游湖,在秋高气爽的日子,最是惬意。   一大早,罗氏带着谢容姝、谢思柔和谢思沁,坐着马车到达翠云别庄。   许是今日天气极好的缘故,时间尚早,可别庄里已经到了不少宾客。   谢容姝举目望去——   成片的枫林红似火,与金灿灿的桂花相映成趣,阵阵桂花香气扑入鼻尖,映着蓝天碧水,别有一番悠然闲适的滋味。   身着华服美裙的女眷们,三三两两驻足,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秋日美景。   安平侯府在京城里,虽说门第不算差,可比起那些有权有势的公侯阶层,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尤其罗氏的出身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像承恩公府秋日宴这样的场合,罗氏嫁进安平侯府十几年,统共也就来了三次而已。   所以,比起欣赏这园中的美景而言,罗氏最关心的,是如何与今日来参加宴会的夫人们攀上交情,也好日后能混混这京城这最顶级的交际圈。   “今日你们三个,都要安分守己好好呆着,不要乱跑,也不要乱说话,不管你们在府里怎么样,出门便代表着侯府的颜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切莫做出给府上丢脸的事,明白吗?”罗氏再三叮嘱道。   谢思柔和谢思沁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自是乖巧点头,努力端出大家闺秀的模样,捏着帕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谢容姝不近不远地缀在她们身后,欣赏着这园中的美景,完全将罗氏的话当成耳旁风。   罗氏见状,面上不显,心下却尽是嘲弄。   姜莲就算阴魂不散又怎么样,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在这种场合,被人说三道四。   罗氏巴不得谢容姝在宴会上多出点丑。   总归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谢容姝是刚被寻回谢家的,纵然她在秋日宴上出丑,别人最多会嘲笑她那个名义上“范阳卢氏”的养母,又与她何干。   引路嬷嬷见罗氏没有欣赏园中风景的兴致,便直接将她们带去了招待女眷的花厅。   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女眷,谢容姝跟在罗氏身后,进到花厅里,便吸引到了许多人的目光。   她今日穿了件浅杏色云锦长褙,配一条浅碧色软烟罗百迭裙。栩栩如生的绣金桂花,点缀在衣领和裙裾四处,衬得谢容姝的皮肤瓷白剔透,杏眸似秋水潋滟,恍若仙子下凡。   可是,在谢容姝本该完美无瑕的脸上,却横着一道丑陋的疤痕,生生破坏了娴静淡雅的美感。   让人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惋惜。   承恩公夫人李氏坐在上首,正与一个夫人聊天,见到她们进来,一眼便认出了罗氏。   “罗太太来了。”李夫人笑着朝罗氏点头:“许久不见,罗太太别来无恙?”   因着这句话,扭头与李夫人聊天的夫人,也跟着转过头来。   不是别人,正是忠毅侯夫人顾氏。   “承夫人们的福,一切安好。”   罗氏虽是安平侯的嫡妻,却没诰命。见到李夫人和顾夫人这样有诰命的夫人,便只能带着谢容姝三个,上前见礼。   顾夫人冷着脸同她点了点头。   因是初见,李夫人少不得要给谢容姝姐妹三人见面礼。   她给谢容姝的,是从腕子上摘下的羊脂玉如意镯,给谢思柔和谢思沁的,却是从一旁朱漆托盘上拿起来的装着玉器的锦袋。   这其中的亲疏不言而喻。   先前在安平侯府的时候,谢思柔从未觉得自己与谢容姝有什么不同。   可现如今,在这些夫人面前,纵然谢容姝的容貌已毁,名声狼藉,却只因为她是姜莲所出,便被这些诰命夫人另眼相待。   谢思柔攥了攥手心,暗暗发誓,她定要嫁个贵婿,早晚有一天要把谢容姝踩在脚下。   两方礼毕,又寒暄一番,谢容姝正欲跟着罗氏退去一旁——   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口传进来,有个清脆娇憨的声音问道:“这位就是那个谢家阿姝吗?” 第29章第29章   谢容姝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鹅蛋脸,远山眉,一双桃花眼含情似水,穿一件牙白绣蝶的长褙,配枫叶红的织金百迭裙,娇笑着从门外走进来,动静之间,妙曼灵动,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这是承恩公的嫡次女顾清凌,承恩公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未来宁王妃的大热人选。   谢容姝对顾清凌不算陌生,前世参加秋日宴,经常与她打照面,深知她性格憨直,最喜欢跟在承恩公世子顾淮身后,还对宁王情有独钟。   前世,因着谢严想把谢容姝许给宁王做侧妃,顾清凌不知从哪知道这消息,每每在秋日宴上见到谢容姝,便敌意颇深,经常语出惊人,虽不至于让谢容姝难堪,却总会令她感觉啼笑皆非。   后来宁王早殇,顾清凌被皇帝指婚给晋王,成了晋王妃。   谢容姝犹记得,自己刚禁足在威远侯府后宅时,还曾收到过作为晋王妃的顾清凌,写给她的信。   本以为顾清凌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一番,却没想到信里未有只字片语,只有一枝晒干的桂花,和一坛未开封的桂花酒。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彼时谢容姝并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不久后,当她接到顾清凌自尽于晋王府的消息,才算明白,这是顾清凌在怀念未出阁前,那些秋日宴的时光,更是在与她告别。   想起这桩事,谢容姝看向顾清凌的目光,不觉间带了几丝柔和。   “你就是宁王哥哥说的那个谢家阿姝吗?”顾清凌走到谢容姝面前,桃花眼里尽是挑剔。   谢容姝回神,朝她见礼,淡笑着道:“我是谢容姝。”   “你长得也没我好看嘛。”顾清凌撇嘴道,语气里尽是不满。   谢思柔和谢思沁站在谢容姝的身后,听见这话,互相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幸灾乐祸。   这种看人当众被打脸的感觉,本来就爽,更何况被打脸的人,还是谢容姝。   就算谢容姝的娘是姜莲又怎样,像顾清凌这样权贵世家的嫡女,想当众让谢容姝难堪,谢容姝还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谢思柔和谢思沁怎么想是她们的事,谢容姝听见这话,倒是有几分唏嘘。   对于谢容姝来说,美或丑与皮囊无关,自己的美丑也无需别人来定义。   前世,她不曾在脸上弄出这道疤,顾清凌见她第一眼,也是这句话。   在顾清凌的眼里,没有美丑之分,只要和宁王扯上半点关系的女子,顾清凌都能从这人身上挑出毛病来,不是长得不如她,就是品味不如她,再不然就是性格不如她……好似只有这样,顾清凌才能说服她自己,宁王妃非她莫属一样。   还真是孩子气的很。   “顾姑娘自然是长得极美的。”谢容姝淡笑着道,语气里不觉带了几分宠溺。   听她这么说,顾清凌的脸上,反而有了赧然之色:“你别误会啊,我没说你脸上的疤……”   越描越黑。   一旁的李夫人见状,扶了扶额,嗔斥道:“你看看你,怎么说话的。”   转头,她歉然对谢容姝道:“清凌这丫头被我们宠坏了,是个口没遮拦的,让姑娘见笑。”   顾夫人也佯怒地打圆场:“清凌,阿姝可是姑母嫡亲的外甥女,你可莫要欺负她。”   “姐姐莫怪,我不是有心的。”顾清凌自知言失,忙朝谢容姝赔不是,又邀请道:“哥哥他们在马场击鞠,你愿同我一道去瞧瞧吗?”   谢容姝对击鞠向来不感兴趣,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到嘴边,想起临江公子信中所托,踌躇几息,应了下来。   谢思柔和谢思沁,本等着看谢容姝出丑,没想到谢容姝非但没出丑,还被顾清凌邀约去看击鞠,登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承恩公府的秋日宴,本就为了最有权势的公侯之家联姻相亲而设,在男女大防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   只是,及笄的女子,为了清誉着想,多少会恪守男女之防,不会在秋日宴上过多走动。   除非是早有接触的两方,为了方便相看,便会由主人出面邀请女方,去马场看击鞠,或请男方去湖上泛舟。   像谢家姐妹这种,尚未及笄的,倒没这方面的顾忌。   可是,对于谢思柔和谢思沁来说,没有主人家邀约,自己巴巴跑过去,总不大体面。   是以,当顾清凌拉着谢容姝的衣袖,要带她去击鞠场时,谢思柔忍不住开了口:“姐姐,我也想去看击鞠,你也带上我吧。”   “我、我也想去。”谢思沁小声附和道。   这是把方才罗氏的告诫,完全当成了耳旁风。   罗氏脸色微变。   “带是可以带……”谢容姝似笑非笑地道:“不过罗姨先前不是告诫你们,要谨言慎行,不准你们乱跑的么?”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罗氏的身上。   众所周知,承恩公府的秋日宴,本就是贵女们难得放松游玩的场合。   罗氏这样的告诫,私下说说便也算了,被谢容姝这样当面挑出来,给在场的夫人太太们听了,难免会笑话罗氏小家子气。   先前还踌躇满志,欲打入京城顶级夫人圈的罗氏,尴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既有顾姑娘领着,你们只管畅快玩便是了。”罗氏皮笑肉不笑看向谢容姝,煞有介事叮嘱道:“你两个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可要多看顾着她们,知道吗?”   “罗姨说笑了。”谢容姝淡笑:“两个妹妹都是罗姨亲自教导,又怎会不懂事,何须我来看顾。”   顾清凌最听不得这样你来我往的机锋,不耐地对谢思柔和谢思沁道:“你们既是阿姝的妹妹,想跟着来便跟着来,只不过,若出了什么岔子,我和阿姝可不负责。”   说完这话,她抓起谢容姝的手,就往花厅外头走去。   谢思柔和谢思沁一听能跟着去,心下早已欣喜若狂,哪还顾得上看罗氏是什么脸色,忙朝李、顾两位夫人和罗氏福了礼,跟在她们后头追了出去……   顾清凌和谢容姝一行到达击鞠场,已经是中场休息的时间,场上零零散散聚集着的,不仅有鲜衣怒马的少年们,更有身穿胡服、窄袖绯衣的飒爽女娇娥。   谢容姝打眼便看见宁王被众人簇拥着,冷脸与一个背对她们的公子,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今日难得没有穿白衣,着了件烟里火色的胡服骑装。原本清冷坚毅的五官,因着烟里火的点缀,平添几丝昳丽之色。   好似察觉到她们的到来,与宁王交谈的公子,转过身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   当谢容姝看清那人的容貌,眉心微微一蹙……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多令·芦叶满汀洲》宋·刘过   本文将于3月28日周日入V,入V当天万字更新奉上,感谢大家免费期的支持和陪伴。   若有幸能与君相携到完结,阿酒不胜感激;若无缘,阿酒会多努力,希望有天能够江湖再见。比心~ 第30章第30章   转过头的男子,身穿绛紫胡服骑装,五官俊美非凡,尤其是那双极亮的桃花眼,仿若明珠般璀璨夺目。   放眼整个京城,能有这副“国色天香”般美人风姿的男子,便只有承恩公世子顾淮莫属。   谢容姝已许久不曾见过顾淮,几乎快要忘记他的长相。   而此刻,当她看见顾淮这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因着那双极亮的桃花眼,在她脑海中,与悦来楼那张平平无奇易容过的脸重合在一起——   原来,临江公子便是承恩公世子顾淮。   难怪他要易容,遮住自己的面容。   这个发现,让谢容姝始料未及。   可细想之下,若非顾淮是承恩公世子,悦来楼怕也不会这般手眼通天。   然而,外戚干政……这是朝堂大忌,悦来楼经手的消息,涉及范围极广,难道顾淮就不怕被皇帝发现么?   谢容姝仔细回想前世,顾淮好似是在三年以后身染恶疾而死。   倒是临江公子和他的悦来楼,始终在京城风生水起。   只不过那时她已成了威远侯夫人,不方便抛头露面,而且顾忌着晋王那边,再没与临江公子有过什么交集。   “哥哥,宁王哥哥!”   顾清凌拉起谢容姝,走到宁王和顾淮的面前:“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   楚渊的目光落在谢容姝面上,前一刻还极冷的凤眸,似冰雪初融般,有了几许暖色。   谢容姝上前见礼。   顾淮那双桃花眼,在他们二人脸上转了一圈,看向谢容姝笑着问道:“你就是姜家刚寻回来的谢姑娘么?”   顾淮换回本来的模样,便换了副声线,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   谢容姝本就是精通易容之人,若非她今生亲自上悦来楼找了临江公子,与临江公子近距离接触过,否则还真难将顾淮与临江公子联系在一起。   她自不会去拆穿顾淮的身份,恭谨客气地回道:“回世子,是我。”   只是,顾淮却似不打算放过她。   “谢姑娘脸上这道疤,还真是特别的很……”他饶有兴趣地道:“我倒认识一个精通易容术之人,要不要……帮姑娘把这道疤遮一遮?”   这是认出她了?   “不必了。”谢容姝笑着婉拒:“多谢世子关心,这道疤……我觉得挺好的,无需遮掩。”   顾淮的桃花眼不经意闪过一道精光。   寻常人这时候,大都会惊讶,以他承恩公世子的身份,怎能看破三教九流之辈才会的易容之术。   而这丫头,连一丝诧异都没有,怕是已经认出他身份了。   楚渊冷冷睇了顾淮一眼,看向谢容姝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已经大好了。”谢容姝客气回答。   “宁王哥哥。”顾清凌不满地问:“我前阵子也生病了,你怎么不问问我?”   楚渊淡淡转眸,冷着脸训斥:“你既是大病初愈,就不该带着人到处跑,此处风大,人又杂乱,万一惊马冲撞了你们,如何是好?”   顾清凌睁大双眼,眼底尽是兴奋之色。   从小到大,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宁王哥哥对她说这么长的话,还都是关心她的话。 第31章第31章   谢容姝没想到,徐怀远竟会来参加秋日宴,更没想到,徐怀远会和晋王一起。   前世,徐家父子为了在皇帝心中保持纯臣的形象,从不与这些亲王、皇子在明面上有任何交集。   更何况,徐、姜两家是世交,姜家与承恩公家又是姻亲,宁王是先皇后顾氏所出,前世徐怀远跟姜砚关系好,也自然是站在宁王这边,只是后来宁王早殇,才会转投晋王。   经过长兴侯府的事以后,谢容姝已经发现,今生与前世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她原以为这些变化或许与宁王有关,可现在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许是感受到她们的目光,晋王楚兴和徐怀远不约而同抬头,朝阁楼上望过来。   谢容姝的视线,猝不及防与徐怀远碰上——   那股刻骨铭心的恨意,瞬间便从她心口燃起。若眼神可以杀人,谢容姝恨不得立刻将徐怀远五马分尸。   “二小姐,世子在桂云楼等你,说是有事相商。”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厮,走到顾清凌身侧,低声说道。   顾清凌不情不愿嘟囔:“哥哥这时候找我做什么?宁王哥哥还没上场,我还想看宁王哥哥击鞠呢。”   小厮只是个传话的,也答不出什么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谢容姝从徐怀远身上移开视线,转头看向顾清凌,主动开口道。   “算了算了,宁王哥哥难得上场击鞠,你留在此处看吧,我去去就来。”顾清凌摆手道。   谢容姝抓住她的衣袖:“我不喜欢看击鞠,这里闷的很,我陪你一道过去,也好透透气。”   她执意跟着顾清凌,并非真的为了要透气,而是因着临江公子那封信——   临江公子在信中说,秋日宴上恐有人会对顾清凌不利,请托谢容姝全程陪在顾清凌身侧,万一出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谢容姝接到信时,还很奇怪,且不说自己一介弱女子,究竟有没有办法保护顾清凌。临江公子不过是个开酒楼的平民百姓,又怎会突然关心起堂堂顾家二小姐的安危了?   如今她既知道临江公子就是顾淮,茅塞顿开。   谢容姝身边一直跟着暗卫,这些暗卫皆出自承恩公手下,“临江公子”发现不了,却很难逃过顾淮的眼睛。   有暗卫傍身,保护一个顾清凌,是绰绰有余。   此刻,谢容姝怕有人假借顾淮之名,要把顾清凌引出去,做什么图谋不轨之事。   “你是不喜欢看击鞠,还是不喜欢宁王哥哥?”顾清凌古怪地看着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对宁王表现出兴趣缺缺。   顾清凌心里不爽。   那么好的宁王哥哥,她不许有人不喜欢他。   谢容姝杏眸微怔,隐隐记起前世顾清凌从不准别人说宁王的不是,便试探地回答:“应该是……不喜欢击鞠吧?”   “那你便留在此处,看宁王哥哥击鞠。”说完这话,顾清凌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便直接下了楼。   谢容姝心生无奈,只得下楼找个僻静之处,将随身当值的暗卫唤出来,让他跟在顾清凌身后。   暗卫前脚刚走,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从谢容姝背后传来——   “阿姝,是你吗?”   谢容姝身子一僵。   这声音化成灰她都记得。   是徐怀远。   谢容姝袖中握起拳头,慢慢变硬,她拼尽全力,才克制住心底的恨意,缓缓转过身来。   “公子在叫谁?”谢容姝杏眸微抬,疑惑地问。   眼底的陌生,令徐怀远唇角的笑,微微一凝。   “姑娘恕罪。”他朝谢容姝一揖:“在下姓徐,名怀远,与姑娘的兄长姜砚,是知交好友。”   知交好友?   呵——利用完就能反手把人捅死的那种“知交好友”么?   谢容姝杏眸微垂,掩去眼底的嘲弄:“公子认错人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徐怀远两步追上,拦在身前。   “在下可是得罪过姑娘吗?”徐怀远的目光,带着七分试探,三分疑惑:“方才在阁楼上,姑娘看在下的目光好似有恨,为何姑娘对在下敌意如此之深?”   为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他将双手交叠,袖于身前。   只是,今日他穿一件青色窄袖圆领袍,袖口不似宽袖那样能掩住双手。   谢容姝微垂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手,便发现他左手的拇指,正无意识轻挠着右手的虎口,好似那里被蚊虫叮了似的。   “我与公子素未谋面,何来‘敌意’一说?”谢容姝淡淡道:“只是,公子既能来秋日宴,想必出身名门,还请自重,莫学那登徒子的做派。”   徐怀远身子一僵,左手的拇指,下意识又挠了右手的虎口几下。   谢容姝留心看了几息,心里陡然升起几丝疑窦。   徐怀远本就生的白皙,虎口处干干净净,连个被蚊虫叮咬的红包都无。   更何况他已经挠了这么多下,却连个印子都没有,显然这个动作,并非是觉得痒,而是习惯性的小动作。   可徐怀远是谁,打从亲娘死后,便替父执掌京城侯府,是京城有名的谦谦君子,一言一行皆端方有度。   她与徐怀远相识三载,夫妻五年,从不曾见过他有过小动作,更不会像这样拦住一个姑娘的去路。   难道此生,这人连性情都变了么?   “京城谁人不知,谢家大小姐脸上有道疤……”   徐怀远笑吟吟望着她,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姑娘明明就是谢大小姐,却不愿承认,可是对在下有什么误会么?”   “误会?”   是误会你灭了姜家满门?   还是误会你骗了我整整八年?   误会这个词,让谢容姝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世从谢思柔那里听到的话——   “……你外祖姜家那位表哥,私通反贼,昨日一早便已被问斩了。证据……是侯爷亲自派人从姜府里搜出来的。姜家被流放在岭南的百余口遗孤,全都是乱臣贼子,俱已悉数伏诛……”   “……他怕你害她,早在你们大婚时的交杯酒里下了毒,所以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从不碰你,就怕你知道,他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我……”   “娇娇,我天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巴不得早日娶你过门,如今姜家被我一网打尽,我终于得到你了……”   字字句句,戳心刺骨,不绝于耳。   谢容姝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怨愤,如浇油的烈火般汹涌喷薄。   此时此刻,几乎被恨意吞噬的谢容姝,全身止不住发颤,手心攥得极紧,指甲掐进肉里都浑然未觉。   “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   她抬起猩红的杏眸,对上徐怀远的笑脸:“我只是想……”   “想什么?”徐怀远笑着问。   他的目光,注视着谢容姝的杏眸,对她眼底的恨意,兴味十足。   “想让你死而已。”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谢容姝的身后传来,替她说完了下半句。   随着这声话落,一道鞭影,似夹裹着千钧之力,冲着徐怀远那张笑脸甩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若喜欢这个故事,还请大家正版订阅,多多支持。   下一本预收《疯批暴君的白月光替身》   秦昭生来妩媚纤弱。   一曲惊鸿曲惊艳四座,被誉为大楚第一美人。   却也因容貌引来灾祸,被暴君占据,囚禁折辱郁郁一生,在深宫中香消玉殒。   再睁眼——   她重活在了十六岁这年。   此时,乖戾狠绝的疯批暴君萧珏,还只是个放荡不羁的纨绔皇子。   曲江宴上——   秦昭安分低调,躲在女眷之中,远远望着那位未来暴君,内心唯有两个念想:   一愿,亲爹不再谋反。   二愿,那未来暴君别再眼瞎看上她。   感谢在2021-03-2621:17:01~2021-03-2710:1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童话里走出的女子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第32章   徐怀远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   他下意识抬手,一个旋身,险险避开挥向他脸面的鞭子。   可是,他的右半肩膀,却生生挨了一下,青色的圆领袍瞬间被划开一道血口,伤口深可见骨。   可见,“只想让你死而已”这句话,来人并非嘴上说说,确然是想要他的命。   前一刻还恨意滔天的谢容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错愕看向了来人。   身穿烟里火色的胡服骑装,坚毅深刻的侧脸,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色,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握着马鞭,艳阳之下高大的身影,立在她侧前方,将她拢在他的影子里。   不是别人,正是宁王楚渊。   徐怀远显然也认出了来人是谁,他捂着受伤的肩膀,强忍痛意,义正言辞质问:“下官与殿下何仇何怨,殿下为何出手如此狠辣?”   此刻,远处击鞠场上,已经有人察觉到这里的动静,正朝这边赶了过来。   宁王淡淡睇他一眼,转头对着谢容姝问道:“他方才可是对你无礼?”   “是。”谢容姝朝楚渊见礼:“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不少人走近,谢容姝不愿让好意出手的宁王殿下,因为她再背上“嗜杀”的名声,便看向徐怀远,扬声道:   “我从未见过此人,他却说我对他有敌意、说我误会他,还拦住我的去路纠缠。此人想必是个登徒子,不知如何混进秋日宴来的,这般轻浮浪荡,没得坏了承恩公府的名誉,莫说殿下只是打他,便是杀了他,都死有余辜。”   此话一出,围上来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京城谁人不知,威远侯世子徐怀远,是端方如玉的君子。   又怎会纠缠一个脸上有疤的无盐女子。   反观这姑娘,年龄不大,出口便是喊打喊杀,摆明是要坏了威远侯世子的清誉,还真是用心险恶至极。   众人对谢容姝心思歹毒的认知,已经超出了看见宁王打人的震惊。   毕竟,在他们看来,嗜杀狠厉的宁王,一言不合动手是常事。   这小姑娘定然知道宁王的性子,才会这般煽风点火。威远侯世子着实可怜,竟惹上这么个恶女。   谢容姝见众人神色,便已料到他们在想什么。   徐怀远惯会伪装,众目睽睽之下,宁王这种嗜杀硬刚的个性,只会背上骂名。   与其让他们觉得宁王有错,倒不如冲着她来。   只是,谢容姝的想法虽是好的,却没想到——   宁王听了她的话,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将他杀了吧,免得祸害人。”   说完这话,他迈开长腿,朝徐怀远走了过去。   谢容姝:……   徐怀远抱着受伤的胳膊,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容姝和楚渊。   他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心血来潮的试探,却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引来杀身之祸。   “下官不才,好歹也是个侯府世子。”徐怀远高声道:“殿下若觉得下官德行有失,大可让御史弹劾下官,或教大理寺将下官拘了去。一言不合便要取下官性命,难道我大周律例都是摆设吗。”   宁王唇角勾起一抹嘲弄。   徐怀远心里比谁都知道,在这煞星眼里,律法是个狗屁。   他咬牙,慷慨激昂地又道:“若殿下执意要杀下官,就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皇上勤政爱民,堪比尧舜,若哪日问起来,下官是怎么死的,还请诸位如实相告,相信皇上定会为下官做主!”   说完这话,徐怀远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死到临头,不想着赶紧逃,还要做出这副铮铮铁骨、慷慨赴死的凛然模样。   不愧是用八年时间,将她骗得团团转的徐怀远。   谢容姝心下鄙夷至极。   她自然不会让宁王殿下当真将这畜生打杀了去。   平白脏了殿下的手,更坏了殿下的名声。   谢容姝疾走两步,拦在宁王面前。   “殿下,方才我不知道此人是威远侯世子……想必这其中有误会,此事便就这样算了吧。”   她心知宁王决定的事,素来极难改变,秋水般的杏眸不觉带了几分恳求。   楚渊脸色骤冷:“你……”   “罢了。”他凤眸微垂,淡漠地道:“随你。”   说完这话,他越过谢容姝,也没再看徐怀远一眼,大步离开。   谢容姝没想到,竟这般轻易便将宁王拦下来,松了口气。   可是,心底随之却有一丝疑惑涌上心头。   宁王殿下好似……是生气了么?   “世子,您没事吧?呀……您的手也受伤了,在流血。”   宁王刚走,两个小厮便忙走上前,将大难不死、瘫坐在地上的徐怀远小心扶了起来。   谢容姝转身,正好看见徐怀远神色恍惚地将左手的拇指,摁在了右手的虎口处:“无妨。”   “世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伤口并不在右手的虎口,而在左手的手背上。   经小厮提醒,徐怀远才反应过来,转而用右手摁在了左手的伤口处。   这个动作虽然细微,却教谢容姝杏眸微凛。   明明他右手没有受伤,却下意识用左手摁住右手止血,是不是意味着——   他右手的虎口,曾经受过伤?   谢容姝记得,前世徐怀远从未伤到过手。   唯一的一次,便是在她死前……   想到此,谢容姝脸色微变。   犹记得,前世在她死之前,曾将一个火盆掀到徐怀远身上。彼时,他抬手挡了一下,右手的虎口便被炽热的银霜炭,烧出了个血红的印子。   谢容姝前世久病成医,知道人的皮肉若被剧烈烫伤,伤口不仅容易经久不愈,还极容易溃烂发痒。   徐怀远方才无意识轻挠右手虎口的动作,像极了伤口发痒时,用手在止痒。   莫非……难道……   徐怀远也重生了么?!!   谢容姝意识到这点——   对于徐怀远今日种种反常的举动,便有了合理的推测。   因为他知道前世之事,才会第一次见面,便对她表现出这般熟稔。   因为他知道前世之事,怀疑她也是重生,所以今日才会对她屡屡试探……   想通这点,谢容姝后背发凉。   她实难想象,若非宁王及时出现,她怕是早就露出破绽来了!   “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徐怀远被小厮搀扶着,走到谢容姝面前,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话虽这么说,可他看向谢容姝的目光,犹带着几丝探究之意。   谢容姝既然想明白其中关节,又怎会让他看出端倪。   她冷冷道:“希望世子能谨记教训,日后莫在人前开这种毁人名节的玩笑,若是个刚烈女子,只凭公子今日的言行,说不定就以死护清白了,我虽非刚烈女子,却也不会让自己名节受损,今日之事等到回府,我必会告诉家父和舅舅、哥哥知道,世子好自为之。”   凛然说出这番话,做足被轻薄才会愤怒的姿态,谢容姝这才挺直腰身转头,朝阁楼上走去……   徐怀远看着她的背影,左手的拇指,再次无意识抚在右手的虎口上,轻挠着虎口上根本不存在的伤口。   他的眼底生出几丝疑惑。   莫非……梦里梦到之事都是假的,是他猜错了么?   谢容姝回到阁楼上,一想到徐怀远也是重生的,坐如针毡,根本无心再看场上的击鞠。   前世,徐怀远并未掌握太多先机,都能让忠毅侯府家破人亡。   若再加上重生,洞察一切先机……   谢容姝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看方才的阵仗,徐怀远八成现在就与晋王联手了。   以自己微末的能力,究竟能否在他们联手之下,救回姜家?   谢容姝实在不敢再细想下去。   此时此刻,谢容姝一想到先前,曾借临江公子和宁王的手,搞了威远侯府一回,就觉得自己草率的很。   以她对徐怀远的了解,如若不是被逼得太狠,以徐怀远的性子,纵然知道晋王是最后的赢家,也绝不会这么早就投到晋王那里去……   多半还是因为先前威远侯府机弩之事,徐怀远才会寻求晋王庇护,也因此对她起了疑心……   等到谢容姝回过神来,场上的击鞠已经接近尾声。   “宁王哥哥呢?怎么没上场了呢?”   顾清凌红着眼眶,走到她身侧坐下,一双桃花眼犹带着水光,好似受到了极大委屈。   谢容姝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你怎么了?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按说她的暗卫跟着顾清凌,不会出事才对。   “没什么。”顾清凌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闷闷地道:“被哥哥训了几句,说我痴心妄想……哥哥只知道在外头胡混,从来都不关心我,有事也不帮着我,还要训我,哥哥真坏。”   “你哥哥还是很关心你的。”谢容姝不知该怎么安慰。   在她看来,为了亲妹妹的安危,专门安排她来秋日宴,这样的兄长,跟姜砚表哥想比,也不差什么。   “宁王哥哥呢?”顾清凌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怎么不见了?”   经她这么提醒,谢容姝才发现,好似下半场击鞠,宁王根本就没有上场。   难道……宁王当真生气了?   谢容姝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犹豫一下,便将方才的事,告诉给顾清凌知道。   这种事,就算她不说,以顾清凌对宁王的倾慕程度,也会从别人口里得知。   顾清凌听了以后,看向她的眼神,登时变得有几分复杂。   “你说你是不是傻。”   她义愤填膺地道:“那徐怀远轻薄你,不是个东西,殿下既说要杀他,让殿下将他杀了便是,你何苦拦着。若换作是我,得殿下如此相待,莫说是杀人,便是再递把刀子上去,或再补上一刀都使得。你这般辜负殿下的好意,难怪殿下会生气,我都看不起你!”   谢容姝:……   “所以……殿下当真是生气了?”她忖度着问。   顾清凌冷哼一声:“你就是个木头,一点也不配……”   说到这,她似想到什么,顿住话头,狠狠瞪了谢容姝一眼,直接站起了身。   “走了。”   顾清凌愤愤地道:“方才我来的时候,见万春班要开锣了,你陪我去游湖。”   谢容姝对她阴晴不定的性子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与她一般见识。   想到临江公子所托,谢容姝便不再在方才的问题上深究下去,站起身和顾清凌一起离开。   离她们不远处,谢思柔和谢思沁一直留心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二姐姐,咱们也跟上去吧。”   谢思沁低声催促道:“击鞠过后便是游湖,有男有女,这边击鞠都打完了,咱们跟着顾小姐,还能继续去游湖呢。”   谢思柔坐的笔直,捏着帕子,脸颊难掩羞涩:“阿沁,你快帮我瞧瞧……击鞠场右边那棵枫树下,晋王殿下是不是在看我?”   谢思沁依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身穿靛蓝道袍的晋王殿下,正痴痴往这边看。   以她的角度看来,晋王的目光,可绝非落在谢思柔脸上的——   而是落在离谢思柔最近的,顾清凌先前坐着的位子上。   呵……她这个二姐,还真够自作多情的。   谢思沁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击鞠没开始之前,她便看得清清楚楚,晋王一直盯着顾清凌,想必这会儿也是。   谢思柔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还真是敢想。   纵然谢思沁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她却用十分羡慕的语气道:“是的呢,二姐姐,殿下确实在看你,今日殿下已经看了你好几次了。”   谢思柔心花怒放,忙伸手理了理自己的簪钗。   “你快帮我看看,我头发乱了没。”她羞红着脸道:“今日若能被晋王殿下青睐,也不算白来这趟。”   “晋王殿下走了。”谢思沁低呼出声:“想必殿下是去游湖了,二姐姐,咱们也快跟上吧。”   听她这么说,谢思柔探头,望着晋王殿下远去的方向,忙站起身:“走走走,咱们快去跟上。”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泛舟、载酒、游湖,亦是承恩公府秋日宴的一大特色。   谢容姝跟着顾清凌来到湖畔,已经有不少画舫入了水,飘荡在湖面之上。   承恩公府为宾客准备的,都是供五六人同乘的精致小画舫。   画舫四周锦帘半遮,舫中布设着精美的软榻和矮几,还有各色珍馐美味,供人泛舟湖上。   红色舫顶的画舫专供女眷游玩,青色舫顶的画舫,则是男子专用。   在湖的正中,承恩公夫人还命人搭建了戏台子,请来了京城最火的万春班,这会儿戏已开锣,伶人们咿咿呀呀唱着的,好似是《西厢记》里的折子。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方才被谢容姝留在花厅的雪竹,已经在湖边等候多时,见到谢容姝,忙迎了上来。   “太太在花厅受了冷落,便去同几个眼生的太太一道上画舫听戏去了。”她低声禀报。   谢容姝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就算她方才没让罗氏当众出丑,罗氏的做派也入不了那几个诰命夫人的眼。   正所谓“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便是自轻。”(1)   罗氏这种自轻自贱之人,被冷落是必然。   前世,她尚不知罗氏所作所为时,还曾在秋日宴上,有意为罗氏做脸面,不让罗氏过于难堪。   如今想来,自己还真是傻得很。   “就这艘吧。”   顾清凌随意挑了艘画舫,便邀请谢容姝上了船。两个主子加两个丫鬟,四个人,再加个撑船的婆子,画舫不挤不空,刚刚好。   撑船的婆子刚要划桨,谢思柔和谢思沁两个人,便急急追了上来——   “姐姐,带带我们一起吧!我们也想游湖。”谢思柔娇恳求。   阴魂不散。   顾清凌站在船头,一脸嫌弃:“没地方了,你们另找一艘船去。”   “剩下的都是青顶船,没有红顶的了。”谢思沁委委屈屈地道。   顾清凌转头一看,还真是。   “你们想跟来也可以。”她桃花眼微微一闪:“我让这两个丫鬟下去,你们上来,只是……没了丫鬟,我们便没人服侍,你们若来,丫鬟需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如何?反正我和阿姝比你们大,服侍我们,你们也不亏什么。”   这会儿别说让谢思柔做丫鬟,便是让她去撑船,她都没二话。   “使得使得。”谢思柔点头如捣蒜:“只要姐姐们带我们游湖,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顾清凌唇角一勾,便雪竹和她自己的丫鬟使个眼色。   雪竹犹豫一下,见自家姑娘没有反对,便跟着顾清凌的丫鬟退到了船下。   谢思柔和谢思沁总算上了船,眼瞅着远处晋王殿下和几个公子也登上了画舫,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   “姐姐们要喝茶吗?我给姐姐们烹茶。”谢思柔端出一副温顺端庄的模样,娇声道。   顾清凌既叫她们上来,便是存着刁难的心思,自然不会让她们闲着。   一会儿喊谢思柔倒茶,一会儿又命谢思沁给她锤腿打扇。   将她们二人使唤得团团转。   谢容姝不喜欢这两个人,也没有给自己添恶心的恶趣味,自不会使唤她们为自己做什么。   只摇着团扇,看远处台子上的折子戏。   眼见谢思柔和谢思沁累得够呛,顾清凌便招呼婆子寻了个离湖心戏台不算太远的偏僻位置,将船停了下来。   “好了,你们可以休息了。”顾清凌格外开恩道。   谢思柔和谢思沁总算松了口气。   她们忙装出一副痴迷看戏的样子,跑到船头,捏着团扇,凭栏而立,眼睛却不助地偷偷往远处那些青顶画舫上瞄。   顾清凌见二人搔首弄姿的模样,轻嗤一声。   凑近谢容姝低声道:“你那罗姨究竟是什么做派,怎就教出来这种上赶着要给人做妾的女儿?得亏你从小没在府里长大,真是万幸。”   谢容姝淡笑不语。   两世,她与谢清凌都算不上是朋友,此番跟她来游湖,也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对临江公子的承诺而已。有些话,自然不方便向谢清凌吐露。   谢清凌见状,也不强求,透过半卷的竹帘,出神往外面的看去。   忽然,她似看到什么,眼神一亮。   “你瞧,那是不是宁王哥哥。”谢清凌指着远处说道。   谢容姝转头望去——   只见宁王已经换了身素白的广袖长袍,玉冠束发,玉带束腰,神情冷漠地立在远处的船头。   湖上徐徐的秋风,将他宽阔的袍袖吹得随风翻飞,像随时会乘风离去的谪仙,有股遗世孤立的风姿。   这样的宁王,好似凡尘世俗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入他的眼睛。   谢容姝突然就明白,方才顾清凌为何会说:“若换作是我,得殿下如此相待,莫说是杀人,便是再递把刀子上去,或再补上一刀都使得。”这样的话。   像宁王这般从不随便与人结交,清风朗月般的人,何其有幸才能得他真心相对?   真正懂得他的人,必不忍辜负于他,不会舍得让他失望,亦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喂!”顾清凌在谢容姝眼前晃了晃手,不满地道:“看呆了么?是不是发现宁王哥哥最好?”   谢容姝回神,哑然一笑,点了点头,发自肺腑地道:“宁王殿下,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哼,你知道就好。”   顾清凌朝撑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划动船桨,便将画舫朝宁王的方向划了过去。   立在船头的谢思柔和谢思沁二人,始终留意着远处晋王所乘画舫的动静。   眼见婆子划动船桨,离那艘画舫越来越近——   “阿沁,阿沁。”谢思柔脸颊热的发烫:“你说一会儿我该怎么做,才能吸引晋王的注意?他都看了我这么久,若我不给他回应,岂非辜负他对我的情意?若这次同他错过了,下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他,这可怎么办才好……”   谢思沁见她这副自作多情的模样,面上不显,心底却鄙夷至极。   不经意间,她心思一转,计上心来。   “我有个法子,能让殿下永远都记住你,你要不要试试?”   “快,快,告诉我。”谢思柔忙附耳过去。   谢思沁低声道:“等船靠近了,你便这样……”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低,旁人再也听不清……   另一厢。   载着楚渊的画舫,在湖面上缓缓停下来。   他看向撑船的小厮,沉声问道:“你们世子将我唤来此处,他人呢,去哪了?”   “世子说,请殿下稍等片刻,他去前头给夫人点一出折子戏便来。”小厮恭谨地道。   楚渊眸色微冷。   “你们府上是没人了么,连折子戏都要世子亲自上场去点。”他淡淡地问。   小厮心知宁王动了怒,打个激灵,忙单膝跪地,却不敢多言。   “皇兄,几日未见,可安好否?”   一声熟悉的问候,将楚渊的目光从小厮身上,拉到对面的画舫。   晋王带着徐怀远立在船头,朝楚渊见礼。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徐怀远已经处理好伤口,换了袭竹青色的长袍,垂首立在晋王身后,神色比之前恭敬不少。   晋王见楚渊的目光落在徐怀远身上,拱手道:“皇兄,弟弟方才听怀远说,他在击鞠场外头冲撞了你,看在弟弟的面子上,还请皇兄放他一马,可好?”   楚渊冰冷的目光,在晋王和徐怀远的脸上扫过,唇角勾起一抹嘲弄。   他淡淡道:“若不想死,以后便莫再本王面前出现,否则,下次便没这么幸运,有人能替你拦下本王。”   晋王没想到,宁王对徐怀远竟这般厌恶,忙朝徐怀远使眼色:“还不快谢过宁王。”   徐怀远恭恭敬敬朝宁王揖礼,语气诚恳地道:“谢宁王殿下不杀之恩,下官日后定当谨记殿下教诲,如非必要……绝不出现在殿下面前。”   楚渊袍袖轻甩,背过身去:“还不快滚。”   徐怀远何曾受到过这般屈辱,交叠在袖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他低垂着头,眼底猩红。   倘若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他总有一日,会将此人踩在脚下,千倍万倍把这份屈辱给讨回来。   这么想着,徐怀远心底好受了些,同晋王道了声谢,正欲退回船舱去——   只听得远处突然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啊——我不会泅水,阿姝救我!” 第33章第33章   雪竹心知瞒不下去,只得如实相告:   “秋日宴后,坊间便说姑娘动辄便将打杀二字宣之于口,心思甚为狠毒。还说姑娘是嫁不出去的无盐丑女,故意跳湖,图谋亲事,连给宁王殿下做妾都不配,合该绞了头发做姑子,一辈子青灯古佛才好。”   谢容姝听到最后,笑了。   “妙啊,甚妙。”她杏眸弯弯,带了几丝狡黠:“‘出家’甚好,只不过……不做比丘尼,做坤道可好?这样对外祖母也好交代了。”   雪竹急了,忙抬手摸摸谢容姝的额头。   “姑娘莫不是烧糊涂了,怎听见‘出家’二字便高兴成这样。姑娘若去做坤道,那嬷嬷和奴婢们,也要一起做坤道,可、可奴婢大字都不识一个,不会画符也不会念经文,这可怎办才好?”   谢容姝拉下她的手,笑着道:“傻丫头,既做了坤道,又哪有带着丫鬟嬷嬷的道理,到时候我自会给你们安排出路,让你们一辈子开开心心、衣食无忧。”   ‘再不会因为她平白送了性命……’谢容姝心里默默道。   雪竹摇头:“姑娘去何处,奴婢们就去何处,奴婢们几个打小便是太夫人和夫人给姑娘选的丫鬟,这辈子只认姑娘一个主子,哪都不去。”   谢容姝微微一怔。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难怪这两世,她房里的人与她认识不久,却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忠心耿耿从不曾有二心。   原来外祖母、舅舅和舅母,在她失踪以后,一直相信她能回来。默默为她准备得用的人,只等寻她回来以后,交到她手里。   谢容姝鼻尖微酸。   这才是真正的亲人,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不会想过放弃你,时时刻刻为你着想。   这么好的姜家,她要怎么做,才能护住他们,不让他们重蹈前世的覆辙。   不经意间,谢容姝脑中闪过那日在湖里宁王在她耳畔说过的话——   “本王不许你死,若你敢死,本王便让姜家自生自灭,你听见没有!”   “你活着,他们便活着,你若敢丢下我……”   谢容姝杏眸闪过一丝疑惑。   前世姜家是在宁王殇逝以后才出的事,怎么算都还有两三年的时间……   可那日宁王为何会突然对她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让姜家自生自灭”?   难道,前世姜家覆灭,还有别的隐情不成?   与此同时,安平侯府,如意院。   谢思柔伏在罗氏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是谢思沁给女儿出的主意,她说晋王殿下看上女儿了,让女儿等晋王殿下的船靠近,便跳进湖里去,这样殿下定会将女儿救起,便能促成好姻缘。可没想到,女儿当真跳下去以后,才发现殿下根本看都没看女儿一眼,直冲着那顾清凌去了。若非威远侯世子回头来救女儿,女儿恐怕此刻便已做了水下的亡魂……”   这样的脑子……   罗氏扶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怪自己平日里太宠这个女儿,不曾让她知道人心险恶。   “那谢思沁呢?”罗氏沉声问道:“晋王既是冲着顾姑娘去的,怎会最后救了谢思沁?”   提起这个,谢思柔气得脸都青了。   “谢思沁让我在船头跳,她自己却跑到船尾,直接跳到顾清凌身边。那撑船的婆子本来想把顾清凌往晋王殿下船上送,没想到被谢思沁抢了先。”   “谢思沁抱着晋王的胳膊不松手,又恰好承恩公世子带人赶来将顾清凌给救上了船,晋王殿下只得把谢思沁捞到船上去。”   说到此,谢思柔娇媚的面容,因太过气愤,而变得异常扭曲:“谢思沁这个下贱坯子,太不要脸,这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她娘是个妾,她跟她娘一个德行,上赶着给人做妾,还要害我性命,我定要让她不得好死!”   “罢了。”罗氏轻拍她的后背:“有道是‘宁做贫民妻,莫做富家妾’(1),这话在公侯之家也是得用的,你嫁给威远侯世子,将来便是堂堂正正的威远侯夫人。有娘在,谢思沁纵然攀上晋王,也是一顶轿子抬进晋王府,最低贱的妾,我绝不会让她做侧妃。”   她说着,脸上不觉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你再想想你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姐姐,哼,她这次连给宁王做妾都不配。亏我还在担心,侯爷看在姜家面子上,真给她找个像样的寒门女婿,万一那寒门女婿飞黄腾达了怎么办,现在倒没这层顾虑了。”   谢思柔一听是这么个道理,又想到将她救起的威远侯世子徐怀远,是那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人物,便也心里舒服了些。   “娘,谢思沁那死丫头心思歹毒,害我差点丢了性命,咱们不能就这么便宜她。”她恨恨地道。   “急什么。”罗氏冷笑:“离你们两个及笄还有一年时间,她们母女,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谢容姝整日被太医、顾夫人拘在庄子上养病,除了吃、睡,便只能在庄子上四处闲逛。   如今悦来楼被烧毁,临江公子下落不明,福茗和福星在外面探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   安平侯府后宅那边,她虽留了人看着,消息往来却极不便。   谢容姝总有耳目闭塞之感。   在这期间,她最想做的,便是想跟宁王见上一面,一来谢谢宁王的救命之恩,更重要的,是想当面问一问,那日在湖里,宁王说的那些话,究竟有何深意。   她请托姜砚帮她传话,却只得到宁王连夜出京,数日未归的消息。   谢容姝急得不行,却没有旁的办法。   总算熬到太医开的补药全都吃完,顾夫人这才同意她回安平侯府去。   这日,谢容姝在姜砚护送下,坐上马车,离开别庄。   马车刚走到岔口,便有一位不速之客,早早等在路边,出声拦下了她的车驾。   “谢姑娘,先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来给你赔不是了。”   谢容姝掀开马车的锦帘往外看,只见承恩公世子顾淮,穿着鸦青色长袍,披一件玄色披风,容貌憔悴地立在路边的长亭外。   见她望过来,顾淮长揖到底:“那日的事还有些误会,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淮,你可要点脸吧。”   姜砚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枉我还敬你是我哥,你却差点把我妹妹害死。合着你妹妹的命是命,我妹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哼!”   顾淮没有起身,也没再解释,更没有逼迫谢容姝必须下车听他解释。   这样的态度,倒让谢容姝有些意外。   她大可放下帘子,让马车继续前行,完全无须理会顾淮要说什么。   可在谢容姝的心里,对于秋日宴上所发生之事,有许多疑惑未解。   她沉吟几息,对着姜砚道:“表哥,便让我与他说两句话,无妨。”   姜砚闻言,警告顾淮:“你可莫再诓我妹妹,否则我便告诉殿下去!”   听见这话,顾淮肩膀抖了抖。   姜砚见他听进去了,冷哼一声,打马去了车队前面。   谢容姝下了马车,径直走进长亭里。   “为什么?”刚站定,谢容姝直接开口问道:“我与世子统共只见过三次面,就算得知公子真实身份,也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那日公子为何诓骗我去秋日宴,还要让令妹拉我跳湖,我想不明白。”   顾淮长叹一声:“不瞒姑娘,家父、家母一直属意宁王,想让清凌嫁给宁王,清凌也有这打算……然,我看宁王对清凌根本就无意,若清凌当真嫁过去,便只有守活寡的份。”   “我不愿清凌和宁王结成怨偶,不想让清凌余生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也想让家父、家母明白,执意让清凌嫁给宁王,不会有好下场。于是我便诓骗清凌说,宁王对姑娘有意。清凌自然不信,我便与她打赌——若清凌与姑娘同时掉进水里,宁王定会先救姑娘,而非清凌。于是,便有了那日清凌将姑娘拉入湖中之事。”   所以,就因为这么一个玩笑,她差点丢了命么?   谢容姝觉得荒唐至极。   “我竟不知,世子和顾姑娘兄妹之间的玩笑,竟要用旁人的命来做赌注,世子还真是好雅兴,这份心思,怕是阎王都不及。”她不客气地嘲弄道。   “这是我的失误。”   顾淮脸上尽是歉疚,再次长揖到地:“那婆子虽是我安排的,可我没想到,她竟是个细作。对方在得知我安排以后,便用了招一石二鸟之计,指使那婆子趁乱害你性命,而后再将清凌送到晋王船上去。如此一来,顾家和姜家会因你的死,反目成仇,晋王也能趁机求娶清凌做晋王妃,让顾家成为晋王的后盾。”   谢容姝听明白了。   这是个计中计。   若顾淮所言非虚,那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成功,最大的得益人便是晋王,相信那撑船的婆子必是晋王安排的细作无疑。   晋王对顾清凌素有觊觎之心,这是谢容姝早就知道的事。   前世,晋王隐忍到宁王殇逝、姜家流放、贵妃重病之际,才向皇上求娶顾清凌为妃。   彼时,纵然顾清凌有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嫁给晋王作妃,以保下承恩公府满门。   晋王的手段素来阴险狠辣,惯于躲在暗处。   安排细作伺机动手脚,确然像晋王的做派。   谢容姝面上不显,心下已经信了顾淮几分。   毕竟,她的舅母顾夫人,是顾淮嫡亲的姑母,顾家与姜家关系匪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怎么样,顾清凌和顾淮都没理由对她痛下杀手。   “可你又怎知,宁王殿下一定会先救我,而不是先救顾姑娘呢?”谢容姝疑惑地问。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明·西泠长《珍珠记》一六   因为31号上夹子,所以30日的更新,放到31号23点更,二合一。   V后日更,如有请假会提前挂请假条,感谢支持正版订阅,么么哒~~ 第34章第34章   当然是因为知道宁王心悦于你——   这话顾淮绝不敢告诉谢容姝,否则下次他所面临的困境,便不是被烧了悦来楼,“弄死”他临江公子身份这么简单。   他笑着道:“宁王殿下向来信守承诺,我听闻他在安平侯府曾经许诺过你,会为你做主。想来他见你有难,必不会食言……”   谢容姝点了点头,对于宁王言出必诺这点,她深以为然。   顾淮见状,知她是个一根筋的,便又道:“更何况,宁王知道救下落水女子,意味着什么,若他不愿娶清凌,更不会出手相救。”   这话成功让谢容姝一怔。   她不由想起最近京城坊间的这些传闻,和脸上这道疤。   若宁王当真娶个无盐恶女进门,必会沦为京城权贵间的笑柄。   照这么说的话,宁王明知道救下她的后果,却依然出手救了……   是不是便意味着——   在宁王殿下心里,践行承诺比那些身外之名更重要?   想到这些,谢容姝在心底对宁王更生出许多感激。   顾淮见她神色间并无半分羞涩之意,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   这姑娘到底听明白了?   还是没听明白?   若听明白,怎会这般平静?   若没听明白……连这都听不明白,那宁王还真是惨。   顾淮一想到宁王碰壁的表情,心里倍感舒适。   “多谢世子相告,你帮我一次,我也算还你一次,如此我们便两清了。”   问清楚心中的疑惑,谢容姝释然不少,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够原谅顾淮和顾清凌的所作所为。   谢容姝朝顾淮福礼,越过他正欲离开——   “等等。”   顾淮面容一肃,忙走到谢容姝面前,再次一揖:“秋日宴上擅自将姑娘置身危险之地,是顾某草率了,再次跟姑娘郑重道歉。”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枚婴儿巴掌大,雕着“令”字的羊脂玉牌,递到谢容姝面前:“顾某不求姑娘原谅,只想请姑娘收下这个,作为顾某对姑娘的补偿。此物能够调动悦来楼所有的暗桩,相信对姑娘来说,会非常有用。”   “不必了。”   谢容姝垂眸,根本没有要接的意思:“方才我已说过,与世子互不相欠,更谈不上补偿,告辞。”   顾淮闻言,倒是有些意外。   当初谢容姝找上他,便是因为缺人手,而今他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她,这姑娘却拒绝了?   “谢姑娘,想必姑娘知道悦来楼已经付之一炬,临江公子这个身份,也随之消失。可我这些年苦心经营悦来楼,有不少人都在依附悦来楼做事,如今我要离开京城,不想就此抛下他们,这些日子顾某思来想去,唯有将他们交到姑娘手里,才最放心。姑娘就当是帮我个忙,可好?”   说到最后,顾淮清越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几分恳求。   谢容姝顿住脚,脸上难掩诧异。   她觉得这番言论,比方才听见顾淮和顾清凌拿跳湖打赌,都觉得荒谬。   “世子既如此珍视悦来楼,又为何将它付之一炬,既将它烧了,又来托付于我……我不过是一介女子,何德何能接得了悦来楼,世子说笑了。”   谢容姝已经被顾淮坑过一次,就算他此刻在她面前说出花儿来,她也不会再相信他。   以后人手没了,她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重活一世,她该比别人更懂得保护自己才对。   秋日宴上发生的事,结结实实给她上了一课,不该再像前世那样,无条件相信自以为对的人。   顾淮原还以为谢容姝是假意推辞,没想到她竟是当真丝毫不动心,面上带出几丝苦笑。   “悦来楼……并非是我烧的,而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总之此事皆因我的错而起。若有朝一日,这令牌落到姑娘手里,还请姑娘能将他们照顾好。”   这话让谢容姝听得云里雾里,她既决定不蹚悦来楼的浑水,自然不会接那令牌,又何来令牌会落到她手里一说?   心里疑惑归疑惑,谢容姝也不想再深究下去,她当然不会应承下来,只朝顾淮道了声“保重”,便径直磴上马车,往安平侯府而去。   顾淮站在长亭里,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方才还诚意道歉、恳切愁苦的面容,重又换成了玩味十足的模样。   “有意思。”他勾唇一笑:“非常有意思。”   入夜,安平侯府,杏芳院。   谢严阴沉着脸走进杏芳院的上房,便看见杜姨娘哭成了个泪人。   “哼,你还有脸哭。”谢严沉声道:“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敢撺掇着亲姐姐去跳湖勾引男人,两个女儿本都可以体体面面嫁人,如今偏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让我脸上无光!曼君说的对,贱妾教出来的女儿,就只配做个贱妾!”   杜姨娘听见罗氏的闺名,便知道罗氏在谢严跟前吹了枕边风,哭的更凶了。   “不知侯爷都是在何处听见的闲言碎语。奴婢服侍侯爷十几年,纵然地位再卑贱,当初也是先夫人给奴婢开的脸,奴婢才服侍侯爷的。在那之前,奴婢可曾对侯爷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之处?”   杜姨娘抽泣几声:“奴婢尚且如此,又怎会教沁儿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她们姐妹三人是跟着太太去的秋日宴,沁儿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从来都是二小姐让沁儿做什么,沁儿便做什么,沁儿哪敢撺掇二小姐,出这样的事,侯爷怎能怪到沁儿头上……就因为她侥幸被晋王殿下救了一命吗?”   杜姨娘话里一字都未提罗氏,意思却点的很明白。   她是当家主母开脸,给谢严做的妾。可那罗氏却是自己狐媚子勾搭上谢严的。   且秋日宴是罗氏带着三个姑娘去的,出了事自然便是罗氏教导无方。   听杜姨娘这么一说,谢严想想自己当年与罗氏干得那些混账事,登时觉得脸上无光。   他板着脸:“总之,从明日起,沁儿便去福春院,跟在母亲身边,由母亲教导,日后不准你与沁儿再见面!”   杜姨娘心里恨极。   老太太是罗氏嫡亲的姑母,沁儿到了老太太手里,与到罗氏手里有何不同,有了秋日宴的事,罗氏必会往死里磋磨沁儿。   “能得老太太教导,是沁儿的福分,侯爷的安排,自然对沁儿是最好的。”   杜姨娘面上强忍着泪花,抚上自己的小腹,温顺地道:“若将来沁儿能得晋王殿下恩宠,奴婢腹中的孩儿,也能跟着沁儿沾光。”   谢严一听这话,眼神立时变了。   “你说什么?”他看向杜姨娘的肚子,脸上难掩喜色:“你是说……你怀上了?”   杜姨娘用帕子轻拭眼角,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大夫说,已经三个月了,胎像还不太稳……许是个男胎,要奴婢好生静养,奴婢便没告诉侯爷和太太。”   “好!好啊!好!”   谢严搓了搓手,连道几声“好”字,神色间再也没有半分先前的阴郁沉肃。   他们谢家子嗣单薄,到他这辈上,更是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此刻他听闻杜氏有喜,还有可能是个男胎,怎能不激动欣喜。   “你好生养着。”谢严温声道:“明儿我就去求晋王,为沁儿争取个侧妃当当,绝不会让她吃亏了去,以后咱们孩儿还要仪仗亲姐姐照顾。。”   “那奴婢若是想念沁儿……”   “你是沁儿亲娘,想见她便就让她来见你,可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子,知道吗?”谢严叮嘱道。   杜姨娘听见这话,总算松了口气。   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对谢严小心陪着温顺的笑,只是在想到罗氏时,眼底闪过怨毒的光……   宁王府。   深夜,宁王楚渊穿一身玄衣,风尘仆仆回京,刚踏进府门,就看见顾淮双手环胸,斜倚在朱红的柱子旁。   “你来做什么?”楚渊冷着嗓道。   顾淮似笑非笑看着他:“自然是来与你告别的。家父家母已经同意让清凌回江南,我此番送她回去,还要去各地巡查,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那便滚吧。”楚渊淡淡地道:“也别一年半载,最好以后都别回来。”   顾淮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也不在意。 第35章第35章   就在谢容姝的手指,碰上杜姨娘脸颊的瞬间——   杜姨娘因着谢容姝的话,脑中闪过的记忆,立时出现在谢容姝的脑海里。   杜姨娘记忆里的姜莲,梳着妇人头,并不常笑,总是坐在如意院的廊下,出神望着天空,一坐便是一天。   她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从不苛责。怀有身孕的她,偶然见到杜姨娘对着谢严的背影痴痴凝望,便做主为杜姨娘开了脸,让谢严收了杜姨娘做妾室……   姜莲身边服侍的人,几乎已经死绝了,杜姨娘是唯一活着的一个。   这还是谢容姝第一次,在别人记忆里,如此近距离看见嫁进谢家以后的姜莲。   前世,谢容姝也曾在外祖母的允许下,从外祖母的记忆里,看见过亲生母亲姜莲。   外祖母记忆里的姜莲,最喜欢穿红裳,快乐而张扬,一双杏眸柔情似水,带着少女般的天真,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可杜姨娘记忆里的姜莲,却与外祖母记忆里的截然不同。   嫁进谢府后的姜莲,与谢严相敬如宾、贤淑端庄,宽容大度,从不争风吃醋,还会主动为夫君纳妾的姜莲,完美到像一个感受不到丝毫情绪的假人。   可谢容姝能看出来,姜莲在谢家活得一点都不快乐,唯有在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时,眼底才会流露出片刻的温柔。   谢容姝心有疑惑,却没时间深究。   眼见杜姨娘有意不去回忆当年下毒之事,谢容姝注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我娘亲对你那么好,你为何还在她身怀六甲的时候下毒害她?你可曾想过有一日,你身边之人也会这么对你么?”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杜姨娘语无伦次地道:“是夫人自己要吃的……”   随着这句话,杜姨娘脑中终于浮现出当年的情景——   谢容姝从她记忆里,看见已经身怀六甲的姜莲,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瓷瓶,毫不犹豫将瓷瓶里的东西滴进面前的药汁里,一饮而尽。   竟真是姜莲自己吃下去的!   谢容姝心下微凛。   身怀六甲,吃下瓷瓶里的药,那药必是“玉芽”无疑。   可赵大夫说,玉芽明明是毒胎的药,母亲为什么要吃?   “姑娘,姑娘你相信我。”   杜姨娘紧抓住谢容姝的手:“夫人怀您的时候,胎像一直不稳,胎儿七个月大的时候,夫人落红,连太医都说夫人这胎怕是保不住了。可夫人不相信,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西疆的大夫,那大夫给了夫人一瓶药,告诉夫人服药以后,胎便能保住,夫人这才自己吃下去的,后来胎果然便保住了,那药当真是夫人自己吃的。”   谢容姝杏眸一冷。   赵大夫口中能毒胎的“玉芽”,到了杜姨娘这里,却成了保胎药。   “保胎药?”谢容姝似笑非笑地问:“既是保胎药,你方才为何那副模样,莫非杏儿给你吃的,也是保胎药么?”   杜姨娘听见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道,西疆大夫给夫人开的药,名唤玉露,确实是保胎药。可那蛮夷巷里能买到的,却只有玉芽和玉殒,是毒药。一字之差的三种药皆萃取自同一种玉殒草,玉露和玉芽一样,都与玉殒相克。”   说到此,杜姨娘眸光闪烁,咬牙切齿道:“当时罗氏已经怀了二小姐,知道夫人保住胎以后,恨得要死,她想进谢家的门,又不愿做妾,恰有西疆的神秘人找上门来,给了她玉殒,还告诉她只要让夫人产后服了,便会血崩而亡。于是罗氏便在夫人生产以后,给夫人下药,害死了夫人。姑娘,你定要给夫人报仇,都是罗氏害死夫人的!”   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可脑子里却浮现出当年真实的情景——   福春院的上房里,罗老太太手里捻着佛珠,坐在上首,年轻的罗氏娇娇立在老太太身旁。   只听得罗氏对杜姨娘道:“你只需想法子将这药,放进姜莲的吃食里。事成之后,我做大,你做小,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在这后宅里便是除姑母和我以外,最尊贵之人,谁也越不过咱们去,将来你的孩子,无论男女,我和姑母都会宠着他们、护着他们。可若是你不做这件事,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做!”杜姨娘连一瞬间犹豫都没有,急忙跪地叩首道:“奴婢既是侯爷的姨娘,此生便是谢家的人,家里最尊贵的便是老太太,老太太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做。”   有了杜姨娘这句话,罗老太太脸上露出赞许的笑。   罗氏将一个瓷瓶放进杜姨娘的手里:“那西疆人千叮咛、万嘱咐,此药只能在她生产以后让她吃了才行,可别弄错了。”   杜姨娘接过药,一直将它藏在袖袋中。   直到姜莲生下谢容姝以后,才在产房趁着众人欣喜之际,偷偷将它倒进药汁里……   谢容姝看到最后,眼底已是一片冰冷。   杜姨娘、罗氏、罗老太太,一个都别想跑。   尽管她此刻在杜姨娘的记忆里,窥探到整个事情的经过,可这毕竟是杜姨娘的记忆,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   比如,为母亲保胎的西疆大夫是什么人?   主动给罗氏送上玉殒,害母亲血崩而死的西疆人,又是什么人?   胡商与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些都需要从罗氏和罗老太太身上找答案。   谢容姝站直身子,收回了假意抚在杜姨娘脸颊上的手。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无凭无据的,仅凭姨娘一面之词,做不得数。”谢容姝淡笑着道:“我怎知道姨娘有意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想借刀杀人呢,要知道,姜家那边若得知罗氏杀了我母亲,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杜姨娘被说中心思,身子颤了颤。   她本以为,道出姜莲之死的真相,以谢容姝的性子,定会跟罗氏斗得你死我活。   可没想到,谢容姝却轻飘飘挡了回来。   谢容姝并不是她能轻易煽动的人。   杜姨娘意识到这点,紧了紧手,可一想到腹中的胎儿,怕是已经被那邪药给毒了,心底的恨意,便止不住往上涌。   “奴婢是夫人的婢女,就算没有证据,只要姑娘愿意为夫人报仇,奴婢也可以出面指证罗氏是毒害夫人的元凶。”杜姨娘恨声道。   谢容姝等的便是这句话。   姜莲死了十几年,要想将姜莲死亡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没有物证,就只有靠人证。   而当年唯一活下来的杜姨娘,便是最好的人证。   狗咬狗的戏码,总是最好看。   “姨娘不必着急。”谢容姝意味深长地道:“今日我来,只是发现杏儿行迹可疑,看在姨娘过去服侍过母亲的份上,前来提醒姨娘一声……至于别的,等姨娘真想报仇的时候,再来找我不迟。”   说完这话,谢容姝不待杜姨娘再开口,便直接转身,走出了杏芳院。   雪竹一直跟在谢容姝的身后,将所有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下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姑娘,夫人当真是被……”   “嗯。”   “那姑娘方才为何没答应杜姨娘,让她出面指证罗氏?”雪竹不解地问。   谢容姝望着远处的天,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现在只是一时冲动,心里还不够痛,只有真正痛的时候,才能站出来,咬住罗氏不松口。”   “真正痛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快了。”   半个月过去,杏芳院里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岁月静好。   杜姨娘以身体不适为由,让谢严请了一波又一波大夫来给她诊脉。   可无论换过多少个大夫,换过多少个方子,都无法阻止她越来越弱的胎像,和越来越多的落红。   杜姨娘感受到,腹中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心底对罗氏的恨意,像生了根似的,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她趁着杏儿出门,再次找上了谢容姝。   谢容姝见火候差不多了,终于点头:“既然姨娘已经想好了,那便趁我及笄礼那日,演一场戏可好?”   “只要姑娘吩咐,奴婢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杜姨娘恨声道。   时间很快便到了谢容姝及笄礼的日子。   当天一大早,忠毅侯顾夫人便带着交好的亲眷,连同为谢容姝精挑细选的、京城有名望的夫人小姐们,来到安平侯府,为谢容姝主持及笄礼。   嫡长女及笄,本该是阖府张灯结彩,欢喜庆祝之事。   可杏芳院里,却传出了阵阵哭声。   “侯爷,这是滑胎之兆,还是早做打算,否则姨娘恐怕有性命之忧。”大夫摇头道。   杜姨娘哭成了泪人:“侯爷,明明先前还是好好的,怎就一天不如一天,是不是有人不想让奴婢为侯爷诞下子嗣,在背后有意加害……”   当着这么多大夫的面说出这种话,罗氏作为当家主母,脸色自然不大好看。   “呦,这些日子姨娘吃的穿的用的,可全是杏芳院的人一手操办,姨娘自己肚子不争气,可莫怪到别人头上去。”罗氏淡淡地道。   杜姨娘哭得更凶:“杏芳院的人,还不都是太太指派的,太太是当家主母,她们的心是黑是白,都是太太说的算,太太说奴婢肚子不争气,太太自己的肚子,可争气了么?就因为太太不够争气,我们这几个做姨娘的,才会连胎都保不住。”   这话是一点面子都没给罗氏留,直指罗氏是害她滑胎的元凶。   罗氏是要面子的人,又怎愿意受这样的气。   她沉着脸道:“杜月娘,你把话说清楚,你说谁要害你肚子里的孩子?” 第36章第36章   “好了!”   谢严自不愿让妻妾当着大夫的面,就这么吵起来,沉声道:“曼君、月娘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今明两日是姝儿及笄礼的日子,府上来了那么多客人,先安置客人要紧。”   罗氏听见这话,拿帕子掩去唇角的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朝谢严盈盈一拜。   “那我就先去招待客人了,月娘也好好休息,侯爷要尽快来才是。”   谢严“嗯”了一声,罗氏便带着自己的丫鬟,走出了杏芳院。   她前脚出门,杜姨娘“扑通”一下跪在谢严面前。   “侯爷,太太要害死奴婢,您一定要救救奴婢,奴婢还没看到沁儿出嫁,奴婢真的不想死。”她哭着说道。   谢严脸色瞬间铁青。   他朝随从使个眼色,随从意会,忙带着大夫和丫鬟婆子们出了门。   谢严这才威声道:“月娘,我看你是魔怔了,连主母都敢诬陷,若传出去,我的面子哪里搁?”   “奴婢不是诬陷。”   杜姨娘哽咽地道:“侯爷有所不知,先夫人……先夫人就是被太太害死的,西疆有一种药,给小产或是生产过的女子吃,便会血崩而亡,先夫人便就是这样被太太毒死的。奴婢刚怀上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太太买通人下了毒,不管奴婢这胎成不成,太太都不会让奴婢活着的,侯爷……”   “月娘!”   谢严怒喝一声,打断她的哀求:“曼君绝不会做出这种狠毒之事,我府上也绝不会出现这种妻妾相残之事。今日宾客都在府里,你若再敢胡说八道,丢了府上的面子,休怪我无情!来人,把姨娘送去床上歇息,封住院门,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这句,谢严铁青着脸,大步走出了杏芳院。   杜姨娘虽然早已料到,谢严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当她真正听到谢严冷漠无情的话,看见谢严愤怒离去的背影,心如刀绞。   “侯爷,原来在你眼中,面子比我们所有人的命更重要,如今我们的孩儿不在了,我留着这条命,还有什么用……   杜姨娘素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底是无尽的悲意……   按照大周的风俗惯例,谢容姝的及笄礼分两天进行。   第一日,谢府搭戏台、摆宴席,邀请参礼的女眷宾客登门,请宾客们留宿在府里。   第二日,开祠堂告祭先祖,在参礼宾客的见证下,由谢、姜两家请来的正宾、赞者和赞礼在吉时为谢容姝开礼。   谢家和姜家都想让谢容姝的及笄礼,办得热热闹闹,因着谢容姝回京时间尚短,满打满算也不过在承恩公府的秋日宴上露过一次面,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再加上谢家在秋日宴上闹了笑话,愿意来府参礼的女眷少之又少。   顾夫人免不得要将关系亲近的夫人、小姐们带来安平侯府给谢容姝撑场。   谢家这边,除了随夫君外放去任上的老二和老四女儿以外,老三和老五女儿不约而同称病,派人捎了贺礼来,亲到的便只有嫁进陈国公府的大姑奶奶谢宝姿。   在顾夫人和谢宝姿的帮衬下,参礼宾客们齐聚在花厅,谢容姝也领着谢思柔和谢思沁,同各位女眷贵客们见礼,众人说说笑笑的,看上去也算热闹。   罗氏早上从杏芳院出来,便去花厅接待宾客,等到把所有宾客都安顿好,天色已经临近黄昏。   杏芳院的小丫鬟跑到罗氏跟前,将上午她走后,杜姨娘与谢严的说的话,告诉给罗氏知道。   末了,丫鬟道:“杏儿姐姐说,杜姨娘今日见红比昨日更多,大夫说杜姨娘肚子里的胎,估计保不过今晚就要落了。”   罗氏挥退丫鬟,冷哼出声。   “不识抬举的东西,活该落胎。   她抬眼看向身边的崔嬷嬷:“你亲自把东西拿去给杏儿,告诉她,等杜月娘落了胎便送杜月娘上路。”   “那侯爷若是知道……”   崔嬷嬷年纪大了,到底不似年轻时那样果断,神色间有些踌躇。   “怕什么。”   罗氏嘲弄道:“这两日府里来了那么多贵客,侯爷哪还顾得上一个落了胎的姨娘,就凭她今日告诉侯爷说的那番话,侯爷知道她死了,心里只有轻松的份儿。”   崔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她转身欲走——   罗氏在她身后幽幽开了口:“赶明儿及笄礼一过,那个杏儿也不必留了,免得将来再养出个和杜月娘一模一样的白眼狼出来……”   她顿了顿道:“就把杏儿扔进如意院前头那口井里,也算给谢容姝那个死丫头送及笄礼了,好叫京城的人都知道,姜莲的女儿不止长得丑,还是个连丫鬟都能克死的丧门星。”   崔嬷嬷已许久不曾见过罗氏下这么狠的手,不觉打了个寒颤。   “奴婢这就去。”她怯怯地道。   夜已深,白日里热闹的侯府后宅,因着众人歇下,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救命啊!杀人啦!”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救声,划过长夜,惊醒了沉睡的梦中人。   女宾客们歇下的西苑,大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舅夫人,舅夫人救命啊舅夫人!”   随着这些响动,西苑众多厢房的烛火次第亮起,以顾夫人为首的夫人太太们,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打开西苑的大门,走了出去。   “舅夫人,救救奴婢……现在只有你能救奴婢了……”   顾夫人心生诧异,循声一看,只见一个身穿素白长裙、头发凌乱,裙子沾满鲜血的女人,奄奄一息靠坐在门前。   “舅夫人,太太要杀奴婢灭口,还请夫人看在先夫人的面子上,救奴婢一命……”   顾夫人听见这话,走到女人面前,蹲下身,拂开女人额前凌乱的长发,趁着风灯的火光,总算看清女人的面容。   “杜月娘?”顾夫人惊呼出声:“你是以前阿莲身边的杜月娘?你不是这府上的姨娘么?”   在她身后,众位夫人太太们,面面相觑,脸上登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她们都是冲着顾夫人的面子来参礼的,没想到还有机会看一场安平侯府后宅,妻妾相争的大戏。   杜姨娘将攥在手里的瓷瓶,颤颤交到顾夫人手上:“舅夫人,瓶子里的毒药,名唤‘玉殒’,先夫人当年便是生下大小姐以后,被罗曼君在药里掺了这个东西,产后血崩而死。今夜她又要故技重施,要害奴婢和腹中孩儿的命,求舅夫人为先夫人报仇,也为奴婢做主……”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安平侯府当家主母罗太太,闺名罗曼君,谁都知道。   当家主母,害死过原配夫人。   这样的桥段,可是少见的很。   “你……你说什么?”   顾夫人还没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询问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明日便要行及笄礼的大小姐谢容姝,娇小单薄的身躯,裹着一件白色大氅,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匆匆走来。   谢容姝走近杜姨娘,不可置信地问:“你说……我母亲,是被罗姨……害死的?”   杜姨娘脸色惨白如纸,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   见到谢容姝来,她勉强抬起手,拉住谢容姝的裙角,哽咽地道:“奴婢……奴婢对不住小姐,不敢告诉小姐真相……先夫人是被罗曼君用西疆毒药‘玉殒’害死的,就连当年小姐被人掳走,也是罗曼君买凶下的手。奴婢……奴婢已经活不长了,若有来世,奴婢定为先夫人和小姐当牛做马,偿还今世的罪孽。”   说完这话,杜姨娘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锦绣院。   “太太,不好了,出事了。”   罗氏睡得正熟,突然被大力摇醒。   她睁开眼,就见崔嬷嬷白着一张脸,惊慌失措地道:“杜姨娘吃药以后,流了好多血,没死。她偷偷跑去了西苑,把西苑住下的夫人太太们全吵醒了,说您要害死她,还说先夫人也是您害死的,这会儿舅夫人已经让人去前院喊侯爷去了……太太,这下完了,咱们可怎么办?可怎么办是好?”   罗氏猛地清醒过来。   “废物!都是不中用的废物!”   她抓住崔嬷嬷的手,赶忙道:“你快带人去把杏儿捉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开口,只要把杏儿的嘴封死了,有母亲在,任凭杜月娘说什么,没有证据,谁也不敢动咱们分毫。”   崔嬷嬷打了个寒颤,这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说完这话,她踉跄跑出了房间。   罗氏沉吟几息,掀被下床。   她走到铜镜前,拿起胭脂,用指尖匀了匀,抹在自己两颊和眼眶处。   铜镜里,她的脸上登时有了几分发热的病容。   她对着一旁的丫鬟道:“去将我的抹额拿来,再喊几个人,把我用软轿抬过去……”   等到罗氏被人抬到西苑,西苑已经是烛火通明。   谢容姝早已让暗卫去请赵大夫和仵作,待谢严赶到,通知管家去请大夫,府门刚打开,赵大夫和仵作就在暗卫的带领下,闯了进来。   谢严见到这二人来得如此之快,得知是谢容姝让暗卫出府请的,脸色微变。   他趁着赵大夫为杜姨娘诊治的间隙,将谢容姝拉到一旁,低声呵斥道:“你添什么乱!这里哪有你一个未出阁姑娘家掺和的份!你现在就回如意院去!”   谢容姝杏眸微垂,掩去眼底的嘲弄。   她后退几步,朝谢严一拜,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父亲,方才杜姨娘说,我母亲的死,是被罗曼君下毒所害,我当年被拐走,亦是罗曼君雇人所为,这两件事都与女儿有关,女儿绝不能置身事外,还请父亲为母亲和我彻查此事,也为杜姨娘和她腹中的孩子主持公道!” 第37章第37章   谢严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   在场的夫人太太们,也都把目光投向了谢严。   罗氏被人抬进西苑正房,刚好看见这幕,她当然不敢让谢严独自为她承受这些,便“哎呦”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姝儿,这便是你回府以后,对我屡屡出言不逊的原因吗?”罗氏颤颤从软轿上站起身,做出一副虚弱的模样,神情哀戚对谢容姝道:“你竟当真信了杜姨娘的话,觉得我才是害死你娘的罪魁祸首?”   “是也不是,你心里清楚,我亦明白。”谢容姝意有所指道。   罗氏身子晃了晃:“被人污蔑成这个样子,我本该以死来证明我的清白……可是作为你的长辈,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被心怀叵测之人给带歪了。”   她手捂心口,痛心地道:“杜月娘说我毒死你娘,可你娘死的时候,我尚在镜州老家待字闺中,根本还没嫁进安平侯府,如何来害你娘?如此拙劣的谎言,你竟能相信,你……太令你爹和我失望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同情之色,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谢容姝,和坐在上首,始终安静不发一言的顾夫人。   姜莲死在先,罗氏进门在后,姜莲死的时候,罗氏并不在安平侯府里。   这也是为何,前世谢容姝从没怀疑过罗氏会害死姜莲。   谢容姝早就知道,罗氏会拿这样的话来反击,唇角淡淡勾起一抹嘲弄。   前世,她机缘巧合知道,罗氏才是毒害自己母亲的凶手,虽然还没来得及为母亲报仇,却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理得十分清楚。   姜莲死的时候,罗氏已诊出喜脉,被罗老太太安置在谢家京郊的别院。   而此刻,罗氏为了证明她与姜莲之死无关,竟称当时她在镜州……   对于谢容姝来说,罗氏当众说出这种谎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谢容姝正欲开口——   忽然,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截去了她的话头:“罗曼君,你人确实不在府里,可你临走前,把毒药给了我,你用我腹中的孩儿,逼迫我去给先夫人下毒,怎么,敢做却不敢承认了吗?”   谢容姝诧异转眸,就看见方才还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杜月娘,不知何时已被赵大夫用银针唤醒。   杜月娘这番说辞,并非谢容姝先前交代的。   在谢容姝看来,杜月娘为了活命,绝不会当众承认给姜莲下毒这件事是她干的。   她根本不指望杜月娘能够良心悔悟,只需要杜月娘咬住罗氏就可以。   反正前世她为了给姜莲报仇,捏在手里的证据足够多,就算没有杜月娘,她也有办法让罗氏认罪。   谢容姝原打算,先收拾罗氏,再来收拾杜月娘。   却没想到——   杜月娘竟然自己将实情说了出来。   承认自己毒害原配夫人,又指证当家主母下毒害人。   杜月娘这是不想活了么?   不止是谢容姝,就连罗氏,都因为杜月娘这番话,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月娘……”她强自镇定,捂着心口,不可置信地道:“难道,莲姐姐竟是你害死的?你就这么恨我吗?为何临死还要污蔑我是你的同谋?”   “污蔑你?”杜姨娘讽刺地笑了,她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夫人怀孕以后,你与侯爷暗通款曲已是阖府皆知之事……”   “杜月娘!”   谢严沉喝一声,欲打断她的话——   杜姨娘悲凉地看向他:“侯爷,奴婢就快要死了,这件事不说出来,奴婢死不瞑目……”   她重重咳嗽两声,转头又看向罗氏,恨声道:“夫人死时,你已诊出喜脉,你不想做妾,又知道夫人吃了西疆大夫开的保胎药,便寻了与夫人的保胎药相克的毒药来。”   “当时我也刚刚诊出喜脉,你让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将我叫到福春院,在老太太跟前,用我腹中的胎儿威胁我,让我一定在夫人生产以后,将那毒药倒进夫人的补药里……”   说到最后,杜姨娘的声音已带了几许凄厉:“罗曼君,你心里最清楚,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我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你胡说!”   罗氏心下已然有了几分慌乱,忙做出摇摇欲坠的模样,掩饰自己的心虚。   在罗氏眼里,杜月娘向来胆小,罗氏万没想到,杜月娘为了拉她下水,竟会做到这种地步。   连老太太都被她拖出来了!   在场众人皆是当家主母,一听杜姨娘的话里竟大胆直指罗老太太,心里已然信了几分。   尤其是顾夫人,已经震惊到猛地站起身来。   谢严见状,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   “你这贱婢!竟敢信口雌黄、血口喷人,我这便清理门户!”   他说着,大步上前,正欲朝杜月娘动手。   谢容姝猛地冲上去,将杜月娘护在身后。 第38章第38章   罗氏万没想到,谢容姝竟还有这样的后手,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慌乱之色。   谢容姝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十五年前的事,毕竟太遥远了,不如咱们就说说今日之事好了。”   谢容姝说着,转头看向一直站在床榻旁的赵大夫,问道:“敢问大夫,杜姨娘虽是小产,可月份尚浅,身子为何会如此虚弱?”   赵大夫:“姨娘小产以后,气血极亏,应是有崩漏之症,方才老夫尝试用银针为她止血,收效甚微,照此下去……怕是今夜就……”   “是她……”杜姨娘怨恨地指着罗氏:“是她让杏儿给我下了西疆的‘玉芽’之毒,害我落胎。今夜她又让杏儿灌我喝下‘玉殒’,就像十五年前对先夫人那样,她要让我也死于产后血崩之症。”   赵大夫听见这话,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见众人皆是茫然之色,便开口解释道:“玉芽和玉殒皆是西疆秘药,玉芽可毒胎儿,若孕妇服下玉芽,生下的孩子不是痴傻便是死胎。玉殒与玉芽相克,孕妇服过’玉芽’生产以后,再服玉殒,便会毒性加倍,药石无医,血崩而亡……”   此时在场的一个夫人,忽然开口问道:“这‘玉殒’……可是前阵子长兴侯世子,给姜娴下的毒药?”   “正是。”赵大夫回答道:“玉殒单独服用,会让人身子慢慢衰败,可若碰上服过玉芽的产妇……便会毒性加倍,让产妇血崩不止,药石无医。”   因着这话,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顾夫人的面上。   想到姜娴,顾夫人脸上难掩悲色,她看向罗氏沉声道:“毒死娴儿的‘玉殒’,来历尚未查明,你从何处弄来的毒药,我娴儿的死,可与你有关?!”   长兴侯府与安平侯府,向来没什么交集。   可众所周知,长兴侯府姜娴死的案子,可是经了官府,还被皇上朱批过的。   顾夫人有意这么说,将这么大的帽子扣到罗氏头上,便是欲将此事从妻妾相争的“家事”中拖出来。   罗氏又怎敢去接。   “什么玉芽玉殒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罗氏不敢去看顾夫人,只色厉内荏对杜姨娘道:“杜月娘,杏儿是你的婢女,你的婢女给你下毒,你却说是我指使,你可有证据么?你个蛇蝎心肠的贱婢,信口雌黄诬赖当家主母,该当何罪!”   杜姨娘本就是强弩之末,方才与罗氏一番对峙,已经损耗了太多了精力。   此刻听见她这么说,心里一急,呛咳出声,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她挣扎着欲起身——   谢容姝快步走到床前,按在她的肩膀上,轻拍了拍,示意她不必着急。   “杏儿究竟是谁的丫鬟,杏儿自己最知道。”   谢容姝说着,朝门外朗声喊道:“把杏儿带上来,让她自己来说吧!”   随着这声话落,一个身穿绿衣红裙,浑身湿透的丫头,被人搀扶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紧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方才那个黑衣暗卫。   众人只见那暗卫手里,提着一个黑乎乎的大麻袋,当她走到上房正中,便把麻袋往地上一扔——   一个半大小子,立时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那小子抬头看见谢严,吓得浑身直打颤,赶紧跑到谢严面前跪了下来:“侯爷饶命,侯爷饶命,不是小人有意要害杏儿的,都是太太跟前的崔嬷嬷,让小人干的……”   众人听见这话,再看杏儿那副狼狈模样,猜都能猜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容姝唇角微勾。   今夜,她既布下这局,便早就让暗卫守在杏芳院和锦绣院。   确保杜姨娘能从杏芳院跑出来求救,更要确保罗氏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毋庸置疑,杏儿必是罗氏灭口的对象。   自始至终,谢容姝都没有动过杏儿,也告诫杜姨娘莫让杏儿发现端倪。   为的就是让罗氏杀人灭口时,把杏儿变成自己的棋。   谢严气得一脚将那小子踹开,看向杏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实招来,若敢有一句不尽不实,我唯你是问!”   “奴婢有罪。”杏儿跪在地上,哽咽地道:“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奴婢娘以前在老太太跟前服侍,那年府里给姨娘屋里添人,太太就让奴婢去服侍姨娘。这些年以来,奴婢一直替太太看着姨娘,太太交代,只要姨娘肚子有动静,就要告诉太太。”   “两个多月前,姨娘葵水没来,奴婢告诉太太以后,太太就让崔嬷嬷给了奴婢一千两银票,和一个地址,让奴婢去蛮夷巷找一个胡商买药。崔嬷嬷让奴婢想法子,在姨娘诊出喜脉以后,把那药混进吃食里,给姨娘吃下去。”   “你胡说!”   罗氏大声斥责,企图打断杏儿的话。   杏儿吓得打了个哆嗦,忙朝谢严磕头:“侯爷,奴婢万不敢说谎,那瓶药,奴婢都混进姨娘吃食里,让姨娘吃下去了。打那以后,姨娘的胎像一日比一日弱,还不停落红。”   “昨日晚上,崔嬷嬷来找奴婢,又拿给奴婢一瓶药,说让奴婢一定要在姨娘落胎以后,喂姨娘吃下去。奴婢照办了……姨娘就开始有崩漏之症。”   “后来姨娘突然发了疯,闯出院子,奴婢心里害怕,不敢跟着,没想到……方才崔嬷嬷竟带着李二来,把奴婢绑去竹林,扔进井里要把奴婢淹死。若非大小姐的暗卫相救,奴婢怕是已经被淹死在井里了……”   说到最后,杏儿显然已经是怕极,浑身抖成了筛子。   谢严原意只是想让杏儿吓得不敢开口,没想到,竟从杏儿口中听到这些。   “你说……杜姨娘是吃了那药,才落红的?”他不可置信地问。   杏儿不停磕头,脸上都是磕出来的血。   她哭着道:“侯爷,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听太太的,不该听太太的……”   杜姨娘听到这,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哀嚎。   “侯爷,你可要为我们的孩儿报仇啊!”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哭喊道。   摧心的哭声,让谢严心里一痛。   子嗣是谢严心中的痛,也是谢严最深的执念,他可以对罗氏的狠毒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唯独害他子嗣这种事,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谢严气红了眼,一脚将杏儿踢开,大步走到罗氏面前,揪住罗氏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揪了起来。   “为什么?”谢严目眦尽裂,厉声质问:“你为何要害月娘肚子里的胎?”   “侯爷,我没有,我没有啊侯爷。”   罗氏被悬在半空,被抓紧的衣领,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脸色已经开始发绀:“我是被冤枉的,她们所有的证据,都只是用嘴巴说说,侯爷,我们夫妻十几年,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你也要相信我啊!”   听她提到罗老太太,谢严几欲发狂的神情,好似稍稍清醒了些许。   他放下罗氏,松开了抓住她衣领的手,正欲回头——   就听见谢容姝在他身后,幽幽道:“罗曼君,你是笃定‘玉芽’和‘玉殒’的毒,无色无味,亦无法查验,所以有恃无恐,死都不认罪,是么?”   罗氏被说中心思,身子晃了晃,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低垂着头,掩饰自己的慌乱。   “可巧了。”谢容姝看着她,冷笑道:“这两样药,活人验不出,死人却可以。我方才教人请上门的,不仅有大夫,还有大理寺的仵作。杜姨娘今夜落下来的胎,我还让人留着呢,胎里有没有毒,一验便知。至于杜姨娘身上的‘玉殒’之毒……”   谢容姝无需再说下去,在场众人都已明白其中的含义。   方才大夫已经说过,杜姨娘活不过今夜,杜姨娘究竟因何而死,有仵作在,尸身验一验便清清楚楚。   在场众人,看向谢容姝的目光,皆带上了几分震惊。   明明是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可一开口,却连将死之人的尸身都算上了。   这等心机,这等手段,当真是……够狠够戾。   谁家娶了这样的丫头,必会搅得家宅不宁。   杜姨娘脸色惨白如纸,已是强弩之末。   听见谢容姝的话,又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她看向远处的谢严,虚弱地道:“侯爷……奴婢人微言轻,不能再为先夫人做些什么,就只求在我死后,能让仵作将我的尸身剖开,看看我这血崩之症,究竟是不是‘玉殒’所致……”   “侯爷,奴婢当初为了腹中的孩子,害死先夫人,今日罗曼君又唆使杏儿,害死奴婢腹中的孩儿,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奴婢只希望能用自己这条命,还先夫人一个公道,也不枉夫人在世时,对奴婢的恩德……”   到了这份上,罗氏彻底看明白——   今夜这场局,虽是杜姨娘开的场,可真真正正的执棋人,不是别人,却是谢容姝!   “是你……都是你搞的鬼!”   罗氏指着谢容姝,张口欲狡辩,企图转移众人的注意。   可到了这份上,所有的罪状,验尸就能在板上钉钉,谢严哪会再给她狡辩的机会。   “你这毒妇,竟敢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害我家宅不宁,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   谢严的话,还没说完——   只听得一旁的顾夫人冷声道:“安平侯,此事牵扯到‘玉殒’之毒,已非你家事,私下处置此毒妇不妥。干脆将她绑去大理寺吧!由大理寺出面,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也能告慰阿莲的在天之灵。”   “顾夫人,这……”   “怎么?”顾夫人嘲弄道:“今日各家夫人太太们都在,难道安平侯还觉得,此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谢严暗恨,只得咬牙道:“来人,将这毒妇送去……大理寺。”   罗氏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侯爷,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能把我送去那种地方啊侯爷……”   谢严急忙朝随从使个眼色,随从忙将罗氏拖了下去。   此刻,折腾了一宿,屋外的天空,已亮起了鱼肚白。   谢严朝众位夫人道:“今日之事,让各位夫人太太见笑了,这及笄礼……”   “这及笄礼便等案子水落石出之后,再为阿姝办吧。”顾夫人开口道。   谢严讪讪笑笑:“夫人说的是。”   “还有一事,想必侯爷不会阻拦。”   顾夫人看着谢严道:“我要把阿姝带回忠毅侯府去,免得她再受到什么伤害。”   谢严脸色变了变,他原想拒绝,可看出顾夫人脸上的坚定之色,再想到姜家向来护犊子,只得点了点头。   及笄礼既已不办,在场的夫人太太们,便赶紧趁机告辞。   这府上没了女主人,谢严免不得要去相送。   倒是罗老太太和大姑奶奶谢宝姿,始终歇在福春院里,没有露面。   等到房间里只剩寥寥几人,躺在床上,尚还存着一口气的杜姨娘,颤颤伸手,拉住了谢容姝的衣袖。   只是,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只能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谢容姝。   谢容姝心下一软,用手指轻触杜姨娘的脸颊,脑中瞬间闪过杜姨娘此刻记忆里的画面。   都是谢思沁成长的点点滴滴。   她看见,杜姨娘本可以无需喝下杏儿端给她的汤药,却咬牙喝了。   只是想用自己的命扳倒罗氏,换谢容姝一个承诺——   “大小姐,对不起。奴婢今日做这些,只求姑娘莫将此事牵连到沁儿身上,她是无辜的……只求您放过她……”   谢容姝做事,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会牵连无辜。   两世谢思沁虽与谢思柔狼狈为奸,却也没有真正下手害过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谢容姝对着杜姨娘低声道:“我答应你,只要谢思沁不来惹我,我不会动她。”   杜姨娘听见这话,总算放下心来。   她在脑中不断回忆着女儿的点点滴滴,不断与记忆里的女儿告别,最后终于慢慢地、疲惫地阖上了双眼……   谢容姝松开手,后退几步。   脑中那些杜姨娘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当年,杜姨娘虽受罗氏指使,却也是毒害姜莲的真凶。   此刻,杜姨娘死在她面前,也算是罪有应得。   顾夫人看着谢容姝单薄倔强的身影,想到她默默承受的这一切,心里一痛。   她将谢容姝揽进怀里,温声道:“这里太脏了,走吧,咱们回家。” 第39章第39章   谢容姝原本有心去福春院“拜别”罗老太太,再慢慢收拾行李回忠毅侯府。   可顾夫人生怕她走以后,谢严会摆出父亲的架子,与谢容姝为难。   便让如意院的丫鬟婆子们,简单收拾一下,直接带上谢容姝回了忠毅侯府。   根本不给谢容姝去同罗老太太“拜别”的机会。   无奈之下,谢容姝只得作罢。   不急,反正罗氏的事情还没完。   谢容姝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收拾安平侯府。   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搞清楚那日宁王说的“姜家自生自灭”是什么意思……   回到忠毅侯府,顾夫人和谢容姝一道,将安平侯府发生之事,都告诉给太夫人知道。   太夫人万没想到,女儿姜莲之死,竟是另有隐情。   当年姜莲与谢严的亲事,是太夫人精挑细选之下,极力促成,如今得知真相,太夫人心痛与懊悔交加,竟是病倒了。   好在太夫人身子一向康健,卧床歇息几日,便好转了不少。   然而,在这短短几日里,关于安平侯府那夜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大理寺那边刚着手查案,“罗老太太默许罗氏这个继妻,指使妾室毒杀原配上位”这样的话,已经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   与之相伴的,谢容姝那夜的表现,也被冠上“心狠手辣”、“无盐祸水”这类极具恶意的形容。   就连先前谢家三个姑娘落水以后,被广为议论的三门亲事,都被好事之人拿出来,在各种场合高谈阔论——   “一个尚未定亲就与男人暗通款曲,还指使妾室毒杀原配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又怎配做威远侯世子夫人,合该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为母赎罪才是。”   “晋王殿下敦厚谦和,人品贵重,谢家那个女儿就算以妾室身份抬进晋王府,对晋王殿下的人品和清誉都是一种侮辱,也该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反而先前被众人诋毁,说应该“青灯古佛”的谢容姝,不知为何,在这场风评中,出人意料被扭转了风向——   “像谢家大小姐这种——身世坎坷、心狠手辣的姑娘,寻常庙宇怕也难以洗净心中的仇怨,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应该顺势嫁进宁王府去,煞星配狠妇,有宁王殿下这个阎王镇着,不会祸害到别家去,倒也般配的很。”   听到传言的谢容姝:……   与此同时,御史弹劾安平侯谢严内帷不修、宠妾灭妻的奏折,雪花一样不断堆叠在皇帝的案头。   皇帝御笔朱批,命大理寺彻查此案,一经查证属实,绝不姑息。   安平侯谢严头上的爵位岌岌可危,急得焦头烂额。   而忠毅侯府这边,亲眷好友们闻讯,纷纷登门看望,极尽嘘寒问暖之势。   太夫人不胜其扰,索性以给姜莲做水陆道场的名义,带着谢容姝住进了忠毅侯府的西山别院里去。   忠毅侯府的西山别院,坐落在京城大名鼎鼎的道观——上清宫所在的西山山脚。   灵云观尚在修葺当中,太夫人便把水陆道场交给上清宫来做。   西山别院是太夫人最喜欢的别院,晨钟暮鼓、翠林掩映,甚为清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墙之隔便是威远侯府的别院。   前世,谢容姝也曾陪着太夫人在此处居住过一段时间,正因如此,才结识了同住在威远侯府别院的徐怀远。   犹记得前世刚来别院时,太夫人担心她无聊烦闷,便让姜砚带她四处游玩。   而徐怀远作为姜砚的至交好友,几次偶遇之后,徐怀远便将向导的责任都揽在他自己身上,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将附近好吃好玩的地方转了个遍。   徐怀远自幼丧母,父亲常年不在京城,他独自一人在京生活,并未养成孤僻的性子,反而待人宽厚谦和、温润有礼,尤其在谢容姝面前,更是细心妥帖,让人如沐春风。   起先,谢容姝一直将徐怀远,视作同姜砚一样的兄长。   直到后来,谢容姝听闻谢严有意将她嫁给宁王做侧妃,她既骇于关于宁王的种种传闻,又不愿将自己终身大事就这样草率交付出去,更不愿做人侧室,与人共侍一夫……于是,谢容姝便回西山别院向太夫人求助。   而徐怀远不知从何处听说此事,竟连夜从京城赶到别院,冒雨登门,当着她的面,向太夫人求娶她。   谢容姝至今还记得——   那个浑身湿透的温润少年,唇角微扬,眼神清亮,立在外祖母面前,用坚定的语气说:“心悦阿姝已久,愿娶阿姝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爱她、敬她、珍惜她、呵护她,白首不相离……”   少年意气壮虹霓,豪迈不入时人目。(1)   面对这样的告白,内心渴望被人珍而重之的谢容姝,很难不心动。   再后来,便是外祖母亲自登门,劝说谢严熄了将她嫁给宁王做侧妃的心思。   而后又经历了威远侯徐莽战死沙场,徐怀远临危受命赶赴边关,在舅舅的帮助下,重振徐家军,取得大捷,最终班师回朝,正式求娶于她……   两人相识三载,结发五年,因着边关战事,聚少离多,再加上她婚后身子变得越来越差,寥寥相聚的日子,两人之间也是相敬如宾,连手都极少牵过。   谢容姝骨子里,本就是个清冷的性子,又因着从小在道观长大,从不觉得夫妻之间,这般相处有什么问题。   甚至,在谢容姝不知道徐怀远害死姜家、娶谢思柔做平妻以前,她一直认为,徐怀远确然做到了对她“珍惜呵护”的承诺。   分离的日子,即便徐怀远身处边关,每隔几日都会有书信给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亦对姜家多有照顾。   谢容姝从未怀疑过徐怀远对她的真心,没想到,最后的真相却是那样鲜血淋漓。   谢容姝如今回想起这些往事,恍如一场噩梦初醒。   她只恨自己眼盲心瞎,空有能窥人记忆的能力,却因为太过信任,而从未想过,去探探那人的真心……   谢容姝坐在太夫人院子的廊下,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想到这些往事,神色有几分恍惚。   “在想什么呢?”   一个修长的手,在谢容姝眼前晃了晃。   谢容姝回神,就看见姜砚那张放大的脸,笑看着她,眼底尽是好奇。   “你什么时候来的?”谢容姝往后撤了撤身子。   她还是很不习惯,与人这般近距离说话。   姜砚站直身子,笑着道:“刚进来,就看见你坐在这发呆,雨都要飘进廊下来了,你也不嫌冷。”   说着,他突然朝谢容姝眨了眨眼,闪开身道:“你看我把谁请来了,你不是一直要见他么?”   谢容姝疑惑看去——   只见宁王楚渊身穿素白长袍,系着青玉腰带,外罩一件雨过天青色绣着竹叶的鹤氅。   他剑眉微微上挑,凤眸似寒星般明亮,一头墨发用玉冠束起,让他原就俊美的五官,显得更加英挺立体。   在谢容姝的记忆里,宁王极少穿白色以外的颜色。   这身装扮,让他看上去矜贵清雅之余,多了几丝难得的温润气质,倒不似先前那般冷漠疏离,更与传说中的“煞星”形象,相去甚远。   这是谢容姝自那日落水以后,第一次再见宁王楚渊。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   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楚渊轻抿的唇时,脑中闪过他在湖底为自己渡气的情景,脸上不觉有了几分窘意。   谢容姝强压下那股窘意,走到宁王面前,福身见礼:“见过宁王殿下,谢殿下那日出手相救。”   略显僵硬的步伐,和紧绷的声线,暴露出她内心的窘迫。   楚渊的目光,扫过她微垂着的,鸦羽般轻颤的睫毛,淡淡嗯了一声,便转身走进了太夫人的房间。   谢容姝轻舒一口气,不知为何,两世在宁王面前,她都会莫名感觉到紧张。   她朝姜砚使了个眼色,不愿再跟着进去,只安静的等在屋外,垂首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上房传来太夫人爽朗的笑声,和宁王清冽又不失优雅的低语声,还有姜砚不时传出的开怀大笑声,听上去三人聊得很是开心。   谢容姝还是第一次发现,向来冷漠疏离的宁王殿下,竟还有这样温润和气的一面,感觉像是谪仙下凡,换了个人。   这让谢容姝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许。   她总算可以静下心,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向宁王开口询问,那天在湖里,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直接就问……会不会太过失礼?   旁敲侧击……殿下好似不是话很多的人……   等到楚渊从太夫人房里出来,就看见谢容姝站在门外,低垂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他有心想要上前问候,可又担心太过唐突,像方才姜砚那样,惊扰到她。就只得作罢,迈开长腿,朝外头走去。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姜砚见状,从一旁的婢女手里拿过油纸伞,戳了戳谢容姝的胳膊:“你不是找殿下有事吗?我好不容易把他请来了,你就站在此处发呆么?”   这话让谢容姝猛地回神,愕然抬头,才发现宁王已经不知何时走出了院子。   外头的雨势已经比先前小了许多,宁王没有撑伞,信步在雨中,天青色的鹤氅被雨水晕出一圈圈的水痕。   “还愣着干嘛,去啊!”   姜砚将伞递进谢容姝手里,唇边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姨母笑,催促道:“再不追,殿下可就要走了,下次我就不知道能不能喊他来见你咯。”   这话成功让谢容姝心里一急,忙接过油纸伞,朝宁王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宋郭印《送莫少虚赴省试》 第40章第40章   “殿下,等一等。”   谢容姝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裾,小步跑到宁王面前。   淡粉色的油纸伞,将谢容姝娇俏的面容,染上几许绯色,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在烟雨的氤氲下,湿漉漉的,好似比以往更多了几分灵动。   谢容姝努力踮起脚尖,只是宁王身形太过高大,油纸伞只能堪堪罩住他的发顶,若想帮他遮雨,却是不行。   楚渊凤眸微垂,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从谢容姝细白柔软的小手里接过伞,罩在了她的头顶。   “何事?”他问道。   清冷锋利的眉眼,因着淡粉的油纸伞和伞外飘散的烟雨,泛起些许柔色。   谢容姝鼓起勇气问道:“殿下能否告知……秋日宴那日,在湖里……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楚渊薄唇轻抿了抿。   想起那日的情景,他的耳廓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   谢容姝见他不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就是您说……让姜家自生自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姜家得罪了什么人吗?”   原来是在问这个。   楚渊轻咳一声:“没什么意思……当时怕你支撑不住,便信口说来,让你振作精神的,无需放在心上。”   就……只是这样吗?   那样的情景下,让她打起精神的方式有很多种,再不济,说让“谢家自生自灭”也是行的。   为何宁王偏偏会说姜家?   谢容姝想起前世,姜家的下场,总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楚渊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温声道:“你放宽心,有我在,姜家永远不会出事。”   可你不在了呢?   谢容姝到嘴边的话,堪堪咽了下去。   前世,姜家出事,便是在宁王突然病逝之后。   纵然宁王有心庇护姜家,可他的身子……   谢容姝想到这,惊觉宁王将雨伞都罩在自己头顶,而他的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淋了湿透。   她忙将楚渊手执的油纸伞,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秋雨太过寒凉,殿下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楚渊清冷的凤眸,瞬间染上几丝喜悦。   “我没事。”他嗓音微哑地道:“倒是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多淋雨才是。”   说着,他便将伞重又罩在谢容姝的头顶。   谢容姝受宠若惊地退到伞外,朝身后指了指:“祖母的院子就在旁边,我回去很快的……殿下千万千万要保重身子,万莫淋雨受寒才是。”   说完这话,她朝楚渊福了福身,转身朝太夫人的院子里跑去。   楚渊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微扬,凤眸里划过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姜砚撑着伞,从院子里走出来,恰好看见两人你来我往,微微一怔。   他走上前去,对着楚渊好奇地问:“殿下,我妹妹找殿下究竟做什么?”   “没什么。”楚渊抿直了唇角的笑,问道:“太夫人怎么说?对我印象可还好?”   今日他刻意穿成这样,便是为了给太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自然是好的。”   姜砚挠了挠头:“只是祖母说了,殿下身份贵重,不应该因为秋日宴的事,为了妹妹的清誉,而做出这种决定,这样她老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而且……姑母和表姐,皆殒命在亲事上,祖母现如今只想多留妹妹在身边几年,不愿让妹妹草草嫁人。”   楚渊颔首。   “太夫人有这些考虑,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着,话锋一转,又道:“只怕太夫人能等得,安平侯却等不得。安平侯昨日登门,求我纳阿姝为妾,被我拒绝了,谢家向来喜欢结亲,保不准哪天他背着忠毅侯府,给阿姝结下什么亲事……”   “那个老匹夫!”姜砚恨声道:“他若敢,爹爹回来定要杀上门去,把他腿打断!”   楚渊:“最近两年边关不太平,忠毅侯怕是分身乏术……”   “殿下不必忧心。”姜砚撸了撸袖子:“再不济,还有我呢,大不了我把妹妹娶了便是,总之,殿下救了妹妹,我们府上已经很感激了,万不能再让殿下为难。”   楚渊原本和煦的凤眸,因为这话,瞬间染上了寒霜。   “我不为难。”他幽幽望着姜砚,声音不觉带了几丝寒意:“你想娶阿姝……莫非你心悦阿姝么?”   “心悦?”姜砚怔了几息,理所当然地道:“自家妹妹,我当然喜欢的。”   “你们不合适。”   楚渊冷着嗓道:“你对她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更何况,她不心悦你。”   “她不心悦我,那她也不心悦殿……”下   姜砚话没说完,目光不经意扫到楚渊手里握着的油纸伞,他似想到什么,倏然睁大了双眼。   “难……难道……妹妹竟是……心……心悦……”   他指着楚渊,剩下的话虽然没说出来,可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方才这两个人可是把这把伞推来推去的,而且……妹妹先前也一直喊他去找殿下来着,难不成他们两个,竟然…… 第41章第41章   因着秋日宴上谢容姝落水,病倒在床,京城也闹得风风雨雨,她与徐怀远在击鞠场发生的小插曲,鲜少被人提起。   再加上姜砚并未参加秋日宴,便也就不知道个中缘由。   此刻乍听见谢容姝这么说,姜砚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妹妹,你是不是搞错了?怀远怎会是那种人……”   姜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容姝冷笑着打断:“表哥怕是不知道,我那个‘心狠手辣’的恶名,就是拜徐世子所赐。”   “子墨兄,此事是个误会。”徐怀远忙朝姜砚解释:“你听我说……”   “有什么可说的。”   谢容姝打断他的话,对着姜砚道:“表哥,秋日宴上他做的事,往轻里说,是坏我名节,往重里说,他是要逼我去死。总之,若你还要与此人做朋友,便就是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这还是徐怀远第一次看见,谢容姝在姜砚面前耍脾气。   那双秋水般的杏眸,带着骄纵的意味。   有别于他梦里那个——无论做什么事,都谨小慎微、冷静自持的谢容姝。   倒让徐怀远有些愕然。   姜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本就极宠妹妹,听谢容姝这么说,看向徐怀远的神色,立时冷淡疏离不少。   “我虽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但舍妹一向大方明理,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世子还是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姜砚正欲带着谢容姝离开——   徐怀远忙走到二人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他朝谢容姝揖礼道:“先前的事,都是在下不好,让姑娘受到如此多的非议,在下实在过意不去。为了弥补那日的过错,在下已正式向令尊提亲,愿娶姑娘为妻,只希望姑娘不要再生我的气才好。”   “什么?”姜砚惊呼出声,愕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会找那个老匹夫提亲?”   不止姜砚,谢容姝亦是脸色大变。   她万没想到,徐怀远竟会这样无耻,跳过姜家,直接找上谢严!   以如今安平侯府的情势,像威远侯府这种,手握兵权,在朝堂之上颇有清誉的门第,别说是要娶谢家的女儿为妻,就算是做妾,谢严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我要娶谢姑娘,自然是向安平侯提亲。”   徐怀远谦和的面容上,尽是无辜:“更何况,子墨兄最知道我的为人,以咱们姜、徐两府的交情,子墨兄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自会好生对待令妹的。”   “你要娶我妹妹为妻,那谢思柔呢?”   姜砚看着他道:“若我没记错的话,秋日宴你救下了谢思柔,她们两个可是姊妹,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你娶谢思柔呢。”   徐怀远揖礼道:“我心悦令妹,自然以令妹为嫡,至于二小姐……待她及笄以后,我自会另行安置她。子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谁越过令妹去。”   谢容姝听到这些,气得指尖都在发抖。   若她不知道徐怀远是重生的,便只当他说这些话是在放屁,也就算了。   可徐怀远明明知道前世之事,还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真是恶心至极。   谢容姝狠瞪着徐怀远,杏眸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此贼就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以平息她心中的愤怒。   姜砚将谢容姝挡在身后,走到徐怀远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先娶了我妹妹进门,等到谢思柔及笄,再纳她做妾?”   徐怀远彬彬有礼地道:“成亲以后,府中诸事,自然是令妹说的算,若……”   “若你奶奶!”   姜砚怒喝一声,抡起拳头便朝他的门面砸了过去!   “喀!”拳头砸在徐怀远的颚骨上,发出脆响。   这猝不及防的一拳,快到让徐怀远根本没有躲闪的时间,只能生生挨下。   剧痛让徐怀远头晕脑胀、眼冒金星。   “这一拳,是我代妹妹打的。”姜砚恶狠狠道:“我妹妹要嫁谁,她自己说的算,你算老几,人都还没娶,竟先想着纳妾了?别以为老匹夫答应把妹妹嫁给你,你就能娶她。最不济,我便把你弄死,让我妹妹嫁个牌位进你府上,舒舒服服做个寡妇,都比嫁你这种算计亲事强娶的人渣强!”   “子墨,你听我说……”   徐怀远堪堪站直,刚欲为自己辩解,姜砚对着他的颧骨,又是“砰”的一拳。   “这一拳,是我替自己打的。”姜砚恨声道:“枉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做知交好友,你竟敢算计我妹妹的亲事,只当我以前瞎了眼!”   徐怀远猝不及防又挨了一拳,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都在嗡鸣。   恍惚间,眼见着姜砚又是一拳冲自己招呼过来——   徐怀远直觉就往旁边躲。   只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砸上他的腿窝,让他一个踉跄,狼狈跌了个狗啃泥。   因着今日上清宫有道场,香客比平时还要多些,两人的动静实在太大,周围瞬间围满了不少人。   谢容姝见徐怀远鼻青脸肿,狼狈趴在地上的模样,心下的怒火终于稍稍消散些许。   她上前拉住姜砚的衣袖:“算了,这种人打他只会脏了你的手。”   姜砚狠狠啐了徐怀远一口:“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识相的趁早去找那老匹夫说清楚,把这亲事给废了,否则我定杀上威远侯府去把你给废了!”   撂下这句狠话,姜砚带着谢容姝离开。   徐怀远看着两人的背影,轻拭唇角的血,将口中的血沫子啐出来,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而不远处的阁楼上——   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身影,将方才姜砚的举动尽收眼底,淡漠的面容上,尽是若有所思之色……   两人回到西山别院,已是日暮时分。   姜砚将谢容姝送回院子里,好生劝慰几句,让她不用担心此事,而后便去了太夫人的院子里。   谢容姝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心中无比焦虑。   以她对徐怀远的了解,他既向谢严提了亲,便不会轻易罢休。   今日姜砚能揍他,纯属是出其不意,恰巧徐怀远没带暗卫而已。   威远侯府豢养的暗卫和死士,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皇帝对威远侯还多有倚重,姜砚那点子威胁,对于徐怀远来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更不能让徐怀远吓到去找谢严退亲。   徐怀远不会退亲,谢严这边更不会。   眼下谢严已是狗急跳墙,急需抱住威远侯的大腿,寄希望于皇帝看在威远侯的面子上,能对他网开一面。   谢容姝万没想到,她把罗氏和安平侯府推进火坑,却引火烧身,被徐怀远在婚事上横插一脚,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眼下唯一能拒亲的理由,便只剩出家这一条路了。   重活一世,谢容姝本就无心情爱,根本没打算嫁人,况且她打小生活在道观里,出家做个坤道,当然求之不得。   可她唯只担心外祖母——   外祖母两世都心心念念要给她找个如意郎君。   若外祖母知道,她是因着这种事而出家的,必会被谢严的荒唐举动气出病来。   不久前外祖母已经病过一场,谢容姝真的担心,外祖母再动怒,身子气出个好歹来……   还有边关的舅舅那里,也不能因着这种事,而出什么岔子。   谢容姝思来想去,总觉得徐怀远选在这种时候求娶她,没那么简单。   就怕他娶妻是假,逼迫姜家因着她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借以对付姜家才是真。   谢容姝急得不行,可一时之间,却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正一筹莫展之际——   雪竹领着一个人走进了院子里。   “姑娘,你看谁来了。”   谢容姝顿住脚步,朝来人看去,面上难掩诧异。   “绿枝?你不是在安平侯府么?怎会来此处?”   绿枝朝谢容姝见礼:“奴婢原就签的是活契,那晚又有意避开,如今杜姨娘的后事已经办妥,奴婢便找个缘由把自己赎出来了。”   谢容姝点了点头。   杜姨娘出事,绿枝这颗棋子再留在安平侯府也无用,出府是应该的。   “你专程来找我……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谢容姝看着她道。   不管先前顾淮如何,绿枝为她办事尽心尽力,若她有所求,谢容姝力所能及的话,定会施以援手。   绿枝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牌,呈到谢容姝面前。   谢容姝垂眸看去,羊脂白玉的质地,上面刻着一个“令”字。   是先前顾淮要给她的,据说可以调动悦来楼在京城所有暗桩的令牌……   “你拿回去吧,这东西我说了不会收。”谢容姝淡淡地道。   绿枝:“姑娘切莫误会,此物并非临江公子让奴婢拿来的,而是宁王殿下。”   “宁王殿下?”谢容姝诧异地问。   绿枝:“公子离京之时,将此物交给了殿下,奴婢们便听从殿下的指派……殿下今日命奴婢将此玉牌拿来给姑娘,是想问姑娘一句话。”   “什么话?”谢容姝疑惑地看向她。   绿枝往左右看了看,垂眸不语。   谢容姝见状,让雪竹带着人退下。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绿枝这才开口道:“殿下让奴婢问姑娘,愿不愿意入宁王府?” 第42章第42章   谢容姝杏眸微怔。   “入宁王府?”   绿枝再次将令牌呈上:“殿下说,若姑娘愿意入宁王府,以后殿下的人,便都是姑娘的人,姑娘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无需再有顾忌。”   谢容姝看着那枚令牌,心下着实诧异。   她万没想到,宁王竟在这种时候,对她发出这样的邀请。   毕竟,白天她刚从姜砚表哥那里得知,宁王拒绝了谢严要将她送给宁王做妾的请求。   在谢容姝看来,宁王本就有心上人,还能在这种时候对她施以援手,定是因为先前曾承诺过自己,要为自己做主。   宁王还真是践行承诺之人。   “殿下的意思是……若我答应入府,悦来楼以后便都是我来管吗?”谢容姝再次确认道。   “悦来楼,和宁王府上的所有人,都可供姑娘差遣。”绿枝回答道。   谢容姝眸色微松。   悦来楼掌管着京城所有公侯官员府邸的暗桩。   宁王给她悦来楼的令牌,又带着这份允诺,便意味着,宁王实际上是以幕僚的身份,邀请她进宁王府。   既是幕僚,就无所谓名义上的身份。   对于谢容姝来说,侧妃也好,妾室也罢,总归能避免让她嫁进威远侯府,还不会令外祖母再为她的亲事忧心伤神,便是极好。   况且,只要她的身份足够低微,待到宁王要娶心上人的时候,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这对于谢容姝来说,简直是瞌睡送枕头,雪中送炭的好事。   谢容姝只犹豫一瞬,便从绿枝手里接下了令牌。   “烦请转告殿下,我定会好好打理悦来楼,不会让殿下失望的。”她郑重说道。   第二天一早。   太夫人便将谢容姝叫到跟前,仔细问了她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你同宁王殿下见过几次面,私下说过几句话?”   “你对殿下的印象如何?”   “你是在落水之前就觉得殿下人不错,还是落水以后?”   “你觉得砚儿好,还是宁王殿下好?”   “殿下可曾私下许诺过你什么?”   “你先前在宁王府住过几天,府上的人可曾为难过你?”   谢容姝对宁王本就心存感激,一一答到最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这是外祖母有意在试探她。   想必是宁王殿下在得到她的答复以后,向外祖母提了亲事所致。   谢容姝没想到宁王的动作竟如此迅速,而且不是去谢府提亲,反而是向外祖母提亲。   她心下更是感激,便对着太夫人道:“殿下曾说过,若有人敢欺负孙女,定会为孙女做主……殿下数次救孙女于危难之中,孙女无以为报,只希望能陪在殿下身边,照顾殿下,报答殿下。”   “就只是报答吗?”太夫人蹙眉。   谢容姝见状,忙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道:“自……自然不只是因为报答,孙……孙女也是……是喜欢殿下的……很、很喜欢,很喜欢……”   她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只为了取信于太夫人,说完自己都觉得羞臊,瞬间涨红了脸。   姜砚在一旁听见,咧开嘴笑了,还不住地啧啧出声。   他心里不免得意,看来妹妹是真心喜欢殿下啊,连矜持都不矜持一下。   幸好他早早就洞悉一切,帮殿下在祖母面前美言。   否则,这对儿小情侣,当真被那徐怀远横插一脚,岂不成了苦命鸳鸯。   太夫人瞪他一眼,终于满意地点头:“既然你和宁王殿下是两情相悦,那我也就放心了,过几日咱们就把及笄礼风风光光的办了,再加上这桩亲事,也算双喜临门。这回宁王殿下对你算是用心了,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祖母也放心。”   谢容姝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过关了,暗暗松了口气,完全没顾上将太夫人说的话,细细咀嚼品味。   等到她与姜砚从太夫人房里出来,姜砚调侃地道:“妹妹,先前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这么喜欢宁王殿下。不过哥哥劝你一句,像方才那些话,你在祖母面前说说便罢了,在殿下面前,就算心里再喜欢,面上也一定要矜持,切莫表露太多,女孩子要内秀,内秀懂吗?”   谢容姝赶忙点了点头。   本来那些话都是假的,她吃饱撑的才会在宁王面前再说一遍。   “放心吧,表哥,我就算再喜欢,也’一定不会‘在殿下面前乱说的。”   姜砚听见这话,又觉得这么教妹妹,也不是很对。   若妹妹当真在殿下面前表现得太过木讷,岂不是显得很无趣?   不行,有机会他定要在殿下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妹妹这么喜欢殿下,不能让殿下辜负了妹妹才是。   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完全出乎谢容姝的意料。   太夫人没有回京城,直接让顾夫人将人请来西山别院,在别院里为谢容姝举行了及笄礼。   因着这次是姜家主持的及笄礼,又摆明了不会请谢家人露面。与姜家交好的公侯世家的夫人们,为了给姜家撑场面,几乎全都来观礼了。   不仅如此——   在迎宾的第一日,贵妃娘娘还派了特使来,赐下许多重赏,简直让来观礼的宾客们看花了眼。   直到第二日,一套及笄礼的流程走完,当正宾英国公夫人亲手为谢容姝加上钗冠,宣布及笄礼成之际——   皇帝赐婚的圣旨,也由高公公亲自带人,下到了西山别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平侯谢严长女谢容姝,端庄温良、品貌出众,特赐婚于宁王楚渊为妃,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谢容姝听到圣旨的内容,脑子里一懵。   不是侧妃,更不是妾室……   而是——宁王妃???   怎会是宁王的正妃??!!   “姑娘,还不赶紧接旨呢……”高公公笑着催促道。   谢容姝回神,忙领旨谢恩,心里却格外忐忑。   她把这正妃的位子占了,那宁王殿下以后还怎么娶他的心上人?   御赐的亲事,万没有和离的道理。   难不成到时候……她要假死遁走吗?   一个处理不好,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谢容姝满脑子都是“鸠占鹊巢”的慌乱,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有多么的意味深长。   来府观礼的宾客,大都是姜家的亲朋好友,本是为了给姜家撑场,没想到却撞上这等天家的喜事。   宁王是谁——   先皇后唯一的嫡子。   御赐的宁王妃,却是个娘家声名狼藉、本人恶名在外,且脸上有疤的姑娘。   不仅如此,圣旨上却写着“端庄温良”、“品貌出众”。   这两个词放在任何贵女身上,都是赞美,可安在谢容姝的头上,那可是真真儿是讽刺了。   看来,御赐的这位宁王妃,并不得皇上欢喜。   谢容姝同样也是满腹疑问,只等到送走高公公和观礼的宾客,总算趁着顾夫人得闲,朝顾夫人打探:“舅母,这圣旨是不是搞错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顾夫人诧异地道:“皇上金口玉言,圣旨岂会有错。”   “可……皇上怎会赐我为宁王妃?”   谢容姝真想不明白。   她是安平侯府的嫡长女,安平侯府还有桩案子在大理寺没结呢。   宠妾灭妻,祸起后宅。   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不会想娶这种门风里出来的女儿做儿媳,更何况是天家……   而且,宁王还是先皇后唯一的嫡子。   顾夫人掩唇笑了:“自然是宁王殿下亲自去找贵妃娘娘和皇上求的,我听娘娘宫里人说,前阵子他特地跑到行宫去,找娘娘求了许久,娘娘才同意帮他说情。不仅如此,殿下还在皇上跟前保证,只要皇上同意你们的亲事,以后他定会安分守己,再也不胡来了,皇上这才同意的。”   谢容姝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明明……宁王殿下是那日让绿枝来问过她以后,才着手准备的亲事。   怎么到舅母这里,却变成了宁王很早以前就准备好了……   看来,就算是娘娘宫里人说出来的话,也未必都能当真。   谢容姝自然不会去告诉顾夫人“真相”,经此一问,她心知舅母这里也不知道真正原因,便只得作罢。   谢容姝原想着等绿枝来了以后,让她为自己传信,约宁王见上一面,将赐婚之事问清楚。   那日绿枝走时,曾与她约定好,等及笄礼成以后再登门,届时会将悦来楼的管事们带来西山别院。   可谢容姝没想到,她没等到悦来楼的管事们,等到的,却是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消息——   “罗曼君凌晨在大理寺的大狱里死了。”   “大理寺的大狱,戒备森严,她是怎么死的?”   在绿枝的安排下,谢容姝从西山别院赶回京城,易容成仵作身边的小厮,跟在仵作身后,去了大理寺的停尸房。   大理寺的大狱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死在大理寺大狱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谢容姝赶到的时候,偌大的停尸房,就只有罗氏一具尸身,盖着白布,停灵在房间正中。   罗氏的尸身,仵作早已验过。   他直接掀开白布,指着罗氏脖颈的勒痕道:“是自尽。趁狱卒不备,半夜把腰带绑在窗子上,上吊死的。”   谢容姝蹙了蹙眉,走到罗氏的尸身前,伸手碰触上了她的脸颊。   就在她的手指碰触到罗氏脸颊的瞬间——   罗氏生前的记忆,瞬间涌现在谢容姝的脑海里。 第43章第43章   谢容姝看见昏暗的大牢里,谢思柔披着素白的披风,走到牢门外,跪在罗氏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娘亲,你入狱以后,父亲四处求人,想救你出来,可你的案子是皇上御笔朱批要查的,没人敢帮咱们。”   “娘亲可知道,宁王竟要娶谢容姝那个恶女为正妃,现如今圣旨已下,京城谁人不知,你跟谢容姝有杀母之仇,这下更没人敢帮咱们了,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   “父亲说,若这案子查到最后,人证物证皆证明你是凶手,御史参他宠妾灭妻便是板上钉钉之事,安平侯的爵位怕也保不住了。”   “徐世子原本要娶女儿为妻,可出了这档子事以后,世子便只答应纳女儿为妾,娘亲,女儿是安平侯府的二小姐,怎能做人妾室……”   “娘亲,父亲说只要您的案子没结,只要他的爵位在,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娘亲,您一向最疼女儿的,这次您一定要救救女儿啊。”   罗氏颤颤伸出手,摸上谢思柔的发顶,泪水模糊了眼眶:“娘如今身陷囹圄,就算想救也救不了你啊……不过你放心,他们查不到的,他们什么都查不到。”   谢思柔哭着摇头。   “父亲得到消息,说崔嬷嬷受不住刑,已经招了……这案子不能拖太久,他们肯定也会对你用刑的。”   “我不会招的。”罗氏脸上尽是嘲弄:“我什么都没做,只要我不承认,姜莲早已死无对证,他们又能耐我何?”   谢思柔抓住罗氏的手:“娘亲,没用的,你不知道那些狱卒的手段,谢容姝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挨不住的,娘亲,为了我好,你……你去死好不好?只有你拿命抵给姜莲,谢容姝就会收手,我和爹爹都会没事,我也能做威远侯世子夫人……”   罗氏没想到,自己亲生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可置信地道:“柔儿,我可是你亲娘……”   “就因为你是我的亲娘,你才更应该为我打算。”   谢思柔从袖袋里拿出一根准备好的素白腰带,塞进罗氏手里,哀求道:“娘,你多活一天,女儿的亲事便会多拖一天,只有你不在了,女儿才能好……爹爹已经让人打点好狱卒,今天晚上子时过后,这大狱里无人值守,娘,求求你……”   罗氏心里骇极,她不愿去死,可当她听到谢严已经打点好狱卒,便知道自己不得不死。   她太了解谢严的手段,为了安平侯的爵位,他绝不会让自己活着。   罗氏抱着谢思柔痛哭流涕:“女儿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你去替娘求求你爹,不……你去求求威远侯世子,救救我好不好?”   谢思柔不住地摇头,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娘,没用的,世子也救不了你……求求你,就当是为了我……”   谢容姝蹙眉看到最后——   罗氏纵然心里有万般不甘和怨愤,最终还是妥协在谢思柔的哭求下,在子夜时分,绝望地将腰带系在窗棂上,自尽身亡。   拜窥探记忆的能力所赐,谢容姝能够感受到,罗氏最后的痛苦挣扎。   这让她心底舒服不少。   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夫君生生逼死,这样的下场,应该可以告慰姜莲的在天之灵。   只是,让谢容姝遗憾的是——   罗氏在死前并没有回忆当年毒死姜莲的“玉殒”,究竟是从何而来,也没有回忆杜姨娘口中的“西疆人”是怎么回事。   “玉殒”的线索便又断在了这里。   不过谢容姝并不着急,除了罗氏,还有两个人应该知道玉殒的来历。   一个是罗老太太,另一个便是前世给她下毒的徐怀远。   现如今她即将嫁入宁王府,执掌悦来楼,这些疑问总会有机会一一找到答案。   “走吧。”谢容姝对着仵作低声道。   仵作将白布盖回到罗氏尸身上,两人一前一后正要离开停尸房——   只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打开。   一男一女带着几个仆从,从外头走了进来。   谢容姝的目光,扫过那对男女——   身穿素色长袍的徐怀远,和披着孝衣的谢思柔。   呵……冤家路窄,还真是晦气,竟然在这遇见这对狗男女。   谢容姝下意识朝仵作身后躲了躲。   “世子哥哥,谢谢你帮忙在寺正面前说情,否则我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将母亲接走。”   谢思柔惨白着小脸,眼眶哭得通红,娇柔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只手勾着徐怀远的衣袖,依赖地看着徐怀远,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不愧是罗氏的亲生女儿,刚逼死亲娘,转头就有心思在亲娘的尸身面前勾引男人。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姑娘也要节哀才是。”徐怀远温声道。   谢思柔点了点头,弱柳扶风般走到尸身面前,隔着白布嘤嘤哭了起来。   她身后跟着的婆子见状,忙上前劝慰,又指使着其他人为罗氏换衣裳。   不算大的停尸房,顷刻间变得拥挤不少。   仵作见状,带着谢容姝无声朝两人见了礼,正要离开——   “等等。”徐怀远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在谢容姝的身上停了一瞬,看向仵作问道:“罗太太的尸身,昨日不是已经验过了么,莫非这案子又有反复?”   仵作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仓促回道:“回世子,没有反复,只是此案的卷宗要呈给皇上过目,小人特地来再确认几处细节。”   徐怀远“嗯”了一声:“巧了,方才我找寺丞借阅验尸的卷宗,寺丞说在你这儿,可否将卷宗拿来给我瞧一瞧?”   卷宗这种东西,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   可徐怀远既提到寺丞,仵作自然不敢当面拒绝。   “小人这就去请示寺丞大人。”   “你去吧。”   徐怀远随手指向谢容姝道:“这个小厮且留给我用用,我有东西要交给寺丞,让他随我去拿来。”   “他是刚来的,对衙门不熟。”仵作忙道:“还是让小人跟世子去吧。”   “不必,我过会儿还要进宫去,耽误不得,只是拿个东西而已,让他跟我走一趟便是。”   徐怀远说着,率先朝外面走了出去,竟是不再管停尸房里还在嘤嘤痛哭、装模作样的谢思柔。   谢容姝不知道徐怀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仵作丢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在徐怀远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理寺衙门,徐怀远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才算停下脚步。   他转身看向谢容姝,温润的眸子,带了些许水光:“你……当真要嫁给宁王么?”   谢容姝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早就认出她来了。   前世,她曾将自己易容的法门告诉过徐怀远,能认出她也不足为奇。   “世子说什么,小人听不懂。”谢容姝瓮声瓮气,佯装不解地回道。   “阿姝,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徐怀远神情黯然,语气里难掩心痛:“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你……你当真就那么厌恶我,为了躲开你我的亲事,甚至不惜嫁给宁王么?”   这话结结实实把谢容姝恶心到了,她懒得再继续装下去,嘲弄道:“世子已是弱冠之年,竟还看不清自己吗?这京城里有哪个女子不想嫁给宁王殿下,难道世子觉得……你能与宁王殿下相提并论?”   “不,哪怕全京城的女子都想嫁给宁王,有一个人是不愿嫁的。”   徐怀远说着,目光紧紧锁住谢容姝的面容,眼底带着几丝疯意:“阿姝,你一定跟我一样,记得以前的事对不对?所以才会这么恨我、厌恶我……阿姝,你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来一次,我绝不会辜负你……”   “世子是疯魔了么。”谢容姝冷笑:“尽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说完这话,她转身欲走——   突然,手腕一紧,竟被徐怀远从后头紧紧抓住。   “徐怀远,你是疯了么?”谢容姝回头,怒声斥问。   她正欲唤暗卫出来——   只见徐怀远抓起她的手腕,就将她的手往他脸颊上贴去……   “阿姝,我知道你还有那个能力……你摸摸我的脸,好不好?你只需摸一摸,便知道我对你的真心,我此生别无他求,只想好好弥补你,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谢容姝下意识想要挣开徐怀远的手,可转念一想——   再没有什么,比直接窥探徐怀远的记忆,更能助她解开所有的谜团,搞清楚玉殒的来历、和姜家前世覆灭的真正原因。   对真相的渴望,让谢容姝强忍着被徐怀远碰触手腕的恶心,放弃了挣扎。   眼见着自己的手,被徐怀远抓着,即将贴上他的面颊——   “你们在做什么?”   忽然,一个淡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只是转瞬之间,谢容姝只听见“咔”的一下,伴随着骨节脱臼的脆响,她的手腕被猛地松开。   “敢动本王的人,你是找死么?”   随着这声寒彻到底的斥问,徐怀远的身子,以一种极轻巧翩然的姿态,横着飞出去,又“砰”的一下,重重跌落在地上。   徐怀远抱着一条胳膊,整个人在地上痛苦地躬成一团。   谢容姝几乎可以断定,他那条胳膊,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谢容姝怔仲间,方才被徐怀远抓住的手腕,被另一只微凉又修长的手,圈在掌心里。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来人轻揉着谢容姝的手腕,嗓音低沉地问。   谢容姝抬眸,猝不及防跌进一双寒星般的凤眸里。   “宁王殿下……”   谢容姝顾不上在意手腕传来的异样,诧异地问道:“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823:23:59~2021-04-0923:2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40瓶;菜啊菜啊阿蟹10瓶;绵绵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第44章   楚渊今日身穿青色绣金的蟒袍,头戴金冠,面容淡漠冷肃,看着像是刚从宫里出来的。   “他们说你来了大理寺,本王刚好在附近,便过来瞧瞧。”   楚渊说着,看向远处的徐怀远,声音微寒:“他方才可是对你动粗了?”   谢容姝想到方才徐怀远的举动,疯是疯了点,动粗也确然谈不上。   如今他们身在大理寺门口,谢容姝知道宁王的脾气,不愿横生枝节,便道:“没有,他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是个误会,殿下已经教训过他了,就算了吧。”   “算了?”   楚渊转眸看向谢容姝的面容,凤眸幽深。   “算了。”谢容姝肯定地回答。   楚渊静默几息,淡淡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说完便牵起谢容姝的手腕,朝衙门口停着的马车走去。   谢容姝极少被人这么牵着,楚渊干燥微凉的掌心和她手腕的肌肤相贴,让她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异样。   “殿下,我可以自己走。”谢容姝小声说道。   她手腕微动,想要挣开楚渊的手——   然而,圈在她手腕的大掌,却纹丝不动,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谢容姝抬眸看向楚渊的侧脸,见他薄唇微抿,锋利的颌角紧绷着,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好似心情不好的样子。   她不太敢再继续挣扎,只好被他牵着走。   在他们身后,因肩膀关节断裂,只能狼狈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的徐怀远,紧盯着两人相牵的手,心口似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彻心扉。   “阿姝,早晚有一天,我定会把你夺回来。”徐怀远咬牙,恨声道:“此生你一定还会是我的人,一定还会……”   谢容姝被楚渊牵上了马车,后背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马车很大,可因为手腕被楚渊一直牵在手里的缘故,她不得不与楚渊并排坐在一起。   楚渊身形高大,又穿着朝服,谢容姝与他并排坐着,倒显得马车有些拥挤了。   “殿下……手……”谢容姝硬着头皮,轻声提醒道。   楚渊闻言,好似这时才想起这桩事,手指微松,放开了她的手腕。   “你的手腕……没事吧?”楚渊清咳一声,目视前方,状似无意问道。   “没……没事。”   谢容姝在袖中轻转了转手腕,默默松了口气。   幸好她今日是易过容的,否则……此刻的脸色定会十分窘迫。   因是正午时分,街上的行人很多,马车走的并不快,外面鼎沸的人声,让车里面更显得安静。   谢容姝还是第一次与男子共乘马车,只觉得十分拘谨,不由得一直往旁边靠,企图与宁王拉开一些距离。   只是,谢容姝没看见的是——   她每挪开寸许,楚渊的眸色,便幽深几许。   眼见谢容姝打算挪到马车侧旁,专供仆婢歇息的小凳子上去,楚渊率先开口:“钦天监要算大婚的日子,你想早一些成亲,还是晚一些?”   谢容姝怔了怔。   她要进宁王府,为宁王做事。自然是越早越好,毕竟按照前世的轨迹,宁王的身子……也怕是等不了太久。   “回殿下,还是早些成亲吧。”谢容姝回道。   这个回答,终于让楚渊泼墨似的凤眸,清明了不少。   他唇角微勾:“好,那我便让他们选个最近的吉日。”   谢容姝紧了紧手指,附和地应下。   见她实在紧张,楚渊凤眸微阖,佯装假寐。   谢容姝见状,紧绷的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些许。   她不敢朝楚渊的方向多看,只好隔着纱帘,看着马车外头摩肩接踵的人群。   许是早上为了赶回京城,起太早的缘故,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谢容姝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起来。   楚渊听见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睁开了双眼。   只见小姑娘杏眸微阖,小脸红扑扑的,腰杆坐的笔直,可脑袋却一圈一圈随着马车的幅度晃着,随时都有可能整个人一头栽到地上。   楚渊不着痕迹朝谢容姝的方向挪了挪,刚好拦住小姑娘摇晃的身子,让她的头靠在了他的肩窝上。   少女轻软的呼吸,吹拂着楚渊耳侧的头发。   鼻息间弥漫着谢容姝身上独有的清甜香气,让楚渊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   他向来淡漠清冷的面容,肉眼可见的漫上一层昳丽的绯色,唇角也不觉带了几丝笑意。   谢容姝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被一种陌生而清冽的皂香包围着。   脸侧传来温暖的体温,让她猛地清醒过来,赶忙坐直了身子。   她睡着了……   竟然还靠在宁王身上睡着了!!!   这个认知让谢容姝全身的血液,“轰”地往脑门上直冲,她不敢抬头,紧紧绞着手指,忙朝宁王道歉:“殿下恕罪,我不小心睡着,失礼了。”   “嗯?”   楚渊见她窘迫得不成样子,便用一种极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第45章第45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46章第46章   谢容姝原以为,“王府理事”是要她出面,打理王府内务。   打理中馈这种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小意思。   可她没想到——   宁王一大早将所有人喊到前厅,便只当众交代了两件事,就处理好了一切。   “第一件事,本王喜静,府里不想看见有太多活人,今日黄昏之前,除了王妃陪嫁,和本王府上原有的人,其他的人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日落以后,但凡不在王府名单上的人,格杀勿论。”   “第二件事,你们回去把本王的话带到,王妃身子弱,需要调理,从即日起,本王与王妃闭门谢客,京城各府各家的宴请,一概婉拒。宫中来使,便只带到本王面前来,不得打扰王妃静养。”   在场众人皆被那句“格杀勿论”狠狠骇住,尤其是宫里来的嬷嬷和内侍们,已经吓得脸色发白。   看来,纵然宁王娶了妻,还是那个“煞星”宁王。   宫里人都知道,先前宁王为了能娶宁王妃,曾在皇上面前声称以后“绝不乱来”。   可“不乱来”,不代表着不杀人。   那些宫里来的人,最是怕死,谁也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作赌。   于是,根本无需等到黄昏。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本喧闹的宁王府,闲杂人等已走的七七八八,偌大的王府后宅就只剩下谢容姝带来的陪嫁婢女,放眼望去一个脸生的都没有。   倒真真让谢容姝省了心。   趁着宁王去前院处理公务之际,三喜公公将王府各处的管事,领到谢容姝面前,笑着道:“殿下说,以后王府诸事全权交给王妃打理,这是王府的花名册,和各处的账本。”   谢容姝接过花名册和账本,边听着三喜介绍各位管事,边信手翻看。   草草看过以后,谢容姝除了感慨宁王家大业大,豪奢有钱以外,便只惊讶于,宁王与京城各府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来往。   这对于一个当今圣上唯一嫡出的亲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前世她嫁进威远侯府以后,作为当家主母,打理侯府中馈。   各府之间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宴请和应酬一年四季都不曾断过。   只威远侯府每年为讨好晋王所花费的花销,都要抵上阖府大半年的进项。   “殿下平日里,都不与各府来往吗?”谢容姝好奇地问。   三喜:“除了承恩公府外,殿下几乎不与别的府上走动,殿下交代了,王妃主事以后,若有人登门来访,王妃愿意见便见,若不愿意见,就让奴婢以王爷的名义拒了便是,京城里没人敢惹殿下不高兴的。”   谢容姝点了点头。   前世为了安平侯府和威远侯府,她明明最讨厌与人交际,却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辗转于人情世故之中。   她对宁王知之甚少,只知道宁王性子清冷淡漠,鲜少出现在人前,再便是那些在沙场之上,嗜杀的恶名了。   如今看来,恶名在外也有恶名在外的好处。   起码,无需与人委以虚蛇,就连这府上都清静自在许多。   谢容姝心下欢喜,不由问道:“那平日里……殿下闲暇时间都喜欢做什么?吃食上面有没有什么喜好?”   她既打理王府中馈,自然要把宁王这位“上司”照顾好。   三喜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格外真诚。   “回王妃,殿下平日里,除了处理公务便是练武,没有别的消遣。吃食方面……殿下没什么忌口,也没有喜欢的,只是殿下胃口不太好,每顿都吃的很少,还请王妃多劝着些才是。”   不喜与人交际,没有不良嗜好,不挑食。   谢容姝打从心底,对宁王的评价,又高了许多。   这样的夫君,还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想必殿下那位心上人一定很幸福吧。   谢容姝同三喜交接完王府事务,已是正午。   桂嬷嬷和雪竹带着人,已经在上房布了满桌子菜。   谢容姝打眼望过去,全是素日里她爱吃的。   “这是你们交代厨房做的?”她诧异地问。   雪竹摇了摇头,神秘地道:“是殿下交代的。”   “殿下?”谢容姝更加诧异。   “奴婢也是刚刚才知道。”雪竹笑着道:“王府的厨子,就是先前姑娘落水以后,在东郊别庄休养时,给姑娘做饭的厨子。姑娘先前不是还称赞那厨子的手艺好吗?大婚前,殿下特地把那厨子安置进府里了,以后姑娘的吃食,便都由这厨子做。”   谢容姝怔了怔。   从昨夜到现在,她嫁进宁王府以后,宁王亲自与她做结发礼,出面驱除宫中贵仆,如今就连王府厨子的安排,都亲自过问……   这些举动,全都超出了她先前对于宁王的认知。   宁王究竟为何会如此?   楚渊从门外走进上房,便看见谢容姝坐在桌前,望着满桌子菜,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不喜人多,摆手将屋里服侍之人挥退,在谢容姝对面坐下,问道:“在想什么呢?”   谢容姝回神,就见楚渊身穿家常的素白宽袖锦袍,凤眸微挑正看着自己。   楚渊:“是饭菜不好吃?”   谢容姝忙摇头:“都是我喜欢吃的。   楚渊执起筷子,亲手为她布菜。   “既是喜欢吃的,便多吃点。”   谢容姝看着自己碗里,渐渐叠成小山的菜肴,心下更是受宠若惊。   她无以为报,见宁王碗里空空如也,忙学着他的样子,也夹菜到他碗里:“殿下也多吃些。”   这举动让楚渊微微一怔。   他凤眸微垂,唇角不觉带了几分笑意:“好,我们都多吃些。”   谢容姝向来吃得不多,可宁王夹给她的菜,她不敢不吃。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互相礼让着夹菜,竟是把满桌子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三喜公公来传宫里的旨意时,正好看见婢女们将两人用过的饭食撤下,脸上难掩惊讶。   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家殿下,胃口这么好。   看来以后要跟王妃好生说说,多陪殿下吃饭才是。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传来谕令,明晚在宫中设宴,为两位庆贺新婚,太后娘娘和皇上也会出席,娘娘安排两位歇在月华宫里。”   楚渊听见这话,凤眸微冷。   “这是贵妃的安排,还是皇上的意思?”他淡淡问道。   三喜:“是皇上让娘娘这么准备的。”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楚渊摆手道。   谢容姝眼见着方才还算和煦的宁王,因着三喜的话,面容再次变得冷肃起来,心下生出几分不安。   “殿下,明日宫宴,可要注意些什么?”她问道。   楚渊抬眸,见她杏眸里带着几分忐忑,脸色不由得和缓了几分。   “刚吃过东西,得消消食才是,陪我去湖边走走,我说与你听。”   他说着,站起身,十分自然地朝谢容姝伸出了手。   谢容姝跟着站起身,看着楚渊骨节分明的手,脑子里全是疑惑。   宁王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让她扶着他吗?   不怪她有这样的疑问——   毕竟她以“谢容姝”的身份,在大婚之前统共跟宁王也没见过几次面。   纵然如今她顶着宁王妃的头衔,宁王于她而言,是救过她几次的好人,更是她的“上司”。   也就只是如此而已。   此刻,当楚渊对她伸出手,谢容姝见惯常服侍宁王的三喜公公不在跟前,便直觉认定,宁王是要让她扶他的意思。   于是,谢容姝学着内侍们搀扶贵人的样子,伸出双手,笨拙地搀扶上楚渊的胳膊。   楚渊:……   他手腕轻转,反手将谢容姝的右手握在掌心,略带薄茧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谢容姝错愕地睁大双眼,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殿下,这、这是……何意?”   楚渊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道:“宫中夜宴,你我夫妻新婚燕尔,样子还是要做一做,你便当它是练习即可。”   练习吗?   谢容姝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下生出几分陌生的感觉。   许是先前在大理寺门前,也曾被楚渊这样握过手腕的缘故,她并不排斥与他的接触。   当然,她也不会认为,矜贵淡漠的宁王殿下,会对她有什么心思。   总归是要做个样子给人看,便也任由楚渊牵着她的手,朝外面走去。   楚渊见她就这般让自己牵着,心头像化开了一颗糖,唇角止不住往上扬……   宁王府的人工湖,谢容姝并不陌生。   先前她易容成坤道,被宁王收留,还在湖畔的观月阁住过一些时日。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湖边绿柳成荫,夹岸的杏花随着春风漫天飞舞。   楚渊牵着谢容姝的手,在湖畔漫步,杏花吹落在两人的发上肩头,一个俊美昳丽,一个娇俏清丽,仿佛是一幅极美的画,让远远跟着的仆婢们,都看呆了眼。   “明日去了宫里,若我不在你身边,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喝。”楚渊低声说道:“宫里人心险恶,不得不防,我怕有人会在你吃食里掺东西。”   谢容姝心下微惊。   她是宁王妃,宫里竟会有人敢对她下手?   谢容姝已经死过一次,自然不是怕事之人。   恰恰相反,宁王向她坦言这些,让她觉得自己终于对宁王有了价值,更燃起了几分斗志。   敢对她这个宁王妃下手之人,必是宁王的仇人。   她这个宁王妃,又岂能让自己的“上司”被人欺负。   “殿下可否告知,宫里需要提防的人,究竟是谁?我也好做好万全的准备。”谢容姝信心十足地问道。 第47章第47章   楚渊顿住脚步,凤眸直视着谢容姝的双眼。   “若我说……宫里除了你我之外,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可会害怕?”   谢容姝瞳孔微缩。   宫里全员都是恶人吗?   没有任何迟疑地,谢容姝摇了摇头。   “不怕,我既嫁给殿下,便与殿下是一条船上的人,生死皆随殿下,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谢容姝理所当然地说完这句,她犹嫌不够,又加了句:“殿下放心,我非但不怕,无论身处何等境地,我都不会拖殿下后腿的……也许,我还可以保护殿下。”   两世,忠毅侯府都是宁王这条船上的,姜家的命运与宁王息息相关,她就算没嫁给宁王,也会随姜家一起与宁王共进退,她能窥人记忆的能力,也能助宁王一臂之力。   那句“生死皆随”和“保护”,让楚渊的凤眸微动。   他看着谢容姝坚定的小脸,只觉得心底有股暖流汩汩流过,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谢容姝的发顶。   楚渊犹记得当初三喜给他出主意,让他演一出“怕鬼”,还因此得佳人相赠“护身符”。   他愉悦地道:“那以后就仰仗王妃来保护本王了。”   谢容姝还不曾被人这般摸过头,更没想到宁王会对她说出“仰仗”“保护”这样的字眼,不由得抬眸,地朝楚渊瞧去——   只见满天飞舞的杏花雨中,楚渊那双清冷的凤眸,带着宠溺的笑意,好似一汪开满花树的冰湖,令人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其中。   谢容姝的心,再次狠狠漏跳了一拍,赶忙移开了双眼。   “我突然想起来,悦来楼那边还有事要处理,我、我先去了。”   说完这话,她慌忙从楚渊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匆匆朝他福了个礼,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楚渊看着她的背影,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方才……说错话了么?   难道这样“扮弱”,不管用了?   第二日。   在三喜公公的提点下,谢容姝好生学了学宫里的规矩,便盛妆打扮一番,穿上亲王妃的冠服,同楚渊一道进了宫。   昨夜,宫中眼线皆被宁王清走,宁王便也没再回后宅,谢容姝难得睡了个好觉。   是以,今日盛妆之下的谢容姝,精神极好,眉目如画,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从朱雀门下了马车进宫,一路之上,楚渊都牢牢握住谢容姝的手,将她护在身侧,任谁多看谢容姝一眼,都会被楚渊冷冷睇过去,再不敢看第二眼。   他们先去了太后的仁寿宫,又去了皇帝的太极殿,最后去贵妃所在的昭华殿请安。   太后和皇帝,对于谢容姝的态度,冷冷淡淡,只赏赐了些东西,便让内侍将他们送了出来。   倒是贵妃娘娘,因着顾夫人那层关系,对谢容姝还算亲厚。   顾贵妃是顾夫人嫡亲的妹妹,长相与顾夫人有几分相似,要比顾夫人年轻几岁。   只见她梳着凌云髻,芙蓉面上,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一颦一笑间,发间的珠翠轻颤,流光溢彩,看上去格外雍容华贵。   她问了谢容姝日常的喜好,又挑了两三件楚渊幼时的趣事说与谢容姝听,语气间皆是亲昵。   自始至终,楚渊神色都是淡淡的,不过谢容姝能感觉到,他在昭阳殿的时候,要比在仁寿宫和太极殿放松许多。   这让谢容姝心下生出几丝疑惑。   按说以贵妃和先皇后的关系,在这深宫里,贵妃应该也是楚渊信任之人才是。   可昨日楚渊却说,这深宫之中,除了他以外,谁都不能信任。   谢容姝委实想不明白其中深意。   顾贵妃见时间尚早,便对谢容姝道:“皇上说了今晚是家宴,便无需拘束,你且随六郎去月华宫歇歇,等到开宴本宫再让人去叫你们。”   楚渊和谢容姝闻言,站起身,告退离开。   月华宫坐落在太液池畔,地理位置虽然是在后宫的范畴,却更接近前朝。   前世谢容姝有所耳闻——   月华宫是先皇后顾华最喜欢的宫殿,每到夏天,先皇后都会搬进月华宫里消暑。   宁王便是在月华宫出生的。   如今先皇后已故去十多年,月华宫早已繁华不再,谢容姝跟在楚渊身侧步入月华宫,触目所及皆是空旷、静谧。   就连这宫里的宫婢和内侍,看上去好似都要比其它宫里的年迈许多,也木讷许多。   楚渊带着谢容姝,并未去主殿,而是进了东侧殿。   东侧殿不算太大,一面临着太液池,有白玉平台伸展到池畔,可供人凭栏赏月。   殿中的布设帐幔皆是青色,少了许多脂粉气,反倒像是男子的住所,布局颇似宁王府里的观月阁。   “这是我开府之前所住之地,今夜你我便住在此处。”   楚渊顿了顿,看着谢容姝道:“这宫里都是服侍过母后的老人,他们都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不过还算得用,你且先休息一会儿,我让三喜守在门口,有什么需要,让他喊人来伺候便是。”   谢容姝心下有些吃惊。   难怪这宫里的人看上去木讷的很,原来竟都是聋哑之人。   偌大的月华宫,积年的老人皆是聋哑之人,当真是诡异至极。   谢容姝很是庆幸,临出门前,她权衡再三,想着有三喜公公在,索性一个婢女都没带。   宫里规矩大,万一雪竹她们跟着她进宫,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恐怕最轻也是这月华宫里这些仆婢的下场吧!   楚渊交代完,便离开了东侧殿。   殿中只剩下谢容姝一个人。   她不觉得累,眼见侧殿一隅连着一个小书房,便好奇走了进去。   楚渊十岁便出宫开府而居,这书房里的东西,显然是他幼时所用,就连文房四宝都要小上一号。   书架上摆着许多装订整齐的书册,谢容姝随手取下一本打开,里面工工整整皆是手写的心得和批注。   从字迹来看,应是楚渊幼时所写。   谢容姝看着这些,眼中尽是诧异。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打从她听说宁王开始,便只知道宁王擅武,并不曾听说宁王还在读书上有所擅长。   可是从这书房里编汇成册的文章来看,宁王十岁以前便已通读四书五经,就连《史记》和《资治通鉴》也涉猎不少。   按照常理来说,作为皇上唯一的嫡子,既然在读书上有天赋,自该继续在这上面有所进益才是。   可是,为何宁王却突然弃文从武,还在战场之上得了个嗜杀成性的恶名,被世人所诟病?   这让谢容姝,第一次对宁王的过往,产生了好奇之心。   今日进宫以后的所见所闻,让她隐隐觉得,前世宁王之死,应该不似她知道的那样简单。   倘若……当真另有隐情,今生她是不是可以救宁王一命?   一想到这个可能,谢容姝心底就更多了一份希冀。   只有宁王好好活着,姜家就能安然无恙。   谢容姝心头那股想要保护宁王的念头,更盛了些许……   日落以后,宫里四处掌上了美轮美奂的宫灯。   尤其是太液池畔,更是张灯结彩、烛火通明。   因皇上特地嘱咐是“家宴”,三喜唤了两个宫婢来,重新为谢容姝梳妆打扮,贵妃还专程让人送了新衣,让她可以换下那身华贵沉重的王妃冠服。   贵妃让人送来的,是一袭妃色绣蝶襦裳。   谢容姝极少穿颜色鲜亮的衣裙,与冠服的端庄华贵不同,贵妃送的这套衣裳,是尚衣局所制,恰到好处勾勒出谢容姝妙曼的身姿,将她衬的更加娇媚灵动,清丽无双。   “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六郎心心念念要娶呢。”   夜宴开席,楚渊携谢容姝朝太后刚见过礼,王太妃便当着他们的面,在太后面前夸赞道。   这位王太妃,谢容姝并不陌生。   当初她易容成坤道,揭出长兴侯世子毒死姜娴一案后,便是这位王太妃,在太后面前哀求,差点让长兴侯府幸免于难。   长兴侯府毁在宁王手里,王太妃当众夸赞谢容姝,又怎会存了好心。   果然,听见王太妃的话,太后蹙了蹙眉。   “以色侍人焉能长久?楚家的儿媳,能为楚家开枝散叶才是好的。”她看向楚渊:“哀家听闻宁王妃身子弱,又怎能服侍好你,还是要选两个侧妃才是,哀家喜欢礼部侍郎和工部侍郎家的女儿,都是一等一的端庄大方,六郎觉得如何?”   刚大婚,太后便要往宁王府添侧妃,这便是极不满意谢容姝这个宁王妃的意思。   今日在场的,不是后妃,便是宗室亲眷,自然都是以太后为尊。   众人见太后表了态,看向谢容姝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谢容姝面对众人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内心毫无波澜,甚至也有些幸灾乐祸。   前世的宁王,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冷漠无情,只对那个“心上人”专情。   太后打着“塞人”的幌子,想要羞辱她,殊不知,这对她这个掌管中馈的“宁王妃”而言,不过是府上多添两副筷子的事而已。   那些被塞进来的侧妃们,才是实惨,怕是要守活寡咯。   谢容姝正神游太虚、心下腹诽着,忽然听见旁边的楚渊开了口:“孙儿心悦阿姝,此生便只娶阿姝一人便够了,开枝散叶这等事,自有两个哥哥和七弟,皇祖母无需为孙儿操心,侧妃之事,切莫再提。”   谢容姝:???   什么叫只娶她一人就够了?? 第48章第48章   楚渊的回答,显然出乎太后的意料之外。   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一旁的贵妃见状,笑着出声打圆场:“太后是看着六郎长大的,还没看透他的性子呢,这孩子心思全在练武上,哪里懂得男女之事,且再等等看吧。”   说完,还不忘朝楚渊递眼色,示意他莫要再说。   “罢了。”   太后自不会同自己的亲孙子计较,只是目光不善地瞪了谢容姝一眼。   而后对着楚渊道:“你如今是被迷了心窍,此事日后再议。”   说罢,也不待楚渊回答,便站起身道:“哀家乏了,来人,扶哀家回宫。”   仁寿宫的内侍们见状忙上前,簇拥着太后摆驾回宫。   王太妃幸灾乐祸笑看谢容姝一眼,也跟着太后的仪仗离开。   众人恭送太后回宫,重新落座,脸上的神色各有千秋。   今日这场夜宴,本就是为了庆贺宁王夫妇二人新婚之喜而设。   尚未正式开始,后宫地位最尊贵的太后,便不悦离席,这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二人。   场面自然尴尬异常。   大部分人自是不敢笑话宁王的,只敢把目光投在谢容姝身上,不约而同都带了七分轻蔑、三分讥笑。   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先前听说是个无盐丑女,今日一见,竟是个红颜祸水,太后娘娘最厌狐媚子,日后这位进宫,可有得受咯。”   “听说那个谢家,门风不正,她那亲生父亲,还宠妾灭妻,这宁王妃正室的做派半点没学,倒像个以色侍人的妾呢。”   “嘁……没过门就把宁王迷得七荤八素,听闻小时候被拍花子拐走,说不定被卖到那种地方,学了什么腌臜之术,也是有点本事……”   楚渊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是比寻常人好上许多,听见这样的议论,脸色如覆寒霜,周身甚至隐隐有杀意弥漫出来。   谢容姝感受到楚渊的异样,微不可见地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手,低声问道:“我今夜有这么美吗,她们是不是都在变相夸我是红颜祸水呢?”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倘若是脸皮薄点的,怕是早在这种议论下羞愧难熬、落荒而逃了。   也只有谢容姝,还有心思蹦出这种话来。   楚渊身上的寒意,因着谢容姝的主动安抚,而微微收敛。   他只淡淡扫过那些嚼舌根之人,后者接触到他的目光,瞬间噤了声。   谢容姝十分从容地随楚渊落了座,直到现在,她总算想明白楚渊为何会娶她做宁王妃,还会在太后面前说出“只娶她一人”这样的话了。   宁王妃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任谁都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心上人”,像这样被人恶意满满地评头论足。   楚渊让她来当宁王妃,等于是树个箭靶在这,给“心上人”做挡箭牌,总好过“心上人”身心受到磋磨。   能与心爱之人厮守,比起名分来说,身心健康更重要。   若她是宁王,只要“心上人”同意,大抵也会选个“心强志坚”的姑娘这么做。   只是……谢容姝有些自恋地想:放眼整个京城,比她更“心强志坚”的女子,怕是不多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还真是不值一提。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的唱和,皇帝身穿家常道袍,下了御辇,龙行虎步走到宴席的上首。   许是家宴的缘故,皇帝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看上去像个略有些威严的家翁。   众人齐齐叩拜。   “平身。”皇帝朝众人摆手:“今日是庆祝宁王大婚的家宴,大家无需拘束,多与宁王吃酒便是。”   众人小心落了座,高公公喊声“开宴”,礼乐随之响起,宫婢们如流水般将珍馐美味端到众人面前的小几上,歌舞姬们也鱼贯出场。   整个太液池畔歌舞升平,一派其乐融融的盛景。   楚渊和谢容姝并排坐在皇帝东侧下首,第一个位子上。   觥筹交错间,楚渊一边与人应酬,一边将每道菜肴都细细尝过,确认无误再夹到谢容姝的面前。   谢容姝惦记着先前楚渊说过的话,自是不敢主动碰那些吃食,便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夹着楚渊给的菜来吃。   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皆被众人看在眼里,个个都有些傻眼。   寻常的菜肴还好,到了虾、蟹这种需要剥来吃的——   众人只见楚渊那双杀人如麻的手,慢条斯理把虾剥好剔净,喂到谢容姝的唇边。   “这个味道不错,尝尝看。”楚渊宠溺地道。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着楚渊这样的举动,而静默了下来。   方才还在暗地讥笑谢容姝的女人们,只觉得脸疼。   任谁也没见过,向来冷漠无情、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宁王殿下,竟会当众对一个女子,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   不仅她们没见过,谢容姝也没见过。   这场面对于当事人谢容姝来说,可比方才被人讥讽时,难捱多了。   “殿下……我自己来吧,我自己来……”   谢容姝讪讪说着,伸手就想自己动手——   “我能分辨出吃食有没有毒,你能吗?”楚渊俯首靠近她耳畔,低声道。   气流无意间轻拂起谢容姝的发丝。   谢容姝只感觉脑子“嗡”的一下,耳垂泛起麻痒,绯色瞬间从耳廓烧起,染上了她瓷白的脖颈。   她伸到半空的手,就这么顿了下来。   楚渊没有错过谢容姝颈间的绯色,凤眸微深,一时舍不得再坐直回去。   “尝尝看,嗯?”   谢容姝自然不能分辨有没有毒,只得就着他的指尖,将虾肉小口吃下去。   这样亲昵的动作,引起了上首皇帝的注意。   皇帝唇角慈和的笑意微敛,淡淡朝高公公看了一眼,高公公意会,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宴会继续,酒过三巡之后,在皇帝的有意纵容之下,场面渐渐热络起来。   皇帝正值盛年,虽然前后生了八个儿子,成年的只有四个。   先皇后顾华,在生宁王以前,还生过一个嫡子,早早便被封了太子。   可那位小太子,长到一岁多,便染疾身亡。   自那以后,皇帝再未立储,唯一的嫡子楚渊,还被封了个宁王。   今日这场宴会,值得一提的便是四王齐聚。   楚渊之上的两个哥哥,分别是肃王楚丰,和桓王楚成。   这两位皆是潜邸出生,年龄要比楚渊大上几岁,生母身份低微,一个是皇帝潜邸时的通房,一个是歌伎。   皇帝登基以后,早早便将这这两位赶去了封地,开枝散叶,只当闲散王爷养着。   而比楚渊小一岁的晋王楚兴,因其母德妃,出身范阳卢氏,是真真正正的世家之后,颇得皇帝欢心,有时甚至比楚渊还要受宠些。   肃王和桓王这次是被皇帝特地下旨诏回京的,为的便是参加今日的家宴,自然高兴得很。   两人喝得面红耳赤,轮番起身朝皇帝和楚渊敬酒,言辞间尽是溢美之词,屡次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楚渊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对待肃王和桓王敬来的酒,也只是草草浅酌,还不如对手上剥的虾专注。   晋王则安静坐在楚渊对面,只在皇帝高兴时,遥遥附和,其他时候,对那两人也是爱答不理。   谢容姝一边吃着楚渊投喂过来的吃食,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默默打量这两个王爷——   虽说这两位比楚渊大上几岁,可毕竟是皇家的血脉,看上去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并不似传言中那样是酒囊饭袋之辈。   谢容姝对他们所知甚少,隐隐记得前世,皇帝从没诏过他们回京,可这两个王爷,死得比宁王还要早。   肃王死于一场大火,而桓王则是死于疫病。   正因为他们的死,朝中大臣才将立储之事重提,宁王和晋王也因此被推到风头浪尖之上,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皇帝也在这两人之间反反复复。   而姜家,因着与威远侯府徐家交好,在徐莽死后,等于掌管了两支重兵,成为了风波的正中心。   犹记得前世,谢严屡屡提及肃、桓二王的死,都十分扼腕,时常念叨:“若他们活得长些,说不定宁王也不会死,为父也无需另投晋王,哎!”   彼时谢容姝对这话,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看见这两位王爷,突然想起这话来,心里陡然生出几许疑惑。   前世,宁王的死,与这二王有什么关系?   “在想什么呢?”楚渊见谢容姝怔愣出神,低声问道。   谢容姝顺口道:“在想这两位能活多久。”   话刚出口,惊觉不对,后背瞬间惊出冷汗。   她仓皇看向楚渊,正欲开口找补——   忽然,只听见坐在上首的皇帝,笑着开了口:“今日朕高兴得很,来人,把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给朕拿来,今夜所有人不醉不归!”   随着这声话落,高公公带着一队宫婢,用朱红的托盘,端着盛满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从外面鱼贯走了进来。   楚渊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酒,以手支颐撑在面前的小几上,看上去似是酒力不支的模样。   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桌下,空闲的那只手却紧紧握住了谢容姝的手…… 第49章第49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50章第50章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到来——   谢容姝只觉得手腕一紧,被人牢牢抓住,耳畔响起熟悉的轻笑声。   “阿姝……你是想谋杀亲夫么?”   谢容姝睁开双眼。   不待她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子一轻,方才还笼罩在她身上的人,已经轻巧地翻身下床,以手支颐坐在桌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容姝忙坐起身,朝楚渊看去——   只见他狭长的凤眸,深邃又清澈,哪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你方才竟然都是装的啊……”   谢容姝松了口气,腹诽道:装的可真像。   她坐得离他那么近,丝毫看不出破绽来,更何况是别人。   “当然是装的。”   楚渊唇角勾起一抹嘲弄:“如若不装得像些,父皇怎会提前离席,你我又怎能这么快就回来。”   谢容姝下床,走到他面前,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   “那今晚那杯酒,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渊薄唇微抿,凤眸因想起那杯酒,而泛起一抹冷光。   他信手从桌上拿起一盏白玉杯,倒了半杯水进去。   而后,在谢容姝诧异的目光中——   楚渊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进了水中。   清澈的水,瞬间被鲜血染红。   “快把这个先喝下去。”楚渊将杯子递给谢容姝,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谢容姝犹豫一瞬,知道事出有因,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唇齿间弥漫着令她熟悉的甜腥血气,与记忆里,方才在夜宴上,被迫饮下葡萄酒时,那股甜腥气味重合在一起。   谢容姝睁大双眼,指着手里的杯子:“方才的酒,和这水……”   “酒里有毒,我的血可以解毒。”楚渊看着她道。   谢容姝心下一惊。   恐怕普天之下没人能想到,堂堂宁王殿下,非但武功高强,血竟然还可以解毒?!   “殿下可知,高公公为何会在我的酒里下毒?”   “父皇想要重用姜家,便不会允许姜家与我走得近。”   楚渊轻描淡写地道:“姜家人自来护短,姜娴死了以后,你便是太夫人和忠毅侯最重视的人,如今我娶了你,若你在我府上出点什么事,便能轻易让姜家与我反目成仇。父皇这么做,也是有备无患。”   这是自从秋日宴落水以后,楚渊第一次在谢容姝面前提起姜家。   “有备无患……这是何意?”谢容姝屏息问道。   楚渊直视她的双眸,薄唇轻吐出两个字:“玉殒。”   玉殒……   又是玉殒!   玉殒之毒,不会即刻要人性命,却可以让人的身子渐渐衰弱,药石无医而亡。   此毒无色无味,更验不出。   吃下此毒,不会现在就死,早晚都会死。   可不就是“有备无患”么!   谢容姝万万没想到,重活一世,她竟又差点服下玉殒,重复前世被玉殒之毒折磨的命运。   一想到前世那些病痛缠身的苦楚,谢容姝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玉殒……究竟有什么来历。”   她怔怔问道:“我母亲死于此毒,表姐死于此毒,连罗氏都能弄来此毒……如今皇上,还要用这东西给我下毒。那仵作不是说,此毒极珍贵吗?怎么好似谁都能拿一瓶出来害人?”   楚渊站起身,将她拥进怀中,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   “玉殒的来龙去脉,我迄今也没搞清楚。”他温声道:“可今日父皇既用了此毒,我定会将它查个水落石出。别怕,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再受苦楚。”   楚渊的怀抱很温暖,令谢容姝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轻轻从楚渊怀里退出去,极真诚地对他道了声谢,因着心里乱糟糟的,并未注意到,楚渊话里的破绽。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谢容姝抬眸问道。   按照楚渊的说法,皇帝要重用姜家,所以给她下了毒。   若将来姜家与宁王强强联合,她身上的毒便是姜家与宁王反目的引子。   谢容姝反观前世——   彼时,她并未嫁给宁王,而是嫁给了徐怀远,可到最后,姜家还是被皇帝和晋王赶尽杀绝。   飞鸟尽、良弓藏。   只要到了皇帝不需要姜家的那天,便是姜家的倾覆之日。   这大抵便是落水那天,楚渊在她耳畔说“姜家自生自灭”的真正含义吧!   “接下来嘛……”楚渊看着她,清冷的凤眸难得带上几许狡黠:“自然是好生睡一觉,明早起床等着看好戏。”   谢容姝不解地问:“好戏?”   “明早你便知道了。”楚渊说着,越过谢容姝,径直朝床榻走去:“今晚吃了那么多酒,还放了血,我都要累死了。”   说着,他直接上床,躺倒在床榻的最里侧,还不忘拍拍身边的空位,困意十足地道:“来,一起睡。”   谢容姝原本还有满腹的疑问没问出口,听见这话,脑袋“嗡”的一下,全身的血液瞬间直往脑门上冲。   “殿、殿下,你还是自己睡吧,我不困。”   谢容姝手忙脚乱走到桌旁坐下,身子坐得笔直,杏眸睁得圆溜溜的,努力做出自己一点都不困的模样。   “就算不睡,你也得躺床上来。”   楚渊似早已猜到她是这种反应,凤眸半阖,漫不经心地道:“不然明天一早被人发现你我如此生分,传到父皇耳中……”   他话还没说完,谢容姝已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榻旁。   “睡便睡……反正你是有心上人的,不会乱来。”   她溜着床沿笔直躺了下去。   好在这侧殿的床榻足够宽,谢容姝和楚渊,一里一外,隔得足有一个手臂那么远。   楚渊唇角微勾,伸手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信手一挥,便用内力熄灭了远处的烛火。   整个侧殿随之陷入黑暗之中。   谢容姝抓着被角,在静谧的黑暗中,唯只听见自己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这让她更加紧张难安。   楚渊感受到她的情绪,侧身朝外,以手支颐躺在床里侧,在黑暗中看着她的侧脸。   他用微哑的嗓音,低声问道:“你若睡不着,便跟我说说,你方才说我有心上人……那你可否告诉我,我心上人是谁?” 第51章第51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52章第52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53章第53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54章第54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55章第55章   马车在宁王府门前停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谢容姝从马车里出来,正要下车,就看见楚渊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伸出他修长如玉的手,似要像先前那样握住她的手,扶她下马车——   谢容姝手腕轻转,小心避开了他的碰触,撩起玄色长袍的袍脚,不待门房小厮将马凳抬来,便直接跳下了马车。   楚渊的手落了空,凤眸闪过一抹疑惑。   “殿下可愿随我一起去湖边走走?”谢容姝看着他道。   如今回到王府,当务之急便是要与宁王摊牌,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可不想再继续暧昧不清下去,平白坏了别人的姻缘。   楚渊看出她有话要说,便挥退出门迎接的三喜与众仆婢,与谢容姝并肩朝湖畔走去。   谢容姝在心里组织好语言,走到一株杏花树下,停住了脚步。   “有心事?”楚渊疑惑地问。   谢容姝默默给自己打气,却不敢抬头去看楚渊的面容。   她垂着眼帘,慢声问道:“殿下方才在驿馆,可曾听见我与那刺客之间的谈话?”   楚渊凤眸微挑:“听见如何?没听见又如何?”   那便是听见了。   谢容姝清了清嗓,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紧张。   “那刺客没开口,我便知道了她的秘密,她还说我是妖孽……殿下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觉得,我该问你什么?嗯?”   楚渊修长清秀的手,轻抬起谢容姝的下巴,凝视着她的面容,嗓音低哑地问。   感受到他迫人的视线,谢容姝心下莫名有些紧张,垂在身侧的手,不觉间攥起衣袖,更加不敢抬眸。   “殿下应该问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谢容姝语无伦次地回答道:“或者……问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妖法……”   “妖法?”楚渊剑眉微蹙:“你觉得自己是妖物么?”   谢容姝直觉想要摇头。   可一想到前世那些记忆,她的喉头泛起几丝苦涩。   她至今没忘记,前世临死前谢思柔曾经告诉她的话——   “……侯爷说,你是个妖物……他怕你会害了他,早在你们大婚时的交杯酒里下了毒……”   也没忘记,她窥探谢思柔记忆时,听见徐怀远对谢思柔说:“连你爹都说,她是个妖物,她每次拿眼看我,我都瘆得慌……”   前世,她的父亲、她的夫君,知道她有窥人记忆的能力,一边利用她,一边却将她视为妖物,惧怕她。   谢容姝选择以这样的话题开头,也是想让楚渊更快认清她是什么人,好让他清醒些,不对她抱有幻想,好生等待他命定的心上人出现。   总归,此番是为了让宁王“清醒”,就算让她亲口说出自己是妖物,又能如何。   “大抵……是吧。”   谢容姝没有抬眸,鸦黑的睫羽轻覆在眼睑上,似蝴蝶般微微颤动,令她的面容,看上去难得有几分悲意。   她既已在驿馆显露了自己的能耐,就没想过再对楚渊隐瞒,便轻声道:“我指尖碰触到旁人脸颊,便能窥探到对方的记忆,被人称之为“妖物”也不算为过。所以……恳请殿下还是清醒些,切莫将我这样的人当成心上人,否则若是哪天我起了坏心,会害你……”   “害我?”楚渊沉默几息:“你会害我什么?”   “害……害……”谢容姝堪堪顿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其实至今都不明白,前世她用窥人记忆的能力,帮过徐怀远那么多,到头来,他为什么还会怕自己会害他。   她害他什么?   她能害他什么?   楚渊敏锐察觉到谢容姝短暂的分神,凤眸一深,俯首,惩罚意味十足地轻咬一下她柔软的唇瓣。   !!!   谢容姝回神,下意识后退两步,挣脱楚渊的手。   她错愕地抬眸,猝不及防与楚渊四目相对。   只见楚渊如墨的凤眸里,氤氲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会害我什么?”   楚渊凝视着谢容姝的双瞳,往前一步:“害我的命?”   谢容姝后退一步,摇头。   她要他的命有何用。   楚渊紧跟一步:“那便是想谋我的权势地位?”   谢容姝再后退,又摇头。   权势地位于她来说,与浮云无异,她谋来做什么?   “难道是觊觎我的钱财?”楚渊跟上一步,再问。   谢容姝更是摇头,不觉间她已经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杏花树干之上。   姜家十里红妆为她准备的嫁妆,足够她吃喝一辈子的,她要钱财更是没用。   “既然以上都不是……”楚渊在她面前站定,哑着嗓道:“那便是想害我的色了。”   谢容姝:!!!   前面三样,还算正常……   最后一样,就很离谱!   “我不害你的色。”谢容姝赶忙澄清道。   然而,许是回答太快的缘故,听上去不像是在澄清,更像在欲盖弥彰。   “你说谎。”楚渊凤眸紧锁着她,一本正经地道:“你很清楚,如今你是我的王妃,我们夫妇一体,我的命、权势地位和钱财都是你的,你让我清醒点,还说会害我……便就只剩下我的色了。”   他说着,俯首在谢容姝耳侧,低声道:“我听闻有些女妖,就喜欢男色,你此刻主动承认自己是妖……定是想‘害’我。”   被他咬重的“害”字,让谢容姝只觉“轰”的一下,脸羞得通红。   她万没想到,一向清冷淡漠,不食人间烟火的宁王殿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容姝感觉自己,以后都无法直视“害”这个字了。   “我没有,我不是妖,我也不会害人。”   她偏了偏头,将耳朵离楚渊的唇远一些,极快地道:“还请殿下三思,我身怀异术,是不祥之人,不配做殿下的王妃,请殿下收收心,便将我当做幕僚吧,殿下以后会遇见真正喜欢之人的。”   这话让楚渊的神色微凝。   “你……是在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楚渊伸手抓住谢容姝的手:“你不是身怀异术么?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是不是我真正心悦之人,自己亲眼看看便是了。”   说着,他执起谢容姝的手,朝他自己的脸颊贴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先这么多,明天加更…… 第56章第56章   就在谢容姝的手,被楚渊抓着,即将碰触到他脸颊的瞬间——   谢容姝仓皇蜷起指尖,用力从楚渊掌心抽回了自己的手。   “殿下。”   她将手背在身后:“你误会了,我没有怀疑你的真心,我只是……只是……”   楚渊的视线,落在谢容姝背着手的肩膀上。   他不由想起大婚前那次,在大理寺门外时,徐怀远也曾像自己这样,抓起她的手,触摸脸颊。   彼时,若非自己出手阻止,眼前这人,可没有要躲的意思。   而此刻……   楚渊的心底,升起一股浓烈的醋意。   他看着谢容姝,凤眸黑沉,仿佛氤氲着风雨。   “只是什么?”他沉着嗓问。   谢容姝还不曾见过楚渊这副模样,好似要吃人一般。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尽管心下忐忑,谢容姝下定决心,要快刀斩乱麻,还是鼓起勇气道:“只是承蒙殿下错爱,我自幼遁入道门,早已看破红尘,更无心情爱之事,此生唯愿亲人能够平安喜乐便已知足。”   谢容姝竭力抵抗着从楚渊身上弥漫出来的,越来越重的威压,一句一句道:   “殿下的盛情,我实难回报……”   “还是请殿下收回这份情意,相信殿下定能另寻到真爱。”   “到时,作为殿下幕僚的我,也可以功成身退,寻一处道观栖身,诚心为殿下和未来的宁王妃祈福……”   谢容姝说完这些话,清亮的杏眸,朝楚渊看去,神色间尽是真心实意的诚恳。   “看破红尘,无心情爱”、“另寻真爱”、“功成身退、诚心祈福”   这些字句让楚渊的面容如覆冰雪,更让他心头那股醋意灼烧成火,将他的理智寸寸吞噬。   “殿下?”   谢容姝没有得到楚渊的回应,还想再开口劝上一劝——   突然,她只觉得腰间一紧,楚渊寒冷锋利的面容,随之朝她低俯下来,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唔……”   这一次,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谢容姝只觉得唇齿间的厮磨,让她连呼吸都要被眼前这人霸道地,寸寸掠夺殆尽!   她的心跳如擂似鼓。   这种被强迫的滋味,让她本能将手抵在楚渊的心口推拒,可是那人却像铁板一样纹丝不动。   谢容姝心底生出几丝绝望。   她想起自己当下的身份,是宁王妃。   以她和楚渊之间的夫妻关系,楚渊想对她做什么,她都没有反抗的资格……   谢容姝知道推拒无用,无力地垂下了双手,像幼时在道观中跟着妙玄女冠学打坐时那样,强迫自己将意识从当下抽离。   她放弃了抵抗,更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尽管楚渊的理智,已经快被那股滔天的醋火吞噬,可他还是敏锐察觉到了谢容姝的转变。   这样的转变对楚渊来说,就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让他如至冰窟,彻底冷静下来。   楚渊松开谢容姝的唇,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你这个骗子,你没有心。”   他贴着谢容姝的耳侧,声音晦暗低哑:“什么自幼修道、看破红尘、无心情爱……都是骗人的,你只不过是……不喜欢我罢了。”   前世她亦自幼修道,可还不是……满心欢喜嫁给了徐怀远。   如今重来一世,到他这里,便就成了看破红尘,无心情爱。   若是喜欢,刀山火海也去得。   若是不喜欢……   “不喜欢也没关系。”楚渊闭了闭眼,哑着嗓道:“无论如何,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你休想把我推开。以后不准你再说另寻真爱这种话,否则,你说谁是真爱,我便杀了谁。”   谢容姝呼吸微颤。   这样霸道又乖戾的话,本该令她心生厌恶,可不知怎的,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似的,泛着酸,又泛着疼。   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感觉,陌生到让她有些害怕。   楚渊像要把谢容姝揉进骨头里似的,紧紧抱了她一下。   “回去好生歇息,我忙完便回来。”   说完这话,他松开谢容姝,转身大步离开。   谢容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在晨雾的笼罩下,看上去格外清瘦孤绝,仿佛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令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定是一夜未睡,太累了。”谢容姝捂着闷闷的心口,自言自语道:“睡一觉就好了,马上就会好的……”   整整两日过去,楚渊都没有回府。   谢容姝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算缓过神来。   她不断告诫自己,当务之急是要保护姜家,不让姜家重蹈前世的覆辙。   其他的事,都不在自己考虑的范围之内。   宁王会等到他的命定之人,无需她来操心。   如此一遍又一遍对自己洗脑,总算将她那日与楚渊分别之时,升腾起的莫名情绪,压了下去。   到了第三日,谢容姝从悦来楼的绿枝口中,总算收到了这两日,宁王府以外发生的消息。   绿枝更是将太极殿上,四方在皇帝面前的对峙,都像说书似的,给谢容姝讲了个清楚。   “威远侯世子在西山悬崖下,找到了重伤的晋王殿下。晋王醒来以后,说那天晚上是为了引开刺客,方便肃王和桓王逃命才会跑开。他没想到,刺客穷追不舍,一直追他到西山。他被逼得跳崖,才算捡回一条性命。”   “可肃王和桓王却说,晋王那晚是临阵脱逃,而且那夜的刺客,根本就没对晋王动手,更没人追杀他。”   “肃王和桓王的近卫,随宁王府的侍卫寻找晋王下落足足找了两天,也曾去过西山,并未在西山发现打斗的痕迹,直指晋王被刺客追杀跳崖之事存疑,还说威远侯世子接连救下三位王爷,时间、地点就跟算准了似的,也十分蹊跷。”   “威远侯世子在皇上面前,呈上一封伪造晋王笔迹的书信,解释了他那晚为何会出现在刺杀现场。”   “而宁王也给皇上呈上好一刺客的尸体与口供,证实肃、桓二王遇刺的第二晚,有刺客混进驿馆里,要害肃王和桓王性命。并拿出证据,证明那刺客曾经出入过威远侯府。”   “这案子扑朔迷离,三王的说辞听上去都有理,可是谁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说的是假话。唯有宁王指摘威远侯世子的罪证,最为清楚确凿。”   “皇上大发雷霆,要治威远侯世子徐怀远谋逆之罪。可没想到的是,徐怀远请求当庭对那刺客验明正身,竟意外从那刺客的头皮上,发现了西匈细作的印记。”   “众所周知,威远侯徐莽常年带兵驻守在西疆,西匈恨不得生啖其肉,威远侯府又怎会与西匈细作勾结。”   “徐怀远当庭喊冤,皇上也信了他的话。至此,此次刺杀一案,便以西匈细作为真凶结案。”   “作为安抚,皇上钦赐肃王和桓王府邸,并允他们在伤势养好之前,一直留在京城,不必回藩地。皇上赐晋王金银玉帛若干,并下令任何人不准再提那夜刺杀之事。”   “威远侯世子说西匈恐在边关生事,向皇上请求去西疆协助威远侯驻守边关,皇上已经准允,徐怀远不日便会启程,至于宁王殿下……”   绿枝一口气说到这,在提到宁王时,停了下来。   谢容姝蹙了蹙眉,追问道:“殿下怎么了?”   “殿下也向皇上请命,要回西北去。”绿枝低声回答。   威远侯的徐家军驻守在西疆,紧邻西匈。而大周朝西北边境,则是忠毅侯姜远山率西北军驻守。   前世,宁王楚渊虽然手里留有老承恩公留下的旧部,可大部分时间他都带兵在西北军地盘上操练。   记得前世西北军同北狄开战后,整整两年时间,楚渊曾与舅舅联手,打过不少胜仗,根本就没在京城出现过。   如今边关北狄和西匈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楚渊向皇上请命回西北去,谢容姝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   “皇上怎么说?”谢容姝问道。   以那天夜宴上,皇上给她下毒的行径来看,怕是不会轻易答应楚渊回西北去。   “皇上没拒绝,也没同意。”绿枝顿了顿道:“殿下因为此事,心情十分不好,听闻……前日在审驿馆刺客同伙的时候,一怒之下把那些人全杀了,御史弹劾殿下暴虐无度的折子,已经在皇上那里摞成了山。”   谢容姝微微一怔。   “驿馆那日的刺客,还有同伙?”她疑惑地问。   绿枝:“刺客是混进医女里面进的驿馆,当天与刺客同住一室的医女,皆被殿下视为同伙诛杀,无一活口,正因如此,御史才坐不住了。”   谢容姝朝绿枝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绿枝福身一礼,告退离开。   谢容姝眉头微微蹙起。   以她对楚渊的了解,楚渊绝不是凭心情嗜杀无辜之人。   这其中定有隐情。   谢容姝将自己随身当值的暗卫叫到跟前,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你去帮我问问殿下身边的暗卫,那夜的医女跟刺客毫无关系,殿下究竟为何要杀她们?”   作者有话说:   有事耽搁了,加更明天中午之前发。 第57章第57章   入夜。   暮春的夜风带着沁人的花香,让人的心更容易沉静下来。   谢容姝在雪竹几个的服侍下,卸了珠钗,沐浴更衣后,坐在半开的窗前,让人拿了棋盘来,摆开棋局,边执子与自己对弈,边想着那夜在驿馆发生的事。   以谢容姝前世对蛛娘的了解,和那夜窥探蛛娘的记忆所得,蛛娘已与她“主人”,已经失散十多年。   可是,徐怀远却能在太极殿上,利用蛛娘头皮上的西匈印记,成功为他自己洗脱嫌疑。   这便意味着,徐怀远早就知道蛛娘的真实身份。   难怪徐怀远明知驿馆戒备森严,还会派蛛娘前来刺杀肃王和桓王。   这恐怕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全身而退的办法。   若蛛娘得手,则肃王和桓王身死。   反之,蛛娘的身份被揭穿,世人绝不会相信威远侯府与西匈细作有关联,徐怀远便可成功将他自己摘出去。   这招自断臂膀、釜底抽薪的手段,谢容姝当真自愧弗如。   不过说起来,前世徐怀远连她这个结发妻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蛛娘这样的手下呢。   想到此,谢容姝忽而自嘲一笑。   前世的她……或许还比不上蛛娘在徐怀远心中的分量吧。   看来,重生以后的徐怀远,比起前世的手段,更毒辣了不少。   这也让谢容姝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她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脑中回忆着那夜驿馆里,她在蛛娘记忆里窥探到的细节。   徐怀远既然敢在御前挑明蛛娘西匈细作的身份,蛛娘的身份必是确凿无疑,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取信于皇帝。   彼时,谢容姝并不知道蛛娘是西匈细作,还不曾发现太多蛛丝马迹。   可如今,谢容姝将蛛娘视作西匈细作,再推敲那夜从蛛娘记忆里窥探到的“主人”,就发现了许多先前不曾注意到的盲点。   她记得,蛛娘记忆里,那位“主人”出入威远侯府邸,身上穿的是西疆服饰。   西疆原只是大周西境的附属小国。   十八年前,西疆王穆鲁病逝,南北庭王为争夺西疆王位起了战乱,其中,北庭王穆元纳向大周借兵,平定战乱,对大周俯首称臣,而南庭王穆元兴则败逃去了西匈。   先帝封北庭王穆元纳为西疆王,自此西疆便正式收归在大周国土之内。   西疆经历战乱以后,元气大伤,先帝先后从威远侯的徐家军、忠毅侯的西北军和承恩公的凤山军里抽出三支精兵常年驻扎在西疆,以抵御外族入侵。   后来今上登基以后,老忠毅侯和老承恩公先后病故,西北军与凤山军更迭交替、调动不断,唯有威远侯的徐家军最受今上信赖,留在了西疆。   西疆地势崎岖,天险众多,并非富庶之地,只有王族才能穿戴得起精美的衣饰。   尤其是十多年前,能在京城穿着西疆精美衣饰,光明正大进出威远侯府邸,还得威远侯夫人墨芷曦礼遇之人,想必与北庭王——也就是西疆王穆元纳有关,在西疆的身份地位定不一般。   而这样的人身边,却有个头皮带着西匈细作刺青、忠心耿耿的婢女。   这其中蕴藏的玄机,让谢容姝不得不深思。   尤其是……“玉殒”正是出自西疆,更与母亲姜莲的死,有莫大关系。   谢容姝绝不相信,这一切只是个巧合。   还记得,蛛娘临死前,她曾问过蛛娘:“你主人既与威远侯夫人是旧识,可与安平侯夫人姜莲的死有关?”   蛛娘为了不让她窥探到“主人”的秘密,选择咬毒自尽。   可即便如此——   谢容姝还是在蛛娘临死前的记忆里,窥探到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画面。   在那个画面里,她看到蛛娘站在“主人”身后,越过“主人”的肩膀,盯着一只带翡翠玉镯,不断捻动佛珠的手。   那只手十分瘦削苍白,捻起佛珠时,骨头都好似在随着佛珠咔咔直响。   可是,那翡翠玉镯又很大,看上去随时都要把手腕压断。   这只手和玉镯佛珠,谢容姝一点都不陌生。   正是她的祖母——罗老太太独有。   罗老太太患有消渴症,别的地方不显,手却是异于常人。   看来,若她想解开蛛娘“主人”的一切,还要从罗老太太身上下手才行。   谢容姝脑中不断推敲这些细节,以至于手指捻着棋子,停在半空许久,都不曾落下去。   直到她披在身后半干的青丝,被人握在手中轻梳,才让她回过神来。   “夜深了,该歇息了”   谢容姝将棋子扔进翁中,随口说道:“随意绾个髻便好。”   “好。”身后,嗓音低沉的男声应道。   !!!   谢容姝诧异回头——   就看见楚渊穿着一袭宽袖寝衣,头发松松绾了个髻,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爽皂香,站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为她梳着头发。   两日未见,他的眉宇间透着几丝疲惫,凤眸里也不似先前那样,有意无意间带着浅笑。   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先前淡漠疏离的状态,看上去十分清冷。   此刻,他的凤眸低垂着,狭长的眼尾看上去有几许锋利,视线落在她发丝上,好似不是在给她梳头,倒像是下一刻就想要她的命。   这个念头一起,谢容姝心下瞬间便有些紧张。   “殿下。”她清了清嗓,站起身,伸手小心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头发:“我、我自己来就行。”   “嗯。”   楚渊淡淡应了一声,将梳子放在桌上,便径直走到另一侧坐下,以手支颐,随手捻了颗黑子,落了下去。   “听暗卫说,你找我?”他淡淡地问。   谢容姝拿起梳子,还没梳两下,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微滞。   她只是让暗卫去打听而已……   怎就成了她找他了?!   可眼下他既来了,她也不好说“没找”,便问道:“听闻殿下杀了那日在驿馆的医女……殿下并非嗜杀之人,怎会突然……”   “你怎知本王并非嗜杀之人?”楚渊抬眸,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道:“本王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 第58章第58章   “是个好人。”谢容姝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说完这几个字,她犹嫌不够又补道:“是我的救命恩人。”   楚渊清冷的面容,因为这两句话,稍稍回暖了些许。   “既然如此,本王要杀她们,自有要杀她们的理由,你就无需再多打探了。”他淡淡地道。   谢容姝犹豫一下,朝楚渊福身一礼,低声道:“若殿下是因为我的缘故,杀了那些人……下次我定会小心些,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这样殿下就不会因为我而被人诟病。”   她思来想去,楚渊对那些人痛下杀手,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看见她窥探蛛娘记忆的过程。   也怪她当时不够冷静,一牵扯到徐怀远和姜家,便一门心思只想知道答案,什么都顾不上了。   平白枉送几条人命,还害宁王被御史弹劾。   “你想多了。”   楚渊将手里的棋子,扔回到瓮中,面无表情道:“那刺客假扮医女混进太医院,明明是生面孔,却无人上报。骚乱之时,那些人还受刺客指使冲撞上房。以上两条随便哪条都够他们死的。况且……若非你及时找到解药,上房里那两个医女和医官,也得死,你也算是救了三条命。”   谢容姝杏眸微颤。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宁王对她温柔以对,让她几乎快要忘记——   大周朝的宁王殿下,是动动手指便会血流成河的煞星。   直到此刻,谢容姝才意识到,驿馆那夜,她以为的危机,对于楚渊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就算楚渊不知道解药的下落,亦可将在场的无关之人全杀了,再用血为肃、桓二王解毒。   死人,是不会走漏风声的,皇帝永远不知道驿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夜楚渊并未这么做,反而放任她从蛛娘那里获得消息,不过是一种纵容而已。   楚渊站起身,走到谢容姝面前,垂眸看着她道:“你既下决心要做本王的幕僚,便该知道,死在本王手里的人,早已不计其数。本王从小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道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本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杀人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你无需因这种事自责。”   他的声音虽然清冷依旧,可谢容姝却能听出他是在变相开解自己。   尤其当她听见那句“本王从小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道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时,脑中忽然闪过在月华宫偏殿,看见的那些写满批注的书册……   宁王楚渊,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出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幼时曾那么努力读书,究竟因为什么,令他变成了如今这副令人闻风丧胆的煞星模样,竟还说出“强者生存”这样的话?   谢容姝想到这些,只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有一种淡淡的心疼,弥漫在胸腔间,让她很想为眼前这人做些什么。   她侧了侧头,不敢抬眼去看楚渊,却又倔强地道:“不管殿下怎么说,于我来说,殿下数次出手相救,就是好人。有时候杀人也是一种自保,自保是为了保护更重要的人,这个道理我懂。”   什么都懂,却只是把他当成个“好人”而已。   楚渊想到这些,神情再次变得清冷起来。   “天不早了,歇息吧。”他说着,转身便朝床榻走去。   !!!   谢容姝见状,不知所措地问道:“殿、殿下……今夜要、要歇在这儿吗?”   “怎么?”   楚渊在床侧坐下,凤眸微挑,看向她:“王妃既已看破红尘,无心情爱之事,那本王歇在何处,对王妃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吧?”   “话虽这么说,可毕竟男女有别……”   “既已向道,又何来男女之分?不过是皮相罢了。”   楚渊淡淡地道:“王妃如此拘泥,莫非是道心不稳,怕与本王同榻而眠,对本王动了心,又改恋红尘么?”   谢容姝:……   她委实没想到,有一天会需要与宁王同榻而眠,来验证自己的道心。   “是我着相了。”谢容姝故作镇定地道:“那、那便歇吧。”   说完这话,她走到烛台前,吹灭了烛火,房间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黑暗很好地遮掩了谢容姝脸上的窘迫。   她深呼吸,努力调整好心态,在心中默念着清心咒,摸索着往床榻走去。   好在楚渊并未为难她,睡在了里侧。   谢容姝一如既往,在床的外侧躺下来,侧身朝外。   两人同榻而眠已非第一次,再加上床足够大,一个朝里一个朝外,中间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倒也算得上互不打扰。   谢容姝记挂着自己的道心,在心底将幼时从妙玄女冠那里学过的经文,逐一背诵,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楚渊睁开双眼,转身朝外,伸出手轻轻将她捞进怀里。   仿佛感受到楚渊身上的温度,谢容姝无意识地转身,像只猫儿一样,在他的心口蹭了蹭,软软的手臂,抱着他劲瘦结实的腰身,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可楚渊却因为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浑身一僵。   他原本只想抱着佳人入睡,可如今软玉在怀,倒教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成眠,只得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   谢容姝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入目便是一片雪白的衣襟。   她整个人被轻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呼吸之间,衣襟上清爽的皂香,与这帐中杏花暖香交织,让她两颊一阵阵发烫。   完了,出事了。   谢容姝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的手,此刻正搭在那人的腰间。   而他们所躺的地方,是床里侧。   也就是说——她睡着以后,竟无意识地跑到床里侧来,还钻进了楚渊的怀里……   还真是道心不稳。   睡前那些经文,都白念了!   谢容姝在心底暗骂自己几声,轻轻收回了放在楚渊腰间的手,屏住呼吸,一点点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整个过程,谢容姝做的极小心。   等到完全从楚渊怀里退出来,她极快地翻身下床,总算松了口气。   直到这刻,谢容姝才有勇气偷偷抬眸,朝楚渊看了过去。   然而,只这一眼,她瞬间僵在原地。   楚渊正以手支颐,淡淡望着她,毫无疑问已经将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醒了?”楚渊面无表情地道:“王妃昨夜在本王怀里睡的可好?刚睡醒就一声不响下床,是打算躲去何处?不准备对本王说点什么吗?” 第59章第59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60章第60章   长兴侯府的下场,罗老太太又怎会不知道。   三喜公公是宁王跟前的内侍,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让一门心思想要给谢容姝难堪的罗老太太登时清醒过来。   老太太万没想到,这才嫁过去几天,谢容姝竟能这般牢牢抓住宁王的欢心。   说不定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罗老太太心底鄙夷至极,却也不敢再闹僵下去。   “不劳公公,老身可以自己起。”她说着,直接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离老太太站得最近的大姑奶奶谢宝姿,显然听见了三喜公公的话,忙走到老太太跟前,将她搀到一旁坐下,笑着打圆场:“母亲,您可真是糊涂了,今日是王妃回门的大喜日子,大伙就该高高兴兴吃酒才是,来来来,都入座,入座。”   众人见状,也都笑呵呵地入了座,七嘴八舌地对着谢容姝一顿奉承。   整个宴席便瞬间成了众星拱月、攀附宁王妃的主场。   直看得一旁的罗老太太暗暗咬碎了银牙。   谢容姝此行原就另有目的,也不当着众人的面,再与老太太计较,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众人寒暄着,每每看见老太太的脸色沉下去,她便心情甚好。   一个时辰的宴席,对于罗老太太来说,似有一整夜那么漫长。   偏偏罗氏这个当家主母死后,安平侯府后宅空虚,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谢思柔和谢思沁,又戴着孝。罗老太太只得一把年纪代掌中馈,越是今夜这种场合,她越是走不得,只能忍着。   终于捱到宴席散去,罗老太太总算头晕目眩地让人搀扶着,朝福春院走去。   谢容姝看着她的背影,杏眸闪过一抹冷光。   她招来随身的暗卫,吩咐道:“照我安排的去办吧。”   暗卫领命,顷刻间消失了踪迹。   按照大周的习俗,新婚回门,要在娘家住上三晚才是好兆头。   是以,谢容姝和楚渊并未回宁王府,反而顺着谢严的意思,歇在了安平侯府如意院。   楚渊虽觉意外,却也乐得留下。   毕竟,几个月以前,他还只能深夜来访,在墙外痴痴看着这方小院。   而今……他竟也能同佳人一道住进来,这样的转变,让楚渊自然心下甚悦。   谢容姝并不知道这些。   回到如意院以后,便让丫鬟们在廊下摆了棋局,拉着楚渊下棋。   暮春徐徐的夜风,夹杂着清浅的花香,一阵阵扑入鼻尖,两人你来我往在棋盘上厮杀,倒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惬意。   等到夜深人静,谢容姝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抬眸看向楚渊问道:“殿下可愿陪我去一个地方?”   楚渊凤眸微挑,觉得新鲜的很。   “王妃相邀,敢不从命。”   二更天,福春院。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半个时辰前,谢容姝身边的暗卫,已经给这间院子里的所有人熏了上好的迷香。   上房的屋门大开着,房间一隅,一盏油灯昏黄如豆,两个值夜的丫鬟歪在地铺上打着盹。   房间最东侧,雕着松鹤纹的紫檀床榻上,罗老太太正侧躺着,睡得正熟。   谢容姝换了件正红绣金长褙,配条暗金刺绣的百迭裙,头发梳成堕马髻,发间簪了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   她原本大而明亮的杏眸,被她画成了细长的媚眼,瓷白如玉的肌肤,也稍稍用易容的面膏调暗些许,眼尾和唇角还多了几丝皱纹。   若是这院子里服侍的人,尚有一人能清醒看见她,定会吓得魂飞魄散。   毕竟,长得与她今日扮相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谢容姝走到床前,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朝老太太的鼻尖拂了拂。   那素帕带着醒神的清凉香气,不到几息的功夫,便教沉睡的老太太悠悠转醒。   “曼君?”   老太太混沌的眼睛,在看到谢容姝的那刻,带了几丝迷茫。   谢容姝点了点头,伸手抚上老太太的面容,压着嗓子模仿着罗氏的声音道:“姑母,许久不见,您的身子可还好吗?您不知道,我有多想您……”   这话,让老太太的神志清明了些许。   “不,你不是曼君。”罗老太太半撑起身子:“曼君已经死了,你是谁?”   “姑母,我的确是曼君啊。”   谢容姝说着,一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我到地府以后,遇见姜莲,姜莲要找我索命,她怨气太大,我敌不过她……姑母,你可要帮帮我啊。”   这声哭腔,谢容姝几乎学了十成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总算让罗老太太放下了戒心。   罗老太太毕竟也算的上经过风浪的人,得知眼前这人是只鬼,纵然心底害怕,却还算能勉强保持镇定。   “你让我怎么帮你?”她屏息问道。   谢容姝哭着回答:“姜莲问我‘玉殒’从何而来,她不仅要找我索命,还要找‘玉殒’的主人索命,姑母,你帮我找到她,找到那个女人,我便不用再被姜莲纠缠了……”   “那个女人……”罗老太太蹙了蹙眉:“我只见过她一面,她已经回西疆去了,又是那样的身份,我去哪找她?”   随着这句话,罗老太太的脑中,终于浮现出那个在蛛娘记忆里,西疆女子与她交谈的画面。   这次,谢容姝终于在老太太记忆里,看清楚了那个西疆女子的面容。   那女子眉眼极淡,五官平平,虽穿着西疆服饰,可长相并不像西疆人,只是她与老太太说话时,眼波流转之间,却有种妩媚风流的韵味,与那平淡的长相,有几分格格不入。   那西疆女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放到手边的高几上,笑着对罗老太太道:“总归,姜莲肚子里的孩子,未必是安平侯的,倒不如你帮我这个忙,如此……万一哪天,我那哥哥发起疯来,安平侯也不会失了面子。”   这话让谢容姝微微一怔。   姜莲肚子里的孩子——不就是她吗?   未必是安平侯的……   难道谢严不是她亲爹?   谢容姝蹙了蹙眉,更加重几分精力,去窥探罗老太太的记忆。   罗老太太许是当时对那瓷瓶极感兴趣,着意看了那瓷瓶好几眼。   正因为如此,谢容姝才从那画面里,敏锐地看见那女子雪白的腕侧,有一抹小拇指肚大小的绯色胎记。   “老身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治姜莲于死地?”罗老太太捻着佛珠,戒备地朝那女子问道。   “这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那女子低眉笑了,神色间温柔如斯,可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淬着毒:“你这儿媳骨子里就是个□□,先是辜负了我哥哥,又辜负了安平侯,若非她出身忠毅侯府,我这么让她死,都太便宜她了。”   谢容姝瞳孔微颤。   理智告诉她,不能相信这女子的一面之词。   可情感上,她一想到先前在杜姨娘记忆里窥探到姜莲的画面,又有了几分迟疑。   就在谢容姝短暂怔神间,罗老太太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一把抓住谢容姝放在她脸侧的手,疑惑地道:“曼君,你的手怎么是温的?”   谢容姝赶忙垂下眼眸,再次学着罗氏的模样,掩面哭了起来:“姑母,你不知道十八层地狱的火海有多难熬,我从火海里爬出来,手自然是温的。”   她说着,一鼓作气催促道:“姑母,你快告诉我那个给你‘玉殒’的西疆女人是谁,我要去找她……我定要找到她,带姜莲去找她索命,这样我就不会再受苦了。”   “她是西疆郡主……”   罗老太太说到一半,似发现什么,陡然变了脸色。   “曼君不会不知道她的身份。”罗老太太狠攥着谢容姝的手,从自己脸侧抓下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假扮曼君,来我这里装神弄鬼!”   老太太说着,直接扬声喊道:“来人!有刺客!快来人!”   谢容姝放下了挡在脸前的手,方才还呜呜掩面哭泣的脸上,半点泪痕都无。   “你别叫了,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幽幽看着罗老太太:“姑母,你怎能不认识我呢?你看看清楚,我到底是不是曼君……是你们阖府上下逼我自己去死的,你怎就翻脸不认识我了呢……”   谢容姝说着,解开领口的两枚盘扣。   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一道深红的勒痕,就和罗氏死时一模一样!   “你看,我死时候的勒痕还在呢。”   直到这刻,罗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惊恐的神色。   “曼君,不是我害死你的,都是你那个好女儿,是她干的,她这个不孝女,都是她干的。”罗老太太慌忙推脱道。   谢容姝唇角微勾,欺身靠近她,用一种阴恻恻的嗓音,同她耳语:“我只记得,我被抓走的那天晚上,你都不曾露面过,这府里每个死去的女人,都与你有关……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过往你做过的恶,都会反噬到你身上,直到你死的那天,安平侯府都再无宁日,这就是你的报应……”   罗老太太消瘦又满是皱纹的脸上,因为太过惊恐,而吓得满是泪痕。   “曼君,你是我嫡亲的侄女,我怎会害你……”   谢容姝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情报,不愿再与她周旋,直接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方新的素帕,在罗老太太面前一拂。   只几息之间,罗老太太晃了晃身,闭眼倒在了床榻上。   谢容姝屏住呼吸,将那方素帕重新折好放起,这才转过屏风,走了出去。   屏风外头,楚渊穿着一袭玄色长袍,倚在窗前,将谢容姝与罗老太太的话,完整听了一遍。   谢容姝走到楚渊面前,正打算跟他解释其中细节——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先离开这再说。”   楚渊说完这话,极自然地执起她的手,朝院外走去…… 第61章第61章   两人回到如意院,已是三更天。   如意院里还亮着烛火,三喜公公连同谢容姝身边服侍的丫鬟嬷嬷们,都巴巴站在廊下候着。   见到他们回来,桂嬷嬷和雪竹忙将谢容姝迎进卧房,服侍她净面更衣。   等到谢容姝从卧房的屏风后出来,楚渊已经换了身寝衣,正坐在临窗的锦榻上,出神望着外面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容姝挥退众人,走到楚渊身侧,将方才福春院的来龙去脉,解释给他听:“那夜在驿馆,我窥探蛛娘的记忆,发现我母亲的死,与她主人有几分关联。她那主人曾与老太太有一面之缘,所以我便趁着这次回门,来这里一探究竟,希望能够找到‘玉殒’的来历。”   楚渊回头,清冷的面容,毫无半点惊讶之色。   凤眸里尽是洞察一切的敏锐。   他看着谢容姝道:“老太太口中的西疆郡主,应是西疆王穆元兴最小的妹妹穆昭凤。只是,据本王所知,穆昭凤已经失踪许多年,父皇和穆元兴都曾派了好几支精锐寻她,遍寻不到,多半已经不在人间了。”   谢容姝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有些意外。   毕竟,在蛛娘的记忆里,徐怀远让下属亲口告诉她,事成之后,会告诉她那女子的下落。   既然有“下落”,该不至于身死才是。   因着徐怀远牵扯到前世之事,谢容姝不好跟楚渊提及,便道:“可长兴侯世子和罗氏,从蛮夷巷胡商那里买到了的玉殒,玉殒乃西疆秘药,想来那昭凤郡主还活着也未可知。”   楚渊:“本王已经查明,胡商手里的玉殒,是从蛛娘手里买的。蛛娘在蛮夷巷隐姓埋名藏了十年,便是靠着在黑市寄售各种毒药为生。‘玉殒’价格昂贵,你既查出穆昭凤是她主人,她手里有‘玉殒’的存货,也就不足为奇。”   如此,听上去倒也合情合理。   这让谢容姝不禁想到,前世蛛娘与她本就有些交集,蛛娘又是徐怀远手下的爪牙。   想必……徐怀远用来给她下毒的‘玉殒’,也是从蛛娘手里拿的吧!   “可是……”   谢容姝仍有疑问:“昭凤郡主跟皇上有渊源吗?蛛娘既是隐姓埋名,那皇上手里的‘玉殒’,总不会是从她那里买来的吧。”   蛛娘为人谨慎,头皮上又有西匈细作的刺青,她怎敢铤而走险,与皇帝做生意。   听见谢容姝的话,楚渊的凤眸微闪。   他沉默几息,回答道:“父皇影卫里有专司暗杀之人,收集各种奇门遁甲、旷世秘药,有‘玉殒’这种东西,也不足为奇。”   谢容姝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还想再问——   就见楚渊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朝床榻走去。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说完这话,楚渊上了床榻,像往常一样,翻身躺进了床里侧。   谢容姝见到这个阵仗,想到早上那幕,脑袋瞬间开始卡壳。   “我、我今晚就睡在这儿便好。”   她说着,忙坐在锦榻上,脱了绣鞋就要侧躺下去——   楚渊躺在床榻上,没有回身,背对着她道:“看来王妃对自己的‘道心’,也没什么信心嘛。什么看破红尘、无心情爱,依本王看,既然连道心都守不住,倒不如与本王做个名副其实的夫妻,岂不乐哉?”   “名、副、其、实”这四个大字,结结实实把谢容姝吓了一跳。   “我道心很坚定的。”她腾地站起身:“殿下说的有道理,我、我还是睡床吧。”   说着,她忙吹熄了油灯,摸索着上床,顺着床沿直直躺下来。   只是因为昨夜的前车之鉴,她生怕自己睡着了再往人怀里钻,不敢阖眼,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着清心咒。   可念经这种东西,于谢容姝来说,跟数羊无异,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她总算抵挡不住睡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在她睡熟以后,楚渊转过身,轻柔将她捞进怀里。   黑夜中,他用下巴轻轻摩挲着谢容姝的发顶,凤眸里尽是怜惜之色。   良久,楚渊嗓音沙哑地叹息道:“看来此番,我们非走不可了。也好,便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再回来收拾残局也不迟。前世那些害你之人,今生我再杀他们一次,又有何妨……”   第二天一早。   谢容姝醒来,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床里侧已经没了楚渊的身影。   她心下微松,拥着被子坐起身,看着雪竹问道:“殿下呢?”   “殿下一早便进宫去了。”雪竹笑着道:“方才三喜公公使人捎信儿回来说,殿下今日会在宫里用膳,若王妃等不及殿下回来,可先行回府。”   谢容姝点了点头,下巴努了努福春院的方向:“怎么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福春院那边遣人来说老太太早上头疾复发,吃过药睡下了,不能来给王妃请安了。”   雪竹顿了顿,又道:“大姑奶奶、三姑奶奶和五姑奶奶一早便来了,在外头等着给王妃请安,只是殿下临走前交代,不能吵醒王妃,奴婢们便没叫醒您。”   谢容姝淡淡“嗯”了一声,便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更衣梳洗一番,这才去了外间。   前世,她与这三个安平侯府的姑奶奶没什么情分,也没什么交恶。   今生便就打算继续维持着点头之交便好。   她不冷不热同她们三人寒暄几句,便端茶送客。   三人从院子里出来,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哼,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便这么会摆谱,我看呐,不出半年,这京城里怕是没人能越过她去。”谢宝姿酸溜溜地道。   其他两个姑奶奶平日里怕事惯了,闻言也不敢多言,便寻了借口与她辞了行。   谢宝姿看着她们的背影,轻蔑地朝她们啐了一口,便也悻悻回了陈国公府不提。   这一边谢容姝刚打算去找谢严辞行,却没想到谢严竟迫不及待地来了如意院。   “姝儿,如今你既得了宁王宠爱,便要替为父好生说说情,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为父总不好整日闲赋在家里……”   谢严捻着胡须,摆出慈父的架势,循循善诱道:“再说,男人的恩宠易断,女子在后宅,还是要仰仗娘家才行,你让宁王扶持为父,日后安平侯府便是你最大的靠山,就算宁王再娶他人做侧妃,为父也绝不许谁越过你去。”   谢容姝似笑非笑看着谢严:“父亲说男人恩宠易断,女子需要仰仗娘家……可我外祖姜家,既有皇上恩宠,舅舅还有军功,最后我娘亲还不是落得个枉死的下场。反而罗氏……倒过了十几年逍遥日子,如此看来,恩宠跟娘家也无甚关系。”   谢严一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你可是还在怪我,没有及时发现罗氏的阴谋?”   他捶着胸口,自责地道:“孩子,我知道亏欠你太多,就算我亲手把罗氏送进大理寺,也难弥补你心底受得苦,我只希望……你能给为父一个机会,可以补偿你。”   “补偿?”谢容姝嘲弄道:“父亲能将阿娘起死回生吗?还是能让时光倒流,可以让我不必流落在外?”   谢严长叹一声,咬了咬牙,似下定决心般,对谢容姝道:“杜姨娘的事,让我对子嗣一事心灰意冷,日后也不打算再要儿子了。你是咱们谢家唯一的嫡女,日后若我能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定向皇上请封,把爵位传给你,也算是我对你们母女的补偿,你看如何?”   谢容姝简直对谢严脸皮的厚度叹为观止。   且不论大周从未有过女子袭爵的先例。   谢严一个靠荫封承爵的货色,凭什么觉得以他的能力,能在朝堂之上有所建树?   她忍下到嘴边的嘲弄,淡淡道:“那我便等着您平步青云的那天。”   谢严听见这话,面色微霁。   “那宁王那边……”   谢容姝勾了勾唇:“您应该知道,殿下尚武,只对军中之事感兴趣,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您还是自食其力的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严沉下脸来:“若无宁王照拂,我又如何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脚?”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谢容姝不愿再与他废话,便淡淡地道:“王府还有事,我即刻便就回去了,日后还请父亲莫再登宁王府的门,免得我见到你,总想起母亲的死……会忍不住请殿下帮我出气。父亲应该知道,殿下的脾气不太好。”   谢严听她提到楚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是不敢再撂出什么狠话,气呼呼的拂袖而去。   谢容姝回到宁王府,整个人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可还没等她歇口气,三喜公公便神色凝重地从宫里先一步赶了回来。   “王妃,殿下让您收拾好行装,今天夜里就要启程回西北了。”   “启程回西北?”谢容姝怔了怔:“皇上不是……不太想放殿下回去吗?”   “西北有狄奴来犯,老承恩公留下来的凤山军,最擅对付狄奴,忠毅侯八百里加急送信给皇上,希望能让殿下回西北去,助他一臂之力。”三喜公公回答道。   谢容姝掐指算算时间,脸色微变。   是了,差不多再有一两个月,北狄王子季耶宏亲率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前世,有楚渊手里的凤山军相助,舅舅的西北军才会如虎添翼,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楚渊在这个关节能回西北,最好不过。   “我马上就替殿下收拾东西。”谢容姝赶忙应道。   三喜公公笑着道:“殿下的东西,有老奴收拾就行了,王妃只管收拾您的东西便可。” 第62章第62章   五个时辰后,当谢容姝坐在出京的马车里,仍有些不敢置信。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楚渊去西北打仗,竟还要带着她一起。   因着行程要保持隐秘,京城王府的内务需要有人打点,三喜公公便留在京城处理王府诸事,谢容姝也把桂嬷嬷、雪竹等一干服侍的人,都留在京城里,只带了暗卫。   整个行程里面,最让谢容姝感到安心的,便是姜砚也跟她一起出发。   有姜砚在,免去了谢容姝再去忠毅侯府向外祖母和舅母解释这一切,更不会令她们太过担心她。   而谢容姝亦无需再因为姜砚留在京城,而担心他冲撞了谁惹下什么祸事。   “你若困了,便在马车里睡吧,今夜要赶夜路,殿下过十日后在仙阳与咱们汇合。”姜砚坐在马车前头,隔着帘子,声音愉悦地提醒她道。   天知道他有多想去边关追随父亲,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突然梦想成真。   姜砚由衷觉得,他当初给宁王和妹妹牵线,简直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谢容姝自然能听出表哥心中的欢喜。   只是,那日夜宴之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   高公公亲自端上掺了‘玉殒’的葡萄酒给她,楚渊也亲口对她说,皇帝并不乐意见到他们夫妻之间太过和睦。   边关战事需要楚渊上阵,皇帝准允楚渊离京,情有可原,可恩准楚渊带上她,还让表哥同行,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表哥可知道,皇上为何会突然准允宁王带我离京?”谢容姝疑惑地问。   “谁跟你说皇上准了?”姜砚笑着道:“若皇上准了,那咱们还这么偷偷摸摸作甚?这会儿殿下还在京畿营点兵,掩人耳目呢。”   “什么?!”谢容姝猛地坐直了身子:“咱们这是……偷跑的?若皇上知道……”   “放心吧,宁王府有三喜公公在,还有祖母和娘亲帮忙掩护,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说了……皇上如今可没那么多心思管这些,肃王和桓王出事后,虽说最后以西匈细作行刺作为结案,可这京城里,明眼人可多着呢,听闻这几日晋王的伤势又有了反复,大抵是想以此证明,他也是受害者……”   姜砚说着,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样一来,皇上本就只有四个儿子,一下伤了三个,可能觉得子嗣单薄了些,这几日便又起了充盈后宫的心思,钦点好几个花鸟使,去各处采择美女,我还听说啊,也就几日的功夫,皇上连后宫的女官,都收用了好几个呢……”   说到此,姜砚惊觉跟自家妹妹说这种事,好似有些不大妥当。   他干咳两声,便赶忙转移话题:“不过说来也奇怪,晋王如今受了伤,还受到如此非议,他的母妃德妃娘娘倒真是沉得住气,至今都不曾露面过,看来这位德妃果然是一心向道,道心甚稳,甚稳啊!”   听自家表哥说到“道心”二字,谢容姝无端想起楚渊来,脸颊瞬间变得有些热烫。   她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对着姜砚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德妃娘娘修的可不是神仙道,而是帝王道。”   前世,谢容姝虽禁足于威远侯府后宅,可对于后宫之事也并非全然不知。   顾贵妃病殁以后,这位德妃娘娘可是被皇帝用凤撵从金仙观里接出来的,其尊荣比之生前掌管六宫的顾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见这位德妃,人虽然没在宫里,却始终在皇帝心尖上,更不可能是什么“一心向道”之人。   “帝王道?”姜砚好奇地问:“名字听上去很霸气,那是什么道?”   谢容姝但笑不语。   无凭无据之事,就算现在告诉给姜砚,他也不会相信。   不过,姜砚突然在谢容姝面前提起德妃,倒教谢容姝想起一桩事来。   “表哥,你方才说……殿下跟咱们在仙阳汇合?”她突然问道。   姜砚:“是啊,仙阳是去西北的必经之路,从仙阳出发,有一条小路去雁阳关可以缩短五日脚程,等到殿下跟咱们会合,左不过再有十日咱们就能到西北军驻地了。”   二十日便可到雁阳关,距离狄奴大军来犯,尚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时间倒是不算太紧迫。   “若我没记错的话……仙阳可是德妃娘娘的家乡?”谢容姝忖度着问。   姜砚怔了怔,仔细回想一番,恍然道:“对对对,你不说我倒给忘了,德妃娘娘祖上是从范阳迁到仙阳的卢氏嫡枝,仙阳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郡,正因为出了德妃娘娘才闻名于世。人都说仙阳出神仙,这也是为何,德妃一心向道,却盛宠不衰,皇上这是等着德妃修成神仙呢。”   谢容姝唇角勾起一抹嘲弄。   她掐指算了算日子,沉吟几息,从马车的暗格里,找出纸笔,凭着记忆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番。   而后,掀开马车的车帘,把东西交给姜砚,低语道:“还请表哥在到达仙阳之前,将这纸上的东西备齐装车,须得悄悄行事,莫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姜砚接过那张纸,就着马车里透出的烛光,匆匆扫过一遍,脸上尽是疑惑之色。   “这上头的东西……”   谢容姝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神秘地道:“等到仙阳,你就知道了。”   姜砚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自去准备不提。   姜砚和谢容姝一行,昼伏夜出,有意避开官驿,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提前了两日,在五日后的黄昏抵达仙阳。   仙阳只是一方山城小郡,地处群山环抱之中,唯只有一条官道,贯通东西。   为了不引人注目,谢容姝易容成男子模样,还给姜砚粘了条胡子,一行人扮作商贾模样,带着人马进了仙阳郡城。   他们挑了间靠近郡守府的客栈入住。   谢容姝选了个位于二楼、窗户打开正好能看见郡守府大门的厢房。   谢容姝在姜砚房中用过晚膳,交代他要早睡,便径自回了房中。   她吹熄房间的油灯,打开了临街的窗子。   山城小郡比不得京城繁华,入了夜以后,虽未宵禁,街道上也鲜少有人走动。   如今虽然已是暮春时节,可山城因着四面环山的缘故,夜风还是有些凉。   郡守府门前静悄悄的,两个大红灯笼,随着夜风摇曳,照得门前那两尊石狮子,忽明忽暗,看上去有几分阴森可怖。   谢容姝盯着郡守府的大门,微微有些出神。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待字闺中,每日只是翻看谢严命人送来的邸报,权当消遣。   只是,寻常邸报上面,都是些皇帝谕旨、朝堂奏议、官员调动任免的消息,唯独这一年五月的邸报,却与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谢容姝至今都记得,邸报上面记载的奇闻之事——   说三月中旬某夜,子时,天降长星于仙阳郡守府,郡守府上下四十余人皆葬身火海。又三日,仙阳郡城疫病横行,死数百人,郡城大乱,卢氏族长率卢氏百余族人平定□□,施粥舍药,救民于水火之中。卢氏的高义善行,感动了一名下山云游的仙道,仙道慷慨为城中疫病之人赐下仙丹,五日后,大疫消弭于无形。   长星是民间所说的扫把星,古往今来,但凡有扫把星出现,必会有方外之人放出话来,说会有瘟疫和灾祸降临。   谢容姝从小跟妙玄女冠云游四方,女冠博学广闻,非但易容术了得,在天文与岐黄之术方面也颇有造诣。   女冠曾告诉过她,长星不过是寻常天象而已,“能带来瘟疫与灾祸”之说,都是无稽之谈。   女冠还曾告诉过她,疫病的医治,重在堵而非疏,要先将病患集中在一处,遏制疫病扩散,而后再逐一诊治,求同存异,找到驱疫良方,方能根除疫祸。   谢容姝在随女冠定居京城灵云观之前,曾在各地见识过好几场疫病的威力,她从未见过哪场疫病,是仅靠道士炼的仙丹,仅花五日时间,便能根除的。   彼时,谢容姝看到这则邸报时,只觉得甚是荒唐。   可她却没想到——   邸报上面提及的那位“仙道”,却在不久以后,成了皇帝跟前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德妃和晋王,也因着那位“仙道”,最终走上了皇权的顶峰。   想到这些,谢容姝只觉得自己重生以后,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好巧不巧,她竟能机缘巧合在三月中旬,来到这座传说中的仙阳郡,还能亲眼目睹那桩写进邸报的旷世奇闻的发生。   她真的很想看看,那位“仙道”是不是真有邸报上所说的那样神奇。   谢容姝守在窗前,遥望着郡守府,一直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都没等到“天降长星”。   总归,只要郡守府还没被毁,就意味着“长星”还没落下来。   距离楚渊抵达仙阳,还有五日时间,她可以慢慢等。   谢容姝交代暗卫,给姜砚留了口信莫要打扰她,便上榻歇息去了。   这一睡便整整睡了一天,等到黄昏她醒来梳洗一番,去隔壁找姜砚,却没想到,从姜砚那里听到了让她极意外的消息。   “你猜我今日去街上闲逛,看见了谁?”姜砚看着谢容姝,神神秘秘地问道。 第63章第63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64章第64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重新转码,刷新本页←←←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最新章节、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全文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txt下载、暴君黑月光重生了免费阅读、暴君黑月光重生了桃酒二两   桃酒二两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暴君黑月光重生了、   。 第65章第65章   在长星坠落在地、发出爆炸声的一瞬间,整个仙阳郡地动山摇。   尽管谢容姝和楚渊所在的屋顶,距离郡府足够远,脚下的瓦砾,也在簌簌往下落。   谢容姝诧异、心惊之余,只能紧紧攀附着楚渊的肩膀,才让自己不会跌下去。   好在,楚渊那一吻浅尝辄止。   谢容姝完全来不及反应,楚渊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被远处熊熊的火光,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救命啊!”   “走水了!”   “死人了!”   远处,以仙阳郡府为中心的一整片房屋,顷刻之间燃烧成火海。   人们的惨叫声和犬吠声交织在一起,仿若人间炼狱。   直到这刻,谢容姝才明白,方才在郡府时,徐怀远为何会突然仰头看天。   也明白楚渊说的“时间不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知道长星陨落的时间。   倘若宁王没有出现,带她和姜砚离开郡守府。   此刻,他们恐怕已经葬身火海。   意识到这点,谢容姝的手脚冰冷,心中升起无限的悔意。   她不该仅凭前世在邸报上看见的只字片语,就妄下武断,将自己和姜砚表哥置于危险之中。   倘若姜砚出了什么差池,她要如何跟姜家交代。   “都是我的错。”谢容姝转头看向楚渊,自责地道:“我不该和表哥进郡守府,若非殿下前来,恐怕……”   “与你无关。”   楚渊叹息一声:“是我不该避开你私自行动,若我提前将计划告诉你,必不会出现此等纰漏。”   “计划?”谢容姝微怔:“什么计划?”   楚渊揉了揉她的发顶,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走吧,如今长星已经陨落,今夜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至于计划……等你亲眼看见,自然会明白。”   一刻钟以后,谢容姝被楚渊用轻功带着,重又回到了仙阳郡府附近。   长星陨落在郡守府,将郡守府炸出一个深坑,其爆炸产生的烈火,也把临近的几座宅邸烧了个精光。   除此以外,方圆几里内的房屋,因着长星落地时飞溅的石粒,和爆裂产生的地震,不同程度出现了瓦砾乱飞或房屋倾塌的景象。   郡府门前那条最宽阔的街道两侧,举目望去,已是一片狼藉,不仅房屋被毁,还处处充斥着衣衫不整、却又身受重伤的平民百姓。   “大夫,救救我吧。”   “大夫,帮我止血啊,我快疼死了。”   药铺门口排着长队,大夫和药铺伙计,个个手忙脚乱。   可伤患实在太多,根本就救治不过来。   不少人在深夜熟睡时,被天降异相惊醒,仓皇逃命之时又被掉落的瓦砾砸伤,如今只能光着膀子坐在街边哀嚎。   谢容姝想到前世在邸报上看见的内容,对着楚渊道:“殿下,看这阵仗,三日之内恐有疫病发生,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如今爆炸和火海只波及到了两条街,药铺门前便已成了这种景象。   谢容姝实难想象,倘若邸报上的疫病蔓延开来,数千人挤去城中各处的药铺,又该是何等混乱的惨状。   “你觉得,若当真有疫病发生,是天灾,还是人祸?”楚渊牵着谢容姝的手,边走边问道。   二人从人群拥挤的街道离开,转而走向冷清的小巷。   “自然是人祸。”谢容姝毫不犹豫地道。   先前,只因她判断邸报上的疫病是“人祸”,才会认为“长星陨落”这件事,是当地官员杜撰而成。   也就忽视了夜闯郡府的危险性,险些害所有人丢了性命。   可一码归一码,即便此刻,谢容姝已经发现“长星陨落”是真实发生的,却不会轻易否认当初的判断。   楚渊凤眸闪过一抹赞赏。   做事有自己的判断,不随波逐流,亦不会畏惧失败。   不愧是他心悦之人。   “走吧,带你看个东西。”他说着,朝谢容姝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揽上她的腰肢,轻轻往上一跃。   几个跳落之间,两人便落在一个黑暗静谧的巷口。   有了先前的经验,谢容姝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行走方式,倒没有方才那么恐高,并未闭上双眼。   只是她的双臂,还是下意识紧紧抱住楚渊的腰身。   这让楚渊心里十分妥帖。   楚渊揽着谢容姝,将两人的身影,藏在巷口的阴影里,朝远处指了指。   谢容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敏锐发现,在月光映照下,两个身穿短打的年轻人,正提着木桶,鬼鬼祟祟往远处的水井里倾倒东西。   谢容姝杏眸一凛。   结合前世邸报上的消息,几乎不用猜,她便猜到他们在做什么。   投毒!   他们竟在这个时候,往水井里投毒!   这个小巷,离方才受灾的街道,只隔了三条街而已。   若这些人将毒投进水井,不出一日,水源里的毒,便会扩散开来。   今夜受伤之人,若饮了有毒的井水,或用井水清洗伤口……   后果实难想象。   难怪邸报上说,“长星陨落”三日后,仙阳郡疫病横行,死数百人。   更难怪,那位从天而降的“仙道”,竟能用一粒丹药,便轻易将疫病消弭于无形。   这哪是治愈瘟疫,这是用数百人的性命,和解毒的噱头,来为“仙道”封神!   就在谢容姝思索间——   那两个人已将一桶东西倒进井里,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无人发现他们,匆忙逃离了现场。   眼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小巷。   楚渊身边的暗卫,正要追上去——   “等等。”   谢容姝转头看向楚渊:“殿下只需派人跟着他们便好,莫要打草惊蛇,他们既投了毒,必然还会有后手。”   这些人在水井里下毒,目的便是让“仙道”降世,若打草惊蛇,“仙道”岂不就跑了。   谢容姝犹记得,前世正是因为“仙道”在皇帝面前蒙对了战事,皇帝平白就把舅舅和西北军用命换来的功劳,记了一份到“仙道”头上。   那年舅舅大捷班师回朝之际,这位“仙道”还专门奉旨出城迎接,百姓们只对他顶礼膜拜,好似他才是为国杀敌的英雄一样!   前世谢容姝并不知道个中缘由,今生她既这时候来到仙阳郡,又窥探到他们的秘密,便绝容不得“仙道”再度出山!   楚渊朝暗卫颔首,暗卫领命而去。   谢容姝见状,走到水井旁,隐约闻到一股极淡又清甜的香气,从水井中飘散出来。   她蹙了蹙眉:“奇怪,这气味闻着怎么不像毒药?”   “西疆的毒药,皆与蛊虫相伴而生,不是无色无味,便是气味芬芳,不足为奇。”楚渊在她身后开口道。   谢容姝诧异地转身:“殿下是说……这井水中的毒来自西疆?”   “找人验一验便知。”楚渊眸色微冷:“此番来仙阳郡,我专程带了西疆大夫,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说着,挥手让暗卫将井中的水,取出一些,装进葫芦里。   而后对着谢容姝道:“走吧,回去再说。”   楚渊带着谢容姝,并未回先前他们入住的客栈,而是坐着马车去了靠近西门的一座庄子上。   马车刚在庄子门口停稳,姜砚便迎了上来。   “殿下,你们可算回来了。”   姜砚急忙道:“韦冠正已经醒了,可他一得知郡府着火,便急得吐血昏迷,大夫刚才给他把过脉息,说他是骤然大悲导致的急火攻心。”   楚渊神情一肃。   “想必是误认为亲长和妻子不在了,才会如此。”谢容姝低声道:“殿下既已救下他的妻子,便让他妻子去照顾他,说不定韦大人就会好了。”   楚渊颔首,朝暗卫吩咐道:“照王妃说的去办。”   暗卫闻言,恭谨地领命而去。   等到谢容姝跟在楚渊身后,走进韦冠正歇息的小院,韦冠正已经在大夫施针之下,苏醒过来。   而他的发妻李氏,也已被暗卫带到他面前。   “相公,你可不要吓我啊。”李氏坐在床前,哭着道:“你快跟我说两句话,哪怕说一个字都行。”   大夫见到楚渊,忙迎上来,低声解释:“韦大人醒了以后,神志好像不太清楚,不管谁对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李太太已经吓坏了。”   谢容姝闻言,抬眸朝床榻看过去——   只见韦冠正四肢僵硬地平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头顶的床帐。   她听闻,这位韦大人与发妻伉俪情深,成亲多年,都不曾纳过妾,后宅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   可是此刻,任凭李太太哭得再伤心,韦冠正也没有半点反应……   难不成当真是病了?   “本王还有事需要他办,可有法子让他清醒过来?”楚渊沉声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   “草民已经为大人施过针,可大人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想来应是颅内淤血堆积所致,就算用银针辅以药石通淤疏窍……最快也得月余时间方能看出成效。”   “月余时间太长,本王等不了那么久。”楚渊蹙眉道。   谢容姝仔细观察了韦冠正片刻,眉心微动。   她轻扯楚渊的衣袖:“让我来试试吧。” 第66章第66章   “你懂医术?”楚渊诧异地问。   谢容姝看着他,意有所指地道:“略懂一二。”   只是寥寥几字,楚渊已然意会,侧身让开,示意谢容姝上前。   谢容姝走到床榻前,对着李太太道:“太太可否去正房稍坐,小可懂得一些岐黄之术,或许能将大人唤醒。”   她如今还是易容成男子的模样,如此要求,并不显突兀。   李太太抹泪,点了点头。   待她离开,谢容姝指尖轻触上韦冠正的脸颊,佯装为韦冠正触诊,换上在郡守府面对徐怀远时的声线,低声道:“大人不愿清醒过来,可是担心今夜的蒙面人,为了那本册子,会再次伤害大人家眷的性命?   韦冠正怔愣的目光,因着谢容姝的声音,而微微有了些波动。   他的脑中,亦随之浮现出,与谢容姝的问话相关的画面。   如此,谢容姝终于看见,徐怀远想要的那本册子究竟是何物——   那是一本泛黄的户籍登记册,斑驳的蓝色书皮上,标着“圣励六年”字样。   户籍册的内页,一张登记着家主为“卢贞仲”的子页,尤为醒目。其上记载着卢贞仲家中的人丁和财产状况,其中在子女一栏里,有个名唤“卢婉儿”的名字,十分与众不同。   名字和生辰八字上,有一条红色墨线。   大周朝的户籍造册,五年更正一次,十年重新核对录入一次,名字被人用红色墨线划去,便意味着此人在户籍更正时,已经不在人世。   谢容姝仔细查找一番,果然在右下角的空白处,有一竖行小字“卒于圣励五年春”。   圣励年号,到第十四年头上,今上下旨改为天启元年。   今年是天启二年,圣励五年正好是十五年前。   看这红色墨线,朝廷应是在圣励五年时,更正了户籍,而卢婉儿死于春天,掌管户籍的官员,便在更正户籍之时,将她的名字划去。   谢容姝不知道,这个卢婉儿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令韦冠正记忆如此深刻。   但她直觉“卢婉儿”此人,必是徐怀远想要拿到册子的关键所在。   谢容姝有心想要问一问,卢婉儿究竟是谁。   可她一想到,韦冠正的脑中,能浮现出跟她问话相匹配的记忆,便就意味着,此刻的韦冠正其实是完全清醒的状态,他在故意装傻。   倘若谢容姝继续追问下去,便会在韦冠正面前暴露她的能力。   这对于她和宁王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得作罢,收回手,沉吟几息,温声劝道:“韦大人尽管放心,救下你全家性命的人,是宁王殿下。如今郡府被毁,有人欲趁乱生事,仙阳郡正是需要大人之时,若大人为家中亲眷着想,更应该振作起来协助殿下才行。否则,等殿下离开仙阳,大人一家又要如何自保?”   这话让韦冠正动了动眼珠,视线终于落在谢容姝的脸上。   经过一夜的奔波,谢容姝脸上的易容,已经变得有些斑驳,再加上她并未刻意伪装,便能让人很轻易看出,她是个易过容的女子。   韦冠正一想到,今夜在郡守府里,关键时刻制止那个黑衣人的人,竟是个女子——   而他醒来以后,却一味只想逃避,还不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勇气,他实在感到非常惭愧。   韦冠正坐起身,下了床榻,朝谢容姝和楚渊长揖到底:“今夜多谢殿下和姑娘相救,与两位的高义相比,韦某实在汗颜,韦某这便回郡府主持大局,定不辜负殿下与姑娘的信任。”   “这是本王的王妃。”楚渊淡淡更正道:“不是姑娘。”   虽只是强调谢容姝的身份,却教谢容姝的脸颊瞬间染上几丝绯色。   韦冠正一怔,赶忙再次朝谢容姝长揖一礼:“多谢王妃救命之恩。”   “韦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谢容姝侧身避开,退到楚渊身后。   楚渊看着韦冠正,交代道:“如今众人皆以为你已葬身火海,你且先在此养伤,等时机成熟,本王自会让你出面主持大局。在此之前,你切莫离开这座庄子,如有需要,嘱咐本王的侍卫去办即可。”   韦冠正忙垂首称是。   交代完这些,楚渊再无别话,带着谢容姝转身,正欲离开房间——   “殿下。”韦冠正轻声道:“殿下难道不想知道……那黑衣人跟下官要的册子是什么?”   谢容姝听见这话,杏眸微亮。   若韦冠正亲口告诉他们,那册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是最好不过,也省的她再花时间去找答案。   然而下一瞬——   “本王不想知道。” 第67章第67章   第三日晌午,楚渊让姜砚把谢容姝从庄子里接出来,带去了仙阳郡最大的酒楼——万仙楼。   万仙楼共有三层,最高那层可以俯瞰整个仙阳郡最繁华的街道。   此刻,街道一隅用白帐搭起了粥棚,正是卢氏族人为病患施药舍粥之处。   棚前衣衫褴褛、身上长着脓疮的病患,排成了长龙。   人群中不断传出病患的感激声:   “卢家当真是积善之家,对我等有活命之恩啊。”   “卢大善人救民于水火,小人来生愿结草环,报答卢家的恩德。”   “德妃娘娘护佑我们免受病痛折磨,晋王殿下护佑我们……”   姜砚临窗而立,手里摇着扇子,指着那些人嘲弄地道:“你瞧瞧,卢家这面子功夫做的多好,据我所知,这下面的人,十个里头有七个都是卢家昨夜专程从城外叫来的,有的人身上连疮都没生出来呢。哼,我看呐,卢家巴不得让这疫病传的人再多些,当真是其心可诛。”   “大都是卢家安排的人?”谢容姝诧异地问:“真正的病患也不少吧,他们怎么不来领粥领药?”   姜砚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你以为我成日里忙进忙出的都干了什么,自然是想法子拦着那些苦命人,莫受卢家的骗。”   谢容姝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自家哥哥别的不敢夸,这亲和大方又喜庆的性格,去忽悠人听他的话,可是一等一的管用。   “瞧,那就是卢家家主卢安仲,德妃的父亲。”姜砚指着下头刚刚走出粥棚的人道。   谢容姝凝目看去,只见一个鹤发童颜、口鼻蒙着白布,身穿粗布直裰的老头,立在粥锅前,拿起粥勺,亲自为排队的百姓分发粥食。   他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点世家子高高在上骄矜气场,反而带着平易近人的亲和,让人很难把他和“投毒”二字联系在一起。   谢容姝对这个卢家家主所知甚少。   只记得,前世无论德妃受宠与否,他都一直留在仙阳郡里,至死都没进京城。   不过,在他病逝以后,倒是发生了一件奇事——   德妃专程请皇命,带着晋王前往仙阳吊唁。   母子二人在回京的路上,偶遇一只通体莹白的仙鹿,便将那只仙鹿作为祥瑞,带回皇宫,敬献给了皇帝。   “仙道”自然对那只白鹿赞不绝口,还用鹿血为皇帝炼制延寿丹。   皇帝龙颜大悦,不久后,西疆便传来徐怀远率领徐家军重挫西匈的消息。   “仙道”便将其归功于仙鹿护佑国运。   于是,皇帝便对仙鹿更加喜爱,还因此重赏了德妃和晋王母子……   彼时,徐怀远得知此事怄得几乎快要吐血,在谢容姝面前破口大骂那仙道,说他是个卑劣小人。   可谁又能想到——   到最后,他竟也加入晋王的阵营,同他最厌恶之人成了同僚。   谢容姝一想到这些,眼底尽是嘲弄。   “瞧,正主登场了。”姜砚突然指着人群一侧说道。   谢容姝转眸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容貌邋遢的中年道士,正牵着一头毛驴,朝人群走了过去。   “施药之人,可是范阳卢氏之后,人称仙阳首善的卢安仲,卢大善人?”那道士隔着人群,朗声问道。   那道士声音洪亮有力,好似有种浩然正气蕴含其中,与他不修边幅的外貌完全相反,让嘈杂的环境,瞬间安静下来。   谢容姝不得不承认,卢家真会找人。   就凭这道士两嗓子就能静场的能力,若是用来做斋醮科仪最合适不过,天生自带驱鬼气场,定能唬住不少人。   难怪此人一被卢家引荐进宫,便得到皇帝的青睐。   卢安仲听见道士的问话,忙放下手中的粥勺,走到道士面前,行了个揖礼:“仙长谬赞,不知仙长尊姓大名,在何处修行?”   道士负手捻须,后背挺得笔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   他朗声道:“吾乃昆仑山清修的逍遥子,前日夜观星象,吾见有灾星降世,特赶来查看。今日得见卢大善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吾很是钦佩。”   此话一出,在场的百姓们,纷纷躁动起来。   “昆仑山,竟是昆仑仙山修行的仙长。”   “仙长下凡,定有灵药相赐,我等有救了!”   “此生竟然能看见活的仙长,便是死了也是无憾了。”   “仙长,快救救我们吧,我们快要死了……”   这样的话,迅速在人群中传播开来,百姓们虔敬地朝逍遥子跪下来,哀求他能出手救治疫病。   “嘁……”姜砚撇了撇唇,嘲弄道:“这些人也太不走心了,就凭那道士一句‘昆仑山修行’,便就认定他是仙长了?就开始求那道士赐药了?怎么着都得让这个仙长露两手看看,再去溜须拍马也不迟啊。”   “反正在场的大部分都是卢家安排的人。”   谢容姝淡淡道:“真正染病的百姓,都被你劝在家中,倘若这位逍遥子施药,能把这场疫病治好,自会有人为他歌功颂德,那些闭门不出的百姓也会蜂拥而至,又有谁会对当下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斤斤计较。”   姜砚摇了摇扇子,冷哼一声,笑得意味深长:“有殿下在,他们这场算盘可是要落空咯!”   谢容姝杏眸微挑,环顾四周想要找寻楚渊的身影,却发现他根本没在。   “殿下让你把我接来此处,他人呢?”她问道。   姜砚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着下头道:“看,那道士开始施药了。”   酒楼下面,卢安仲连声客套之后,便和百姓一起,恳请逍遥子赐药。   逍遥子脸上有几分为难,犹豫几息,勉为其难道:“吾已避世清修数十年,本不欲再理尘世之事,今日既是卢大善人开口相求,吾与卢家颇有仙缘,便姑且出手相救吧。”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青布药包,交到卢安仲手上。   “此乃家师飞升以前,留下的逍遥丹。可医百疾、治百病,一粒可活一人性命,你且拿去分了吧。”   卢安仲千恩万谢接过。   那些身患疫病的百姓人头涌动,急不可待围上他,纷纷朝他伸出手。   “卢大善人,救救草民吧。”   “草民病最重,请先给草民吧。”   “草民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大人可怜可怜我吧。”   “大家莫着急,排好队,一个个来。”   卢安仲将药包打开了一个口,露出满满一袋丹药:“仙长赐下的灵药有许多,每个人都能分到。”   众人听到这话,才算安静下来,在卢安仲面前排起了长队。   卢安仲将药包里的药,分成三份,交给族人喂服给那些病患吃下。   不到一刻钟,那些最先服下丹药的病患,已经惊喜地站直身子,不可置信摸着自己皮肤上的脓疮,连声赞叹:“果然是仙丹啊,吃下去伤口就不痒,也不流脓了,身子也轻快了,仙长果然是神仙下凡啊!”   起先只有一两个人这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病患,从地上站起来,惊叹丹药的神奇,亦对逍遥子千恩万谢、顶礼膜拜。   不仅如此,先前被姜砚劝留在家中的百姓,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消息,不断从各个街巷涌出来。   争先抢后想要领取灵药,一睹“昆仑仙道”的风姿。   这与前世谢容姝在邸报上看见的记载,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被丹药治愈的病患,和围观的百姓,会将逍遥子的“丰功伟绩”到处传颂,直传到皇帝耳中……   “殿下和韦冠正何时会来?”   谢容姝看着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心下有些焦急:“若他们再不出面,人越来越多,逍遥子济世救人的名声就此传出去,可就不好办了。”   “别急。”姜砚收起手里的扇子,目光落在街角某处,神情一肃:“今日这场大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随着话音落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   谢容姝转头看去,只见街角一隅,有个身上长疮的乞丐,突然面色通红、张大嘴巴,五指成爪不断在自己脖颈上抓挠:“药……药……有毒!救……救……”   他艰难从喉咙间挤出这几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断抓着自己的喉咙,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与此同时,有鲜血不断从他眼眶和耳朵流出来,不过几息之间,他便两腿一蹬,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紧接着,街道的另一侧,亦传来惨叫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个……二十个……   但凡吃过逍遥子丹药的人,同方才那名乞丐一样气绝身亡、死状可怖。   “啊!死人了……死人了……”   街道上的百姓吓得纷纷避走,场面极度混乱。   卢安仲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他饶是出身世家,见惯风浪,脸上也肉眼可见有了慌乱之色。   “杀人啦!”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卢家和假道士联手下毒杀人啦!”   “假道士”、“下毒”   此言一出,方才吃下丹药,还没有毒发的人们,发狠朝卢安仲和逍遥子冲了过去。   “解药呢?解药拿来!”   “快拿出解药!”   众人将二人连同卢家的家丁护卫们,一圈一圈围在正中,不一会儿功夫,便冲破家丁护卫的人墙,将他们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可是,他们的身上,哪有什么解药!   与此同时,街道之上,不断有人身亡,亦不断有人毒发,惨叫声不绝于耳,仿佛人间地狱。   那些吃过毒药,见到这等惨状的人,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简直把那两人恨到极点,拳脚相加朝那两人身上招呼过去。   就在那两人被打的奄奄一息之际——   大量兵卒,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身穿官服的仙阳郡守韦冠正。   “速速停手!”   韦冠正高声喊道:“我是仙阳郡守,现已找到解药,我等奉宁王殿下之命,为尔等解毒,将下毒嫌犯缉拿归案!都速速停手!” 第68章第68章   随着这声高喊,府兵们齐刷刷吼出声:“威武!肃静!”   仙阳郡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更何况,还有葬身火海的郡守大人,竟然死而复生这等奇事。   尤其是韦冠正那句“已找到解药”,更让那些绝望的病患,再次重燃起了希望。   人们纷纷停下了手。   韦冠正翻身下马,朝身边的侍卫颔首示意。   那侍卫带着一队兵卒,极快走向在场的病患,将解药送进他们口中,让他们立时吃下去。   很快,街道之上便再没人痛苦死去,而先前那些并未吃下“仙药”的人,被兵卒强行喂服解药以后,身上的脓疮也开始止住了疼痒。   很显然,韦冠正带来的药,才是真正的解药。   被百姓打得奄奄一息的卢安仲看到这个场面,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   而那逍遥子,更是面色灰败,浑身抖成了筛子。   谢容姝看在眼中,再遥想前世他立于舅舅面前时,装模作样、不可一世的姿态,只觉得心中十分畅快。   楼下,韦冠正走到那两人面前,义正言辞道:“本官已经查明,长星陨落当晚,卢氏密令不法之徒趁乱往井中投毒,今日又串通假冒昆仑仙道之人,当街下毒杀人,人证物证俱在,来人!将他们绑了!”   此言一出,兵卒立刻上前,直接绑了逍遥子,待要绑卢安仲之际——   有人上前阻拦道:“你们当街绑人,可还记得这位卢大善人是德妃娘娘的父亲,若娘娘知道你们对她父亲不敬,这后果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他不提还好,这样一提,在场的百姓人人心里,自觉便将此事与德妃挂上了钩。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案铁证如山,本官必会如实呈给皇上,将他绑了,带回府衙!”韦冠正冷喝道。   兵卒推开阻拦的人,将卢安仲捆了,直接送上一旁准备好的囚车,押解着两人朝府衙走去。   与此同时,方才仓皇逃走的百姓,听到消息也陆续回到广场中。   韦冠正亲自指挥兵卒,将解药分发给病患,还当众宣布了被卢氏下毒的水井位置,并将水井封存。   眼见着患疫病的病患们吃下解药,疫病被驱除,而奸佞之人也被当众绳之以法,百姓欢呼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韦郡守当真是明察秋毫、救命于水火的青天大老爷,仙阳有韦大人,是万民之福啊!”   “长星陨落而大难不死,这才是真正天降福星!”   “说的对!唯有天降福星,才能将我等从鬼门关拉回来,韦大人是我等再生父母啊!”   众人纷纷朝韦冠正叩首感谢,更将他视作“天降福星”。   在万仙楼上目睹一切的谢容姝,相信经此一事之后,韦冠正此番救治病患、和他遭逢天灾却大难不死的“福星”名头,定会被仙阳郡的百姓远远传播出去。   正如前世那位仙名远播的“仙道”逍遥子一样,将来也必会受到皇帝的器重。   “殿下是从何处弄的解药?”谢容姝好奇地问。   前世,在舅舅和徐怀远两次被逍遥子平白占去战功以后,谢容姝曾出于好奇,找来仙阳郡当地的医志翻看。   知道这年除了逍遥子的“仙丹”可以驱除疫病以外,还有几味药,可以减缓病症的发展。   这几味药乃当地医者,为了救人,调配出来的。虽然没有“仙药”可以立竿见影,至少可以吊着人命。   是以,谢容姝在得知要来仙阳郡时,便让姜砚把沿途能买到的那几味药,全都买来装车。   疫病开始之初,姜砚便把装满草药的马车和药方,全都交给楚渊。   这个举动,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这场疫病的死亡人数。   姜砚听见谢容姝的话,正欲解释——   忽然,他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楼上走来。   “喏,殿下来了,有什么问题,你可以亲口问他……”   姜砚压低声音道:“不过,殿下的亲卫向来只有杀人,从没有救人的,这次我可是第一回见殿下出手这般瞻前顾后。那天我把方子和药材给他以后,他便专程调了一队亲卫给我……今天一早,也是他让我带人去劝那些无辜百姓,莫要上街走动。殿下这番转变,这可都是为了你……”   话未说完,见楚渊已经走到门口,姜砚忙站直身子,上前见礼:“殿下来了,正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他丢给谢容姝一个眼神,摇着扇子朝楼下走去。   今日,楚渊难得穿了件玄色长袍,墨发束于头顶,用根玄色发带固定。   明明周身上下一件装饰都无,却天然带着矜贵威严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谢容姝仍在回味方才姜砚临走时说的话,乍然见到楚渊,不知为何想到那句“这番转变,都是为了你”,脸颊登时有些发烫。   楚渊走到她面前,见她两颊绯红——   “你可是不舒服么?脸颊怎地烧得这么红?”他眼中带着关切,伸手便摸上她的额头。   楚渊的掌心带着些许薄茧,干燥温热,贴在谢容姝的皮肤上,让她的心陡然乱了几拍。   “没、没事。”   谢容姝忙躲开,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就是此处太热了,是热的,热的。”   楚渊凤眸微诧。   视线在谢容姝面上停了几息,见她有几分窘迫,便径自在她对面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提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问道:“方才楼下发生的事,你可都看见了?有什么要问我的,尽管问来。”   见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脸红这件事上,谢容姝默默松了口气,忙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么多人患病,需要解药的数量定然十分庞大,况且这毒还产自西疆,解药的材料想必也极难寻,短短两日时间,殿下究竟是从何处弄来的解药?”   楚渊浅酌手里的清茶,薄唇微抿:“自然是从那逍遥子手里换来的。”   “换来的?”谢容姝微怔。   楚渊嘲弄地道:“我在仙阳城各个城门都设了暗桩,但凡进城的道士,一个都不得放过。此人倒也聪明,一直藏在城外破庙里,今日早上才鬼鬼祟祟进城。也难怪那徐怀远在各处道观遍寻他,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谢容姝杏眸微动。   她记得先前表哥从小二那里打探出,徐怀远经常上山去找“道士”,还以为他是受晋王指派,来那寻“仙道”。   没想到,竟连他都不知道逍遥子的下落。   可他不是同自己一样,是“重生”的吗?   怎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想到这,谢容姝突然想起,前世“仙道降世”时,徐怀远尚在西疆,想必并不知道这其中的详情。   不过……他既非受到晋王指派,又为何会跑来找“仙道”?还要逼迫韦冠正交出那个户籍册呢?   谢容姝一门心思想要猜出徐怀远的动机,神思不觉有几分恍惚。   楚渊见一提到徐怀远,谢容姝便怔了神,凤眸微深。   他清咳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视线与谢容姝相对,接着道:“本王便派暗卫扮作乞丐,趁机偷偷把他身上的药袋换了,剩下的便就是你方才所见。”   谢容姝听到这话,总算回过神来,脸上难掩诧异之色。   “殿下只派人守着城门,却没让人跟在卢家身后找这道士,莫非……这道士同卢家并非是一伙的?!”   “是……也不是。”楚渊意味深长地道:“他们的目的既是要把人送进宫里,这道士的来历自然越真越好,无论如何不能是仙阳郡人,更不能与卢家扯上关系。此番卢家在城中便只负责投毒,而那道士则负责解毒,方才道士当众说的话,便是两方接头的暗号。”   听他这么说,谢容姝总算有几分恍然。   她原以为,设局之人是卢家,最大的主使便是卢家家主卢安仲。   没想到——竟是远在京城的德妃和晋王。   德妃和晋王安排道士来仙阳郡,那道士便无需与卢家家主相见,也不会被皇帝查到踪迹,难怪徐怀远遍寻不到他的踪迹。   可是……   谢容姝心中再次升起一股疑惑。   “殿下怎会知道,他们会派道士来仙阳郡?又怎会提前知道,这道士同卢家没有联系?更何况……”   谢容姝到嘴边的话,堪堪打住。   更何况,她同徐怀远都是重生之人,都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楚渊又从何而知?   “更何况什么?”楚渊凤眸微挑,看着她问道。   谢容姝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重生之事,便找补道:“更何况,德妃和晋王既然筹谋此事,必会做得十分隐秘,殿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况且,长星陨落是天灾,德妃、晋王和殿下又怎能提前得知天灾发生的时间?”   楚渊凤眸微垂,修长的手指,描画着手里瓷杯的杯口,淡淡道:“卢家在水井下毒,是早有预谋,碰上天灾不过是凑巧,有天灾是锦上添花,无天灾……那道人一手炼丹术,独得父皇青眼便也足够。”   他说着,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再次与谢容姝对视,幽幽地道:“至于本王如何知晓这些,王妃不如亲手触碰本王脸颊,自己来看看岂不更好?” 第69章第69章   亲手触碰……   谢容姝微怔。   随即,她紧了紧手,杏眸微垂,逃开楚渊的视线。   “还请殿下赎罪。”她站起身朝楚渊福身致歉:“是我僭越了,殿下能知道这些隐秘之事,定然有殿下的法子,我不该多问……”   “在你心里,究竟是‘不该’,还是‘不愿’?”楚渊嗓音微凉地问。   谢容姝呼吸一滞。   她想到姜砚临走前留下的话,她知道楚渊心中有她,默默为她做了改变。   可她……   谢容姝只犹豫几息,攥紧手心,低声道:“是……不愿。”   她只想与楚渊保持安全的距离。   窥探记忆这种事,太过私密,她不该、也不能让自己对楚渊做这种事。   更不能让楚渊继续陷进去。   一方面,谢容姝知道,楚渊总有一天会遇上前世他的心上人。   另一方面,前世的经历,让谢容姝不想,更不愿再对一个男人交付真心。   楚渊闭了闭眼。   虽然他早已猜出谢容姝会有这样的回答,可亲耳听见,心中还是不免有些酸涩。   谁让他错过一世。   有这样的结果,也是他咎由自取。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楚渊站起身,修长的手虚扶起谢容姝,袍袖轻拂,先一步朝楼下走去。   谢容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强按下方才说“不愿”之时,心中升起的复杂情绪,跟在了他的身后。   深夜,仙阳城外,卢家村。   卢家祖宅灯火通明,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聚集在议事厅里。   坐在上首的是个浓眉大眼,年过花甲,却尚未白头的老者。   他的长相与卢安仲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头紧锁成川字,比卢安仲看上去严厉许多。   此人便是卢家家主卢安仲嫡亲的弟弟——卢贞仲。   白天,卢安仲被郡守派人抓走以后,卢家上下群龙无首,已经乱成一锅粥。   为了掩人耳目,等到夜深人静时,卢家人才敢偷偷聚在城外祖宅议事。   厅堂之上,众人脸上难掩焦急之色,围着卢贞仲,七嘴八舌地道:   “二老爷,大老爷被韦冠正抓进大牢,又有宁王在背后盯着,此事若是坐实,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是啊二老爷,得尽快想想办法,当务之急,赶紧派人去京城请晋王殿下和德妃娘娘出面才是。”   “那个道士究竟是何来历?家主当真派人在井中投毒了吗?家主为何这样糊涂啊!”   “宁王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如今有他给韦冠正撑腰,韦冠正又是个命硬的,连天灾都能躲过,他若当真跟卢家作对,咱们危矣!”   “都慌什么!”卢贞仲抬手止住众人的话,沉声道:“你们也不想想,兄长做事光明磊落,怎会做出投毒这等下三滥之事?他韦冠正说人证物证俱在,便就俱在了?此事定有人在针对咱们卢家,只要兄长不认罪,便没人可以定兄长的罪。”   “可是……”   “没有可是。”卢贞仲斩钉截铁道:“如今韦冠正亲自守着大狱,咱们消息递不进去,等明日一早,咱们便带族人去大狱外头为兄长喊冤。此事定要闹大,闹得越大,就没人敢诬赖咱们。”   “若是惊动宁王殿下……那位可是个不讲道理就杀人的主儿啊!”有人怯怯地道。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皆是忐忑之色。   卢贞仲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笃定地道:“你们放心,那道士与卢家没有任何关系,咱们只在大狱外头喊冤,僭越的事一概不做。况且宁王若当真出面干预,闹到皇上跟前,便是他宁王要蓄意构陷晋王殿下,只要牵扯到夺嫡之争,就是皇上大忌,皇上自会为咱们做主。”   卢贞仲在卢家,地位虽不如家主,却是掌管族内大小事务之人,他说出来的话,自然最具威信。   众人一听是这么个道理,心下大定,忙商议着明日要如何如何。   卢贞仲见状,这才不动声色从议事厅退出来,去了议事厅后面的偏房。   偏房临窗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个身穿竹青色长袍、面如冠玉的温润公子。   他手上执着一杯清茶,唇角含着三分笑,侧耳聆听着议事厅里传出的议论声。   不是别人,正是徐怀远。   卢贞仲上前,朝徐怀远见礼:“徐世子,您看老朽方才在前头说的话,可还行?”   “甚好,甚好。”徐怀远放下茶盏,夸赞道:“二老爷德才兼备、有勇有谋,徐某觉得,这卢家家主之位,还是应该像二老爷这样的能者才能匹配。相信此番二老爷若能带卢家渡过难关,必能独得德妃娘娘的青眼,前途不可限量。”   卢贞仲听见这话,心下甚喜,可面上却仍显出几分忐忑:“世子当真确定,韦冠正手里的证据,根本无法定兄长的罪吗?”   徐怀远温润一笑:“毒药是西疆产的,卢家与西疆没有半分关系,他们最多也就抓了几个投毒的人而已,况且,那些人都是外乡人,除了他们亲口指证家主是幕后指使的口供外,并无实证。”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只要家主‘抵死’不认罪,便是闹到太极殿上,都没人能定卢家的罪,不能定罪,便是无罪,这逼死德妃娘娘生父的罪名……又有谁能担当得起呢。”   卢贞仲心下大定,仰面长叹道:“别的不敢说,我那兄长可是个硬骨头,就算为了卢家,他都不会招的。等到明日,我带着族人去府衙门前,将此事闹大,兄长在狱中得到消息,自会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此,他又叹了口气:“只是……老朽实在担心,兄长毕竟是德妃娘娘的亲生父亲,若娘娘知道此间发生之事是老朽的手笔,迁怒到老朽身上……”   “二老爷可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个从你府上送进宫里的卢婉儿?”徐怀远似笑非笑地问。   卢贞仲脸色微变,脱口而出:“世子怎会知道此事?”   “二老爷莫要紧张。”徐怀远淡淡一笑:“我只是好心告诉二老爷,你那个女儿没死,她若知道是你在仙阳力挽狂澜,定会在德妃娘娘面前为你美言,二老爷只管放宽心便是。”   卢贞仲心有疑惑,却也因着徐怀远的话,默默松了口气。   毕竟,十五年前那桩事,他是赌上项上人头,才冒险为之,如若卢婉儿当真没死,无论如何都会帮他。   “多谢徐世子为老朽筹谋。”他忙朝徐怀远揖礼:“此番若是事成,世子的大恩大德,老朽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今夜在这房中,我对二老爷说过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希望二老爷莫要再告诉其他人。”   徐怀远顿了顿,笑着道:“徐某只希望,来日二老爷飞黄腾达,能在德妃娘娘和晋王殿下面前,为徐某美言,徐某便就知足了。”   卢贞仲听见这话,又惊又喜,看来那卢婉儿在德妃面前,地位极不一般。   竟能让堂堂威远侯世子,跑来向他托付人情。   “承世子吉言,若当真有那么一天,卢某定当竭力报答世子的恩德。”   徐怀远闻言,站起身朝卢贞仲揖礼,告辞不提。   祖宅外,几匹快马已然准备妥当,只等着出发。   徐怀远从卢家祖宅出来,唇角的笑意顿敛,温润的面容瞬间变得阴鸷冷厉。   黑暗中,一个黑衣人极快走到他面前,低声禀报:“主人,方才宁王的暗卫在房顶窥探,这会儿应是回去复命了,周围还只剩下一个暗卫,轻功不错,功夫平平。”   “一会儿想法子甩掉,莫伤他性命。”   徐怀远说罢,朝那黑衣人摆手,黑衣人再次隐身到夜色里。   一旁的随从心有不忿,低声道:“主人,那夜在郡守府,若让咱们继续用连环袖箭,莫说是那玄衣男子和忠毅侯世子,说不定就连宁王也能葬身在咱们的袖箭之下,何至于如今要被宁王监视,连他的暗卫都不敢杀。”   徐怀远睇他一眼:“宁王是何等人物,我想杀他甚难,他若杀我却极容易,那夜若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   他想到那夜隐在月亮门后的倩影,轻抚着右手的虎口,淡淡道:“更何况,那夜我没杀宁王,如今他也只是监视我而已,并未要置我于死地,于我来说便已足够。此间事已了,咱们尽快赶往西疆,走!”   说完这话,徐怀远翻身上马,临走前转头朝城西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眸底带着狂热的执念。   他嘴唇微动,无声说道:“阿姝,待到下次再见,他已殒命不在,我定能像梦中见到那样,功成名就、身披铠甲,娶你为妻,护你周全……”   仙阳郡,城西庄子。   楚渊换了身寝衣,从书房出来。   派去跟踪徐怀远的暗卫,轻巧落在楚渊面前,将卢家祖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给他知道。   “他竟然推卢贞仲出来搅这场局?”   楚渊淡漠的脸上,总算有了几丝诧异之色。   不过随即,又变成了沉郁:“卢家的事就随他们去闹便是,明日一早我们便走,告诉韦冠正,别人本王不管,那个道人,在押解上京之前,必须得死。”   暗卫微怔,忖度着问:“徐世子今夜在卢家的安排,要告诉韦大人吗?”   “他既能坐上郡守这个位置,便该自己有些本事才是,否则,本王要他有何用?”楚渊淡淡道。   言下之意,便是不告诉了。   暗卫意会,自去郡府找韦冠正不提。   见他离开,楚渊负手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这才穿过回廊,推开房门走进了上房。   上房里没有点灯,淡淡弥漫着安息香。   床榻间,被月光轻笼的纱幔后头,谢容姝盖着薄被睡得正香。   楚渊走到床前,侧身在床侧躺下。   仿佛感受到身侧有人,谢容姝无意识地转身,像猫儿一样,极自然在他怀里蹭了蹭,又沉沉睡了过去。   楚渊轻叹一声,方才还沉郁的面容,如冰雪般融化,有了几分柔和之色。   他伸出手,将谢容姝拢进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苦笑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70章第70章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谢容姝便被暗卫夜鸢轻声唤醒。   “王妃,殿下吩咐下来,半个时辰以后出发,要起床了。”   谢容姝迷迷糊糊睁开眼,枕边还残留着楚渊身上独有的清冽皂香,而她身侧的床单上,还留有余温。   她猛地清醒过来,坐起了身:“殿下……昨夜回来了?”   昨天楚渊把她送回庄子以后,就没再出现过。   她还以为,在酒楼说的那番话,已经起了作用。   没想到……   夜鸢:“昨日从酒楼回来后,殿下一直在书房处理军务,并未出门。丑时末刻殿下回房歇下,只歇了一个时辰,刚刚起身去城外点兵了。”   谢容姝紧了紧手,分辨不清当下是什么滋味。   她掀被下床,找了件男袍穿上,收拾好行装,随夜鸢一道走出庄子,登上了早已等在庄子门口的马车。   马车在姜砚和暗卫护送下,不紧不慢驶出了城。   沿途之上,谢容姝透过纱窗,看见不少乡绅学子模样的人,三五成群往城里走去。   “今日城里是有什么热闹吗?”她好奇问道。   姜砚耸了耸肩,打马凑到车窗前,低声道:“听闻卢家今日要去大狱外头为卢安仲鸣冤。这不,郡城附近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若咱们不走,还能去郡府门前看一场大热闹。”   为卢安仲鸣冤……   谢容姝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脸色微变。   名义上是为卢安仲鸣冤,实则是要逼卢安仲拿命自证“清白”才是真。   这手段似曾相识,让她立时便想到了长星陨落那夜过后,消失踪迹的徐怀远。   “卢家家主都被抓进大狱了,卢家还有何人能有这样的号召力,把卢家和附近的乡绅学子都召集到一块儿去?”谢容姝赶忙问道。   姜砚回忆道:“听说是卢安仲的兄弟,名叫卢贞仲,平日是在族中管事的。”   卢贞仲。   那夜徐怀远逼迫韦冠正交出那本户籍册,册子上卢婉儿那页的家主名字,正是卢贞仲。   谢容姝心下微凛。   方才她还只是猜测,在听到卢贞仲的名字后,她几乎可以肯定,今日这场“热闹”,定是徐怀远的手笔。   徐怀远到底要干什么?   “表哥,殿下呢?”   谢容姝掀开纱帘,看向姜砚,急切问道:“卢家今日这事不寻常,恐有人在幕后指使,我要告诉殿下。”   姜砚听见这话,神色间丝毫不见惊讶。   “你是说徐怀远在幕后指使吗?”他得意地问。   谢容姝一怔:“你怎么知道?”   “果然还是殿下最了解你。”姜砚呲牙一笑:“殿下让我告诉你,仙阳郡诸事已经全部交给韦冠正处理,咱们绝不能再跟此事扯上半点关系,否则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便是皇子间兄弟阋墙的夺嫡之争,这可是皇上大忌。”   谢容姝:“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殿下心里都清楚着呢,你无需担心。”   姜砚说着,从袍袖中抽出一张画轴,交到谢容姝的手里:“这是殿下让我给你的,你若无事做,便在车里看看美人画像也好。总之,卢家的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殿下此刻正在城外点兵,就等咱们出发了,可没时间再回去看热闹。”   方才出门时候,谢容姝已从夜鸢那里得知,这回出发,与他们来仙阳郡时藏头藏尾不同,是带着凤山军中的亲卫一起,要尽快赶往西北边关,确实没有时间再去理会仙阳之事。   谢容姝只得按下心中的担忧,放下车帘,打开了手里的画轴。   这是一张泛黄的画像,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   画像上,惟妙惟肖画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   那女子梳着少女的垂髫髻,鹅蛋脸,远山眉,一双含情目,带着几丝妩媚风流之色。她穿一件淡紫色的襦裙,手指纤细青葱,执着一枝半开的荷花,唇角含笑,看上去秀美可人。   这女子长相虽然算不上惊艳,却胜在有股风流妩媚的韵味,让人一见难忘。   许是谢容姝擅易容的缘故,她看人最直观看的,便是人的眼睛和骨相。   因为眼睛和骨相,是最难更改的,哪怕是精通易容术之人,都会在这上面露出破绽。   谢容姝细细瞧着这张画像,明明画中女子,是第一次见。   可她却觉得,这女子的眼睛和骨相,让她莫名感觉有些眼熟。   画像左侧,写着一行小字:卢氏婉儿圣励五年冬。   看见这名字,谢容姝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是先前她请托楚渊找的卢婉儿的画像。   看这画像的工笔和装裱方式,以及落款的时间……想必应是递进宫里的画像副本。   谢容姝反复将画像上的女子看过好几遍,终于不经意间一瞥,让她发现了端倪。   她将马车的车帘轻掀,让窗外透进来的一缕阳光,落在画像女子执着荷花那只手的手腕上。   在阳光的照射下,女子腕间那抹极淡的绯色印记终于清楚了一些,看上去像是画师不经意洇上去的一滴淡绯墨汁。   送进宫里的画卷,都要呈给皇帝亲自阅览,为保证真实,皆由宫里派出来的画师亲手所画,人不能作假,画上也绝不可能会出现洇墨这样的纰漏。   对于这抹绯色印记,唯一能解释的便是——   这是女子腕间的胎记。   谢容姝不久前,在安平侯府窥探罗老太太记忆时,也曾见过类似的胎记。   那胎记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多年前失踪的西疆郡主,穆昭凤。   可是,罗老太太记忆里的穆昭凤,眉眼极淡,长相平平,与这画中女子的长相,并不相同。   除了……   她那双妩媚风流的眸子,和骨相,却与这画像上的女子,十分相似。   若是寻常时候,谢容姝或许并不会将这个卢婉儿,与西疆郡主穆昭凤联系在一起。   可偏偏今日,徐怀远与卢贞仲的联手,让她突然意识到,十五年前,卢婉儿死而复生的时间,与西疆郡主失踪的时间,竟十分接近!   谢容姝仔细回想穆昭凤的模样,几乎可以断定,罗老太太记忆里的穆昭凤,绝对是易过容的。   而这张画像上的“卢婉儿”,才是穆昭凤的真容!   想清楚这点,谢容姝脑中接二连三跳出许多疑问——   当年,穆昭凤为何会变作“卢婉儿”进后宫?   她既懂毒,又懂易容术,在后宫又是怎么死的?   此番徐怀远独自跑到仙阳郡,先是逼迫韦冠正交出卢婉儿的户籍册,今日与卢贞仲联手,要逼死卢家家主,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谢容姝觉得横在眼前的,好似一团迷雾,她似乎在迷雾中抓到了什么,却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此时此刻,谢容姝最后悔的,便是那日在大理寺门口,没有碰触到徐怀远的脸颊。   若是那日能够窥探徐怀远的记忆,她今日也不会毫无头绪地猜来猜去。   就在谢容姝沉思间,马车缓缓停下来。   “殿下,人到了。”   “出发。”   随着这声命令,马车外,战马的嘶鸣声、甲胄和兵器的摩擦声,让谢容姝总算回过神来。   她收起画轴,看向窗外——   只见数百骑身穿玄色甲胄的凤山军,在楚渊率领下,齐齐上马,整齐划一列队开拔。   这是谢容姝第一次见到玄甲凤山军,虽只是一队宁王的亲卫,却也让她总算明白,为何大周历代的帝王,都想将其收编到御林军里去。   相传,当年顾家家主顾培山随开国皇帝打江山,亲手打造凤山军作为大军先锋,杀敌无数,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   后来,开国皇帝坐拥江山以后,封顾氏女为皇后,特许凤山军作为皇后亲卫,世代跟随顾家家主。   如今经过四代繁衍,凤山军已经形成不小的规模,虽然鲜少在世人面前露面,大周朝却处处都有凤山军的传说。   老承恩公已经意识到,凤山军的存在,虽是开国皇帝的恩典,可如今对于顾家来说,已非幸事。   于是,他便在临死前,向皇帝请命,将凤山军交给年幼的宁王。   正因如此,宁王十岁便得以入军营,短短六年,带着凤山军屡立奇功,最后却得了个嗜杀残暴的恶名。   虽然凤山军非诏不得进京,可这支军队既在宁王手里,于宁王来说,便等于有了连皇帝都忌惮的护身符。   这也是为何,宁王在京城“胡作非为”,只要不是触及底线,皇帝最多只是训斥或禁足了事,却不会太过责罚的原因。   想到这,谢容姝不禁想到前世,在宁王早殇以后的一桩怪事来。   皇帝在宁王病逝后,想要收编凤山军为己用,可是,当他亲派的特使,拿着凤山军的虎符,赶到凤山军驻扎的营地时,却发现那营地早已荒芜人烟,半个人影都不见。   这支三万人的大军,说消失便凭空消失了,以至于皇帝花了三年的时间,花费无数人力财力,搜遍关里关外,想要找寻这支军队的踪迹,全都查无所获,最后,皇帝只能含恨郁郁而终…… 第71章第71章   “听姜砚说你找我?”冰玉相击般清越好听的声音,打断了谢容姝的沉思。   谢容姝抬眸,就看见楚渊不知何时上了马车。   他身穿玄色绣金长袍,头戴金冠,坐在自己对面,许是刚刚在外面点兵的缘故,神色间犹带着几丝尚未收敛的威严矜贵之气。   谢容姝正襟危坐,忙将自己对于卢家的猜测,和那画像上女子的异常之处,如实告诉给楚渊。   “殿下,这件事情背后,定有天大的阴谋。那穆昭凤擅用毒、更擅易容之术,我怀疑她的死是假的,此番倘若真被卢家躲过去,以后不知道还会出什么纰漏……不如让我带着暗卫,暂且回仙阳郡去,或许能从卢安仲身上,找到卢家与宫中勾结的实证,一鼓作气呈给皇上……”   “你说的没错,穆昭凤确实没死。”   楚渊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她如今就在宫里,父皇先前赐下那杯葡萄酒里的玉殒,也来自她之手。”   !!!   谢容姝脸色微变。   皇帝手里的玉殒,来自穆昭凤之手,便就意味着,皇帝应该知道“卢婉儿”就是穆昭凤。   也就是说——   卢贞仲送冒名顶替的“卢婉儿”进宫,是在皇帝的默许之下。   穆昭凤乃堂堂西疆郡主,西疆王嫡亲的妹妹,竟甘愿放弃郡主身份,进皇帝后宫做个小小美人,还要大费周章在宫中死遁,甚至连亲哥哥都不愿相认……   这背后究竟有何隐情?   不管是何隐情,只要在皇帝默许之下,便是与皇帝有关的机密。   想到此,谢容姝后背惊出冷汗。   倘若当真如她方才所言,由她出面,想方设法找出卢家与宫里勾结的实证,再把“卢婉儿”就是穆昭凤的消息放出去……   恐怕到时候,皇帝最想弄死的人,不是卢家或者穆昭凤,而是她吧!   “殿下一早便知道……穆昭凤就是卢婉儿吗?”谢容姝有些无措地道:“那为何不告诉……”   最后一个“我”字,刚到嘴边,便被谢容姝堪堪打住。   “你不愿意。”楚渊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   明明是清冷严肃的神色,却因着这句话,带上一股子莫可名状的幽怨意味。   就连他那双淡漠的凤眸,都好似带着指责的意味。   谢容姝一噎。   是了。   对于楚渊所知道的事,他并非不告诉她,只是让她自己触碰他的脸颊去“看”,算得上是要坦诚相告的。   可都被她拒绝了……   还拒绝了两次。   谢容姝清了清嗓子,不敢再去看楚渊的双眸,左顾而言他:“所以,殿下此番提前离开仙阳,是一早便筹谋好的吗?”   “没错。”   楚渊语气淡淡:“自始至终我只想揪出那道人,让他死而已,旁的事都与我无关。”   说到此,他顿了顿,有意拉长声音:“倒是那徐怀远……”   谢容姝眨了眨杏眸,默默竖起耳朵。   可是,她等了许久,都没听见楚渊继续往下说。   “殿下说……徐怀远?”谢容姝忍不住问道:“他又做什么了?”   她说着,抬眸去看楚渊,猝不及防间,目光便撞上了楚渊等待已久的视线。   “倘若……”楚渊开口问道:“此刻徐怀远在你面前,你愿不愿意窥探他的记忆?”   “自然愿意。”   谢容姝虽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这样问,却还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求之不得。”   楚渊:……   他凤眸幽深,语气里不觉带了几分醋意:“你是不是对他还……”   话说到一半,他堪堪止住,换了个说辞:“为何他可以,本王就不行?”   谢容姝总算听出他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宁王怎会拿他自己,与徐怀远对比?   今生她与徐怀远,寥寥几次交集都是不欢而散,不至于被楚渊看出什么来吧?   谢容姝心底虽有疑惑,却也不想让楚渊误会,便道:“徐怀远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怎能跟殿下相比。况且……”   “况且什么?”   楚渊的凤眸紧盯着谢容姝的面容,不愿错过她丝毫神情。   不觉间,他后背打得笔直,放在膝盖上的手,也微微收紧。   谢容姝直视楚渊的双眼,认真地道:“况且……无论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殿下的为人,只要我与殿下在一条船上,殿下就永远不会害我。”   前世,楚渊在临死前,都不忘妥善安置三万凤山军。更何况今生的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宁王妃。   谢容姝这个回答,让楚渊周身弥漫的醋意顿消。   “你倒是挺了解本王。”   他低头捋了捋袍袖,借机掩去微扬的唇角,淡淡纠正道:“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就算你不在本王这条船上,本王也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因为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殿下慎言!” 第72章第72章   谢容姝、楚渊和姜砚与凤山军一道,在官道上行到第五日,便转进了群山环绕的分岭谷中。   分岭谷,顾名思义是在群山环绕之下的谷地,谷地虽然崎岖,却有山间小径四通八达,通往不同的方向。   亦能够及时掩去踪迹,防止有人窥探到他们的去向。   分岭谷中有条小路,便是姜砚先前所说,可以缩短约莫五日路程,直达西北军驻地。   谢容姝将这五日以来,绘制的机括图纸,全都交到姜砚手里,又约定好飞鸽传书的暗语,这才十分不舍地与他告别。   为了掩人耳目,楚渊只留了百余骑凤山亲卫,伪装成商队随行。其余亲卫则全都交给姜砚,连同他们的马车一起,浩浩荡荡开往西北。   如此,即便有探子远远跟着他们,也不会有人发现,楚渊根本没去西北。   通往西疆的山路,崎岖难走,没了马车,谢容姝马术不精,只得与楚渊共乘一骑。   起初,她侧身坐在马背前面,腰杆挺得笔直,即便同乘一骑,也竭力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一两个时辰便也罢了,为了赶时间,一行人几乎是马不停蹄,谢容姝实在敌不住连日来昼夜行军的奔波劳碌,在颠簸的马背上,竟也能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她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紧抱着楚渊的腰,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   好在楚渊用大氅将她密密实实拢住,否则,谢容姝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   她下意识松开手,想要像先前那样保持距离——   “小心。”   楚渊单手将她按回怀里,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山路崎岖难走,咱们还要赶路,安全为上,不必拘泥俗礼。”   谢容姝听见这话,生怕因为自己耽误行程,双手只好紧抓住楚渊腰侧的衣服,防止自己跌下马去。   如此,一路之上,醒醒睡睡,一行人为了掩人耳目,有意避开沿途城镇,风餐露宿、昼伏夜出,终于在十日后的黄昏,抵达西疆的府城——漠南城。   西疆位于大周西境,占地极广,南部多山地丘陵,气候潮湿,密林毒瘴密布;西边有高耸入云的云嘎雪山,形成天险;北部则连着大漠草原。   漠南城作为西疆的交通枢纽,位于西疆版图的正中,是大周西境最繁华的城池,亦是西疆王的王府所在地。   凤山军乔装成的商队,被楚渊安置在城郊的农庄上,楚渊只带着谢容姝,并几个暗卫,进了漠南城中。   漠南城最大的客栈,名叫悦来客栈,同京城的悦来楼同名,却与临江公子和顾家毫无关系。   许是最近西北边境不太平的缘故,漠南城对于外来人口的盘查,明显要比别处严格许多。   因着楚渊和谢容姝入城太晚,即便他们选的是最贵的天字房,也免不了在入住时,被守在客栈里的府兵一顿盘查。   府兵看过他们的路引,将他们的名字登记到随身册子里以后,便将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通。   他有意从楚渊淡漠疏离的面容上掠过,对着女扮男装,明显气场不强的谢容姝问道:“从何处来?来做什么?要在漠南城停留几日?”   “回军爷……”谢容姝笑着回答:“我们从京城来,是专程来收草药的,呆上十天半个月便走。”   府兵交代道:“近日有西匈和狄奴细作潜入城中,夜里全城宵禁,晚上不得外出,为了抓捕细作,夜间有可能会查房,如遇查房不开门者,当细作论处。”   谢容姝心下一惊,与楚渊对视一眼,忙应下来。   府兵又问:“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谢容姝:“主仆。”   楚渊:“相好。”   府兵古怪地看着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容姝瞪了楚渊一眼,确定道:“主仆。”   府兵暧昧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册子上画了两下,又道:“明日午时,记录在册的外乡人,必须都得去城东观山苑,如若不去,便以细作论处。”   谢容姝有些懵,她正打算细问,府兵已经拿着册子嘱咐掌柜关门,离开了客栈。   等到小二引着二人走进天字一号房,谢容姝忙将碎银塞进小二手里,打听道:“方才那位军爷让我们明日午时去城东观山苑,不知所为何事?”   “这……”小二收了碎银,讳莫如深地:“具体什么事儿,小人不敢多言,郎君明日去便知道了,不过郎君放心,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说到此,小二指着谢容姝衣角上的污渍,好意提醒道:“郎君明日记得换上干净衣服,把脸也洗干净些……城中近日在抓细作,王府发的告示,若发现有故意遮挡容貌者,一旦查出来,那可是要挨板子的,明日观山苑肯定有专人会查。”   谢容姝微诧。   这是要查易容之人么?   她正欲再问——   小二已经极快退出房间,生怕再被追问。   两人说话的功夫,楚渊已经将房间里外仔细看过一遍。   “这屋里有单独沐浴的净房,浴桶里已经准备好热水,一路舟车劳顿,你去沐浴吧。”楚渊看着谢容姝道。   “沐、沐浴?”谢容姝脑中警铃大作,紧张地拒绝:“还、还是殿下去吧,我、我不用的。”   “你在担心什么?”   楚渊凤眸微挑,语气不知是气还是觉得好笑:“难不成……你觉得本王会偷看你沐浴不成?”   谢容姝赶忙摇头。   她倒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你便快去。”楚渊撇唇,语气故意带着几丝嫌弃:“我可不愿同个泥人睡一张床。”   ??!   谁要跟你睡一张床……   谢容姝指着临窗的长榻:“我睡榻上,绝不会打扰殿下。”   “哦?”楚渊唇角的笑意微敛,板着脸问:“怎么……刚到西疆你便打算出尔反尔了么?”   出尔反尔……   谢容姝立时想到,来西疆之前,她曾与楚渊约定好,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可是——   “这榻与床,离得并不远,也不算离开殿下视线……”她小声嘟囔道。   “你没听见方才府兵说的话么?城中有细作。”楚渊淡淡地问:“若细作夜里趁我熟睡,从窗户潜入房中,你当如何?”   谢容姝走到窗子前,朝外张望——   这天字一号房在二楼,街对面便是连绵的屋顶,若当真是武功高强之人,难保不会像楚渊说的那样,潜进房里来。   看来,即便出了王府,身边没有丫鬟婆子和表哥盯着,她还得跟这尊大神同榻而眠……   谢容姝认命地垂下头,从包袱里拿了换洗衣物,走进净房沐浴更衣不提。   打从离开仙阳郡,一路都在赶时间,谢容姝实在机会洗澡。   这一洗,便足足洗了一个时辰。   等她湿着头发从净房出来,就见楚渊已经不知在何处沐浴过,身上换上了干净的寝衣,连头发都已经绞得半干,松松挽着。   他斜倚在半开的窗前,出神眺望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因着房间只在角落留了一盏油灯,月光洒在楚渊脸上,漫开一层皎洁的清辉,衬着他那身素白寝袍,看上去格外清冷落寞,好似藏着无穷的心事。   谢容姝心底一软,忽然生出几分探究之意。   “殿下好像有心事?”她走到窗前,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楚渊回眸望着她,淡淡“嗯”了一声,站直身子,极自然从她手里拿过帕子,把她湿漉漉的头发握进帕子里。   这是要帮她擦头发。   谢容姝还不曾被男子这般对待,更何况眼前这男子的手,向来都是握刀提剑杀人的。   “殿下,不劳您动手,还是我来……”   她受宠若惊地想要拿回帕子——   却被楚渊警告地看了一眼,只得作罢。   楚渊宽大的袍袖,因着擦头发的动作,不时拂在谢容姝的脸颊、颈侧。   呼吸之间全是他身上的皂香,让谢容姝的双颊热得发烫。   她不敢去看楚渊的面容,故作平静地背过身去。   可是,屋角的烛火,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楚渊每一个动作,都将两人的影子勾缠在一起,在昏黄的烛光下,看上去格外旖旎暧昧。   谢容姝默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两人的影子上移开,故作轻松地问:“殿下的心事是什么,可愿讲给我听一听,或许我能帮殿下的忙。”   楚渊沉默几息,淡淡地道:“我的心事,从头到尾便只跟你有关,你打算怎么帮?”   谢容姝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心下一颤。   她原以为那日在酒楼,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这些日子以来,虽说两人因着同乘一骑,不可避免会有些肢体接触,可楚渊始终保持着客气疏离的态度,让谢容姝以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回归正常。   没想到……   “要我怎么做……殿下才能不再把我当成心事?”谢容姝轻声问道。   楚渊手上的动作一顿。   随即,他轻扳谢容姝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   他的凤眸,紧锁着谢容姝的双瞳,眼底带着烫人的执着。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把我放进你心里?”楚渊反问道。   谢容姝的心,好似被他眼底的执着,狠狠烫了一下,让她觉得心底某处,泛着疼,又好似有些酸,又带着甜。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让她十分无措。   “我……”   谢容姝绞紧手指,想像上次在仙阳酒楼里那样,狠心说出拒绝的话——   可她一再张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楚渊敏锐察觉到她的转变,唇角微勾,狭长的凤眸里,好似有漫天星辰洒落在湖面上。   “阿姝,你无需着急告诉我。”他松开箍在谢容姝肩膀上的手,缓慢却坚定地道:“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 第73章第73章   一辈子时间……   谢容姝听到这几个字,呼吸微滞。   距离前世宁王病逝的时间,最多不过还有三年。   哪有一辈子那么长。   想到这些,谢容姝的心,突然很钝重的疼了一下。   她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好仓皇转身,生怕自己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谢容姝低声道:“万一半夜当真有府兵来搜房,怕是一晚上都歇息不好的。”   说完这话,她直接转身走到床榻前,背朝外,侧身躺进了床最里侧。   谢容姝的背影虽然平静,可她心里,却已经成了乱麻。   楚渊察觉到谢容姝情绪的变化,虽不知道因为什么,却深知她对他,与之前有了不一样之处。   他唇角微扬,用内力熄了屋角的油灯,关上窗子,走到床榻前朝里躺下,默默看着谢容姝的背影,久久……久久……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谢容姝自打离开仙阳以后,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她睁开双眼,楚渊已经起身。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空荡荡的床侧,让谢容姝的脑中再次浮现起昨夜两人之间的对话,神色有几分怔忪。   屏风外,突然传来开门声,夜鸢压低声音禀报道:“殿下,已经打探清楚了,午时城东观山苑,是西疆郡主穆雪薇办的赏花宴。”   “赏花宴?”楚渊淡淡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夜鸢小心翼翼地道:“郡主选男宠的花宴。”   谢容姝听到这几个字,腾地坐起身。   若非夜鸢提及,她几乎快要忘了雪薇郡主这个人物。   雪薇郡主是西疆王穆元纳最宠爱的女儿,打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得张扬肆意。   前世,雪薇郡主进京以后,在京城的贵人圈里,可谓是掀起过不少风波。   其中最出名的,便是追求宁王这件事。   谢容姝还记得,雪薇郡主做的最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就是半夜潜进宁王卧房,想与宁王生米煮成熟饭。若非被人及时发现,恐怕宁王后来连拒婚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桩事,谢容姝掀被下床,转过屏风,对着夜鸢直接问道:“倘若我们不去,当真会被当做细作抓起来吗?”   “是。”夜鸢恭谨道:“小人打探到,此事虽然不合礼法,却得到了西疆王的默许,想来西疆王应是打着排查细作的主意……这几日进城以后,所有记录在册的外乡男子,必须都要参加,还有专门精通易容之术的人在盯场,易容也是不行的。”   易容都不行……   谢容姝心下一沉,担忧地看向楚渊。   今日楚渊照常穿了件白色锦袍,虽然为了掩人耳目,选的是极普通的料子,可这长相,和这通身的矜贵清冷之气……   谢容姝可还记得,雪薇郡主最喜欢白色,前世在太极殿上,皇帝问雪薇郡主为什么喜欢宁王,她曾说过“因为宁王穿白色最好看”这种话。   俗话说的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前世雪薇郡主在京城天子脚下,都能视规矩礼法为无物,贪恋宁王“美色”到这种地步,还丝毫没受到皇帝和西疆王的训斥……   如今到了西疆,正正经经西疆王的地盘。   倘若雪薇郡主再次看上宁王……   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殿下今日还是穿玄色衣袍吧。”谢容姝脱口而出道。   楚渊凤眸微挑,挥退夜鸢,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谢容姝支支吾吾道:“殿下穿白色太过显眼,万一……”   听她这么说,楚渊似想到什么,凤眸微闪,不动声色应了下来。   等到两人乔装打扮一番,时间刚好是正午。   为了不露出破绽,谢容姝此番并未易容,只是梳个男子发式,将自己的眉毛描画成英气的剑眉,粘上个喉结,选了件月白长袍,还挑了把白玉折扇捏在手上。   虽说她身量还没长成,与楚渊相比,矮了一截,可她杏眸灵动,笑容亲和,抖开扇子摇一摇,便是个唇红齿白、容貌昳丽的翩翩少年郎,就算与楚渊站在一处,都毫不逊色。   反倒是楚渊,穿上玄衣以后,虽说容貌没什么改变,可他眉目间淡漠疏离的气场,在玄色衣袍的衬托下,更显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冷肃之意,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谢容姝反复确定楚渊这身打扮,并非雪薇郡主心仪的那种,总算放下心来,同楚渊一道出门,坐马车朝观山苑而去。   观山苑位于漠南城东,原是老西疆王打猎的猎场,后来老西疆王故去,现西疆王不喜欢打猎,便命人将此改成了园林,供西疆权贵聚会游玩使用。   两人到达观山苑入口,门口戒备森严地站着两排府兵,每个进园子的人,都被要求出示路引,有专门的人拿着册子,一一核对路引上的名字,以确认所有登记在册的人,都出席此次宴会。   谢容姝和楚渊进了园子,便有身穿西疆服饰的婢女上前引路,顺便告知当日的流程。   “今日入园的都是这几日进城的外乡人,郡主为了给大家接风洗尘,特意准备了西疆美酒和特色美食,还有西域舞姬的歌舞助兴,郎君们不必拘礼,尽情享用便是。”   “酒足饭饱以后,便是围猎,郡主许下彩头,猎捕猎物数量最多的郎君,赏白银千两,并赐西疆通行牌一枚,在西疆只要持此通行牌,无论去哪都可以畅通无阻。”   “黄昏时分,郡主会邀请今日表现上佳的郎君,留下用晚宴。若有与郡主特别投缘的郎君,郡主还会将其引荐给王爷……总之,今日便是各位郎君鱼跃龙门的日子,奴婢预祝郎君们平步青云。”   婢女边引路边交代完这些,已将二人引至酒席处。   这应该是整座园子里最空旷的场地,摆满了双人的桌几和软垫,桌几上都是独具西疆特色的吃食,场地正中还烤着几只肥嫩的羊羔,烤肉“滋滋”的声音和香味勾得人嘴馋。   谢容姝粗粗扫过去算了算,今日入园的,约莫有五六十人,看上去几乎全是十六到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长相有勇武的,有清秀的,并不拘泥一种。   既已进了园子,众人便心照不宣地知道这场“花宴”究竟是做什么的。   是以,几乎每个人为了“鱼跃龙门”,都铆足精神,虽然在场都是男子,却被谢容姝生生看出几分“搔首弄姿”的意味来。   楚渊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与谢容姝一道入了席。   好在他生人勿近的气场够强,倒无人敢来找他们攀谈。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带有西疆特色的丝竹之声便在场中响起,与此同时,脸覆面纱,衣着大胆豪放的西域舞娘,鱼贯登场跳起舞来,场面瞬间热络不少。   “郡主不是选男宠么?她不露面,如何选?”谢容姝靠近楚渊低声询问。   楚渊执着筷子,将桌上的吃食全都尝过一遍,再挑挑拣拣夹给谢容姝。   这才回答道:“西北角有一处阁楼,二楼门窗紧闭,人应该就躲在里面看着。”   谢容姝不动声色地转头,朝楚渊说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阁楼上有两扇窗子,并未糊窗纸,从外面看不见里头的情况,可若是站在窗子后头往外看,便能将这场地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过是场宴席,躲那么远,怕是连人的长相都看不真切,又能看出什么来?”谢容姝疑惑地又问。   楚渊漫不经心地道:“酒、色二字最能观人品行,桌上的烈酒,和这些衣着暴露的西域舞姬,便是对他们品行的试探。只是……不知道这位郡主,喜欢能喝、能玩的,还是喜欢不能喝、不能玩的。”   “应该是不能喝,不能玩的。”谢容姝看着他,毫不犹豫地道。   前世,雪薇郡主迷宁王迷的不行,宁王就属于后者,在人前从不贪杯,更对丝竹歌舞之类的毫无兴趣。   她执起酒杯,拱了拱楚渊的胳膊:“殿下快别吃了,咱们好生欣赏西域歌舞……总之要跟郡主喜欢的反着来才最稳妥。”   楚渊凤眸微抬,看了眼场中那些衣着暴露、抖来抖去的舞姬——   “你倒是大方,竟舍得让别的女人勾引自己夫君。”他不满地道。   谢容姝呛咳出声。   这些西域舞姬应是得了雪薇郡主特别嘱咐,每一个动作都极具诱惑力,但凡有男子给予热烈的目光,都会有舞姬直接蹭进男子怀里……   别说是楚渊,就连谢容姝自己……都委实不敢看下去。   “那还是喝酒吧,喝酒。”谢容姝讪讪道。   她说着,执着酒杯正欲饮酒,却被楚渊伸手夺下:“这是烈酒,你那点酒力,是想让我抱你回去么?老实坐着,我来便好。”   说着,他手一扬,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两人你来我往之间,透着难言的亲昵,引起了阁楼上窥场人的注意。   “那两个是什么来历?”   西疆郡主穆雪薇,指着楚渊和谢容姝二人,朝一旁的侍从问道。   那侍从掀开手上的册子,将两人体貌特征与册子上比对一番,回答道:“是来西疆采买药材的药商。”   他说着,似看到什么,脸上带了几丝古怪。   “不过……这上头怎么记着,这两人的关系好像是……相好?” 第74章第74章   “相好?”   雪薇郡主看着远处的两个人,脸上带了几丝玩味之色:“有点意思,盯着他们,本郡主要好生瞧瞧他们今日的表现。”   侍从垂首应下,在册子上画了几下,便躬身退了出去。   在宴席上的楚渊和谢容姝,完全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西域的歌舞他们肯定是不看的,只得对着桌子上的吃食和酒,埋头享受。   正如楚渊先前所言,酒、色二字,最能考验人的心性。   不到一个时辰,宴席之上便有不少人丑态百出,那些喝高闹事的、拽着舞姬厮混的,都被郡主府的侍从恭恭敬敬带走了。   临到最后,场面上便只剩下二十来个人。   有专门的女官,带着郡主府的侍卫,给在场的人分发弓箭。   猎场就在后山,若只论猎物数量的话,想来也都是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动物。   “你说……这雪薇郡主,是喜欢有身手的,还是没身手的?”楚渊看着谢容姝问道。   “有身手的。”谢容姝肯定地回答:“殿下要藏拙才行。”   “那便无需去猎场了。”   楚渊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走,难得有机会能进西疆王的园子,四处转转去。”   谢容姝合上扇子,站起身,用扇骨轻敲一下他的手心,低声道:“殿下忘记了,我如今是男子。”   楚渊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直接从她手里抢过扇子,抖开,边给她扇着,边带着她朝园子一隅走去。   起先,谢容姝还觉得,作为两个大男人来说,两人的举止,委实有些亲昵。   可当她瞧见不少人朝他们投来古怪的目光时,便存了几分恶搞的心思。   雪薇郡主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断袖的,若他们表现得出格一些,肯定会直接被淘汰掉。   于是,谢容姝便放松了一直以来与楚渊相处时,刻意保持的分寸感,同他有说有笑的逛着园子。   两人相识以来,难得有无人认识,且松泛的时光,园子里的风景不错,两个时辰的时光倒也过得极快。   楚渊讲了不少西疆的风土人情给谢容姝听,倒教谢容姝打从心底有些诧异。   在她记忆里,前世的楚渊一直在西北,应该是从未到过西疆才是,今生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楚渊言语之间,却对于西疆极为熟悉,就连这园子……都好似来过一样。   “殿下在西北时,也曾偷偷来过西疆吗?”谢容姝疑惑地问。   楚渊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虽未开口,凤眸里却尽是“想知道便自己看”的意思。   谢容姝脸颊一红,忙抖开扇子摇了摇,指着远处打猎归来的人群,转移话题:“看他们回来了,咱们去瞧瞧吧。”   楚渊早已料到她有此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倒也没再闹她,便与她一道去了先前设宴的广场上。   果不出谢容姝所料,去后山围猎的人,猎回来的皆是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动物,拔得头筹的是一个操着西北口音、身材魁梧的男子。   雪薇郡主身边的女官出面,将一千两白银和一枚黑色西疆通行令牌交到了那人手上。   至此,才到了今日这场“赏花宴”的重头戏——   被郡主看中的男子,可以参加晚上在郡主府举办的晚宴,若能进一步得到郡主的青睐,便有机会由郡主引荐到西疆王面前。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的内侍,带着十个手捧托盘的婢女鱼贯而入,托盘上放着一枚黑底绣金的香囊。   “得香囊者,今夜将同郡主宴饮。”   随着这声唱和,内侍拿著名册,逐一走到受邀的人面前,将香囊送给对方。   谢容姝摇着扇子,仔细打量着那些人。   十个人里面,要么是长相好,要么是身材好,倒是与什么谈吐、举止、才艺、身手什么的,完全无关。   看来,雪薇郡主此番选的,还是要皮相好的俊美男子。   不过好在香囊只有十个,内侍分发完毕,没有他们二人,谢容姝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   “奇怪,那个围猎胜出的人,竟然没拿到香囊,他都猎了第一,怎么也算得上是表现上佳吧,竟连见郡主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她疑惑地道。   楚渊若有所思道:“猎得头彩,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   谢容姝却不这么认为。   且不提那一千两白银,只说西疆通行令牌——   对他们来说无用,对于那些平头百姓,或者做生意的商户来说,用处可大的很。   毕竟西疆地界上,分布着众多部族,再加上地广人稀,部族与部族之间消息传递困难,有这块通行令牌在手,想要进入西疆西部和南部腹地,简直是易如反掌、畅通无阻。   只是,谢容姝到现在都参不透,这位雪薇郡主为何会拿这东西做彩头,奖励给她连面都不愿见的人。   既然是选男宠,难道不应该留给这十个最终入选的人吗?   不过,疑惑归疑惑——   总之楚渊和她如愿没被选上,后面的事,自然也与他们无关。   “走吧,回去了,带你去吃好吃的。”楚渊合上手里的折扇,先一步转身,负手在背后,朝她摇了摇手里的扇骨。   看上去就像一只摇着尾巴的狐狸。   谢容姝抿唇一笑,正欲跟上——   “郎君,请留步。”   谢容姝脚步微顿,诧异转头,就见那个分发香囊的内侍,带着一个婢女,朝她走了过来。   “郎君可是姓容,单名一个术字?”那内侍客气问道。   谢容姝点了点头。   她路引上,的确写着“容术”二字,取了自己名字的谐音作为化名。   内侍笑着将一枚金色香囊递上,笑着道:“郡主邀请郎君同郡主一起赏月,留宿郡主府。”   “我?留宿?”谢容姝诧异地指着自己:“公公可是搞错了?”   “没错,就是郎君,郡主对郎君一见倾心,想与郎君把酒言欢。”内侍恭谨地道。   “就只有我一人?”   “是只有郎君一人。”   谢容姝心里打了个突。   她万没想到,为了让楚渊逃离雪薇郡主的“魔掌”,她却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雪薇郡主……怎地突然改口味了?!   谢容姝转头,求助地看向楚渊——   却见楚渊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   有了楚渊的默许,谢容姝心下稍定,伸手接过内侍手里的香囊,说道:“烦请等我一下,我与同伴有几句话要说。”   内侍看远处的楚渊一眼,暧昧地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容姝忙跑到楚渊面前,忐忑地问:“倘若郡主发现我是女扮男装,会不会……”   “你是男是女,于她来说都不重要。”   楚渊凑近她耳侧,低声道:“她明知道你是我的相好,却只选你入府,便是打着用你来掩人耳目的主意,你只管配合她唱这出戏便是。”   谢容姝杏眸微睁。   “她怎会知道我是你……”   “昨夜府兵手里的那本册子,想必已经标明了你我的关系。”   谢容姝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那内侍一听她要与楚渊说话,笑得一脸暧昧,原来他们早已上了雪薇郡主的名单。   “殿下莫非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昨夜才会那样说的?”谢容姝疑惑地问。   可他又怎会知晓?难不成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楚渊直起身,拿扇骨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谢容姝抿唇,摇了摇头。   楚渊叹息一声,执起她的手,将手里的折扇,交到她的手中,合拢,嘱咐道:“今夜外头恐怕不太平,你去郡主府避一避也好,我会让夜鸢带人暗中保护你。”   不太平……   这番话成功勾起了谢容姝的好奇心,她有心想问一问,可一想到楚渊定会用“摸脸颊”这种话来回她,便只得咬牙作罢。   “我不在,你也要万事小心。”谢容姝有些担心地道。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处,突然要分开,她的心底陡然生出许多不舍。   楚渊摸了摸她的发顶:“去吧。”   谢容姝与他告辞,在内侍的引路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待到楚渊亲眼目送谢容姝的马车离开——   他走出观山苑,唇角温和的笑意顿敛,周身瞬间弥漫着肃杀之气。   “派两个人,跟着今日得西疆通行令牌的人。”   他对着暗卫道:“顺便再去打探一下,西疆王府最近有什么特殊的客人来访。”   入夜,西疆郡主府里烛火通明。   北庭王穆元纳自小仰慕大周文化,是以,穆元纳做了西疆王以后,不但将王府迁至离大周更近的漠南城,还把漠南城的许多建筑,改建成与大周京城相似的风格。   雪薇郡主作为穆元纳最宠爱的女儿,府邸里一草一木,皆参考京城皇家园林的设计,有些地方比京城的园子,还更显豪奢粗犷。   谢容姝和先前得了香囊的十个年轻男子,被府中的婢女引领着,在郡主府宽阔的花厅里落座。   花厅里面,小到金玉制成的各色器皿,大到描着金漆花纹的家具摆件、绣着金线的布设帐幔,处处透着“金碧辉煌”的豪奢。   穿着柔纱裙裾的侍女们,在桌几间不断穿梭上菜添酒。   丝竹的靡靡之音,与酒香、胭脂香混合在一处,让人有种纸醉金迷之感。   “郡主到!”   随着这声唱和,雪薇郡主被人簇拥着,从花厅外面走了进来。   谢容姝转头看向来人,微微一怔。 第75章第75章   这是谢容姝第一次见雪薇郡主。   只见雪薇郡主身穿绣样精美的西疆服饰,头戴明灿灿的银冠,许是因为她与西疆郡主穆昭凤是姑侄关系,雪薇郡主的骨相,与卢家那张穆昭凤的画像有几分相像。   只是,穆昭凤是妩媚风流的凤眼,而穆雪薇则生了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看上去更显灵动。   不过,最让谢容姝惊讶的,还是在穆雪薇的左鬓边,有一块小拇指肚大小的绯色印记。   那印记乍看上去好似贴在鬓边的花钿,可谢容姝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同穆昭凤腕间那抹印记相似的胎记。   谢容姝幼时曾听妙玄女冠说过,有一些家族的后代,出生便会带着胎记,那些胎记大小相似、形状相近,可是胎记生的位置却并不固定,有的人会生在腰腹上,有的人会生在胳膊、腿上,还有的人会生在脸上。   妙玄女冠便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   她出生脸上便有胎记,被家族视为不祥,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抛弃在荒山野岭。后来幸得山中得道高人相救,将她抚养长大,传授她易容术和道法,这才成就了收留她们这些孤儿的妙玄女冠。   谢容姝从这些往事中回神,再看向穆雪薇鬓边的胎记,几乎可以肯定,穆家人定也是生就带着胎记的家族。   相比妙玄女冠要用易容术来遮挡脸上的胎记,而穆雪薇却能将胎记光明正大显露在世人面前,足可见穆雪薇在穆家有多受宠。   穆雪薇感受到谢容姝的目光,人还未走近,乌溜溜的眼睛便朝她看了过来。   有了楚渊先前的提示,谢容姝心里有底,倒也没有露怯,摇着扇子淡笑着朝她颔首示意。   这倒让穆雪薇一怔,眼底更多了几丝赞赏。   与中午在观山苑“奔放大胆”的宴席相比,郡主府的这场晚宴,显然规矩内敛许多。   穆雪薇在上首落座,端起酒杯,朝众人道:“今夜晚宴,有幸邀请诸君来此,我心甚悦。诸君不必拘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即可。”   在场算上谢容姝在内,统共十一个客人。   那些被选中的美男子们,既是来参加宴席的,多少都存着要攀附郡主的心思。   为了引起穆雪薇的注意,自然使出了浑身解数。   有吟诗作对的,有吹箫抚筝的,还有舞剑耍刀的。   一时间,就算雪薇郡主没有安排歌舞,场面上也热闹非凡。   谢容姝坐在宴席的角落,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旁观着,不得不说,这些貌美的少年郎,为了取悦雪薇郡主做出的种种努力,看上去令人十分赏心悦目。   待到那十个人都将才艺展示一遍,穆雪薇总算将目光落在谢容姝的身上。   “他们都有才艺,你呢?”穆雪薇好奇问道。   谢容姝一怔,下意识便回答:“小人不才,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才艺,唯只会下棋……若郡主喜欢下棋,小人倒是可以奉陪。”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目光,落在谢容姝的身上,尽是嘲弄。   大周朝的子民,谁人不会下棋?   什么时候,下棋也算才艺了?   然而,下一瞬——   “下棋?”   穆雪薇乌溜溜的眼眸陡然一亮,抚掌笑道:“这个好,本郡主最喜欢的便是下棋,走,你陪我一同去下棋!”   说着,她直接站起身,单独叫上谢容姝,便朝花厅外头走去。   唯只剩下花厅里,前一瞬还在心底嘲笑谢容姝的少年们,面面相觑……   谢容姝跟在穆雪薇的身后,直接进了郡主府后宅的寝殿。   寝殿里袅袅燃着醒神香,靠窗的榻几上,还当真摆上了棋盘。   穆雪薇指着那榻几道:“今夜你便在此打发一夜,等到天亮,你就可以走了。出府以后不管谁向你打探今夜之事,都不准透露一个字,否则……”   “小人明白。”谢容姝赶忙躬身揖礼道。   “你倒是机灵。”穆雪薇眼中闪过赞赏之色:“不枉本郡主赏识你,将你留下来。”   谢容姝连称不敢。   穆雪薇转身,正欲离开,突然想到什么,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对了,今日与你同行的男子,与你究竟是何关系?”   听她提到楚渊,谢容姝脑中警铃大作,戒备地道:“是小人的……相好。”   “可惜了。”穆雪薇叹息一声,遗憾地道:“若非是个断袖,以他的样貌人品,倒能做本郡主的郡马……哎,罢了。”   说完这话,她摆了摆手,走出了寝殿。   谢容姝没想到这一世,楚渊如此藏拙,竟还能被这位雪薇郡主看上,郡主还想招他作郡马……   一时间,谢容姝的心里五味杂陈,甚至忍不住在想,倘若前世楚渊那位心上人出现,楚渊会不会也像这位郡主一样,对心上人一见倾心。   若是以前,想到这样的情景,谢容姝定会觉得,如自己所愿,还或许会默默松口气。   可此刻,却不知为何,她只感觉心乱如麻。   谢容姝走到窗前,捻起棋子,想要与自己手谈,以强迫自己不再去胡思乱想。   可她每每落下棋子,就仿佛看见楚渊正坐在对面,凤眸含笑看着自己。   明明就只分开了几个时辰,却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总能浮现出他的一颦一笑来。   “真要命,我是不是中了毒……”   谢容姝扔掉手里的棋子,反复默念着清心咒,越过半开的窗棂,遥遥望着天上的明月,久久……久久……   一整夜过去,寝殿除了谢容姝以外,便再没人来过。   她熬到后半夜,歪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总算熬到天亮,便迫不及待想要出府去。   谢容姝刚出寝殿的大门,正欲去找郡主辞行——   便看见一个长相凶狠的西疆将官,带着一队府兵闯进了院子里。   “给我仔细搜!”那将官命令道。   谢容姝杏眸微睁,完全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将官走到谢容姝面前,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这是昨夜郡主留宿在府里的小郎君。”跟在将官身后的内侍,忙上前替她回答。   内侍说着,走到谢容姝面前,忙问:“昨夜你可曾见过郡主?”   谢容姝茫然地摇了摇头:“郡主将我带来寝殿以后,便离开了,一晚上都没回来。”   那将官将谢容姝从头到尾审视一遍,朝身后的府兵打了个手势:“把此人带走,好生审问。”   谢容姝一听这话,心知不妙,揖手问道:“敢问大人,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郡主被人绑走,下落不明,王爷有令,三日之内找不到郡主,这府上的所有人,都要给郡主陪葬。”将官冷声道。   谢容姝心下一沉。   眼见府兵走上来,欲将她绑走——   “大人稍待。”谢容姝忙道:“小人有些寻人的本事,若大人不嫌弃,可否让小人跟随大人一同查找郡主的下落?”   “就你?”将官看着她,眼中尽是轻蔑:“你还是……”   他拒绝的话,刚说到一半,有个府兵突然从院外跑了进来:“大人,不好了,前院的井里,发现一具尸首。”   将官脸色瞬间一沉,二话不说便让那府兵带路,急匆匆朝前院走去。   谢容姝见状,朝面前的府兵揖手一礼,忙跟在后头。   那些府兵见将军没有发话,便也不忙抓谢容姝离开,随她一道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郡主府的前院,尸首已经被人从井中打捞上来。   谢容姝打眼一看,就认出是昨日雪薇郡主身边的那个掌事女官。   那女官身上穿着寝衣,眼睛睁得极大,脖颈间一道勒痕,看上去应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去衙门找个仵作来。”将官命令道。   府兵忙领命退下。   谢容姝见状,上前自荐:“大人,小人略懂一些验尸的法门,可否让小人看看?”   将官将信将疑看她一眼,左右也在等仵作来,倒也没再拒绝。   谢容姝走到尸体前头,蹲下身,装出验尸的模样,指尖轻触那女官的脸颊。   在这个瞬间,女官临死前的记忆,便瞬间浮现在谢容姝的脑海。   那是深夜,女官刚服侍雪薇郡主睡下,走到窗前正欲关窗,便有一个黑影突然从窗外跳了进来。   女官的目光,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孔,就被来人用一根黑色的软鞭紧紧勒住喉咙,顷刻毙命。   “如何?可验出什么来了?”   将官见谢容姝迟迟未动,语带不屑地问道。   谢容姝收回手,忖度着回答:“看样子,凶手应该是个四十多岁、武艺高强的中年男子,他从窗户跳进郡主卧房,先用软鞭将女官勒死,而后将郡主带走的。”   “哦?”那将官嘲弄地道:“你只查看了尸身的伤口,便知道凶手的性别、年龄、如何行凶……呵——你当自己是神仙下凡么?”   谢容姝深知自己这番说辞,没有什么说服力,也不气恼,一本正经地道:“小人并非神仙下凡,只是略懂一些巫医之道,在京城也做过不少给人超度的活计,这位女官死后怨气未散,才告诉小人她死前之事。若大人不信,可命人前往这院中的卧房察看,亦可取纸笔来,小人愿将凶手的样貌画出来,帮大人找回郡主,将凶犯缉捕归案。”   细算起来,谢容姝在装神弄鬼一事上,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虽然已经很久没在外人面前重操旧业,此刻信手拈来,半点也没生疏。   更何况,西疆地界上,人们大都信奉鬼神巫医之说,那将官一听谢容姝这样说,不觉收起了脸上的轻蔑之色。   他命人当场取了纸笔来,交给谢容姝,又安排人去了卧房查探。   谢容姝净了手,便在一旁的石桌上,回忆着从女官记忆里看到的凶手模样,在纸上描画起来。   与此同时,衙门的仵作也被府兵带了来,当场为那女官验尸。   等到谢容姝将凶犯的画像画出来,将官派去的人已将卧房的凶案现场勘探完毕,一旁的仵作也验完了尸身。   “回禀大人,卧房的窗台外面,发现几处男子的脚印,凶手确然是从窗户外面跳进的房间。”   “回禀大人,从死者的伤痕来看,是被人用软鞭勒死,丢进水井里的,凶手力气很大,死者临死之前几乎没有挣扎。”   这些结果与谢容姝方才所言,一一印证,让那将官对谢容姝说的话,更相信了些。   谢容姝站起身,拿起凶犯的画像,呈到将官面前。   “大人,这便是凶犯的画像,请大人过目。”   她原以为十拿九稳,能将自己从这桩案子里摘出来。   却没想到,那将官接过画像,打开一看,“啪”的一下立刻合上,对着谢容姝厉声道:“大胆!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官!” 第76章第76章   谢容姝心下一惊,赶忙问道:“大人,不知这画像有何问题?”   将官倨傲地冷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王爷的画像当作凶犯,还拿来戏弄本官。我看你是想故意拖延时间,来人,此人恐与凶犯是一伙的,把他押入大牢严加审讯!”   话音落下,两个府兵刷的一下,抽出佩刀,便朝谢容姝的脖颈架去!   谢容姝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状况,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可垂在身侧的双手,还是禁不住在颤抖。   眼看着锋利的刀刃,就要压在自己的颈间——   突然,只听得那两个府兵“哎呦”两声惨叫,他们好似被什么东西击中腿窝,就在谢容姝一步之遥的地方,直直跪在了地上。   “有刺客!保护大人!”将官身边的府兵见状,齐齐抽出佩刀,把将官护在身后。   谢容姝被这场面惊了一跳,随即,她意识到什么,如有所感地朝院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穿着一身玄衣的楚渊,带着几个暗卫,跟在一个内侍身后,走进了院子。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还捻着一枚石子,显然方才那两下便是出自他的手。   谢容姝眼眶一热,小跑到楚渊面前,抓着他的衣袖,虽未曾开口,可那双含泪的杏眸,不自觉露出几分娇嗔之意。   楚渊将手负在身后,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拍了拍,以示宽慰。   两人之间的举动落在将官眼中,让那将官脸上生出几分古怪之色。   他对着领路的内侍,恭谨问道:“赵公公,这位是……”   这位赵公公,是西疆王身边的管事公公,在西疆的地界上,就连西疆王身边的大将,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快把兵器收一收,都是误会!误会!”   赵公公走到将官跟前,忙打圆场道:“这位是王爷京城来的朋友,得知郡主被人绑了,特来相助。”   能与西疆王做朋友,还是京城来的人,自然是贵人中的贵人。   更何况楚渊周身沉寒冷肃的气场,让将官赶忙正了正衣冠,走上前来,恭敬地揖手问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姓顾。”   楚渊的目光淡淡扫视一圈,看向将官问道:“你们搜查郡主下落,可有什么进展?说来听听。”   将官犹豫几息,抬头看了谢容姝一眼,忖度着道:“这位小郎君说他通晓巫医之术,画了一副凶手的画像出来,可这画像……”   他说着,将手上的画像呈到楚渊面前:“请大人过目。”   楚渊面无表情地接过画像,打开一看,凤眸微深。   他转头看向谢容姝:“确认无误是这个人?”   谢容姝点头:“目击证人只有这一个,只来得及看清人脸,便被勒死了。”   她的能耐楚渊心知肚明,自不必再当着外人的面多说。   楚渊蹙了蹙眉,看向将官吩咐道:“带我去看看案发现场。”   将官一脸疑窦,亲自带着楚渊去了上房,不仅如此,还让方才勘探现场的府兵,将勘探结果,又对楚渊说了一遍。   谢容姝跟在楚渊身后,进了卧房。   与先前她留宿的寝殿不同——   这间卧房虽然很宽敞,但是布设非常简单,不太像雪薇郡主的风格,可见素日里郡主鲜少在此留宿。   房间西侧,有一扇窗子大开着,窗子外头正对着郡主府的人工湖,视野十分开阔。   从谢容姝窥探的女官记忆来看,那扇窗子便是凶徒的藏身之地。   楚渊在房中转了一圈,这才将手里的画像,交给那名将官:“将城门封锁,你们便按照这张画像搜捕凶犯。”   将官错愕地道:“可是……这画像上的人……”   “你可看清楚了,这画像上的人,眼角有一刀疤痕,并非西疆王。”楚渊沉声道。   将官闻言,忙打开画像,仔细看去——   果然画像男子的脸上,找到一处疤痕。那疤痕就在男子左眼的眼角处,被乱发挡着,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   谢容姝画工不弱,为了能够帮助将官查到凶手,救出郡主,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将那人的长相还原。   没想到……却因此弄巧成拙。   将官认出那道疤痕,脸色瞬间大变,不可置信地道:“这……难道是失踪许久的……南庭王?”   谢容姝听见“南庭王”三个字,心下顿时有几分恍然。   前西疆王穆鲁有两个儿子,北庭王穆元纳和南庭王穆元兴。   穆鲁病逝以后,南北庭王争夺西疆王位,起了内战,穆元纳归顺大周,借助大周的兵力,大败穆元兴,并将其驱逐出西疆。   从将官看了画像的反应来看,想必西疆王穆元纳与南庭王穆元兴,应该是长得相像的双生兄弟。   这还是谢容姝两世以来,第一次知道此事。   楚渊指着床榻周遭的物什,对将官道:“郡主府守卫森严,郡主被掳走,可这屋里却没挣扎的痕迹,也没惊动府上的暗卫,便就意味郡主认得那人。再有小半个时辰,便是开城门的时间,穆元兴定会想方设法带郡主出城,能不能拦下他,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虽只是语气平平的几句话,却从实证方面,证实了谢容姝画像的真实性。   将官和他身边目睹一切的府兵们,听了这话,看向谢容姝的目光,登时多了几丝敬畏之色。   “郎君,方才在下无知,多有冒犯,还请郎君海涵。”   谢容姝一心只记挂着郡主被绑之事,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如今有了画像,大人还是尽速寻找郡主的下落才是。”   那将官深知事关重大,再不敢耽搁,恭敬地朝两人告辞,带人离开。   等到房间只剩下楚渊的人,赵内侍这才肃容道:“王爷还不知道南庭王已经入了西疆,奴婢这便回去禀报王爷,殿下这边……”   “这毕竟是你们的私事,本王不便过问。”楚渊淡淡地道:“本王此番来西疆,是为了暗中查探徐家军的布防是否牢靠,只要不泄露本王的行踪就行。”   赵内侍连声称是。   楚渊见事情已经交代完,便带上谢容姝,离开了郡主府。   回去的马车上,谢容姝百思不得其解。   “穆元纳膝下有那么多儿子,穆元兴都无动于衷,偏生掳走雪薇郡主,这是为何?”她疑惑地问。   前世,她可不曾听说过,雪薇郡主被掳这种事。   也从未曾在徐怀远那里,听说过南庭王进西疆的事。   楚渊若有所思地道:“这其中的玄机,怕是只有穆元纳最为清楚。不过,依我看来,穆元兴掳走穆雪薇,八成是想与穆元纳做什么交易,并非为了复仇,穆雪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听闻南庭王穆元兴被驱逐出西疆以后,便投靠了西匈,如今他竟出现在漠南城,是不是意味着西匈要有动作了?难道穆元兴是想用穆雪薇来换取西匈的利益不成?”谢容姝忖度着问。   她可没忘记,前世威远侯徐莽战死沙场,便是与西匈入侵有关。   按说以徐家军的实力,不该那么弱才对。   可若是穆元纳为了雪薇的性命,同穆元兴里应外合……   “穆元兴并未投靠西匈。”   楚渊看着她道:“穆元兴带着一部分西疆人,在关外建了一座城,名唤“连城”,西匈想收拢他,对连城礼遇有加,倒也换来几年休养生息的机会。我原本想出关一趟,去连城会会穆元兴,没想到他竟突然来了漠南城,倒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听见这话,谢容姝心底更加疑惑。   “这么说来,南庭王被驱逐出西疆,少说也有十□□年了,既非为了西匈,那是什么原因,让他时隔这么久,还要大费周章亲自来绑雪薇郡主?”   楚渊隐隐已经猜到什么,看了谢容姝一眼,模棱两可地道:“这就要问穆元纳了,总归是他们兄弟间的家事,左不过两日,咱们就能知道缘由。”   他顿了顿,又道:“到时候,寻个机会,若能与穆元兴见上一面,或可问一问,京城那些玉殒的来历。”   谢容姝一听这话,脸上尽是诧异之色。   “殿下是说……玉殒与南庭王穆元兴有关?”   楚渊点头道:“南庭王与北庭王,皆是以封地为号,玉殒生长在西疆南面的瘴林之中,隶属于南庭王的封地。像玉殒这样的王室秘药,当年也掌控在南庭王手中,若这世上,还有能做出玉殒之人,必在南庭王麾下。”   这话让谢容姝不由想起,死去的蛛娘来。   当初徐怀远在太极殿上能够脱罪,皆因蛛娘的头皮上,有西匈细作的刺青。   西匈细作和穆元兴……   谢容姝如今觉得,这两者之间应该是有什么联系。   她正思索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昨夜派出去的小七回来了。”车夫压低声音道。   楚渊面容一肃,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暗卫,问道:“昨日在观山苑猎得头筹的男子,现在如何了?”   “回殿下,那人出了观山苑以后,便乔装打扮,躲在城郊的破庙里。方才有一波人找到他,将他杀了,西疆通行令牌也被那些人拿走了。”暗卫回禀道。 第77章第77章   “小九呢?”楚渊问道。   暗卫:“小九追着那波人去了,还有西疆王的人也在追踪那波人,小人便单独回来给殿下报信。”   “走吧,出城看看去。”楚渊吩咐道。   暗卫应下,楚渊放下车帘,马车调转了方向,继续行驶。   谢容姝听见两人的对话,想到昨日楚渊在观山苑说过的话,忖度着问:“殿下昨日曾说过‘猎得头彩,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可是已经预料到那男子的下场了?”   “没错。”楚渊看着她道:“有西疆通行令牌在手,可以随意进出西疆腹地,这对于细作来说最为珍贵。雪薇郡主胡闹,西疆王穆元纳却不会,这场宴席明面上邀请近几日入城的外乡人,实则是想以通行令牌做饵,钓细作上钩。”   “既然如此,西疆王也应该派人盯着那个得头筹的男子才对,怎会任由他被人杀了呢?”谢容姝不解地问。   “自然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楚渊冷嘲道:“一条人命便能揪出西匈细作,算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可惜,穆元纳只顾着派人去城郊盯梢,却没想到被穆元兴偷了郡主府,丢了女儿。”   谢容姝总算听明白,这背后隐藏的玄机。   她不禁问道:“穆元兴既做过南庭王,手下还有不少西疆的能人异士,那枚令牌于他来说无用,更不必费力去抢。在城郊动手杀人的,应该是西匈细作无疑。一夜之间,城外男子被杀,城里郡主失踪……时间上也太巧了些,穆元兴会不会当真与西匈细作有勾结?”   楚渊的视线落在谢容姝脸上,凤眸里带着赞赏之色:“也许是,也许不是,所以我才要亲自出城去看看,找到杀人之人,才能知道。”   他说着,发现谢容姝眼下泛着黑青,显然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关切地问:“你昨夜可是没睡好?”   “嗯?哦!睡、睡好了。”   谢容姝立时想到昨夜脑中乱七八糟想的那些,心下一虚,不觉侧过脸去:“睡挺好的。”   楚渊凤眸微挑,低声道:“可我没睡好。”   只是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教整个车厢顿时升起一股旖旎的气氛。   谢容姝耳尖有些泛红,忙转开话题:“殿下在府外是如何知道郡主失踪的?幸好殿下及时赶到,否则我就要被他们抓进大牢去了。”   楚渊敏锐发现她的异样,凤眸闪过一丝讶色。   “夜鸢他们几个昨夜一直守在你寝殿外。”他轻描淡写地道:“清晨他们听见前院的动静,知道事情不妙,便赶来告诉我。此事事关重大,你是昨夜唯一与郡主接触之人,若想将你从此事里摘出来,唯有向西疆王坦诚身份这一条路,于是我便直接去见了穆元纳。”   谢容姝打从听见第一句话,“嗡”的一下,脑袋就开始发懵。   她竟忽视了,昨夜暗卫都在寝殿外头守着。   一想到昨夜自己久坐窗前,心乱如麻的模样全被暗卫看了去,而方才她却告诉楚渊,自己睡的很好……   谢容姝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昨夜是因为认床,所以才没睡好,你莫要听夜鸢他们胡说。”谢容姝忙开口解释道。   “夜鸢?”楚渊一怔,疑惑地问:“你有让夜鸢捎话给我吗?”   谢容姝猛地抬头,见楚渊神色间尽是迷茫之色,不似在作伪。   她便立刻明白过来,暗卫根本就没在他面前提过昨夜之事,是她自己心虚!   “没……没有。”谢容姝的脸颊腾地热烫起来。   这简直是此地无疑三百两。   楚渊见她窘迫的模样,凤眸微深,总算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他坐直了身,哑着嗓问:“你方才说你睡的很好,此刻又说认床没睡好,莫非……你昨夜其实也跟我一样,不习惯一个人睡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你、你别胡说。”谢容姝下意识否认三连。   可是,这否认实在太快、太过彻底,更显得她心虚刻意。   “就算没有也无妨。”楚渊唇角微扬:“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谢容姝的心,因这一句话,微微发颤。   她忽然意识到,打从楚渊向自己表白以后,无论她如何拒绝、如何逃避——   他只会说“休想把我推开”、“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我可以等”   却从不曾言过“放弃”。   谢容姝觉得,脑中好似有两个自己在拉扯。   一个想要把他远远推开。   另一个却害怕他会离开。   患得,患失。   这是谢容姝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已经快要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   就在谢容姝怔神间,马车在城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因着将官的吩咐,此刻城门已经紧锁,好在楚渊手里有西疆王给他的通行令,在守城将官搜索过马车,确认没问题以后,便开启城门,将人放行。   暗卫所说的破庙,就在出城后不算远的庄子上。   谢容姝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只得装作困倦,阖眼假寐,以此躲开楚渊的视线。   楚渊见状,没再闹她,只是以手支颐,将视线落在她微颤的睫羽上,若有所思。   两人一路无话,可楚渊如有实质的目光,令谢容姝只想落荒而逃。   等到马车在破庙门口停下,谢容姝如释重负,忙睁开双眼。   “到了。”她腾地站起身:“我去瞧瞧那人的尸身,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说完这话,她逃似的走下了马车。   因着时间还早,城门又一直被封锁着,所以破庙里安静无声,尚还没人发现有人死在这里。   谢容姝进了破庙,打眼就看见昨日赢得头筹的男子,被人一剑封喉,抛尸在角落的干草垛上。   她走到尸身面前,俯身伸手,正欲去碰触那人的脸颊——   “小心。”   身后的楚渊,抓住她的手腕,指着那人喉间的伤口:“有毒。”   谢容姝杏眸一凛,凝神朝伤口看去,果然见到伤口处黏腻的血液,隐隐带着黑色。   虽不知道尸身表面有没有毒,可方才她的行径,确实有些草率。   “杀手既然能够一剑封喉,为何还要下毒?”谢容姝疑惑地问。   楚渊若有所思地道:“老西疆王身边的死士,用的都是特制兵器,其上皆会淬毒。老西疆王死后,那些死士一部分归顺于北庭王,另一部分投靠了南庭王。对方故意使用这种兵器,和这种杀人手法,想必是要告诉穆元纳是谁动的手。”   说到此,他看向谢容姝:“毕竟这世间除了你以外,谁也不能仅凭郡主府里留下的那些线索,就将凶手锁定到一个消失十几年的人身上。”   谢容姝心下恍然。   “若没有我告诉那个将官凶手是谁,等到他们带人搜寻到这间破庙,看到尸身上的致命伤,便会知道此事是穆元兴所为。也就是说……城外杀人和掳走郡主,皆是穆元兴安排,与西匈细作并无关系。”   “没错。”   楚渊似想到什么,蹙了蹙眉,转身对着最近的暗卫吩咐道:“对方兵器有毒,小九恐有危险,全力追踪小九沿途留下的标记,追上他们。”   暗卫领命,楚渊带着谢容姝走出庙外,直接翻身上马,朝谢容姝伸出手:“马车太慢了,来,上马。”   谢容姝知道时间紧迫,将手放进他的掌心,被他拉上马背。   “坐稳了。”楚渊说完这话,将谢容姝拥进怀里,直接朝暗卫们追了上去。   楚渊的暗卫皆经过特殊训练,小九留下的标记十分清晰,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在路边发现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小九,以及七八具身份不明的尸身。   两人下了马,便有检查过小九伤势的暗卫上前禀报:“殿下,小九只是重伤,并未中毒,应该能保住性命。只是此刻他昏迷不醒,对方临走前又留意掩去了踪迹,追查不到那波人去了何处。”   楚渊剑眉微蹙。   谢容姝见状,直接走到小九面前,蹲下身,用指尖碰触他的脸颊。   因着小九是昏迷的状态,谢容姝所能接触到的记忆,十分有限。   她隐约能看见,小九与那些人缠斗受伤以后,体力不支倒地,奄奄一息中,有人在他身上翻找,翻出一枚黑色令牌,十分惊讶,而后便喂小九吃了一粒丸药,这才策马离开。   谢容姝收回手,凭着方才窥到的记忆,在小九右侧的袖袋里翻出一枚黑色令牌。   令牌上雕着龙纹,刻着一个“九”字。   “这是何物?”谢容姝问道。   楚渊:“是凤山军暗卫的身份令牌,你发现什么了?”   谢容姝据实道:“对方在小九身上发现这个东西,很惊讶,喂他吃了一粒丸药。”   楚渊闻言,似想到什么,用手指蘸了些许小九身上的血,放在鼻尖嗅了嗅,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他本来中了毒,对方发现他的身份以后,便喂他吃了解药。”他若有所思地道:“看来穆元兴此番回西疆,只是为了穆元纳,并不想与我为敌,所以才不杀我的人。”   仿佛在印证楚渊的话,探完远处几具尸身的暗卫,回到二人面前禀道:“这几具尸身,应是西疆王身边的死士,皆死于淬毒的兵器之下。”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一章要修,明天上午发 第78章第78章   其他尸身皆死于淬毒的兵器之下,便意味着,那些人塞进小九口中的丸药,就是兵器之毒的解药。   小九有凤山军暗卫的铭牌,凤山军于西疆人来说,等同于是朝廷的人。   他们知道小九是朝廷的人,留下他的性命,便是要告诉楚渊,他们在西疆的所作所为并非要与朝廷作对,而纯粹是为了穆元纳。   谢容姝看着远处那些尸身,不解地问:“当年穆元兴与穆元纳之间,是争夺西疆王位的纷争,最后先帝出兵,才会让穆元兴败北出局。按说穆元兴应该更恨朝廷才对,怎会放了小九,反而杀光穆元纳的人?”   “西疆在西匈、狄奴和大周的夹裹之下,本就是苟延残喘,老西疆王早就有意归顺大周,当年穆元纳不过是顺势而为。穆元兴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是大势所趋,对大周的恨,自然比不上被兄弟出卖的恨。”楚渊淡淡道。   “被兄弟出卖……”谢容姝诧异地问:“穆元纳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西疆王的王位,老西疆王一开始是要传给穆元兴的,穆元兴却让给了穆元纳,也算是兄友弟恭的佳话,没想到老西疆王病死以后,穆元兴突然发了疯……”   说到此,楚渊含糊道:“总之,都是些陈年旧事,民间流传的版本亦有许多,分不清哪些传言是真,哪些是假,除了他们两兄弟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让他们反目成仇。”   谢容姝对于西疆王兄弟间的往事,并不怎么感兴趣,闻言,便也没再多问什么。   她再次在小九面前蹲下身,环顾四周,努力辨识着小九记忆里,模糊看见那些人离开的方向。   “那些人应该是往这个方向走了。”谢容姝指着南边道。   楚渊凤眸微深。   “那是西疆毒瘴林的方向,寻常人一入毒瘴林,必死无疑,看来咱们是没法再追下去了。”   他说着,侧头吩咐暗卫:“留两个人照顾小九,剩下的人,跟本王一道回城。”   半个多时辰以后,一行人再次回到漠南城外。   城门依然紧闭,可见搜寻雪薇郡主的将官,还未将人找到。   谢容姝与楚渊共乘一骑,凭着通行令牌进了城门。   先前在城外,荒郊野岭的,就算两人同乘一骑,也无人会在意。   可当他们进了城里,却又有了不同。   城门里面,围着许多等待出城的百姓。   谢容姝身穿男袍,与楚渊共乘一骑,两个大男人,长相都是一顶一的俊美,别提有多引人注目。   城门一隅,一个头戴帷帽的中年男人,看着骑在马上的两个人,朝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那侍从走到城门旁,将一枚碎银塞进守城的小兵手里,打探道:“敢问兵爷,那两位贵人,看着眼生,是什么来历?怎么城门都封了,他们还能进出?”   小兵看见银子,眉开眼笑,低声道:“骑马那位,听说是京城来的贵人,手里有王爷给的通行令牌,自然可以出入城门。至于坐在马前头那个……听说名字叫容术,昨日观山苑赏花宴上,这位可是被雪薇郡主看上,晚上便成了郡主的入幕之宾,可把一同去郡主府的人,都气坏了呢。”   侍从道了声谢,将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中年男子知道。   那男子眉峰紧锁,目光始终锁在谢容姝的身上,对着侍从交代道:“盯着那个叫容术的,我要知道他的来历。”   说完这话,他深深望了谢容姝一眼,转身离开了人群……   这一厢,楚渊策马载着谢容姝,刚在客栈门前停下,赵公公便从客栈里面迎出来。   “城里不太平,客栈又太过简陋,王爷担心贵人的安危,又怕有不长眼的惊扰贵人歇息,特地让奴婢来请贵人去王府小住。”赵公公恭谨地道。   “也好。”楚渊似早有所料,并不觉得惊讶,淡淡道:“走吧。”   从悦来客栈到西疆王府,只隔着两条街。   楚渊和谢容姝跟着赵公公刚进西疆王府,就被迎进了西疆王的议事厅。   西疆王穆元纳,四十多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与谢容姝在死去女官记忆里看见的穆元兴,长得确实十分相像。   只是穆元兴是个练家子,五官看上去更锋利威武一些,而这位西疆王穆元纳,许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多了,身形和五官都要圆润许多。   穆元纳一见到楚渊,便满脸愁容地迎上来:“殿下,实不相瞒,这两个时辰里,我派了许多人在全城搜捕,都没发现雪薇的下落……不知殿下如何能确定,掳走雪薇之人是我哥哥?”   话外的意思,是已经开始怀疑楚渊提供的消息,或许有误。   楚渊朝身边的暗卫看了一眼,那暗卫立时上前将他们在城外的发现,向穆元纳说了一遍。   “王爷若是不信,本王这侍卫可带王爷的人出城确认。”楚渊淡淡道:“不过,依本王看来,南庭王将雪薇郡主掳走,还在城外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显然是冲着王爷来的,只要城门不开,王爷手下那些搜城的人再用心些,相信南庭王很快就会有所反应。”   穆元纳听过暗卫的描述,再听见楚渊这话,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神色恍惚地朝楚渊道了声谢,便让赵公公二人送去歇息的院子。   等到二人离开,穆元纳忙招出隐在暗处的死士,吩咐道:“你快亲自去一趟京城,将此间发生的事告诉她……你跟她说,为了雪薇,本王不会再帮她了,让她自求多福。”   死士领命退下,穆元纳想了想,将侍卫长招到身前,命令道:“把穆元兴的画像,贴满整个漠南城,让城里所有府兵,挨家挨户给本王查。一日不找到郡主,城门便一日不准开!”   “是。”   漠南城的城门整整关闭了两日,在这两日里,穆元纳的王府亲卫几乎把漠南城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雪薇郡主的踪迹。   楚渊与谢容姝既然已经猜到穆元兴的意图,自然不急,除了派暗卫出去打探,便就呆在西疆王府的院子里下棋。   自打那日在马车里,两人的对话潦草结束,谢容姝便有意回避与楚渊交谈。   即便在下棋的时候,她都很少讲话,入夜以后更是借口困顿,早早就上床睡觉。这种种反常的举动,倒教楚渊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两人在西疆王府里,没有等来雪薇郡主的下落,却在第三日黄昏时分,接到了暗卫从京城带来的消息——   “殿下和王妃离开仙阳郡那日,卢贞仲集结了卢氏宗亲和仙阳郡的乡绅在府衙大狱前面喊冤,卢安仲在狱中得知此事,当天晚上在狱中自杀,被韦郡守及时救了下来。韦郡守深知事关重大,将所有案宗八百里加急提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呈给皇上定夺,皇上看过以后,下旨宣召嫌犯卢安仲与逍遥子进京。”   “上京前一天,逍遥子在狱中畏罪自杀,死前留下血书,说他是受卢家人胁迫,才会出现在仙阳郡。血书随卢安仲一同被送入京城,卢安仲在太极殿上,坚称自己受人陷害,为了自证清白,趁人不备,在殿上撞柱而亡。”   “因着卢安仲的死,皇上颁下口谕,此案到此为止,不再追究。在金仙观修行的德妃娘娘得知此事,悲痛欲绝,向皇上请旨,要亲自为卢安仲扶灵回乡。皇上准允,还派了晋王随行,算算日子,晋王殿下和德妃娘娘应该快要抵达仙阳郡了……”   谢容姝在一旁听着,神色有几分恍惚。   她犹记得,前世晋王和德妃也曾回过仙阳郡,亦是因为卢安仲离世。   他们料理完卢安仲的后事以后,回京途中还捕获一只通体莹白的仙鹿,并将其视作祥瑞,献给了皇帝。   算算时间,此番德妃母子二人回仙阳的时间,整整比前世提前了两年,不知道这一世,他们还会不会弄出“仙鹿”这档子事。   想到此,谢容姝看向楚渊,十分隐晦地提醒道:“若先前那逍遥子当真是受晋王和德妃指使……他们既然献上‘仙道’不成,或许还会想其他法子,殿下还是该派人盯着才稳妥些。”   楚渊自然知道谢容姝指的是什么,凤眸微闪。   “无妨。”他淡淡地道:“只要不是献个会说话的人,他们往宫里送什么都行。”   谢容姝一怔。   听这话的意思,感觉他似乎笃定对方真会送什么一样。   谢容姝不禁探究地望着楚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楚渊在她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洞察能力。   她对楚渊消息的来源,真的非常好奇。   前几次,谢容姝直接了当地询问,都被楚渊以“碰触脸颊”作为回答,而被迫放弃。   这一次——   谢容姝决定换个方法,试探地问:“那殿下觉得,他们送不了“仙道”,会送什么进宫?”   楚渊看透她的心思,会心一笑。   “也许……是一头通体莹白的仙鹿吧,或许能够重拾父皇的欢心,对他们来说也更有用处。”他意味深长地道。   通体莹白……仙鹿!   谢容姝心里打了个突。   这个答案,与前世发生过的事,几乎一模一样。   楚渊究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莫非……   谢容姝动了动唇,正欲再问——   “殿下,雪薇郡主找到了。”   忽然,先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暗卫,闪身走进了房间,禀报道。   “找到了?”楚渊脸上难掩诧异:“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暗卫顿了顿,迟疑地道:“只不过好似被人下了毒,是昏迷不醒的状态,这会儿已经被人送进王府里了。”   话音刚落——   “殿下,赵公公求见。”守门的暗卫在门外禀报道。 第79章第79章   那是穆雪薇在郡主府失踪那夜的记忆。   她躺在床上,听见窗前的动静,凝目看过去,就见服侍自己的女官,被一个黑衣人绞了颈子,无声无息躺倒在地上。   穆雪薇下意识要出声呼救——   可当她看清那人的容貌,却整个人愣在那里。   “父王?”她疑惑地唤道。   然而,随着那人走近,穆雪薇意识到不对:“不,你不是父王,你是何人?”   对方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话,朝她呲牙一笑,轻轻一抬手,穆雪薇只觉得颈间一麻,整个人便陷入了黑暗中。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捆了手脚,身处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四周的窗子全被木板钉死,看不到一丝光亮,唯有头顶屋角透下来的一缕晨光,勉强可以分辨出是早上。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掳走她的中年男子,换了身棕色胡服,原本凌乱的头发,亦打理成胡人的发式,从房外走进来。   他走到穆雪薇面前,蹲下身,将手上拿着陶碗放到她的手边。   “喏,刚出炉的包子,若饿了便吃。”   穆雪薇尚还镇定,她直视着男子的眼睛,问道:“你是谁?这是何处?你把本郡主掳到这里,有何企图?”   “怎么?”男子看着她,不羁地咧嘴笑了笑:“我长成这样,你都猜不出我是谁么?难道穆元纳没告诉过你,他还有个孪生哥哥?”   穆雪薇错愕地脱口而出:“你是南庭王穆元兴?!”   “你该叫我大伯。”穆元兴食指微曲,在她脑门不轻不重敲个栗子:“不敬长辈,该打。”   “呸!”穆雪薇侧开头,嫌恶地道:“你若有本事,就该直接去跟我父王对着干,把本郡主抓来算什么好汉!真当自己是长辈,便把本郡主放了。”   “呵——”穆元兴嘲弄地道:“你这丫头的脾气倒像你娘,不像你那个混账爹。”   “我娘?”穆雪薇一怔:“你认识我娘?”   “当然认识。”穆元兴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笑:“你娘小的时候,像个男孩子,可皮了,最爱跟在我后头……”   说到这,他堪堪停下,神色间有几分唏嘘:“只可惜……”   “可惜什么?”穆雪薇紧盯着他问。   穆元兴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你既认识我娘,可知道我娘当年是怎么死的?”穆雪薇看着他问道。   “丫头,这种问题你该问穆元纳和穆昭凤才对。”穆元兴睇着她:“你娘死的时候,我早就去了关外,你问错人了。”   “穆昭凤?”穆雪薇诧异地问:“我姑母?”   “你见过穆昭凤?”穆元兴眼眸微眯:“她惯会易容,手腕上有个跟你脸上一样的胎记,你在何处见过她?”   “不曾见过。”穆雪薇摇头,语气里难掩疑惑:“她不是早在十六年前便失踪了吗?她怎会与我娘的死怎有关?”   穆元兴审视地看着她,见她不似在作伪,嘲弄地笑笑:“这些问题,你要去问穆元纳才行。”   他说着,站起身睨着穆雪薇道:“看在你娘面子上,我不会伤害你。原本我打算等城门开了,带你去关外几天,顺便跟穆元纳讨回我的东西。没想到今日城门没开,便只能暂居此地,等城门开了再做打算。丑话说在前头,你别想着跑,否则……”   穆雪薇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穆元兴见状,咽下到嘴边威胁的话,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身走出了房间。   穆雪薇反复咀嚼着穆元兴关于她娘的那些话,在破旧的屋子里,只能通过屋顶那个破洞勉强辨认时间。   她整整呆了两日,除了一个蒙面人给她拿包子和水以外,便再没见过穆元兴。   直到第三日清早,穆元兴才再一次出现在穆雪薇面前。   “你可知道,那夜留宿在你府里的容术,是什么来历?”穆元兴半蹲在她面前问道。   “容术?”   穆雪薇仔细回想几息,才想起这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个京城来的药商,还是个断袖,其他的一概不知。”   “断袖?”穆元兴眉头紧锁:“听说他是你的入幕之宾,你确定他当真是个男子?”   穆雪薇心下错愕,下意识反问:“他不是个男子,能是个什么?”   穆元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沉吟几息,从袖中拿出一枚药丸,递在她唇边,命令道:“吃下它。”   “这是什么?”穆雪薇抿唇,本能抗拒:“我不吃。”   “这是假死药,不会伤你性命。”穆元兴沉声道:“你服下此药,我便将你送回府去,只要穆元纳把我要的东西拿来,我便会把解药送到王府。你若不吃……我便只能把你杀了灭口。”   穆雪薇闻言,不敢犹豫,张口便将那枚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腹,带着腥辣的气味,直冲脑门。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穆雪薇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不亦不受控制地瘫在了地上。   在意识丧失之前—— 第80章第80章   ???!!!   谢容姝愕然睁大了双眼。   若先前她还想不明白,穆元纳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此刻听见这番话,她心底终于有了几分恍然。   “本王不同意。”楚渊冷冷地道。   回答得干脆利落,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穆元纳。   穆元纳脸上肉眼可见变得异常尴尬:“这……”   一旁那位鹤老被楚渊身上的煞气惊到,不觉间腿一软,竟是跌坐在地上。   谢容姝悄悄伸出手指,轻扯了下楚渊的衣角。   而后,朝穆元纳揖手道:“回禀王爷,婚姻大事,须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草率为之,否则岂非对王爷和郡主不敬,当务之急想办法解开郡主身上的毒才最要紧……”   穆元纳脸色讪讪。   “王爷还有事,本王便不打扰了。”楚渊站起身,对着谢容姝淡淡道:“容术,我们走。”   说罢,他转身欲带谢容姝离开——   “殿下,留步。”   穆元纳站起身,紧走几步挡在两人面前,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揖手恳切地道:“亲事可以日后再提,殿下能否让容小郎君留在这里陪陪雪薇,免得雪薇身上的毒加重……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楚渊睇着他,神色间冷意更甚。   虽还没开口,可他冷峻的面容上,却隐隐有了几丝杀意。   谢容姝生怕楚渊盛怒之下,会毫不犹豫“送”穆雪薇一程。   她先一步开口:“小人住处有从京城带来的话本子,想必郡主会喜欢,请容小人去取来。”   这个“来”字,用的模棱两可,可以理解为“人”来,也可理解为“话本子”来。   可即便这样,也让穆元纳大喜过望。   他躬着身,边擦额头上的汗,口中忙道几声谢字,侧身让开。   楚渊冷冷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房间。   待到两人离开,穆元纳微躬的身子顷刻站直,脸上尽是阴沉之色。   赵公公忧心忡忡地道:“宁王殿下不乐意放人,倘若咱们把容术送去西边,被宁王知道……”   “怕什么。”穆元纳沉着脸道:“宁王此番是偷偷来西疆探查徐家军的布防,容术不过是个男宠而已,就算宁王再不舍得,难道还会为了一个男宠而坏了来西疆的正事么?你让人拿我的帖子,去徐家军的驻地,请威远侯将军来城中一叙,借此给宁王一点压力,分散他的注意。再去找些长相俊美的小倌,等宁王发现容术不在,便送去赔罪,也就妥了。”   赵公公躬身应下,自去安排不提。   谢容姝跟着楚渊回到他们住的院子,便招来方才在外头打探消息的暗卫,问道:“今日城门可曾开了?”   暗卫:“找到郡主以后,城门便开了。”   “城门开了以后,进出城门的人,可有府兵检查?”   “没有。”暗卫想了想,又道:“城中搜查的府兵,也撤了不少。”   谢容姝心下微沉。   在穆雪薇的记忆里,穆元兴递给穆元纳的交换条件之一,便是今日便开城门。   如今城门已开,搜查的府兵被撤,就意味着穆元纳定然已经接到了穆元兴的消息。   所以穆元纳才会让赵公公,专门去请她来为穆雪薇诊治。   还特地做了一场戏,美其名曰要招她做“郡马”,请她留下来“照顾”穆雪薇。   实则……怕是想避开楚渊,设计让她去云嘎雪山换穆雪薇的解药。   楚渊见谢容姝神色恍惚,出声问道:“你方才在穆雪薇那里,究竟发现了什么?”   谢容姝回神,沉吟几息,便将先前在穆雪薇那里看见的记忆,言简意赅向他说了一遍。   末了,她道:“穆元纳既有事相求,非但不坦言相告,还要遮遮掩掩做出这等小人姿态,想必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之事,且他这做派,也实在有失西疆王的风范。”   楚渊听到最后,眸色已是极冷,周身漫开一层浓重的杀意。   “穆元纳好大的胆子,竟想瞒着本王,用你去换穆雪薇的解药。倒不如让本王先送穆雪薇去了,也省的他在本王面前惺惺作态。”   他说着,抬手欲招暗卫来——   “殿下切莫动怒。”   谢容姝忙抓住他的手腕:“穆元纳这等小人行径,在殿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殿下何必与他计较。如今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咱们可以将计就计,既能得知穆昭凤的下落,还可以趁机会一会穆元兴,何乐而不为?”   “我不同意。”   楚渊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本王无需知道穆昭凤的下落,这是他们西疆两兄弟之间的事,无需你涉险去蹚这趟浑水。”   谢容姝一怔:“可殿下先前不是说……有机会要会一会穆元兴吗?”   “我改主意了。”楚渊看着她道。   谢容姝:……   她抿了抿唇:“可我想去会一会他。”   且不论先前楚渊曾说,“玉殒”的来历与穆元兴有关,单从她在穆雪薇的记忆里,听见穆元兴问穆雪薇‘容术当真是男子?’时,心底就升起一种怪异感。   一个强烈的念头,告诉谢容姝,或许可以从穆元兴的身上,找到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答案。   她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楚渊剑眉紧蹙:“你可知道,那南庭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毒王,当年老西疆王活着的时候,命他执掌西疆大军,连西匈都要让他三分,你所说的将计就计,是拿自己性命去赌,我绝不同意。”   绝不同意……   这还是第一次,楚渊用这般不留余地的话来回复她。   谢容姝没想到,竟被拒绝得如此彻底。   可是,若当真错过这次机会,她实在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接触到穆元兴。   倘若不能,那玉殒之谜,岂非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揭开之日。   更何况——   穆雪薇只有十日寿命,若楚渊执意拦着不让她去换穆雪薇的解药,穆元纳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此番是秘密来西疆,楚渊若在西疆与穆元纳起了冲突,惊动徐家军,或是消息传回京城,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不想因这种事,让楚渊陷入两难的境地。   想到这些,谢容姝心里一急,对着楚渊道:“我没有拿性命去赌,我不是还有殿下你吗?你只需暗中跟在我身边,保护我,我又怎会有危险呢?难道……殿下武艺高强、百毒不侵,连暗中保护我的信心都没有么?”   “百密尚有一疏。”楚渊睨着她,板着脸道:“激将法对本王无用。”   谢容姝咬唇看着他,柔软的小手,抓在他的腕侧,不甘心地摇了摇。   她从未对人做过撒娇这种事,可是此番,为了达到目的,下意识便就这样做了。   虽说带了几分刻意,可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眸,带着恳求望进楚渊的双眼,就像有只奶乎乎的猫爪子,在他心上挠。   楚渊凤眸微深,板着的脸,肉眼可见有了几丝松动。   “就这一次。”   谢容姝加把劲,小声道:“你先前不是还说要带我去连城吗?可见在你看来,穆元兴也没有那么危险。而且,我在穆雪薇的记忆里,看见的穆元兴,比之穆元纳,行事算得上磊落……”   她说着,再次摇了摇楚渊的手,恳求道:“我保证,无论什么情况下,绝不离开你的视线范围,可好?”   楚渊见她执意要去,又是这般从未有过的,小意讨好的模样。   到嘴边拒绝的话,再难说出口,他只得叹了口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进雪山以后,一切都要听我的。”   谢容姝连忙点了点头。   在得到楚渊默许以后,谢容姝便独自回到了雪薇郡主的院子里。   穆元纳对于谢容姝能够说服宁王折返,自然是喜出望外。   再加上,谢容姝有意在赵公公跟前,询问“郡马”之事,摆出一副急于攀附王府的模样,便更让穆元纳放心。   是以,原本计划要将她打晕,送去云嘎雪山的穆元纳,当即便改了主意。   第二日早上,他便将谢容姝叫进密室里,将穆元兴开出的交换条件,如实告诉给谢容姝知道。   末了还对谢容姝允诺道:“倘若你能将解药成功带回来,便是雪薇的救命恩人,本王自当向皇上请旨,为公主与你赐婚。从此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本王会给你应有的权势与体面,让你光宗耀祖,此生再也无需以色侍人。”   谢容姝连忙装出感激涕零的模样,长揖到地,哽咽着向穆元纳表露忠心,将此事接了下来。   为了能让穆雪薇尽快拿到解药,穆元纳命人准备了宽敞的马车,让穆雪薇躺进马车里,随谢容姝一道朝云嘎雪山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楚渊也悄然带上暗卫和驻扎在城外的凤山军,扮作商队,远远缀在他们后面。   第五日,谢容姝一行人,终于抵达坐落在云嘎雪山山脚的落云村。   与此同时,他们在村子里,收到了穆元兴让落云村的村民,留给他们的口信——   “贵人说,明日一早让容郎君带着他要的东西,随他安排的引路人进雪山,不得有人跟随,他自会让人将解药送出来。” 第81章第81章   谢容姝先前在西疆王府,与楚渊一起商议之时,便已猜到穆元兴会有这样的安排,并不觉得惊讶。   让她独自进雪山,反而更方便楚渊和他的人,随护在她身边,谢容姝自然十分乐得如此。   第二天一早,与府兵一道送谢容姝来云嘎雪山的赵公公,便将一个上锁的锦盒交给了谢容姝。   “这里头装的,是南庭王要的东西。里面的东西涉及到西疆王府的隐私,郎君万不可私自查看,否则,郎君的锦绣前程可就……”   “公公放心,我省得。”谢容姝忙道。   她接过锦盒,将其装进包着干粮的青布包袱里,便朝赵公公告辞,随引路人一起,向着雪山入口而去。   云嘎雪山是大周境内最高的雪山,终年被积雪覆盖,气温异常寒冷,它的四周,环绕着连绵不绝的群山,若想爬上云嘎雪山,必得先穿过那些纵横交错的雪山群。   而进入雪山群的路崎岖难走,有许多狭窄的冰谷,就连居住在落云村的村民,在山中难免也会迷路。   穆元兴提前安排了落云村的村民,作为引路人,带着谢容姝进山。   而楚渊,则早在昨天半夜,便已经进了雪山,只等谢容姝和引路人进山以后,悄悄尾随他们前行。   引路人带着谢容姝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在一个冰霜覆盖的峡谷入口,停了下来。   “请郎君在此稍待。”   他说着,朝四周看了看,待辨清方向以后,忽然走到峡谷入口一侧的雪堆前,从随身包袱里,拿出铁锹、铁锤之类的东西,在那雪堆里面敲敲凿凿起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那引路人终于从雪堆下的寒冰里,扒拉出一个封着火漆的竹筒。   他小心翼翼好生将竹筒收进袖袋中,这才走到谢容姝面前,从另一侧的袖袋里,拿出一枚巴掌大、绣着西疆传统纹样的古旧香囊,递到谢容姝手上。   “郎君,那位贵人命我将你带到这里,剩下的路,需要郎君自己走。这冰谷名唤‘雪狼谷’,经常有雪狼出没,贵人说,只要你戴着这枚香囊,就算遇见雪狼都不用怕,有这香囊在,雪狼不会伤你性命。”   引路人说完这话,朝谢容姝揖礼,告辞离开。   谢容姝蹙了蹙眉,看向空无一人的冰谷深处。   从冰谷里穿堂而过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吹在她脸上,隐隐有呜呜的声音,传入耳中,分不清究竟是风声,还是狼嚎。   一想到接下来,她就要按照穆元兴的要求,独自一人走进冰谷中,纵然她心里知道楚渊和暗卫们会保护好她,也难免生出几丝怯意。   “冷吗?”   不知何时,楚渊来到谢容姝的身侧,将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谢容姝摇了摇头,她见楚渊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玄色胡服,欲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手。   “我有内力护体,无需这些,反倒是你,别着凉了。”楚渊温声道。   他的视线扫过谢容姝手上的香囊,微微一顿。   “这是穆元兴让引路人给我的。”谢容姝解释道:“我只听说过,有香囊可以避蚊虫,却没听说过,有香囊可以避开雪狼这种凶兽。”   楚渊闻言,似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西疆南部深山老林里,什么奇异药草都有,穆元兴身边又有专门的疆医,有这种东西,不足为奇。既是他给的,想必会有用处,你随时戴在身上便好。”   他说着,随手将谢容姝的包袱解下,背在自己身上,又伸手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包在掌心,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拉着她坐下,吩咐暗卫升火。   谢容姝目瞪口呆:“殿下在此处升火,就不怕穆元兴发现?”   “发现又怎样?”楚渊淡淡地道:“总归东西替他拿来了,他若想取,便自己来取,若不想要,我们大可将东西扔掉。”   “可是,穆雪薇身上的毒……”   “与我们又有何干?”楚渊挑眉:“莫非你还当真要换个解药回去,靠这份功劳做穆雪薇的郡马?”   “那倒也不是……”谢容姝讪讪道:“可若是穆元兴因此不给解药,害雪薇死了……我毕竟是殿下的人,穆元纳说不定会因此记恨殿下。”   “记恨本王的人多了,多他一个不多。”楚渊轻描淡写地道。   他抬眸,见谢容姝神色间犹带着几丝忧虑,便宽慰道:“穆元兴藏首藏尾,必不会将解药放在此处,若我所料不错,方才那引路人的手里,应该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解药下落的。等他下山,便会将那消息交给赵公公,如此,便也算完成了交易。”   经他这么一说,谢容姝想到那引路人临走前,在峡谷入口的雪堆里,凿出的竹筒。   想必那竹筒里面,便是解药的下落。   想到此,谢容姝心下微松。   看来,穆元兴早已安排好这一切,就是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拿回她手里的东西。   从上午到下午,楚渊不仅让暗卫们升了火,还选了个背风的地方,搭起了营帐,并用木柴堆成篝火的形状,绕着营帐整整摆了一圈。   这是摆明车马要等在这里,让穆元兴自己来拿东西。 第82章第82章   在冰谷深处,暗卫和凤山军正守在一个隐秘的山洞入口。   那山洞入口很窄,仅能供一个人进出。   暗卫正执着火把,站在山洞入口出,朝里面张望。   见到楚渊和谢容姝赶到,领头的暗卫上前禀道:“殿下,那头雪狼一跑到这,便钻进了山洞里,其他狼崽跟到山洞前,好似觉得害怕,跑开了,并未进山洞。”   “可有派人跟进去?”楚渊问道。   暗卫:“小七和小八跟进去探路,已经过了有一会儿了,没听见他们吹哨。方才那雪狼进山洞以后,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我们用火把试了下,这山洞里有风,应该在里面还藏着别的出口。”   楚渊从暗卫手里拿过一支火把,走进山洞入口处,用火把照着,伸手在山洞里侧、裸露的岩石上摩挲几下,放到指尖捻了捻。   忽然,他似发现什么,凤眸闪过一丝恍然。   楚渊侧头吩咐道:“挑十个人服下专门解毒的秘药,跟在本王后头,剩下的人全都退回到落云村,等本王的消息。”   暗卫领命,自去安排。   而楚渊则走到谢容姝面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丸药,递到她唇边。   “吃下它,万一穆元兴在里头放了有毒的陷阱,或可抵挡一阵。”   谢容姝依言吃下。   丸药入喉,当她品出丸药的味道,杏眸微睁,神色间尽是诧异。   像面团一样的质地,夹裹着浓郁的血腥气,很明显,这东西是用血混合着面粉制成的。   谢容姝已经知道,楚渊的血可以解毒,这丸药的来历,不言而喻。   楚渊见她明白过来,将瓷瓶放进她掌心:“这个你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谢容姝合拢手指,把瓷瓶紧紧握在掌心。   一想到这整瓶药,全都是楚渊用鲜血制成,只是为了保护她……   谢容姝分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她下意识抓起他的手,想要寻找和查看他的伤势——   却被楚渊反手握住。   “你的伤……”   “无妨。”   楚渊凤眸凝视着谢容姝的面容,单手将她身上的大氅拢紧,又替她戴上兜帽,附身在她耳侧低语:“且先记着,等找到穆元兴,将此事了结,你再来替我疗伤不迟。”   !!!   他嘴上说着“疗伤”,可故意带着三分调侃的语气,却全然不像字面的意思。   谢容姝脸颊一红,杏眸佯怒嗔他一眼。   楚渊薄唇微勾,站直身子。   见暗卫已经准备好,便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牵起谢容姝的手,朝山洞里走去。   谢容姝紧跟在楚渊身后,走进山洞里才发现——   与其说这是一个山洞,倒不如说是一个狭长的隧道。   楚渊手里火把的火光,能照亮的地方十分有限,可视线所及之处,仿佛没有尽头。   有冷风从隧道尽头吹过来,将火把上的火苗吹得摇曳不停,亦将他们投在岩壁上的影子,晃得如鬼魅一般影影幢幢。   雪山、隧道、消失的雪狼、以及潜伏在暗处,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南庭王穆元兴。   这是谢容姝生平第一次,面临如此危机四伏的境地。   越往隧道深处走,她的心底便越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和忐忑。   那只与楚渊相牵的手,和视线所及之处楚渊宽阔的后背,成了此刻支撑她前行的全部力量。   一行人在隧道里约莫走了一刻钟,只觉得好似在雪山的山腹穿行,隧道也随之越来越宽阔。   终于,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出现了一个分岔口。 第83章第83章   当楚渊牵着谢容姝,走到崖台火光照亮的地方,穆元兴总算看清楚他的面容。   “是你?”穆元兴站直了身子,神色间难掩诧异。   楚渊挑眉道:“你认识我?”   穆元兴先前在城门口,曾见过楚渊与谢容姝共乘一骑进城,所以认得楚渊。   可也仅限于此。   “你既是从京城来的,又如何知道这云嘎山腹密道的玄机?”他沉声问道。   不怪他有此疑问——   云嘎山是西疆的神山,云嘎山腹的密道,亦是西疆百年王族用于逃命的绝密通道,前西疆王只将此密道告诉给了穆元兴,甚至连穆元纳都不知道。   可眼前这人,却能在最短时间内通过密道到达此处,显然对密道十分熟悉,这实在让穆元兴觉得匪夷所思。   楚渊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如今既是连城的城主,从未进过京城,也不曾见过容术,为何会对她感兴趣,还让她来交换穆雪薇的解药?”   经他这么一问,穆元兴直觉便看向他身后的谢容姝。   尽管大氅的兜帽把谢容姝的面容遮去了大半,穆元兴依然认出他便是自己等的人。   “你与忠毅侯姜家是什么关系?”穆元兴紧盯着谢容姝,直截了当地问道:“姜莲是你什么人?”   !!!   谢容姝大吃一惊。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南庭王穆元兴口中听到自己娘亲的名字。   “你怎会认识我娘?”她脱下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容,疑惑地问。   “你娘?”   穆元兴将信将疑把谢容姝重新打量一遍,视线落在她的“喉结”上,总算发现她是易过容的。   “你果然是阿莲的女儿。”他的声音带上几丝宽慰:“没想到你竟还活着,若阿莲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谢容姝见他这副神色,又听他唤母亲“阿莲”,眉心微动。   她忽然记起,当初杜姨娘曾告诉过她,姜莲怀胎七月之时,胎像不稳,还有落红。太医都说胎保不住,却不知姜莲从何处请了西疆大夫,给她服了“玉露”,才算将胎保住。   也正因如此,在姜莲生产以后,罗氏让杜姨娘给姜莲下了“玉芽”之毒,才会令姜莲血崩而亡。   谢容姝已知“玉芽”,乃是穆昭凤交给罗老太太。   莫非,当年给姜莲保胎的“玉露”,是出自此穆元兴之手?   “你是西疆的南庭王,怎会认识我娘?”谢容姝戒备地问:“我娘是死于‘玉芽’之毒,可是与你有关?”   “确实与我有关。”   提及此事,穆元兴的神色一黯,周身笼罩着浓郁的忧伤:“如果不是我,她不会被无辜卷进来,丢掉性命……”   谢容姝脸色微变。   当时她从罗老太太记忆里,看到穆昭凤时,最大的疑问,便是十五年前,作为西疆郡主的穆昭凤,不会无缘无故去下毒,杀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姜莲。   而此刻,穆元兴亲口承认,姜莲的死与他有关——   若穆元兴是个寻常男子,便也罢了。   可他偏偏是南庭王。   十八年前,西疆南北庭王的内战,大周支持的是北庭王。老忠毅侯率领的西北军,亦是帮助北庭王对抗南庭王的作战主力。   敌军头子却与大将之女相识……   谢容姝实在不敢细想。   “穆昭凤究竟为何要杀我娘?你与我娘又是什么关系?”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穆元兴吃了一惊:“你怎会知道是穆昭凤下的手?”   谢容姝只是看着他,抿唇不语。   穆元兴见状,知她不愿意说,也不再追问,便道:“我让穆元纳交给你的东西,你可有带来?里面有件东西,我拿给你看,你便明白了。”   谢容姝听闻那锦盒里竟有这样的东西,不觉朝楚渊看去。   自打引路人走后,装着锦盒的包袱,便一直被楚渊背在身上。   楚渊睇着穆元兴,面无表情地道:“你想要东西,得先说清楚,你特地点了阿姝的名字,让她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穆元兴闻言,看看楚渊,再转头看看谢容姝,眉头紧皱。   “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他不甘示弱地瞪视着楚渊,质问道。   楚渊:“我是她夫君。”   “夫君?!”穆元兴大吃一惊,随即转头看向谢容姝,沉声问道:“丫头,此人来历不明,藏首藏尾,你才及笄便就嫁了,莫非他是谢家胡乱塞给你的夫君不成?”   来历不明,藏首藏尾,胡乱塞的夫君……   谢容姝古怪地看着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楚渊,实在觉得……怪异的很。   不过,谢容姝先前并不觉得楚渊有什么异样,可经过方才,她亲眼所见楚渊在隧道里的种种表现,心底不免也觉得奇怪。   可奇怪归奇怪,她自然不会在穆元兴面前,暴露楚渊的真实身份。   “是我自己选的夫君。”   谢容姝回答道:“你莫要岔开话题,你若想拿到东西,便拿出诚意来,否则,我们就把那东西给扔了。”   “万万不可。”穆元兴赶忙道:“那日在城门口,我远远看见你,便觉得你与阿莲长得有几分相像,又听人说你是从京城来的,怀疑你是阿莲的女儿,所以才会改了主意,让你来做解药的交换人,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阿莲的女儿。”   谢容姝见过姜莲的画像,她确实与母亲有五分相似,对穆元兴的话,信了几分。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楚渊冷着嗓问道。   穆元兴沉默几息,说道:“阿莲的死,皆因我而起,若当真是阿莲的女儿,我愿意倾尽所有补偿她,以弥补对阿莲的亏欠。”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虽落在谢容姝的面容上,可眼底却有几分恍惚,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倾尽所有的补偿——   对于继承了老西疆王一半势力,而今又是连城城主的穆元兴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极重的承诺。   尽管如此,楚渊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既然如此……”他指着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雪狼:“这头狼又是怎么回事?今日若我不在她身边,这头狼带的那几头狼崽,定要把她给吃了,莫说你是报恩,我看是报仇还差不多。”   “这从何说起?”穆元兴横眉看着他:“那香囊里装着西疆特制的狼草,只要狼闻见那个味道,便不敢上前。这只雪狼是我养大的,对密道最为熟悉,由它带路最适合不过,还能免去心怀叵测之人的跟踪。”   谢容姝闻言,撇了撇唇。   那么大一头狼,那么复杂的隧道。   若当真是她自己的话,怕是早就吓死了,哪还能活着站在这。   楚渊嘲弄地笑了笑。   忽然,他似想到什么,微敛唇角,却不再追问穆元兴,解下背上的青布包袱,朝穆元兴扔了过去。   穆元兴伸出手,险险接过。   而后,朝他们招了招手,走到篝火旁坐下,拆开包袱,拿出了锦盒。   锦盒不算太大,是紫檀木雕刻而成。   穆元纳为了保密,特地为锦盒上了一把精致的小锁。   穆元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黑沉沉的匕首,在那把锁上轻轻一划,只听得“咔嚓”一声,锁便应声断成了两截。   谢容姝看着断锁的切口,整整齐齐,再瞧那匕首——   锋利的刀刃上仿佛泛着一层寒光,说是削铁如泥,一点也不为过。   这样的兵器,她前世只在徐怀远那里听说过,却从不曾见过。   没想到,穆元兴这个被驱逐出西疆的落魄之人,手里的宝贝还真不少。   穆元兴并不知道谢容姝在想什么,只是神色温柔地,从锦盒里拿出一枚金灿灿的物什,递到谢容姝的面前。   “你看看,认不认得这东西。”   谢容姝杏眸微垂,看向他掌心里的东西。   当她看清那是什么,腾地站直了身子,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那是一支赤金掐丝凤首金步摇,凤首栩栩如生,是前朝宫廷的御师,才能做出的手艺。   也是谢容姝前世最喜欢、更是陪伴她到最后的唯一一件首饰。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拿起那支步摇,指尖在凤首的背面划过,便感觉到一个熟悉的纹路,刻在她熟悉的位置。   确然是那支步摇无疑。   这支步摇,原是姜莲所有,前世被徐怀远寻得,作为她十七岁生辰礼物,送给了她。   彼时,谢容姝还未嫁进威远侯府,徐怀远千里迢迢从边关赶回来,为她庆贺生辰,还将母亲的遗物寻回,自然让谢容姝很是感动。   这支赤金步摇,便因此成了谢容姝心里,最珍贵的东西。   谢容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生竟会在穆元兴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手里,再见到这支步摇。   “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她艰涩地问道。   穆元兴看着那支步摇,目光里尽是怀念:“这是当年我与阿莲的定情之物,倘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与阿莲也算的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只可惜造化弄人……”   这话让谢容姝登时想起,当初在罗老太太记忆里,第一次看见穆昭凤时,听到她对罗老太太说的话:“总归,姜莲肚子里的孩子,未必是安平侯的,倒不如你帮我这个忙,如此……万一哪天,我那哥哥发起疯来,安平侯也不会失了面子。” 第84章第84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楚渊淡淡嘲弄道:“老忠毅侯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一个番邦之人,更何况你的身份还是与大周作对的南庭王。”   这话让穆元兴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老忠毅侯不会,可大周当今的皇帝楚德会!”   穆元兴冷哼道:“当年楚德还只是魏王,奉命帅领三军来收我西疆,若非他承诺将阿莲许配给我,我又怎会这般轻易便将西疆拱手让他。”   谢容姝没想到,穆元兴和姜莲之间的事,竟还有皇帝的手笔,这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她不由得转头看向了楚渊——   楚渊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又对西疆如此熟悉,他还知道穆昭凤就藏在皇宫里……那他可曾知道这些隐情?   就像感应到谢容姝心中的疑问,楚渊微不可见地朝她摇了摇头。   谢容姝见状,心下微松。   对于穆元兴的说辞,她委实觉得蹊跷,在罗老太太的记忆里,穆昭凤又直指他与姜莲有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容姝面上不显,故意冷嗤道:“我娘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一直呆在京城,与你几乎没可能相见,你堂堂连城的城主,十多年前还是西疆的南庭王,如此胡言乱语,诋毁一个已故女子的清誉,实在令人不齿。”   穆元兴眉毛一竖。   “丫头,阿莲是我爱重的女子,才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你莫要轻视我,也切莫小看她。”   说到此,穆元兴似想到什么,忽然神色一黯,叹了口气:“罢了,你出生以后,你娘就不在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实属寻常。”   他顿了顿,郑重其事对着谢容姝道:“丫头,你可听好了,阿莲她是这世间最聪慧善良的女子,她最喜欢穿红衣,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京城的蛮夷巷,她骑马从我身边过,笑起来的样子很明媚。那年西匈与大周都在拉拢西疆,父王属意大周,便命我悄悄进京商议归顺之事。西匈得知消息,派出杀手要让我死在京城,以挑起西疆与大周的纷争,我意外身负重伤,幸得阿莲相救。她以为我只是个落难的胡商,可怜我的遭遇,将我收留在姜家别庄里,正因如此,我才能与她相识、相知……”   这话让谢容姝想起,前世在外祖母记忆里,看到母亲未嫁人之前的样子,正如穆元兴所说,最喜欢穿红裳,快乐而张扬,一双杏眸柔情似水,带着少女般的天真,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她心里已然信了穆元兴几分。   “既然如此,那你和我娘……当真有私情吗?当年穆昭凤便是以你与我娘有私情为由,指使人给我娘下的毒,就连我都被祖母认作是奸生子。”谢容姝忿忿道:“你可曾为我娘的清誉考虑过?”   “穆昭凤果真这样说的?”穆元兴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我与阿莲之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不合礼数之事。但凡对穆家有些微了解,便能知道穆家的女儿,身上都会有一块胎记,足以证明阿莲和你的清白。”   听见这话,谢容姝心情十分复杂。   她曾想象过,若她身上流着的不是谢家的血,该有多好。   可此刻却又觉得,姜莲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不会被冲昏头脑,能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更令她敬佩。   “既然……你与我娘两情相悦,还有意归顺朝廷,又为何会与大周作对?”谢容姝不解地问。   “此事说来话长。”穆元兴咬牙切齿地道:“西匈暗杀我不成,便指使西疆王宫的细作,下毒害我父王,我得到父王病危的消息,匆匆与你娘告别,返回西疆,没想到却被我那好兄弟拦在王宫之外。”   “父王危在旦夕,他却只惦记着西疆王的王位,我作为兄长,一怒之下,自然要与他争个长短,只是没想到……他早与楚德在暗中互通有无,趁着父王病逝,经楚德之手,向先帝投诚,问大周借兵,而我,便成了他们口中为祸西疆的罪人。”   楚渊在一旁,听到这里,凤眸露出几丝恍然。   “你当初去京城,商议归顺之事时,接触的人可是当时的太子?”他突然开口问道。   “没错。”穆元兴叹声道:“只可惜我身负重伤之时,太子突然暴毙于东宫,先帝悲痛欲绝,归顺之事不得不暂时搁置,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被迫成为西疆的叛贼。”   谢容姝听得云里雾里,不由得询问地看向楚渊。   楚渊淡淡道:“先帝子嗣颇多,当今太后并非顾家女,出身平平,今上与其他皇子相比,在竞争皇位上,毫无优势。恰逢前太子暴毙身亡,今上需要一场战争,在先帝和世人面前证明他的能力,收拢西疆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第85章第85章   “你说我疯了?”   穆元兴止住脚步,看向楚渊阴狠地道:“我一开始便觉得他面熟,方才想起楚德时,我便发现他长得与楚德有几分相像。京城来的贵人,又能被穆元纳那般礼遇,显然身份不一般,若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楚德的儿子,父债子偿,我要他的性命,也算解我心头之恨。”   谢容姝没想到,竟是长相让他看破楚渊的身份。   她急中生智道:“你先前不是还说,要补偿我吗?他是我夫君,是我最重要的人,而此刻你却要杀他,你便是这样补偿我的吗?”   被她护到身后的楚渊,在说话间的功夫,身上的毒早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他原正打算出其不意拿下穆元兴——   当他听见谢容姝这声“最重要的人”,凤眸微敛,不动声色袖回了手。   “丫头,你可要想清楚。”穆元兴紧锁眉头看着谢容姝,声音带了几分语重心长:“自古皇家多薄情,他是楚德的儿子,又这般深藏不露、遮遮掩掩,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跟着他早晚要吃亏的。”   “我喜欢的是他,又不是他爹,我管他爹是什么样。你若说话算话,便给出解药,放我们离开,我不稀罕你补偿什么,你我本来就毫无瓜葛,只求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便成。”谢容姝怒声道。   “那可不成。”   穆元兴听见谢容姝的话,脸上难得有了几丝慌乱之色。   他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到谢容姝面前:“这是解药,你拿着,你是阿莲唯一的女儿,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怎能不替阿莲好生照顾你。”   谢容姝接过瓷瓶,反手递给楚渊。   楚渊先服下一粒,确保解药没问题,这才交给手下的暗卫分而食之。   与此同时,谢容姝看着穆元兴戒备地道:“我有手有脚,还有夫君和姜家,无需你来照顾。如今锦盒既已交还给你,我们也该回漠南城去,至于害死我娘的穆昭凤……”   “待我安置好连城之事,便上京去找她算账。”穆元兴承诺道:“你放心,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将她找出来,为阿莲报仇。”   楚渊听见这话,凤眸微闪,在谢容姝身后,淡淡开了口:“劝你莫要白白去送死,今时不比往日,如今京城皆在父皇掌控之下,你若进京城,还没找到穆昭凤,便已身首异处。”   穆元兴眉毛一竖。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穆元兴十分不屑地道:“当年我只身闯京城,你爹派出那么多影卫,都不能奈我何,更何况现在……”   “现在如何?”   楚渊睇着他,嘲弄地道:“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倘若他们以姜家人的性命,逼你束手就擒呢?姜莲生前最看重家人,你已经害死她了,难道还要再害死她最重视的家人为她陪葬么?”   “你找死!”穆元兴恼羞成怒,再次暴起,想也不想,伸手便朝着楚渊的门面招呼过去。   可这一次,几乎是转瞬之间——   楚渊脚步微动,极快闪身到穆元兴背后,手指在他身上轻点几下,穆元兴瞬间便被封住穴位,定在原地!   “不可能,你怎会这么快就恢复了功力?!”穆元兴不可置信地道。   楚渊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你该庆幸,你给了阿姝解药,否则,你早就已经死透了。”   直到这刻,穆元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根本就没中毒?这怎么可能?!”   楚渊嘲弄地笑笑,不与他废话,俯身扶起仍半跪在地上的谢容姝。   “走吧,咱们回去。”   谢容姝站起身,本欲与楚渊一起离开——   只是,她一想到楚渊方才说的话,又顿住脚步,转头看向穆元兴:   “殿下方才所言,希望你能听进去。皇上既在你面前食言过,便就意味着,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姜家的生死本就在皇上一念之间,若娘亲还活着,绝不愿你为了报仇,而拖累姜家陪葬。亦不会希望看见你为了姜家,而丢掉性命,望你三思。”   穆元兴闻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谢容姝见状,知他听进了自己的话,心下微松,转身迈开步子欲走——   “等等。”穆元兴低声唤住他们:“你们不能走。”   楚渊剑眉微挑,转身看向他。   “用玉露保胎,虽能将胎儿保住,生下的孩子成年以后,须得将胎里带的毒彻底清除才行,否则……绝活不过二十岁。”穆元兴对着他们道。   “不可能。”谢容姝想也不想就否认:“我从小到大,身子健康的很。”   前世,她十八岁嫁给徐怀远,死的时候已经二十有三。   说她活不过二十岁,简直是无稽之谈。   有别于谢容姝的半点都不相信——   一旁的楚渊,却因着穆元兴这话,凤眸微深。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解她胎里带的毒?”他沉声问道。   谢容姝闻言,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连连朝他摇头,神色间尽是在告诉他莫要听信穆元兴的话。   穆元兴:“三年时间,先服用玉芽逼出玉露的毒性,再让巫医操纵玉殒草伴生的蛊虫,将毒血吸出来,便可保中毒之人身子无虞。在玉露之毒未清除之前,中毒之人不能行房,不能怀孕,更不能大喜大悲,否则血液逆行,毒入肺腑,一旦发作,药石无医。”   楚渊凤眸沉了沉,又问:“如何能判断身上的毒已消?”   穆元兴怔了怔,虽不知道他为何只关心验毒之法,却还是据实相告:“大巫曾留下一枚玉蝉,只需将中毒之人的血,滴于玉蝉之上,便能判断有没有中过西疆秘毒。”   楚渊闻言,面无表情朝他伸出了手:“拿来。”   穆元兴眼睛瞪得像铜铃。   “臭小子,你可知道,倘若没有蛊虫去吸玉露之毒,就算花了三年时间,用玉芽逼出玉露的毒性,不出两年,中毒之人还是会殒命。你不想着怎么给丫头解毒,只想拿验毒的玉蝉有何用?”   “毒,不劳你费心。”楚渊冷声道:“玉蝉,要么现在交出来,要么你死,你自己选。”   穆元兴简直气笑了。   “老子这辈子,从来没怕死过。玉蝉我留在连城密室里,并不在我身上。你若当真想要,有胆子便同我一道回连城去取,若不然,你杀了我便是。”   说罢,他闭上了双眼。   谢容姝听到这,已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拖起楚渊的手,就往密道的方向走。   “什么活不过二十岁,都是无稽之谈,我身上没毒,别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赶紧回去吧。”   然而,楚渊脚下却纹丝不动,还反手将她扯回了怀里。   谢容姝在他怀里,疑惑地抬眸,就见楚渊转头对着穆元兴道:“好,我同你去连城,若到时候交不出玉蝉,我再取你性命。”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却带着极霸道的威压,让穆元兴睁开双眼,脸色更沉。   谢容姝愕然睁大了双眼。   她还想再劝——   就听见楚渊附在她耳侧道:“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毒,用玉蝉一验便知,倘若当真中毒,我也得知道要用多久,才能解开你身上的毒,否则,你想终日饮我的血为生么?”   终日饮血为生……   直到此刻,谢容姝才明白楚渊为何会索要能验毒的玉蝉。   倘若她身上当真有娘胎里带的残毒,楚渊的血本就可以解毒,比那劳什子玉芽靠谱的多。   可这残毒无色无味,怎样才算解——若没有玉蝉的话,只能凭感觉。   以楚渊的性子,先前为了预防不时之需时,他都做了整整一瓶子的解毒血丸。   倘若她身上真的有娘胎里带的残毒,说不得他真会让她终日饮他的血……   谢容姝想到此,抿了抿唇,咽下到嘴边的话。   楚渊让暗卫解开了穆元兴的穴位。   穆元兴松散松散筋骨,目光在楚渊和谢容姝脸上转了一圈,这才走到崖台一隅,从袖中拿出一枚巴掌大小,特制的铜笛,对着崖下吹了起来。   谢容姝好奇地走到崖台边,朝下张望——   只见在月光之下,有一个黑影,正徐徐从崖低升了上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在月光之下,谢容姝终于看清黑影是什么。   那是一只苍鹰,脚上抓着绳索的一端,缓缓在穆元兴面前停了下来。   穆元兴收回铜笛,从苍鹰爪子里接过绳索,将绳索的一端,系在了崖台角落被人钉在山石里的钩子上。   “顺着这条绳索向下,便是云嘎雪山的背面,亦有通往连城的小径,我在下面等你们。”   说完这话,他抓着绳索,在崖壁上的凸起岩石间,灵活地借力使力,往崖下滑去。   楚渊将谢容姝揽进怀里,低声嘱咐道:“抱紧我,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谢容姝最是怕高,闻言忙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不敢往下看,却又不想闭上眼睛,便只有在楚渊怀里抬头,注视着他的面容。   谢容姝原以为,穆元兴用绳索下山的动作已经足够熟练灵活。   可当她在楚渊怀中,眼见着楚渊在抓住绳索的瞬间闭上双眼,却精准踩在穆元兴每一个借力的凸起岩石上时——   谢容姝的心底,瞬间升起一团前所未有的疑云…… 第86章第86章   绳索的长度,并不足以降到崖底,他们在半崖的位置停下,进入了另一个半伸出来的崖台。   待到崖上的暗卫全部下来,穆元兴再次吹起了那只铜笛,上方传来狼嚎声,绳索随之落了下来。   是方才那只雪狼。   苍鹰衔绳,雪狼放绳,凭空在雪山背面建立一条逃生的通道,这样的设计,实在令谢容姝叹为观止。   第二个崖台连着另一条密道,这条密道盘旋向下,倒不似先前崖上那条密道一样,有许多分岔口。   一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里穿行,足足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抵达山脚。   此刻,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山脚下连着泥泞的草地,一个青衣人牵着两匹快马等在不远处,除此之外,目力所及全是大片的泥沼和草地,几乎看不到路,更看不见任何活物。   穆元兴走到青衣人跟前,翻身上马,将另一匹马指给楚渊和谢容姝,让青衣人带着那几个暗卫徒步回城。   安排完这些,穆元兴对着楚渊语重心长地道:“小子,此处名曰’白骨泽‘,草地下面处处可见泥沼,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沼之中,你务必要跟紧我,否则……”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楚渊扬起马鞭,直接朝着一个方向飞驰,竟是半点都没将他的话听进耳中。   “臭小子!你找死啊!”穆元兴赶忙打马紧追其后,怒吼出声:“你找死便找死,莫要拖累阿莲的女儿!”   谢容姝与楚渊共乘一骑,听见穆元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她刚打算嘱咐楚渊小心——   就见他熟稔地一扯缰绳,马儿立刻偏头绕开了一处不怎么显眼的泥沼。   谢容姝到嘴边的话,堪堪打住,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明明是没有路,且又暗藏凶险的泥沼草地,楚渊却如有神助般,将马儿骑得飞快,熟稔地在泥沼之间穿行,将穆元兴远远甩在了后头。   快马加鞭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三人终于抵达连城。   连城位于西棘山脚,背靠西棘山,东临白骨泽,再往西去便是西匈的领地。   当年穆元兴离开西疆时,带走了西疆大部分的巫医和工匠,这些正是游牧一族最缺的,穆元兴不仅与西匈有交易,与狄奴和大周亦有商队往来,如此经过十多年的经营,位于三不管地带的连城,已经成为关外药草和黑市贸易的集散地。   他们抵达连城之时,正是城门大开,商队争相进城的时候,各色胡商摩肩接踵,看上去竟比京城都热闹。   打从穆元兴发现楚渊对于白骨泽异常熟悉以后,便始终沉默不语,看向楚渊的目光,探究之余更多了许多戒备。   直到进了城主府,看见出门迎接的女子,穆元兴的神色才算柔和下来。   “阿爹,你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深红色胡服,鹅蛋脸上有一双英气十足的丹凤眼,头发高梳于发顶,用银冠固定,腰间系着一柄长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利落飒爽。   “顺利,顺利。”   穆元兴笑指着谢容姝:“喏,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阿莲的女儿,姓谢名容姝。”   那女子朝谢容姝行了个揖礼。   穆元兴见状,指着那女子,对谢容姝道:“这是穆惜月,大巫一族留下来的唯一血脉,打小养在我膝下,如今替我打理连城。”   谢容姝被楚渊扶下马背,朝穆惜月见礼。 第87章第87章   谢容姝心下微诧。   方才在府门口,穆惜月并未表现出丝毫与楚渊相识的迹象。   可是此刻,她却对楚渊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他们早就相识了?   想到这种可能,先前楚渊无比熟悉云嘎密道,来连城时在白骨泽的快马驰骋,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无论是错综复杂的密道,还是那凶险万分的泥沼,都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熟悉至此。   楚渊与穆惜月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就像是在回应谢容姝心中的疑问——   “你认错人了。”   屋里传来楚渊语气淡漠的回答:“我与你萍水相逢,先前从未见过,何来多年未见一说?”   这话让谢容姝心里更是诧异。   然而,她来不及深思,面前的竹帘被人从里面轻轻一掀,穆惜月似笑非笑看着她:“谢姑娘既然来了,怎不进屋里,在外头站着做什么?”   言下之意,倒像是在说谢容姝故意躲在外头听壁角。   若是别的女子,听见这话,定会觉得难堪。   可谢容姝心下坦荡,自然不会在意。   她淡淡一笑:“听见姑娘在与殿下说话,应是不愿让人打扰,所以便等了等。”   在她说话间,楚渊已经站起身,走到她身侧。   “饿不饿?”他牵起她的手,温声问道。   这一举一动看上去好似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穆惜月的目光,在两人相牵的手上停了几息,唇角的笑容不自觉便敛了敛。   “午膳已经准备好,我即刻便教人送来。”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除玉蝉以外,能验毒的东西,尚需要时间准备,两位可先在府中歇息几日,等东西准备好,我自会拿来为姑娘验毒。”   穆惜月交代完这话,便告辞离开。   待到房间只剩下楚渊和谢容姝两个人——   谢容姝从楚渊手里抽出手,踌躇几息,问出心中的疑问:“殿下……应该先前就认识穆姑娘吧?”   “没错。”   楚渊倒也没打算瞒她,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五年前我带着凤山军在关外操练,碰上西匈人将她掳走,便命暗卫暗中救下了她,倒没想到时隔五年,她还能认出我。”   就只是这样么?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她?”谢容姝疑惑地问。   楚渊凤眸微闪,语气异常淡漠地道:“当年之事,于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再提。我平生不愿欠人恩情,亦不喜别人记挂着我,所以没必要再重提旧事。”   谢容姝总觉得在提及穆惜月时,楚渊的神色怪怪的。   她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这毕竟是第一次,楚渊在她面前因为一个女子而神情有异。   谢容姝好奇之余,心底更夹杂着许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不由追问道:“一路上我看殿下对云嘎密道和白骨泽的路十分熟悉,这些都是穆家的机密,莫非……也与殿下当年救了穆姑娘有关?倘若穆姑娘连这些都告诉给殿下,而殿下却又有意装作与她是初识……这岂不是让人很是困惑……”   说到最后,谢容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渊总算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凤眸一挑,唇角微勾。   “云嘎密道和白骨泽的路,我早就知道,算是与穆惜月有些关系……我与穆惜月也确实有些渊源,只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倒也说不明白……”   说着,楚渊闭上眼,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若想知道,不妨自己来看。”   谢容姝杏眸微睁。   这已经是第四次,楚渊主动让她窥探他的记忆。   先前几次,谢容姝毫不犹豫便拒绝了。   可这一次——   “你为何……总想让我窥探你的记忆?”她迟疑地问。   “若你喜欢一个人,就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吗?”楚渊睁开双眼,凤眸里难得带着几分澄澈,和孩子气的较真:“你就不想知道他的喜好,他的过往?”   谢容姝怔愣几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经历两世,她几乎已经忘记当初喜欢徐怀远时,自己是什么样子。   不过,她倒从未想过窥探徐怀远的记忆,所以,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被楚渊这样注视着,谢容姝倒不好不答。   她认真想了几息,忖度着道:“若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该尊重他的选择吗?他想告诉你的事,自然便会告诉,无需窥探。可若是他不想说……窥探了,那岂不是一种冒犯?”   楚渊凤眸微敛。   “那若是一个人想让你知道他的记忆,而你却屡次拒绝,是不是意味着……你对这个人,根本就不喜欢?”他哑着嗓问。   这是一道送命题。   若是之前,谢容姝可能会直接违心地说“是”。   可是,在西疆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违心又伤人的话,她实在很难再说出口。   “也许……”谢容姝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倒了杯水,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有可能只是不敢知道太多,怕自己……”陷进去,喜欢上。   最后六个字,是谢容姝下意识在脑中浮现出来的。   虽未曾说出口,却令她怔愣在那里。   这是连她都不曾察觉的心意。   最真实的心意。   “怕什么?”楚渊挑眉问道。   谢容姝忙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她仓促饮下杯子里的水,将自己方才心底升起的那股,想要去窥探楚渊记忆的冲动,匆忙压了下去。   “殿下与穆姑娘之间的事,若殿下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过。况且穆姑娘为殿下做的这些,都是瞒着穆元兴的,想必也不想让外人知道,殿下还是别说了。”她飞快说道。   下意识的,谢容姝还是选择逃避。   楚渊因着她的话,凤眸微沉。   “外人?”   他走到谢容姝面前,凤眸紧盯着她的双眼:“你觉得对于我来说,是个外人?我再问你,就算你揣测我与别的女子有你不知道的渊源,你也丝毫不想知道我与她的关系,根本就不在乎吗?还是说……你还想把我往别人那里推?”   说到最后,连楚渊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然带了几丝怒意。   被楚渊这般追问,谢容姝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回答,是“我想知道”、“我在乎”、“我不想推开”。   “我……”   可是,她张了张口,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一旦将这些宣之于口,便就等同于向楚渊承认,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   可是,“喜欢”二字,于重活一世的谢容姝而言,让她会从灵魂深处,生出恐惧。   她始终忘不掉,前世的自己死在喜欢之人手里。   更忘不掉,她喜欢的那个人,为姜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谢容姝欲言又止的沉默,和杏眸里星星点点泛起的泪光,让楚渊心头的怒火一点点冷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出手想要将谢容姝拥进怀里,却见她下意识侧了侧身。   楚渊的手在半空中滞了一瞬,僵硬收回。   “我出城去看看暗卫到了没有,你……好好吃饭。”   说完这话,楚渊转身,大步离开。   谢容姝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纹丝不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沮丧地攥紧,心底涌起难言的酸涩。   “给我点时间……”她喃喃道。   整整五日,楚渊每日早出晚归。   若非谢容姝每天早上醒来,床侧犹有余温,她甚至都不知道楚渊曾经回来过。   在这五日里,许是没见到楚渊的缘故,谢容姝的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越是回想,她便越清楚地意识到——   不知不觉中,她对楚渊的感觉,早已不止是喜欢,而是比喜欢更多……   明确了自己的内心,谢容姝努力克服心底对“喜欢”的恐惧。   就在她鼓足勇气,打算向楚渊坦言时——   五日未见的穆惜月,手里捧着一个白玉瓷盅,来到她的院子里。   这一次穆惜月并未穿胡服,而是穿着西疆服饰。她的脸上和露出的一截手臂,用朱砂和墨线,勾勒上一些缠枝藤萝的纹样,看上去倒真的像个大巫的后人。   “先前东西还未曾准备好,没法给姑娘验毒,若是姑娘今日得闲,便就今日验了可好?”穆惜月笑着道。   谢容姝本就对自己胎里带毒之事,存了□□分怀疑,闻言倒也不推辞,便将她迎进了上房。   穆惜月将白玉瓷盅极小心放在桌子上,让谢容姝与她面对面落座。   “想必姑娘先前已经知道玉殒草的来历,应该也知道玉殒草是同蛊虫一起伴生的药草,玉露、玉芽皆与玉殒相关,验毒的法子便也一样。”   谢容姝点了点头:“那验毒的法子是……”   “除了玉蝉以外,只有用玉殒草伴生的蛊虫,方能验出姑娘的血中究竟有没有毒。”   穆惜月说着,将白玉瓷盅的盖子打开。   瓷盅里面静静躺着一只通体雪白、长得像蚕一样的蛊虫。   “姑娘取几滴血,滴在它身上,如若血中没有毒,蛊虫不会变色,反之,蛊虫便会变色。”穆惜月说道。   谢容姝依言咬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在那蛊虫身上。   几乎是一瞬间,蛊虫在瓷盅里滚了一圈,鲜红的血珠瞬间隐没在它表面。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蛊虫雪白的身上,突然出现几个蓝色的斑点,看上去有几分狰狞恐怖。   穆惜月将瓷盅的盖子盖上,对着谢容姝道:“血中有玉露之毒,虫身即为蓝色;玉芽之毒,虫身为紫色;玉殒之毒,虫身是黑色。这蛊虫吸了姑娘的血以后,出现蓝色的斑点,便就意味着姑娘血中确然有玉露之毒。”   “这……怎么可能?!”   谢容姝心底尽是震惊。   “如果娘胎里带玉露之毒,当真活不过二十岁吗?”她再次确认道。   “那是自然。”穆惜月回答道:“西疆王族用玉露保胎的人,从来没有不解毒便活过二十岁的例子。”   谢容姝犹觉得不可置信。   倘若她身上果真有玉露之毒,那前世的她,为何能活到二十三岁?   难道……是因为她被徐怀远下了玉殒之毒的缘故吗?   谢容姝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倘若……中了玉露以后,不小心被人下了玉殒之毒,有没有可能活得过二十岁?”   “不可能。”   穆惜月想也未想便否认道:“中了玉露以后,再服玉殒,只会让玉殒的毒发作得更快,反倒是玉芽,其功效只是毒胎,于大人无害,在逼出玉露之毒的同时,可以延缓寿命。不过这过程并不好受,与中了玉殒之毒几乎没什么两样,姑娘若要解毒,须得在心里有所准备才是。”   谢容姝听见这话,脑袋有些发懵。   这么说起来,前世徐怀远在大婚之夜给她下的毒,是玉芽而非玉殒。   他是从何处得来的玉芽?   想到此,谢容姝不禁又想起在云嘎山时,穆元兴从锦盒里拿出的那枚凤首步摇。   那枚凤首步摇,又是怎么回事? 第88章第88章   楚渊得了暗卫的禀报,知道穆惜月来为谢容姝验毒,便从外面匆匆赶回。   刚走到廊下,正好听见上房里谢容姝同穆惜月的对话。   他凤眸微深,略一思索,便明白谢容姝种种询问的缘由。   房间里头,穆惜月听到屋外的脚步声,便认出是楚渊,再一看谢容姝脸上惶惶的神色,心知有异,便朝谢容姝告辞,捧着白玉瓷盅从上房走了出来。   见到楚渊,穆惜月淡笑着见了礼,轻声道:“谢姑娘身上确实有玉露之毒,殿下若不嫌我技艺粗浅,我愿为谢姑娘行解毒之术。”   “不必。”   楚渊面无表情地道:“内子身上的毒,本王自会想办法,不劳姑娘费心。”   说完这话,他朝穆惜月颔首,掀开帘子进了上房。   穆惜月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竟被拒绝得这么彻底。   她脸色一僵,挺直了背脊走出院子,捧着白玉瓷盅的双手,指尖有些发白。   一旁的侍女见状,不满地道:“这位殿下也太不知好歹了些,圣女大可不必再对他们这般礼遇。”   “不得无礼。”   穆惜月冷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虽不知他为何会装作不认得我……总之,你们万不能怠慢他,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侍女闻言,打了个寒颤,忙低头应了下来。   穆惜月将瓷盅交到侍女手中:“将这只蛊虫好生养着,万不能让它死了,我还有用。”   侍女微怔:“蛊虫身上被滴过人血,便就只认这一个人的血,若想将它养着,须得用大巫留下的秘药……”   “啰嗦。”穆惜月沉声道:“那些秘药留着也无用,让你去便去。”   侍女不敢再多言,捧着瓷盅离开。   待她走后,穆惜月对着另一个侍女道:“你去一趟驿站,找到前日来的信使,替我递个消息,便说那件事我允了。”   这一厢,楚渊走进上房,就看见谢容姝坐在椅子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到谢容姝对面坐下,凤眸注视着她的脸庞,哑着嗓问道:“在想什么?”   谢容姝回神,这才发现他回来了。   “没……没想什么。”她下意识回答道。   楚渊凤眸微黯。   “倘若……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可以告诉我,我或许能为你解惑。”他意有所指地道。   谢容姝抬眸看着他,粉唇轻启——   可前世今生之事,她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便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即便想不明白……也都已经过去了,不值一提。”   纵然知道徐怀远当年给她下的毒是“玉芽”,也不能改变他欺她、瞒她、害死姜家人的事实。   徐怀远这个名字,于今生的谢容姝而言,除了仇人以外,已再无任何意义。   “不值一提”这四个字,总算让楚渊心头笼罩多日的阴云散去。   他朝谢容姝伸出手:“马上便是连城的思莲节,从今晚开始,连城的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谢容姝见楚渊对自己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心情也不觉间好了许多。   她杏眸带着笑意,毫不犹豫把手放进楚渊的掌心,点了点头。   打从谢容姝进了城主府以后,便没再出去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   虽然此刻天色已暗,连城的大街小巷,却比先前他们进城时还要热闹许多。   正对城主府的那条街,是整个连城最繁华的街道。   此刻,所有的铺面都开着,门前挂上了颜色各异的莲花灯,沿街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接踵,即便是各种肤色的胡人,手里都提着莲灯。   谢容姝被楚渊牵着,从一个个摊位前走过,目不暇接,有一种在逛京城上元节的错觉。   “思莲节到底是什么节,我在京城从未听说过,怎会这样热闹?”她好奇问道。   楚渊边走边向她介绍:“连城原不叫连城,而叫番城,十多年前穆元兴来了以后,才改名叫连城。‘连’字通‘莲’,穆元兴喜欢莲花,便在每年六月初八之时,于连城举办思莲节。每年临近初八这几日,城中夜不闭户,大街小巷皆挂莲灯,还有巫者沿街起舞,为亡者超度,为生者祈福……久而久之,这思莲节便成了连城的一大特色,亦是关外最隆重的节日之一。”   “六月初八?”   谢容姝心下微诧,随即,她便明白穆元兴举办的“思莲节”究竟意味着什么。   “六月初八是我母亲的诞辰。”谢容姝神色复杂地道:“母亲名唤’姜莲‘,想来这‘思莲节’应该是为我母亲所设。”   楚渊倒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点,神色微怔。   他不由紧了紧牵着谢容姝的手:“人都不在了,将这诞辰办得再热闹,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这话让谢容姝没来由想起——   若按照前世的轨迹,楚渊便只剩下三年的寿命。   先前她想到这桩事,心中便已会觉得难受。   彼时,她还以为,那股难受是对宁王早殇的惋惜之情。   可现如今,谢容姝既已明确自己的心意,再想到这事,心底便更不受控制地闷疼起来。   “殿下说的没错。”   她下意识反握住楚渊的手:“人若不在了,便是再思念也无用,倒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   “是啊。”   楚渊并未回头,即便听见这话,也没意识到谢容姝的转变。   他边走,边故作唏嘘道:“所以我才煞费苦心将你绑在身边,你若能有半分体谅我的苦心,便不会将我往别的女子跟前推才是。”   他清冷的嗓音,用调侃的语气不经意说出这话,若是以前,谢容姝下意识便会选择躲。   可是这次——   谢容姝杏眸微湿,轻声应道:“好”。   楚渊是习武之人,纵然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耳力也是极好。   他听到这声“好”字,总算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转头——   只是,楚渊还不曾好生看清楚谢容姝的神色,就听见“咻”的一下,耳畔传来箭矢破空而来的声响!   “小心!”   楚渊眼明手快将谢容姝拉进怀里,脚步微动,一个旋身,那枚暗箭擦着他的衣袖飞过。   与此同时,周围几个胡人,突然暴起,抽出兵器便朝他们两个砍杀过来!   本来就拥挤的街道,顿时大乱。   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暗卫见状,欲飞身护主,却被隐在人群里的另一波刺客截在半路。   那些围杀谢容姝和楚渊的胡人刺客,显是早有预谋,每一招都是要人命的狠辣杀招,全都往谢容姝身上招呼。   企图抓住楚渊保护谢容时露出的空门,一击必杀。   不仅如此,在四周隐秘的角落,还不断有冷箭朝楚渊身上射过来!   楚渊虽然武艺高强,可顾忌着怀里的谢容姝,又要躲避不断破空而来的暗箭,纵然他用最快速度杀掉那些胡人刺客,却也避免不了被暗箭所伤。   谢容姝被楚渊按着头箍在怀中,虽看不见战况,却能听见暗箭没入骨肉的声音。   她的心狠狠抽痛着,在这种情势下,除了紧紧抱住楚渊的腰身,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声响,谢容姝再想不到还有别的不拖累楚渊的办法。   好在暗卫们速度足够快,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那些胡人悉数击杀殆尽。   可胡人刺客虽被解决,那些躲在暗地里放冷箭之人,却趁着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暗卫们护着楚渊和谢容姝撤离遇袭的街道,穿过几条暗巷,回到了城主府。   他们所住的西侧院,本就有扇角门供他们进出,倒还算没惊动府里的人。   暗卫们将楚渊扶进上房,在油灯的光亮下,谢容姝总算看清楚渊受了多重的伤。   一共五枚短柄袖箭,没入他的后背和肋下。   楚渊今日穿着玄色绣金长袍,虽不见血色,衣袍却已经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可见那些全都是伤口里流出的血。   谢容姝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想要替他处理伤口,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妨事,都是小伤。”   楚渊转身,不再让她看到自己的伤势,抓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轻拭去她的眼泪:“可是吓到你了?”   谢容姝使劲摇头,万分自责地道:“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保护我,你也不会受伤……”   “说什么傻话。”楚渊苍白着脸,没有血色的薄唇,淡淡勾了勾:“倘若跟我在一起,还能让你受伤,那我以后还有何颜面见人。”   谢容姝见他额角不断沁出冷汗,便知他是在强忍疼痛。   她忙抹去眼泪,站起身颤声道:“我替你处理伤口。”   “不用。”楚渊伸手将她拥进怀里:“这种事情,让暗卫来,你只需陪着我便好。”   有他这句话,早已准备好的暗卫,忙拿着东西上前。   “殿下,且忍耐一下。”   暗卫说着,将楚渊带血的衣服剪开,熟练地用锋利匕首把那些中了暗箭的伤口挖开,将那些短箭一枚枚从血肉里挖出来,扔进了一旁装水的铜盆里。   带着鲜血的短箭,一入水中,便将水染得黑红,隐隐有腥臭气,从水里飘散出来。   “不好。”暗卫低呼道:“这暗箭上头被涂了毒!” 第89章第89章   谢容姝心下大惊。   “别担心。”楚渊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   他转头看向暗卫:“你们且去外头守着,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我自会用内力将毒逼出来。”   暗卫不疑有他,忙应下来,快速将楚渊的伤口上药包扎好,这才退了下去。   他们离开后,楚渊站起身,在谢容姝的搀扶下,强撑着走到床榻旁,缓缓坐下,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谢容姝红了眼眶,慌乱地道:“你快躺下歇息,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了,我睡一觉就好。”楚渊抓着她的手,避开伤口,慢慢侧躺下。   只是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的额角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他慢声道:“我虽不知道那暗箭上是什么毒,可此番中毒颇深,纵然我的血能化毒,应该也要花些时间才能恢复,倘若我昏迷不醒,你切莫太过忧心,等毒化了,我便能恢复如初……”   “好,我听你的,我不担心,你别说太多话,快闭上眼歇息。”谢容姝强忍着泪意,颤声催促到。   楚渊不想让她担心,乖乖闭上眼睛,却还是不放心叮嘱道:“我最放心不下你的安危,此次遇袭,城主府里必有内应,你……要万事小心……穆元兴应该能够信任,至于其他人……”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到最后话还未说完,便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谢容姝见状,慌乱眨掉杏眸里的泪水。   楚渊身上的衣袍,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湿哒哒黏在身上,若就这样合衣而眠,又怎会舒服。   谢容姝深知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她知道楚渊的血能解毒。现在的情势,只有她亲力亲为照顾他,方能替他隐藏好这个秘密。这也是现在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这么想着,谢容姝走到一旁的铜盆前,拧了帕子,再次走回床前。   她用剪刀剪开黏贴在楚渊身上的衣服,露出他劲实的上身。   直到这刻,谢容姝才发现,楚渊的身上,竟然有十几处旧疤痕。   那些旧疤痕刀刀深可见骨,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容姝看着这些伤疤,只觉得心像被人紧攥着一样疼,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强忍着,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声。   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让眼前这个天潢贵胄,不到弱冠之年,便已是满身伤痕?   谢容姝小心翼翼为楚渊清理完身上的血污,为他盖好被子,总算将目光放在他安然昏睡的面容上。   这是第一次,谢容姝有了想要窥探心悦之人记忆的冲动。   她无比渴望知道他过往的一切。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离他更近一些……   谢容姝颤颤伸出手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触到楚渊的脸颊时——   “听闻殿下方才在街上遇袭,我和惜月特来探望,烦请通传一声。”   屋外传来穆元兴的声音,令谢容姝身子一僵,收回了手。   她蹙了蹙眉,沉吟几息,走到箱笼前,拿了件干净的衣裙出来,走到屏风后,边将身上带血的衣服换下,边侧耳聆听着外头的动静。   房门外,暗卫回答道:“殿下在屋里疗伤,任何人不得打扰,两位请回。”   “听闻殿下被有毒的箭矢射中,想必是中毒了。”   穆惜月急声训斥道:“还不让开,让我进去为殿下解毒,否则殿下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么?”   谢容姝听见这话,杏眸微冷。   这么短的时间,穆惜月怎会知道楚渊中了毒?   “小人是奉殿下之命行事,两位还是请回吧。”暗卫在门外冷冰冰拒绝道。   “放肆!”穆惜月冷喝出声:“殿下是连城贵客,倘若殿下在连城出事,我们连城难逃干系,万一大周举兵讨伐,连城又该如何自处?殿下的安危已不仅仅是殿下一个人的事,还关乎我们连城万余人的性命,还不快闪开!”   暗卫牢牢守在门前,半分也不让。   谢容姝听到这,深知外头再这样僵持下去,必会逼急了他们。   在楚渊身上的毒未清干净之前,她绝不允许有人闯进这房间里来。   这么想着,谢容姝直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见她从房里出来,穆元兴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关切地问:“丫头,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谢容姝摇了摇头。   “有劳城主费心,殿下一直护着我,不曾让我受伤。”她客气地道。   “那就好,那就好。”穆元兴庆幸地道:“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死,也无颜再见阿莲了。”   “殿下呢?殿下伤势如何?”穆惜月在一旁焦急地道:“我带了解毒药来,趁着毒还未曾进入肺腑,得赶快为殿下解毒才是,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中毒?”   谢容姝故作诧异地道:“殿下在护着我的时候,被胡人砍中,受的是刀伤,并未中毒啊。”   “没中毒?”穆惜月显然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回答,不由得怔了怔,欲言又止道:“可他们明明……”   “明明什么?他们是谁?”   谢容姝杏眸骤冷:“此番遇刺实在蹊跷的很,不知姑娘从何处听说殿下是中了毒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惜月恼怒地质问道:“难道你在怀疑,我们连城与此事有关?哼,你也不想想,殿下若在连城出事,于连城而言百害无一利,我们吃饱撑的,才会与刺客勾结,引火上身!”   这话简直说进了穆元兴的心里。   他忙出声劝道:“丫头,我知道那小子受伤你心里难受,可他既是你的夫君,便是我连城的贵客,我就是再不喜欢他,也不会做出这等事。你放心,这件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穆元兴的承诺,并未让谢容姝放松警惕。   她的杏眸,始终紧盯着穆惜月的眼睛:“穆姑娘还没告诉我,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殿下中了毒的?”   穆惜月气笑了,索性转头对身边的侍女道:“去把东西拿来,让谢姑娘瞧瞧。”   侍女应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端了个垫着白布的托盘走到谢容姝面前。   “喏,谢姑娘可看清楚了。”穆惜月冷冷地道:“这是刺客遗落在街上的凶器,被城主府的护卫拾得呈上来的,有现场目击的百姓说,殿下应是中了暗箭之毒。”   谢容姝凝目看去——   托盘之上,放着一枚特制袖箭。   箭头那端被打磨出了三个倒钩,倒钩之上泛着黑色。   一旦袖箭入了血肉之中,那些倒钩便会牢牢抓进血肉里,除非将伤口挖开,否则根本就取不出来。   方才暗卫从楚渊身上取下袖箭,直接丢入水中,谢容姝并未看清袖箭的样子。   此刻,当她真真切切看清托盘上的袖箭,瞳孔猛地一缩。   这袖箭的样式,她再熟悉不过。   是前世徐怀远专门让徐梁,为徐家军斥候所制。   “是徐家军。”谢容姝抬眸看向穆元兴:“此物乃大周威远侯麾下的徐家军所有,倘若城主当真要查,便请好生查查近几日连城可有大周来的人。”   穆元兴转头看向穆惜月:“惜月,你且派人照着这个方向查,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穆惜月似笑非笑地道:“后日便是思莲节,正是连城最热闹的时候,大周商队自然不会错过,若是要算这几日进城的大周商队,怕是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搜人事小,可若凶手并非周人,岂不是要把大周这些商队给得罪了?”   说到此,她看向谢容姝:“谢姑娘足不出户的,又是从何处得知这袖箭出自徐家军呢?”   谢容姝冷冷与她对视一眼,淡淡地道:“姑娘既然代管连城事务,应当知道近期狄奴在大周西北边境频频挑衅,忠毅侯已将边关给锁了,禁止任何人出入,姑娘说的那些成百上千的周人商队,又是从何处而来?”   穆惜月脸色微变。   大周封锁边关之事,她确实没听说过。   “想来应是在边关封锁之前,出关的商队,雁回关外又不止连城一处城池,商队出关以后,转个半年一年的,也实属寻常。”穆惜月含糊地道。   谢容姝不再与她争辩,反倒看向穆元兴,说道:“徐家军常年驻守西疆,与西疆王关系匪浅。倘若徐家军的人参与此次刺杀行动,今夜之事,便就不止是冲着宁王殿下来的。城主若不彻查城中细作,说不定连城真的会有祸事。”   这番话,绝非谢容姝危言耸听。   前世徐怀远给她下毒的玉芽,和那支凤首金步摇,截止目前为止,皆为穆元兴所有。   这便意味着,前世徐怀远定与穆元兴有所交集。   方才楚渊在昏迷之前,既已交代她这城主府中恐有刺客内应,而现在她又知道,躲在暗处伤人的冷箭,竟出自徐家军之手……   谢容姝绝不敢掉以轻心。   穆元兴听她提到西疆王穆元纳,脸色顿时凝重不少。   他对谢容姝允诺道:“你放心,我亲自去查此事,定将它查个水落石出。”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再让穆惜月负责此事。   穆惜月脸色一沉。   谢容姝见状,心下微松。   她沉吟几息,又道:“我还有件事,需要城主准允……” 第90章第90章   “你说。”穆元兴正色道:“在我面前,你无需见外,我把你和惜月都当做亲生女儿,你就把连城当作你的家便好。”   这话让一旁的穆惜月脸色更沉。   谢容姝杏眸微垂。   她与穆元兴左不过才相识几日,虽然有姜莲这层关系,本质上也就只当他是萍水相逢的长辈而已。   无论如何谢容姝都不会将自己视作穆元兴的女儿,更不会把连城当成自己的家。   她对着穆元兴道:“打从我来连城以后,从未出过门,今日刚一出门,便碰上了刺客,这件事委实太巧了些,所以,我想验一验那些刺客的尸身,找找蛛丝马迹。”   穆元兴实在没想到,谢容姝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在他看来,谢容姝虽然时常女扮男装,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大家闺秀而已。   她要验尸,这让穆元兴着实始料未及。   不止穆元兴,就连一旁的穆惜月眼中都露出诧异之色。   只是随即,这份诧异之色,便被轻蔑所取代。   “这大半夜的,你去查看尸身……就不害怕?”穆元兴问道。   谢容姝淡然一笑:“城主有所不知,我自幼在道观长大,随师父一起专为亡者收殓超度,自然不惧这些。”   穆元兴闻言,想起她确实失踪了十几年,便点了点头。   “惜月,那些刺客的尸身如今收在何处?你带阿姝前去查……”   穆元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容姝截去话头:“我还需照顾殿下,不如让侍卫们随穆姑娘前往,若是有可疑之人,再叫他们将其尸首带来此处,给我验看,你看可好?”   “行。”穆元兴应下来,即刻便让穆惜月去安排。   穆惜月虽不情愿,因着穆元兴的面子,却也只得应了下来。   谢容姝点了四个暗卫,将他们叫到一旁低语几声,便让他们随穆惜月离开了小院。   待到穆惜月离开,穆元兴走到谢容姝面前,对着她道:“惜月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自幼随我处理连城事务,平日里性子直,可也没什么坏心思,倘若她在言语间,有冒犯你的地方,你多担待。”   谢容姝客气应下。   她对于穆惜月不甚了解,自然不会轻易下论断。她好生将穆元兴送出院子,便重新回到了上房。   床榻上,楚渊仍维持着谢容姝离开时的姿势,安静无声地昏睡着。   只是相比先前,他脸上稍稍有了几分血色,这让谢容姝心下稍定。   因着方才,谢容姝窥探楚渊记忆的行为被意外打断,此刻她冷静下来,想也未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如今,谢容姝只想抓着楚渊的手,陪在他身边。   至于那些她还不曾知道的记忆——   谢容姝相信,等到楚渊醒来,必会愿意同她分享。   而她,也做好了准备,将自己前世经历的种种,向楚渊坦诚……   几个时辰过去。   被谢容姝派去查看刺客尸身的暗卫,足足忙活了一整晚,才在天亮时分,抬着一具胡人的尸身回到了院中。   “王妃,我们把昨夜那些刺客的尸身,里里外外全都排查一遍,这一具应该就是您要找的人。”   谢容姝点了点头。   她打眼朝那具尸身看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有余,一头红发,颧骨很深,心口处有一道贯穿的致命剑伤。   谢容姝立时便认出,此人是在楚渊强弩之末时,一剑刺死的胡人之一。   方才,谢容姝交代那四个前去代她验尸的暗卫,务必在那些刺客的尸身中,找到刺客的头领。   而这一个,既然活到了所有刺客的最后,想必便是她要找的人。   谢容姝将所有暗卫叫到一起,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精通西匈和狄奴语?”   几个暗卫怔愣一瞬,随即便有两个暗卫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这两个人留下,剩下的人守好院子四处,防止任何人窥探。”谢容姝命令道。   暗卫依言散去,谢容姝这才走到胡人的尸身前,蹲下身。   “倘若一会儿我说出任何西匈或狄奴语,你们第一时间为我译成大周语。”她对着两个暗卫交代道。   两个暗卫点了点头。   谢容姝见状,伸出手指,朝胡人尸身的脸颊碰触上去。   几乎是一瞬间,胡人临死前的记忆,大量涌入谢容姝的脑海。   因他死前同楚渊有过殊死打斗,所以谢容姝窥探他记忆时,便将他打斗的过程重新经历了一遍。   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   好在,在那些纷乱的记忆里,谢容姝还是捕捉到一些有用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间垂着锦绣帐幔的女子闺房。   一个身着艳丽舞衣的大周女子,在房中赤脚跳着妖娆的胡旋舞。   她边跳,边将一张画像和一袋金珠铺开在胡人面前的托盘上。   一曲舞毕,她魅惑地朝胡人笑着,用一种不甚熟练的西匈语说道:“主人说,只要你们杀了这画像上的男子,主人便替你们将这连城取了,送给你们可汗,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哦?竟有这等好事?”胡人将信将疑地问:“这画像上的男子是谁?”   那女子凑到他耳畔,红唇轻吐出四个字:“大周,宁王。”   谢容姝将两人的对话,用他们的发音说出来,精通西匈语的暗卫当即便将其译成了大周语。   而与此同时,谢容姝又从胡人的记忆里,看见他从女子处得到消息后,便回到住所写了封信命人送出城去。   紧接着,一封用西匈文字写的回执,便出现在谢容姝的眼前……   谢容姝从胡人尸身上收回手,净手以后,用纸笔将那封回执,原封不动默写出来,递给了暗卫。   暗卫看到回执的内容,神色微变。   “这上面的文字,并非全是西匈文字,而是西匈的军中密语。”暗卫凝重地道:“信里的内容是‘尽快杀掉宁王,六月初八,智取连城’。”   谢容姝闻言,心下大惊。   手中的笔“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那个大周舞姬是谁?她的主人又是谁?   明明那舞姬已经允诺胡人,杀掉宁王以后,他们会将连城‘取’了,拱手相让。   为何这封西匈军中回执的密信,却还要定下智取连城的时间?   前世,谢容姝对于这两年关外的战事并不熟悉。   她只隐约记得,是狄奴先打了雁阳关。后来在他们与西北军战事胶着之际,西匈趁机南下,直取西疆,妄图将西疆收入囊中。   至于,连城是个什么情况,谢容姝并不清楚。   难不成……前世西匈在取西疆之前,便已经收了连城吗?   可是,连城不过是个三不管地带的小城。   它的存在,可以为关外的各个部族提供贸易上的便利。   而西匈作为关外最大的部族之一,自然获利最大。   这也是为何十多年过去,连城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还能崛起的缘故。   倘若连城被西匈把控,那些商队、部族会相信穆元兴,却不代表会相信西匈。   西匈何至于断了自己的财路?   谢容姝将这些问题,极快梳理一遍,却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了。   因为距离六月初八,便只剩下两天!   谢容姝对连城的兵力和防御力,丝毫都不了解。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西匈即将攻城的消息及时递到穆元兴手里。   然后,便是要好生思索,要如何同昏迷不醒的楚渊一道全身而退。   谢容姝将那张写着西匈密令的纸,交给身边的暗卫道:“你去将这封信交给穆元兴,就说是你们无意间截获的,让他早做准备。”   暗卫应下,转身退出了小院。   谢容姝想了想,重新回到上房,在案前将那胡人记忆里,周人舞姬的样貌细细描画下来,而后便走到房外。   她将画像交给当值的暗卫。   “你带两个人,去连城的勾栏瓦肆之地,找到画像上这名女子,务必要偷偷找,一旦有这个人的下落,便回来报给我,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暗卫接过画像,不敢耽搁,领命而去。   等到将眼下要紧的事,全都安排完毕,谢容姝这才命人将胡人的尸首还回去,独自走回了上房。   经过一夜的昏睡,楚渊的气色看上去又好了些许。   这让谢容姝心下宽慰了不少。   想到即将到来的祸事,谢容姝拉着楚渊的手,忧心忡忡地道:“连城所处位置特殊,若我们贸然离城,遇上西匈大军,便是自投罗网。可若不离城……万一西匈攻打进来,势必更会危及你的安危,我该怎么办才好?”   一个时辰后——   派出去给穆元兴送信的暗卫还没回来,前往勾栏瓦肆找人的暗卫,却提前回来了。   “王妃,查出来了,那女子名叫潇潇,大周江南人,是连城锦绣阁的头牌,专做胡商的生意。只不过……昨天夜里,这女子在锦绣阁被人杀了,凶手到现在还没查出来。”暗卫禀报道。   “死了?!”谢容姝不可置信地蹙紧了眉,忙追问到:“可查出来她的尸身如今在何处?”   暗卫回答道:“就在城中衙门的停尸房里,昨夜我们抬走胡人尸身时,穆姑娘下令封了停尸房,现如今王妃若想进去,须得持城主的信物才行……” 第91章第91章   又是穆惜月。   谢容姝不知道这种时候,穆惜月封存停尸房的用意何在,可她实在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考虑这些事上。   她将暗卫召集到身边,低声道:“如今事态严峻,殿下还在昏睡中,为了殿下的安危,有一件事要交给你们办……”   说着,她声音渐低,不为外人所闻……   因着谢容姝让暗卫送给穆元兴的消息,必须要当面交到他手里,不能假他人之手。   所以,穆元兴打开那张写着西匈军中密语的纸笺时,已经临近晌午。   他急匆匆赶到谢容姝所在的西侧院,一见到她便问道:“这消息是从何而来,可是当真?”   “消息来源恕我不便告知,但消息千真万确,城主当需早做打算。”   谢容姝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此次觊觎连城的人,不止西匈。还有一波人,我还在查。只是一个重要的人证昨夜死了,尸身被关在衙门的停尸房里,需要有城主的信物才能查验。”   穆元兴闻言,知道事关重大,忙从袖袋里拿出一枚令牌:“这是城主令,整个连城便只有两枚,一枚在惜月那里,这枚你且收着,要做什么便直接出示城主令即可,没人敢为难于你。”   谢容姝没想到穆元兴竟会直接将城主令给她。   她杏眸微闪,并未推辞,垂眸谢过,接了过来。   有了城主令,谢容姝等到穆元兴离开,便让暗卫再次去了府衙,将那名舞姬的尸身从停尸房抬回了小院。   舞姬脖颈间有一道极深的勒痕,死状可怖,显然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谢容姝定了定神,伸手触碰舞姬的脸颊,舞姬临死前的记忆,瞬间便涌入她的脑海。   “说,你与京城联络的密语和方式是什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舞姬的记忆里凉凉响起,让谢容姝猛地一惊。   这是……   谢容姝惊疑不定的,以舞姬的视线凝目看去,只见灯火昏暗的房间里,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坐在她对面的背光处。   即便看不清那人的容貌,谢容姝也一眼便认出来,那人是谁。   徐怀远。   谢容姝万没想到,徐怀远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连城。   “奴不知官人在说什么。”舞姬装傻道。   她话音刚落,缚在颈间的绳子便被身后之人狠狠收紧。   濒死的窒息感,让舞姬吓得花容失色。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与京城联络的密语和方式,或许还能活命。”徐怀远声音阴冷地道。   颈间的绳子稍稍放松,让舞姬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密语是……是凤凰于飞。”她慌忙回答:“胡人的驿馆有专门飞往京城的信鸽,只能用番语将内容写在字条上联络。”   徐怀远沉默几息,又问道:“今夜刺杀之事,可是你们安排的?”   “是是是。”这次,舞姬为了保命,没有任何犹豫:“主人从西疆调派的人手,本是为了杀城主,后来得知宁王在,临时改了计策,先杀宁王,再杀城主。”   徐怀远见问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拉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舞姬松了口气。   她满心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   没想到,颈间的绳索再次猛地收紧。   舞姬睁大双眼,拼尽全力挣扎,可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她的生命一点点消耗殆尽……   在舞姬临死前极短暂的时间里,她的脑海极快闪过许多凌乱的画面。   让谢容姝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幕——   是一个手腕带着嫣红胎记的女子,抚着舞姬的发顶,轻柔地道:“你去连城,帮我盯着穆元兴,倘若有天发现他来大周,便告诉我……”   谢容姝收回手,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万没想到,竟是徐怀远杀了舞姬。   而那舞姬的主人,却是穆昭凤!   直到这刻,谢容姝总算厘清昨夜那场刺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穆昭凤从西疆调派人手,本来要杀穆元兴,却不知何故得知楚渊在连城,便改了主意,联络上西匈的暗桩,伙同西匈一起刺杀楚渊。   昨夜那些胡人,是西匈派来的刺客。   而那些放暗箭的,想必便是穆昭凤从西疆派来的人。   若仅仅只是这些,不会令谢容姝这般惊讶。 第92章第92章   “什么法子?”穆元兴问道。   谢容姝低声回答:“死遁。”   “死遁?”穆元兴疑惑地问:“怎么个死遁法?”   “事已至此,比起无谓的挣扎,不如将计就计,他们既想要连城,便干脆将连城舍给他们。既然穆昭凤想让你死,便就遂了她的心意。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谢容姝意味深长地道。   “不可!”穆元兴想也不想便拒绝:“不战而逃,让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人?”   “面子重要,还是手刃仇人重要?”   谢容姝冷冷地问:“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能称霸于诸侯。城主如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仅凭一腔孤勇,平白丢了性命,到最后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何意义?”   穆元兴知她说的是实情,面色有几分松动。   谢容姝见状,又道:“更何况,连城位置偏僻,本与西匈无争,十多年来都相安无事,西匈为何偏偏会选择现在强收连城?想必他们是为了攻打西疆做准备。连城是孤城,既无粮食又无矿产,唯一惹人觊觎的便只有医术和贸易这两样。穆姑娘是连城巫者的圣女,又一直代管着连城事务,只要穆姑娘假意投诚,西匈定不会为难她,如此连城百姓亦可逃过一劫。西匈与大周之间,必有一战,届时若有机会,里应外合再收回连城,也未尝不可。可若你一直在城主之位上……”   “莫再说了。”穆元兴咬牙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听你的便是。”   谢容姝眸色微松。   “既然如此,穆昭凤和徐家军想暗地耍阴招,我们不如将动静弄大点,到时候看他们如何收场。”   她说着,凑近两人,如此这般低语一番。   穆元兴与穆惜月对视一眼,犹豫几息,点了点头。   “好,就照你说的办,这我这就去安排。”说完这话,穆元兴转头便朝院外走去。   穆惜月见有了脱困的办法,终于有心力关心楚渊的状况。   她却并未随穆元兴离开,而是看向了上房的方向。   “一日都未见殿下出来,殿下的身子究竟怎么样了?”穆惜月诚恳地道:“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倘若殿下中了毒,你也不必遮掩,我定会全力救治殿下。”   “不劳姑娘费心。”   谢容姝垂眸回答:“殿下并未中毒,只是些皮外伤,如今伤势已经好多了,只是精力还有些不济,不便见外客。明日姑娘只需照我方才说的办便可,我自会安排殿下脱身。”   穆惜月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并不太好。   “希望你当真能凭一己之力护住殿下周全,倘若殿下有什么闪失,我不会放过你。”   谢容姝挑了挑眉。   她深知此时并非是争口舌之快的时候,便不再多说什么,客气朝穆惜月做了个“请”的手势。   穆惜月见状,只得脸色阴沉地离开。   待她走后,谢容姝将一封信和那枚城主令交到暗卫手里:“今夜之后,殿下就交给你们了,若他醒来,便将这封信给他,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刺客!有刺客!”   “走水了!走水了!”   当天夜里,城主府突然燃起大火,火势汹汹。   因着火势太过凶猛,城主府几乎被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各街各巷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城兵连夜敲开所有客栈和驿馆的门,神色凝重地盘查所有的外来人,几乎一夜之间,把整座连城都翻了个遍。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几个黑衣人趁乱牵着几匹快马,用城主令命人打开城门,往四个方向飞驰而去。   城中的动静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算安静下来。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却随之而来——   “咚……咚……咚……”   城楼的钟声突然敲响,经久不绝。   城主府的断壁残垣上,挂上了白幡,哀恸的哭声,响彻整个连城上空。   “连城城主,被徐家军的细作刺杀身亡,城主之位由连城圣女穆惜月继承。”   半个时辰内,这个消息便传遍了连城的大街小巷。   为了报丧,新任城主穆惜月下令打开城门。   向关外各部族报丧的信使,鱼贯出城而去。   因着昨夜城中闹出的动静,商队人心惶惶,早已连夜整装,守在城门口。   城门一开,商队便蜂拥出城而逃。   连城城主遇刺身亡的消息,亦随着这些出走的商队,在关外传开。   大多数商队,为了稳妥起见,都朝西匈都城的方向走。也有几支胡人商队,向着西北雁阳关的方向缓缓前行。   不过半日的功夫,偌大的连城如同鬼域般冷清。   西疆人死后,都会有巫者送往云嘎山安葬。   作为西疆王室的血脉,穆元兴的葬礼也不例外。   当日午后,穆惜月便穿上大巫的礼服,同众多巫者一起,护送着穆元兴的棺柩出了城。   从连城到云嘎山脚,即便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赶到。   他们刚行至云嘎山的山脚,西匈乌落部族的将军,便率一队骑兵,从后面追上来,截下了他们的去路。   穆惜月常年处理连城事务,连城之所以能够安然存在至今,少不了在关外各个部族之间周旋,再加上他们的医术,是游牧民族最缺的,对于穆惜月这位西疆大巫唯一的后裔,各个部族都保持了最基本的尊重。   因此,穆惜月对这位将军并不陌生。   她用部族的手势向来人行了大礼,客气地问:“乌落狄将军可曾收到我的信?”   混在巫者队伍里的谢容姝,听见这个名字,眉心微动。   乌落狄是西匈一员猛将,也是前世西匈率军攻打西疆的主帅。   前世徐怀远便是设计取了乌落狄的人头,才重挫西匈的士气,取得了关外大捷,将西匈赶出了西棘山脉。   谢容姝不由抬眸,朝乌落狄看去——   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颧骨很高,眼窝很深,眼珠是深蓝色,有一道疤痕从左边的眉骨横穿到右边的脸颊,整个人透着一股凶狠的蛮横之气。   “棺材里的人是谁?”乌落狄用马鞭指着队伍里唯一的那口棺材问道。   穆惜月佯装不解地回答:“自然是我父亲,连城城主穆元兴。”   乌落狄咧嘴笑了一下,凶狠的面容,尽是质疑。   “圣女既然以城主之名写信来,希望投靠我西匈,我们可汗自然欢迎之至。不过……穆元兴是个危险人物,我要开棺验一验,才能确定你的诚意。”   穆惜月犹豫几息,朝护在棺材周围的巫者们使个眼色,巫者们便围着棺椁跳起巫舞,口中念念有词。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以后,他们齐力打开了棺椁。   乌落狄亲自跳到马车上,朝棺椁里头打量。   他见过穆元兴,自然一眼便认出来,棺材里躺着的人,确实是穆元兴不假。   然而,确认完了尸身的长相,并不足以让乌落狄相信穆元兴已死。   他朝穆惜月看了一眼,拔出腰间的弯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对准棺材里穆元兴尸身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乌落狄将军!”   穆惜月怒声喝道:“我诚心投靠西匈,您却对我父亲的尸身不敬,这是何意?!”   乌落狄显然没将她的怒喝放在心上,迅速拔出弯刀,对准尸身的心口,再次刺了下去!   眼见着两次手起刀落,尸身除了半凝固的血浆,飞溅在他的手上以外,半点反应都没有。   乌落狄总算确认,穆元兴已经彻彻底底成了死人。   他蹙了蹙眉,将弯刀收回鞘中,这才跳下了马车,用帕子擦了擦手。   “堂堂连城城主,竟然这么轻易便死了,真是让人感到遗憾。”乌落狄故作惋惜地道。   混在巫者中的谢容姝,听见这话,知道他已相信棺材里的尸身是穆元兴,揪紧的心终于缓缓放下。   她早已料到,西匈为了确认穆元兴是真死,必会开棺验尸,便连夜在停尸房找了一具胡人尸身,将其易容成穆元兴的模样。   谢容姝自幼跟着妙玄女冠为亡者收殓,给死人易容是再熟练不过的事。   只是,穆元兴的骨相,与胡人并不十分相似,她手头的工具有限,并不十分确信自己的易容术没有半点破绽。   幸好乌落狄只在意穆元兴是真死还是假死,并未在容貌上过多端详,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便蒙混过关。   乌落狄擦干净手,在人群里巡视一圈,目光紧盯着穆惜月的面容,又问:“我听闻大周宁王也在连城,他如今人在何处?”   穆惜月听见这话,下意识朝谢容姝的方向看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便令生性多疑的乌落狄,敏锐抓住了她的视线。   谢容姝感受到乌落狄朝他们方向投来的目光,攥紧了手心。   她几乎可以肯定,穆惜月是故意的。   穆惜月迟疑道:“宁王在街上遇刺,身中剧毒,已不治身亡,如今尸身尚在城中,此事关系到我连城安危,不敢宣之于众,倘若大周那边知道……”   “带我回城看看。”乌落狄命令道。   “这……”穆惜月看向马车上的棺椁,恳求道:“还请将军容我将父亲的尸身安葬。”   这一次乌落狄并未阻拦,率人远远守着,直到葬礼结束,才又带人围了上来。   “你们几个留在此处为父亲守灵。”穆惜月对着谢容姝几个说道。   这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借着守灵的名义,将谢容姝留在此处,等穆元兴与她汇合后,再把她送回西疆。   谢容姝是女子,又扮作巫女,就算被留下守灵,也不会引起西匈人的怀疑。   可偏生方才穆惜月那一眼,令生性多疑的乌落狄升起了戒备之心。   “守灵就不必了。”乌落狄命令道:“所有人全部原路回城,一个都不能少。” 第93章第93章   一行人回到连城时,西匈的大军已经驻扎在城门五里外。   乌落狄的本意,只是为了将连城收为己用。   他自然不会为难那些,尚未来得及走远的商队,和城中百姓。   穆惜月请乌落狄和他的亲卫进了城,便直奔谢容姝事先安排的宅子而去。   这间宅子是谢容姝得知西匈要攻打连城的那天早上,让暗卫悄悄置办的。   她原本要将这宅子当作楚渊的藏身之所。   只是后来,意外得了穆元兴的城主令,还说服穆元兴“死遁”后,谢容姝才下定决心让暗卫悄悄把楚渊送走。   宅子的上房里,放着一具棺椁。   和先前云嘎山脚的棺椁里一样,里面有一具被谢容姝易容后的,替代楚渊的假尸身。   这具楚渊的“尸身”,因是中毒而死,相比穆元兴那具“尸身”来说,更容易伪装,且不会留下破绽。   乌落狄命人打开棺材,便看见一具穿着玄色长袍,脸色乌青的尸身躺在里面。   不仅如此,因着天气太热的缘故,棺椁里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腐败气味。   乌落狄掩着口鼻草草看过一眼,便问道:“如何能证明,此人便是宁王?”   穆惜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桌子上的托盘里,放着一枚玉佩并几支带血的暗箭。   “这是宁王随身带的玉佩,还有他身上所中的暗箭。我已找人查验过,这暗箭的式样,是徐家军所有,其上附着的毒,乃西疆的□□草,中了暗箭之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乌落狄走到桌前,用羊皮垫着手,拿起托盘上的暗箭,走到灯下仔细端详一番。   “就连你都解不了这□□草的毒?”他将信将疑地问道。   穆惜月沉默几息,才缓缓回答:“若是我出手,自然能解这□□草的毒。只可惜……宁王多疑,遇刺以后怀疑我们与刺客串通加害于他,拒绝我的医治,于是便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无论如何,宁王死在连城,我们难逃干系。如今我只担心,大周若得知此事,会拿宁王之死向连城发难,正因如此,我才会恳请西匈庇佑。”   乌落狄审视地看着穆惜月,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开口道:“你如今既已投靠西匈,只要你尽心为可汗效力,我们必会护佑你和你的连城周全。”   言下之意,便是信了穆惜月的说辞。   穆惜月眸色微松,恭敬朝乌落狄行了个部族的大礼:“可汗如此宽容大度,实乃连城百姓之福,将军放心,我定会尽心竭力辅佐将军。”   乌落狄闻言,满意地点头。   “很好,明日一早我便派兵进城,你将城中百姓召集起来,当众宣布归顺西匈之事。”他安排道。   穆惜月恭谨回答道:“单凭将军吩咐。”   乌落狄见事情已经安排完,便对着亲卫命令道:“将这具棺材和这些东西,送到部族那边好生保管,日后本将军还有用。”   徐家军的暗箭,杀了宁王殿下。这种能让大周皇帝自断臂膀、处置徐家军的证据,西匈自然要好生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待乌落狄离开以后,谢容姝总算有机会,单独与穆惜月聊一聊。   “今日在云嘎山脚,你是故意的吧,你为何非要将我留在连城?”谢容姝开门见山问道。   “我说过了,若宁王殿下出事,我定不会饶了你。留你在我身边,自然是为了看着你。”   说到此,穆惜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又道:更何况……你对我还有别的用处。”   “用处?”谢容姝戒备地问:“什么用处?”   “你出的计策不错,还替我劝动父亲死遁离开,我该感谢你才是。”穆惜月睇着她:“只是,到目前为止你计策里做的这些,于我来说根本远远不够。我真正想做的,你明天便会看到。而你对我的用处,明天你亦会知道。”   说完这话,她转身正欲离开——   “等等。”   谢容姝实在太想知道,穆惜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急中生智,伸手拦住穆惜月的去路。   “我还有件事,关系到连城的安危,想要告诉你,只求你能让我离开,你要不要听?”谢容姝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   “哦?”穆惜月挑眉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谢容姝微微朝她倾身,装作附到她耳侧的模样。   “那件事,就是……”   她说着,指尖装作不经意朝穆惜月脸颊碰去。   就在谢容姝的指尖,即将碰触到穆惜月脸颊的瞬间——   她只觉得手腕一紧,手腕被穆惜月牢牢抓在手中。   穆惜月抓着谢容姝的手腕,退到她能碰触到的范围之外。   “看来,谢姑娘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我。”   穆惜月将谢容姝的手甩开,嘲弄地道:“如今姑娘只身一人留在连城,我劝姑娘一句,还是莫要耍这些小聪明为好。否则,如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这话,她越过谢容姝,直接朝门外走去。   “给我看紧她,没我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出这间院子。”穆惜月对外头的人命令道。   谢容姝看着她的背影,摩挲着自己方才被抓住的手腕,眼中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早,正如先前乌落狄安排的那样,穆惜月下令大开城门,连城所有的守卫夹道列队,迎接西匈军队进驻。   连城并不算大,所以乌落狄安排进城的兵卒,并不算多。   对于一部分连城百姓来说,无论连城属于穆元兴,还是西匈,又或是大周,都不重要。   只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便是顶好的事。   是以,除了连城的卫兵以外,还有不少百姓,也兴高采烈地夹道迎接西匈人的到来。   这样的场面,虽然比不上城中过思莲节时候的阵仗,却也勉强算得上热闹。   乌落狄对此十分满意,那张凶狠的脸上,也难得带上了笑意。   全城的百姓,被召集在连城最大的广场上。   广场正对着城主府被烧毁后的断壁残垣。   穆惜月已经连夜派人,在烧毁的旧址上,搭起了高台,作为举行归顺仪式的场地。   与此同时,谢容姝在那间小院里,被关了整整一夜以后,穆惜月终于派人前来,用绳子缚了她的手脚,将她塞进一辆马车,停在了广场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马车的车窗,正对着高台,为的便是让谢容姝能够亲眼目睹整个仪式。   “咚……咚咚……咚……”   随着有节奏的巫鼓声响起,一袭大巫礼服的穆惜月,被巫女们簇拥着,引领乌落狄走上高台。   高台之上,燃着熊熊篝火。   白色的烟雾,从篝火中缭绕升起,让整个广场的上空都弥漫着松木的香气。   这场面看上去,虽然十分有仪式感,可谢容姝却隐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乌落狄走上高台,巫鼓和巫舞随之渐渐停下。   穆惜月恭敬地将他迎到高台的正中,张开双臂,用西疆语诵了一大段祝祷词。   台下的百姓,不约而同跪在地上,顶礼膜拜。   这样的场面,让乌落狄十分受用,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得色。   穆惜月将祝祷词诵完,站直了身子,用一种神秘又蛊惑的语气,对着台下的百姓道:“我们都是西疆人,被迫迁徙至此苟活,没想到,如今连最后一块净土都难以守住……”   “昨夜,云嘎山的山神托梦于我,告诉我说,若尔等想要重回到故土,便只有一个方法——用尔等热血,和仇人之血,洗清身上的罪孽,西疆之门将再次为你们打开!”   一旁的乌落狄,本来十分沉醉在这种万人顶礼膜拜的氛围中。   可当他听完穆惜月最后一句话,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脸色突然一沉!   “你在说什……”   他斥责的话,刚开了个头,只听见“咻——”的一声,心口随之猝然一痛。   不知从何处飞射而来的冷箭,顷刻间射穿了他的胸膛!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都怔愣在原地。   紧接着,待他们回过神来,台子下头瞬间大乱。   乌落狄的亲卫第一时间想要冲上台子,可他们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十分虚弱无力,甚至连脚步都迈不动!   “毒,那白烟有毒!”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指着缭绕在四处的白烟喊道。   然而,此时此刻,根本就没人有功夫再去管那些白烟。   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冷箭,正无差别朝人群射过来!   只有极少数穿着西疆服饰的人,许是提前吃了解药缘故,有力气逃命,免于毒烟和冷箭的荼毒。   除此以外,那些吸入毒烟以后,身体软弱无力的西匈兵卒和百姓,活生生被铺天盖地的冷箭,射成了筛子!   广场之上惨叫声不绝于耳,浓郁的血腥味和篝火燃起的松木味交织,气味让人作呕。   整个广场犹如人间炼狱。   “你……你这个贱人!你竟敢耍诈!”   台子上,乌落狄强忍心口巨痛,拼尽全力拔出腰间的弯刀,对准穆惜月举起——   然而,他离篝火最近,吸入的毒烟也最多,手中的弯刀,刚被他费力举起,便“咣当”一下脱力跌在地上。   穆惜月弯腰捡起弯刀,对着乌落狄笑了笑,眼底带着疯狂狠厉之色。   “将军,我想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危险的从来不是我父亲,而是我……我让你来,不是归顺,而是要送你归西。”   说完这话,她狠狠将弯刀往前一送,锋利的刀刃瞬间将乌落狄的心口刺了个对穿。   从乌落狄心口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穆惜月身上的礼服,更令她看上去异常癫狂。   乌落狄睁大了双眼,蓝色眼珠犹带着不可置信。   “西……匈……不……会……放……过……你……”   穆惜月笑了。   “巧的很,我也不会放过西匈。”她恨声道:“当年你们害死大巫,我发誓此生要杀尽西匈人,不惜用任何代价。”   谢容姝坐在马车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看着广场上,分辨不出究竟是连城百姓,还是西匈兵卒的尸身,躺倒在血泊里,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谢容姝万没想到,穆惜月竟会完全不顾连城百姓的死活,选择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向西匈复仇。   要知道,虽然此番乌落狄带进城的兵卒有限,可城外却驻扎着两万西匈大军。   只要城里的动静传到城外,西匈大军蜂拥入城,数万连城百姓,将会变成尸山血海,而连城也将变成一座死城!   重活一世,谢容姝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感觉自己离死亡异常接近。   她并非束手待毙之人,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挣扎着拿出早已藏在袖中的瓷片,割磨着手腕上绳索,企图挣脱束缚。   就在她即将把绳索割断时——   马车的车辕微微往下一沉,一个黑影稳稳落坐在车辕上。   “阿姝,坐稳了,我带你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谢容姝耳中,如此说道。 第94章第94章   谢容姝杏眸微沉。   这声音,是徐怀远。   昨夜谢容姝在小院里,被穆惜月甩开手时,便怀疑穆惜月或许已经知道些什么,否则不会那么轻易便看出她的意图。   而此刻,徐怀远的出现,让谢容姝更加肯定,穆惜月与徐怀远之间,定然早有联系。   徐怀远驾马车,载着谢容姝出城,一路朝着西棘山的方向飞快行驶。   马车异常颠簸,谢容姝掀开帘子朝后头看去,就见穆惜月已经换上了胡服,骑着马和百余骑黑衣人紧跟在他们后面。   而更远处的连城,上空升起滚滚浓烟,无数平民百姓争先恐后从城里跑出来,却很快被西匈的兵卒追上,砍杀在半路上。   逃出来的平民犹是如此,更何况是城中之人。   乌落狄被杀这笔账,城外的两万西匈大军,必会将其算在连城的百姓身上。   即便他们已经离连城越来越远,可是谢容姝依稀还能听见,那些愤怒的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和绝望的哀嚎声,正响彻在整个连城的上空……   谢容姝收回了视线,退回到车厢里,手指紧攥着车窗边缘,红了眼眶。   这是一场残酷至极的战争。   不久前,那些死在西匈弯刀下的平民百姓,还在城主府废墟的高台下,对着他们的圣女穆惜月顶礼膜拜。   可穆惜月却与徐怀远联手,用整座连城和数万连城平民的血,换了乌落狄的一条命。   纵然,谢容姝知道乌落狄的死,对大周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用这样的代价,只为杀掉敌方未来的主帅,实在已经超出谢容姝所能理解的认知范围之外。   面对这样的结果,谢容姝心头涌起无限的自责。   她甚至在想,倘若她没有劝说穆元兴先一步离开连城,助他死遁,结局会不会与现在不一样?   起码,比起穆惜月来说,穆元兴更在意连城百姓的安危,必不会用这样的代价,仅仅只为了取乌落狄一条命。   除了自责,谢容姝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事到如今,她对当前的局面,根本毫无办法可解。   她既救不了留在城中的无辜百姓,又无法不顾性命跳下马车远离这些人。   为今之计,便只有见机行事,看看他们到底究竟意欲何为了。   一行人在西棘山脉奔狼谷的入口处,舍弃马匹和马车,徒步前行。   刚下马车,身穿胡服的徐怀远,便用匕首挑断谢容姝身上的绳子,又从车厢里拿出一件狐裘斗篷和一双马靴,递到她面前。   “山里冷,山路不好走,你把这些穿上,免得伤了自己。”他温声道。   谢容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巫女的长袍,早上被人塞进车厢的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至今仍光着脚。   这样的状况,根本无法在山谷里徒步行走。   谢容姝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咬了咬牙,伸手接过,穿在身上。   穆惜月看见这幕,嗤笑一声,走到谢容姝身边,趁着徐怀远走开的间隙,似笑非笑对她道:“谢姑娘好福气,无论到哪,都有男人为你尽心着想,还真是让人羡慕。只是不知道,若重伤在身的宁王殿下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   “所以……”谢容姝抬眸看着她,神色平静地问:“这便是你昨日说的,我对你的用处?”   “姑娘果真聪慧。”   穆惜月笑着赞道:“这位徐世子,可真是个痴情人,几日前得知姑娘在连城,便想方设法同我搭上线,求我为姑娘解毒,还求我助他接姑娘离开。后来碰上西匈之事,他便用姑娘来交换今日城中之局。倘若没有他,我今日便不能这么轻易就杀了乌落狄,这般有勇有谋又有手段的男子,姑娘定要好好珍惜才是。”   谢容姝垂下眼眸。   她总算知道,在云嘎山脚,穆惜月为何会突然变卦。   果然,是徐怀远。   谢容姝既已得到答案,便不再与穆惜月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专心随着众人,朝奔狼谷的深处走去。   西棘山虽然在连城以西,与云嘎山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可它与云嘎山的支脉相连,也算是云嘎山的分支。   奔狼谷,顾名思义是狼群栖息和出没的峡谷,峡谷地势十分狭窄崎岖,车马都进不来。   纵然西匈大军追上来,也会被隔绝在奔狼谷以外。   穆惜月让下属给每个人分发一枚香囊,香囊里装着谢容姝认识的驱狼草。   徐怀远始终不离谢容姝左右,见她神色恹恹,不愿开口,也不多言。   一行人越往狼谷深处走,狼群便时不时围上来,朝他们呲牙嗥叫。   若非有驱狼草,在群狼环伺之下,纵然武功再高强,也会举步维艰。   如此,足足走了两个时辰,众人才走出奔狼谷。   “出了奔狼谷,沿西棘山脉往东走四五日,便能到云嘎山脚,咱们从云嘎密道回西疆。等到了西疆,我带你去揽月阁瞧瞧。”徐怀远在谢容姝身侧温声道。   谢容姝听见“揽月阁”三个字,眼底带了几丝嘲弄。   前世,远在边关的徐怀远,给她写信,说最多的便是西疆的“揽月阁”。   他曾写过,每当在边关想她的时候,便会独自一人去揽月阁,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带她,一起站在揽月阁中看边关的美景,便会觉得思念的滋味也不是那么难捱。   可事实上,后来徐怀远回到京城以后,处心积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威远侯府的后宅建起一处阁楼。   而那座阁楼,让谢容姝磋磨了三年的光阴,独自一人看惯了京城四时的风景。   却始终没见过徐怀远的身影。   如今想来,谢容姝只觉得讽刺至极。   徐怀远没有错过谢容姝眼底的嘲弄,他苦笑地道:“我知道你同我一样,有不属于今生的记忆,否则在仙阳郡的时候,你也不会出现在郡府里……你气我、恼我、怨我、恨我,都是我应得的,可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那声“为了你好”,让谢容姝蹙眉别过头去,加快脚步,远离他的身边。   若不这么做,她真的担心,再多看徐怀远一眼,听他再多说一个字,她会忍不住把隔夜饭吐出来。   徐怀远看着谢容姝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样,心下微苦。   只是,他一想到宁王如今生死未卜,佳人已然在他身侧,以后再没人能将他们拆开——   徐怀远的心底便重新燃起希望。   他加快脚步,朝谢容姝追了上去……   另一边,楚渊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离开连城的四日后。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顶简陋的毡房。   嘈杂的西匈语交谈声,和马匹的躁动声,从毡房外面传进楚渊耳中,让他立刻意识到,他或许已经离开了连城。   “主人,您醒了。”   随侍在楚渊身侧的暗卫,见他醒来,忙上前道:“您已经整整昏睡六日了。”   楚渊坐起身,环视四周,用沙哑的嗓音问道:“阿姝呢?她在何处?”   暗卫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到楚渊面前。   “四日前,西匈乌落狄有意攻打连城,王妃担心您的安危,便连夜将我们易容成胡人,随胡人商队先行离开连城,这是她给您的书信。”   楚渊闻言,剑眉深蹙,接过信打开,细细看过一遍。   信中,谢容姝将探得的消息,和她与穆元兴商量的计划写得清清楚楚。   末了,她写道:“为避免城主府有细作窥探行迹,我将暗卫分作五组,四组暗卫在当晚持城主令出城,骑马朝四个方向飞驰引开细作,第五组暗卫则在次日混在商队里,前往西北方向。所有暗卫在完成任务后,会在雁阳关外与殿下汇合。望殿下勿挂念于我,待到殿下伤势愈合,我们定会在西疆重逢。”   “这几日可有连城的消息传来?”楚渊合上信,闻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暗卫:“此处是西匈一个小部族的聚居点,距雁阳关骑马约有两日路程。最近西匈各个关卡,对外来人口,盘查得非常紧,殿下不曾醒来,小人便只能在此落脚。”   “如今已经陆续接到其他四组暗卫传来的消息,他们今夜便能赶到雁阳关外。至于连城的消息……当日离开连城时,王妃担心人手不够,便将所有暗卫全都派出来,咱们没人留在王妃身边,所以没有消息传来。”   “胡闹!怎能不留人在她身边!”   因着情绪太过激动,楚渊猛地呛咳出声,连带的,让他后背新结痂的伤口,隐隐渗出血来。   暗卫吓得赶忙单膝跪地:“王妃说,穆元兴会护她周全,而且她在西疆另有身份,必定安全无虞,最要紧的是殿下的安危,所以才让小人们悉数护着殿下出了城。”   楚渊揉了揉眉心,朝暗卫摆摆手。   “你且去安排一下,今夜就快马赶去雁阳关。”   如今木已成舟,以谢容姝信上交代那些西疆与连城的情势,他势必要尽快赶往雁阳关,获取最新情报,并与凤山军汇合,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可您身上的伤……”暗卫迟疑地道。   楚渊脸色骤冷,淡淡道:“我只昏迷几日,你们便把规矩都忘了么?”   “殿下恕罪。”暗卫忙道:“是王妃说……倘若殿下醒来以后,不顾伤势,执意赶路的话,若来日她从忠毅侯那里知道,便再也不理殿下了。”   楚渊闻言,凤眸微挑,眼底闪过几丝讶色。   “她的原话……当真这么说的?”他问道。   这般近乎撒娇的话,可是谢容姝向来不曾说过的。   暗卫不明所以地回答:“王妃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楚渊闻言,薄唇微抿,心底好似被塞了颗糖,汩汩冒起了泡泡。   “既然是王妃的意思,那便明日一早出发。”他命令道:“传信给其他人,本王要在最短时间内,知道连城的一切消息。” 第95章第95章   又七日过去——   谢容姝一行人终于从云嘎山下来,进了落云村。   好在楚渊先前留在落云村待命的暗卫和凤山军,尚未撤走。   谢容姝趁着队伍休整的功夫,同隐匿在村里的暗卫暗中联系上,当她得知楚渊已经安全抵达雁阳关,总算在心底松了口气。   她知道暗卫之间,有特殊的联系方式,便将连城发生之事言简意赅告诉给暗卫知道。   末了,她道:“这里之事,我尚能应付,再加上有你们和凤山军在,行事便更方便些。连城事变以后,西匈损失一员大将,恐会与狄奴联合进犯大周,殿下应以战事为先。”   这些是她这几日在队伍里,听徐怀远与众人谈论当前局势时,推测出来的。   乌落狄之死比前世整整提前了两年,如今又正当狄奴有意进犯西北之时。   会对西北战事有怎样的影响,谢容姝实在不敢深思。   她如今只希望,楚渊能够留在西北,这样舅舅那边也会多一层保障。   暗卫应下,自去同雁阳关联络不提。   徐怀远和穆惜月的队伍,在落云村停留了三日,便又启程前往漠南城。   一路上,谢容姝既已经知道楚渊安然无恙,又有暗卫和凤山军暗中保护,心态自然放松不少,也能放平心态面对徐怀远,以期能在徐怀远这里窥探到有用的信息。   是以,徐怀远明显感觉到,谢容姝对他的态度和缓下来,他还以为是一路上对谢容姝的照料和呵护,让谢容姝回转了些许心意。   如此,便对谢容姝更殷勤了许多,也时不时会透露些西疆战事方面的事,给谢容姝知道。   可这些,并非是谢容姝感兴趣的,她也只能暂且忍耐着听一听。   等他们抵达漠南城,已经是十日以后。   穆惜月毕竟是大巫留下的唯一血脉,纵然先前在西疆这边无人知晓,可是经过连城之事以后,加上徐怀远有意派人宣传,待他们到了漠南城,西疆这边已经人尽皆知穆惜月的身份。   西疆王穆元纳便只得亲自带人出城相迎。   谢容姝有意穿着男袍,扮作先前在漠南城时的模样,立在徐怀远的身后,眼睛时不时看向穆元纳身后的西疆郡主穆雪薇。   徐怀远本就在队伍前列,谢容姝的容貌又十分出众,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喜欢美人的穆雪薇,更不例外。   她一认出谢容姝,脸上毫不掩饰惊诧之色,立时凑到穆元纳耳侧,低语几声。   穆元纳朝谢容姝看了一眼,便对着徐怀远问道:“世子,你身后这位……可是容术?”   “容术?”   徐怀远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想起来这是先前谢容姝同楚渊在漠南城时的化名。   他亦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才猜出谢容姝在西疆,也因此跟去了连城。   “正是在下。”   不待徐怀远开口,谢容姝先一步朝穆元纳揖礼道:“小生见过王爷。”   “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穆元纳唏嘘道。   这语气听上去有些古怪,让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高兴,亦或是别的什么。   “父王。”穆雪薇摇了摇穆元纳的胳膊:“女儿昏迷时,容小郎君一直照顾女儿,父王不是说要让他做女儿的郡马吗?此番他既然平安归来,父王定当履行承诺才是。”   穆雪薇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说出此事,显然超出穆元纳和徐怀远的意料之外。   徐怀远嘴唇动了动,想要说出谢容姝本是女子的身份——   可他又想到,先前谢容姝同楚渊在西疆出双入对,若此刻说出她是女子,又恐穆元纳猜出谢容姝的身份。   就在徐怀远迟疑间,穆元纳呵呵一笑,含糊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你是父王的宝贝女儿,亲事绝不能含糊,待父王同容小郎君好生商议一番,再做打算,如何?”   说罢,他生怕穆雪薇再当众说出什么话来,便对穆惜月道:“得知圣女归来,本王特命人将大巫的府邸修缮一新。从今往后,圣女便可安心在漠南城住下。今日本王在观山苑设接风宴为圣女洗尘,还请圣女上车,移步观山苑。”   穆惜月颔首。   对于方才他们所说的话,她听在耳中,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朝谢容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转身上了马车。   穆雪薇见穆元纳含糊其辞,自然知道自己父王是什么个意思,她眸光微闪,直接走到谢容姝面前,摇了摇她的衣袖:“容小郎君,先前本郡主昏迷时,你给本郡主讲的故事,本郡主很喜欢,今夜你便宿在郡主府里,与本郡主下棋,再为本郡主讲故事可好?”   “雪薇,不得无礼!”   穆元纳皱眉斥道:“容小郎君既与徐世子一同回来的,定还有要事相商……”   “王爷,无妨。”   谢容姝笑着截去穆元纳的话头,对着穆雪薇宠溺地揖礼道:“郡主相邀,小生敢不从命。”   两人既已这样当众应下,徐怀远纵然有意阻拦,却也不好多说什么,穆元纳看在徐怀远的面子上,更不会当众斥责谢容姝,便只得默认下来。   于是,在观山苑的接风宴之后,穆雪薇便拉着谢容姝一道,回到了郡主府。   她将谢容姝带到后宅一处清雅的院子,命人在院中摆上棋盘,便将内侍和婢女们撵了个干净。   这一次,穆雪薇单独面对谢容姝时,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倨傲之色,反而隐隐带着几丝亲昵之意。   “小郎君,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穆雪薇笑着问道。   谢容姝挑眉:“郡主何出此言?”   “我能看出来,你不喜欢那个世子。”   穆雪薇得意地说:“实不相瞒,我也不喜欢他。这样好了,只要你帮我一个忙,从今往后只要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定万死不辞,你看如何?”   “万死不辞”这四个字,从穆雪薇口中说出来,委实让谢容姝心生诧异。   她先前曾经窥探过穆雪薇的记忆,知道穆雪薇虽然表面看上去玩世不恭、肆意妄为,可实际上却是个心思敏感,不会轻易允诺的重情之人。   “郡主言重了。”谢容姝不动声色道:“小生人轻言微,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帮郡主的忙。”   穆雪薇好似早就猜出她会这么说,脸上露出了然的笑。   她凑到谢容姝面前,压低声音问:“小哥哥,你是不是会很厉害的巫术?”   “巫术?”   谢容姝这回是真的有些听不明白了。   穆雪薇伸出手指,朝自己脸颊比划道:“我昏迷时,你只摸一下我的脸颊,便知道了假死药的事,这不是巫术是什么?”   谢容姝眨了眨眼。   这才恍然,穆雪薇所谓的“巫术”究竟是指什么。   西疆人向来最信巫术,所以大巫在西疆的地位,仅次于西疆王。   穆雪薇认为谢容姝的能力是“巫术”,倒教谢容姝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去澄清了。   “你不敢承认也无妨。”穆雪薇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你放心,此事你知我知,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知郡主想让小生帮什么忙?”谢容姝淡笑着问道。   穆雪薇见她默认,兴奋地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重新坐下,脸色犹带着几分激动后的赧然。   她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心情,这才对着谢容姝道:“我想让小哥哥帮我查查,当年我娘是怎么死的。”   听穆雪薇提及已逝的西疆王妃,谢容姝立时想起先前穆雪薇昏迷时,她曾窥探到穆雪薇向穆元兴打探过,西疆王妃之死这回事。   谢容姝犹记得,当时穆元兴让穆雪薇去问穆元纳和穆昭凤……   一想到与穆昭凤有关,谢容姝对此事有了几分好奇。   “王妃去世的早,时隔这么多年,恐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不确定地道。   “小哥哥切莫担心,当年母妃宫中还有一婢女尚活着,待到明日,我带你去见她,你只需将在我昏迷时施展的巫术,对她施展一次,便就能帮我找到母妃的死因。”穆雪薇赶忙说道。   谢容姝闻言,打从心底对此事更好奇了几分,便点头应下来:“如若果真如此,小生自当尽心竭力帮郡主分忧。”   穆雪薇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那你今日就在此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找那婢女。”   说完这话,穆雪薇生怕谢容姝再反悔,站起身朝她福身一礼,匆匆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先前被遣出去的内侍和婢女们再度鱼贯涌入院中,恭谨地上前要服侍谢容姝去沐浴梳洗。   谢容姝忙朝他们摆手:“我不习惯有人服侍,你们且歇着去吧,我自己来便好。”   众人见状,倒也不再勉强,便小心退了下去。   院子里自有浴房,已经备好热水,谢容姝总算能够舒舒服服洗个澡。   待她沐浴完出来,便看见许久未见的夜鸢,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院中。   “夜鸢?”谢容姝诧异地问:“你是从西北赶来的?”   夜鸢恭谨上前,朝谢容姝见礼,而后压低声音道:“殿下遣小人来告诉王妃,西匈十万大军,与狄奴二十万大军在关外会合,不日便会攻打雁阳关。” 第96章第96章   “什么!三十万!”   谢容姝心底掀起惊涛海浪。   她虽然在心底有所预料,却没想到西匈竟然一口气拿出前世攻打西疆的兵力,与狄奴联合,去打雁阳关。   如此,雁阳关将面临比前世多将近一倍的压力。   想到此,谢容姝恨不得马上去雁阳关。   “可否带我去雁阳关?”她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道。   夜鸢忙道:“殿下说,雁阳关有他和忠毅侯在,不会出问题,还请王妃安心留在西疆,这样他才能放心御敌。”   说着,夜鸢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呈到谢容姝面前:“这是殿下让属下专程带给王妃的,殿下说西北战事紧迫,他暂时无法来接王妃,但王妃身上的毒不能耽误,如今有了玉蝉,请王妃尽快开始服药。”   谢容姝接过瓷瓶打开,放在鼻尖嗅了嗅,立时闻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很显然,这是楚渊用血做成的。   上次他给的那一瓶,还在谢容姝随身的荷包里。   都这种时候了,楚渊还记挂着她身上的毒。   谢容姝红了眼眶,鼻尖有些泛酸:“殿下他伤势如何了?”   “凤山军中的军医是老承恩公精心挑选的,王妃请放心,殿下的伤势已经无碍。”   说到此,夜鸢顿了顿,又道:“殿下特地嘱咐,王妃身在西疆,日后不管听到前线任何消息,都无需担心。”   “任何消息……”谢容姝敏锐地问:“指的是什么消息?”   “属下不知。”夜鸢如实道:“殿下只让属下告诉王妃,他的死讯比活着更有利于战事,王妃若想不明白,过段时间就会明白。”   死讯比活着更有利于战事……   谢容姝眉心微动。   西匈和狄奴三十万大军压境,这样的阵仗已不仅是西北军和凤山军,强强联手就能轻松破敌的。   还需要兵马、粮草辎重,都是要朝廷上下齐心协力才行。   倘若这种时候,朝堂上出什么幺蛾子,只会拖累战事的进程。   谢容姝一想到那个藏首藏尾、又深受皇帝信任的穆昭凤,便觉得楚渊如今伤势未愈,顺应局势隐在暗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知道了。”谢容姝点头道:“转告殿下,让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他。”   夜鸢领命退下。   谢容姝将瓷瓶紧握在手心,仰首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只希望远在西北的舅舅和楚渊,还有表哥,能够平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穆雪薇就让人暗中将谢容姝从院子里带出来,在郡主府的角门上了马车。   刚上马车,穆雪薇便从包袱里拿出一件侍女穿的衣服,递给谢容姝:“小哥哥,委屈你一下,那个地方只能女子才可进入,你得穿上这身衣服才好掩人耳目。”   “就在马车上换吗?”谢容姝迟疑道。   穆雪薇赶忙转过身去,双手捂住眼睛:“你放心,我不会偷看你的。”   谢容姝见状,叹了口气:“无妨,你早晚也要知道。”   穆雪薇闻言,疑惑地转头——   就见谢容姝伸手,将她颈间贴的喉结揭了下来。   “你……你……你是……”穆雪薇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谢容姝解开身上的衣裳,将那件侍女的衣裙换上,又熟稔地将头发绾成王府侍女的发式。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从翩翩少年郎,变成了干练的侍女模样。   “出门在外,女扮男装更方便些,先前未曾告知郡主,还请郡主见谅。”谢容姝歉然解释道。   “不妨事,不妨事。”穆雪薇连忙摆手,随即,她想到什么,问道:“那……你是宁王的宠……”   “妾”字尚未说出口,穆雪薇觉得以谢容姝这样的人品,不太是像做妾的,可宁王妃……又怎会巫术呢?   穆雪薇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是宁王妃。”谢容姝看着她道。   穆雪薇闻言,下意识想要站起身,向谢容姝见礼。   可车厢这么小的空间,若她当真站起来,定要碰到头。   谢容姝眼明手快,将她按了回去。   “殿下与我都不愿让人知道我私自出京之事,还请郡主能保密,这些虚礼便都免了吧。”   穆雪薇连忙点头:“你放心,我绝不告诉别人。”   一想到眼前这个厉害的“小哥哥”,竟然还是宁王妃,穆雪薇瞬间便对自己要做的事,生出更多信心来,不觉间看向谢容姝的目光,又更亲昵了许多。   两人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穆雪薇对着谢容姝道:“此番进去,委屈王妃跟在我身后,做我的侍女。”   谢容姝点头,依言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眼前是一座古朴大气的府邸,朱红大门前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疆药司”三个大字。   有隐约的草药气味,从大开的府门里面飘出来。   穆雪薇低声介绍道:“此处是管理西疆药草的地方,原本是大巫在世时创办的,后来大巫去世以后,便由姑母暂代,再后来姑母失踪,这疆药司便暂记在我的名下。”   说着,穆雪薇朝门口的守卫点头示意,便带着谢容姝,直直走了进去。   谢容姝跟在她身后,好奇朝四处打量。   与其说“疆药司”是个管理西疆草药的衙门,倒不如说它就是个草药园子。   从大门进去,偌大的府邸被分割成若干个小院,每座小院便只有一间房间,其余地方皆是种植药草的苗圃。   只是,从门口的守卫,到各个小院看护的人,皆是女子,这样的阵仗倒还当真少见。   穆雪薇带着谢容姝左转右转,来到疆药司最偏僻的一处宅院里。   这处宅院显然久未有人打理,苗圃都荒废成干涸的土沟。   只有唯一的房间,从外头看上去,还算整洁。   穆雪薇走到紧闭的房门前,轻叩房门,低声唤道:“阿婆,你起了吗?”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身形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妪,闭着眼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老妪对着穆雪薇的方向,张了张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看上去很是开心。   谢容姝这才明白,这老妪眼睛看不见,口亦不能言,唯有耳朵还算管用。   难怪,穆雪薇会找她来帮忙。   穆雪薇拉着老妪的手,轻声道:“阿婆,我今日带了个朋友来,她会巫术,能够知道你想说的话,若你愿意,便把我娘的事告诉她,可好?”   老妪听见“巫术”二字,肩膀明显瑟缩一下,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惊恐之意。   谢容姝见状,温声开口道:“阿婆莫怕,我并非西疆人,而是从京城来的。我会的也不叫巫术,而是道家的一种道术。我作法以后,只需碰触你脸颊,便知道你想说的话,你若愿意让我传话,我便作法,若是不愿……”   她话还没说完,那老妪突然激动的从穆雪薇手里抽回手,朝着谢容姝的方向跪下去,“咚咚咚”用力叩着头。   谢容姝惊了一跳,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好,我知道了,你有什么话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   老妪反握住谢容姝的手,感激地握了握,摸索着将她们带进了房间。   房间里整洁干净,显然是有人每日帮着整理。   谢容姝将老妪扶到椅子旁坐下,煞有介事地念了几句经文。   听她果然念的不是西疆巫咒,老妪的神色更加放松些许。   谢容姝见状,便对老妪道:“阿婆,我手指碰触到你脸颊,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在脑中想一想,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老妪点了点头。   谢容姝与穆雪薇对视一眼,伸手朝老妪的脸颊摸了上去。   在她的手指碰触到老妪脸颊的瞬间,一些凌乱的记忆,随即涌入谢容姝的脑海。   “我想知道,我的女儿在京城过的可好?”   随着老妪在脑中的这声问话,谢容姝看到老妪记忆里,出现一张令她十分熟悉的面容。   这是一个女人的面容,比谢容姝熟知那个人,还要更年轻许多。   她左脸的脸颊皮肤下,有一道醒目的蛛丝状血线,从眼尾蔓延到下颌,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京城驿馆死去的蛛娘。   蛛娘是穆昭凤的婢女,而眼前这个老妪竟是蛛娘的亲娘……   谢容姝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女儿……可是穆昭凤身边的蛛娘?”   听到这个名字,老妪明显更加激动,紧紧抓住了谢容姝的手。   “姑娘,你认识阿蛛吗?她现在在哪?她过的可好?”老妪在脑中问道。   与此同时,她脑中亦浮现出与蛛娘有关的记忆。   谢容姝见到年轻的穆昭凤,将一个瓷瓶交到眼前这老妪手里,对她道:“你想法子将这东西,倒进王妃的吃食里,事成以后我就把蛛娘留在我身边,绝不再让她被人欺负。”   老妪接过瓷瓶,便鬼鬼祟祟在主子不同的吃食里,滴进了瓷瓶里的药。   而后,老妪的记忆里,极快闪过一张与穆雪薇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画面…… 第97章第97章   毫无疑问,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便是穆雪薇的娘亲,已故的西疆王妃。   谢容姝蹙了蹙眉,沉吟几息,据实对老妪说道:“蛛娘受人指使,刺杀肃王和桓王未遂,被宁王殿下擒获,蛛娘为保护她主人的秘密,咬毒自尽。”   老妪一听这话,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哀痛之色。   “她哪是为了保护穆昭凤,她是为了保护我啊!若非穆昭凤将我关在此处做人质,阿蛛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更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老妪在脑中说着,锤着自己的心口,不断重复着:“果然是我造的孽,害阿蛛走上这条路,都是我的错……我本该早就去死,可穆昭凤在的时候,不准我死。穆昭凤失踪后,阿蛛也失踪了,我活到现在,就只为了再听一次阿蛛的声音,没想到……没想到……”   随着这句话,老妪的脑中,再次浮现出关于蛛娘幼时的记忆。   蛛娘生来脸上便有纹路,被人视为怪物,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人讥讽嘲笑。   老妪心疼她,便让她追随西疆郡主穆昭凤,跟着郡主府里的能人异士,学些易容、炼毒的法子。   蛛娘学的认真,能力也比旁人突出,久而久之,便得了穆昭凤的青眼……   谢容姝对于蛛娘的过往并不关心,她看了一眼在一旁眼巴巴瞧着的穆雪薇,对着老妪道:“倘若阿婆真心忏悔,倒不如告诉郡主,王妃是因何离世,也不枉郡主这般照顾阿婆一场。”   从这房间的种种布置来看,穆雪薇应是自接管“疆药司”以后,便派人照顾着老妪。   若非穆雪薇,这老妪怕是早就没命了。   果然,谢容姝这句话,勾起了老妪隐藏在心底的记忆。   她看见老妪在西疆王妃死后,在这间院子里,被穆昭凤的人,生生挖去双眼、割掉舌头。   黑暗中,穆昭凤凉薄的声音,传进老妪耳中:“看在幼时你曾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只是为了能让你守口如瓶,我必须要挖去你的双眼,割下你的舌头。你放心,作为报答,我会好生对待蛛娘,只要你能保守秘密……”   老妪想到这些,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可是随即,她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已死,便又生出许多怨气。   “好,我告诉你……”   老妪在脑中说出这话,她的记忆也随之浮现起当年的情景……   “二哥,父王让大哥去找大周太子说归顺之事,定是打着主意要让大哥继承王位。若当真到了那一天,二哥又该何去何从?”   在老妪记忆里,她跟在西疆王妃身后,刚走到书房门外,便听见书房里传出穆昭凤的声音。   “妹妹多虑了。”穆元纳笃定地道:“大哥既然将王位让给我,定不会反悔,父王让大哥前往京城,也是看在大哥曾与太子有过数面之缘……”   “二哥,你太天真了。”穆昭凤嘲弄地道:“你可知道,大哥看上了忠毅侯家的姑娘,他想迎娶那家的掌上明珠,没有西疆王的王位,又怎能如愿呢?”   穆元纳沉默几息:“倘若大哥当真想要回王位,给他便是,这王位本就不属于我……”   “二哥糊涂!”穆昭凤恨铁不成钢地道:“大哥将储君之位给你时,许多大臣都向你表了忠心,若西疆王位再换成大哥来坐,日后你在西疆如何自处?”   “二哥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二嫂肚子里的世子考虑,他是雪薇未出生的亲弟弟,是你未来的储君,你想让他生下来,便被人嘲笑吗?如今父王的身子怕是要不行了,倘若这回大哥在京城谈成此事,西疆便再无二哥容身之处了!”   “可我既不在京城,又不认识太子殿下,我又能如何啊!”穆元纳动摇地道。   穆昭凤:“不瞒二哥,我与大周的魏王殿下关系匪浅,二哥若是同意,我便暗中替哥哥向魏王投诚,到时候哥哥只需要听从魏王的吩咐,定能稳坐西疆王的王位,以后这西疆便是哥哥的天下。”   “太子才是大周未来的储君,我们不去找他,反倒去向魏王投诚,那将来太子登基……”穆元纳迟疑地道。   “二哥无需多虑,那位太子命不长了。”穆昭凤意有所指地蛊惑道:“将来大周的天下定是魏王的,投诚之事宜早不宜迟,机不可失,哥哥要尽早决断才是。”   “咳咳……”   王妃听到此,有意掩唇咳嗽两声,朝身后的老妪抬了抬手,示意她留在门外,便独自一人进了房间。   “爱妃来了,方才的话,你可曾听见了?爱妃替我拿拿主意,我该怎么做才好?”穆元纳温声闻道。   王妃慢声细语地道:“夫君,妾身同夫君和大哥一起长大,最是知道大哥的性格,大哥既然将王位让给夫君,是看重夫君的能力,知道以夫君宽厚仁和的性格,定能将西疆治理得井井有条。依妾身看,咱们当务之急,应是将大哥尽快接回来,万勿掺和进大周的夺嫡之争里。咱们只需等到大周储君之位尘埃落定,再谈归顺之事方为上策。”   “王妃说的极有道理!大周的家事,咱们掺和什么,总归不管他们谁上位,咱们都是他们笼络的对象,何必现在去蹚浑水。”   穆元纳对着穆昭凤道:“妹妹,魏王那边不急于一时,且再等等看,我这便写信,让大哥先回来。”   “二哥!”穆昭凤气急地道:“你不听我的,定会后悔的!”   说完这话,穆昭凤跺了跺脚,直接冲出了房门。   猝不及防间,老妪与穆昭凤四目相对,看见穆昭凤神情明显微怔,随即她似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道狠厉的光。   “明日午时,我在观山苑后山等你,事关蛛娘的前途,你可一定要来。”她走到老妪身侧,压低声音极快地说道。   谢容姝看到这,便将方才提起蛛娘时,老妪闹钟的画面连在了一起。   想必穆昭凤递瓷瓶给老妪的画面,便是老妪应约前往观山苑见穆昭凤时的记忆。   至此,谢容姝已经隐约猜出,当年穆昭凤为何要置王妃于死地——   西疆王病危,穆昭凤急于帮助今上,也就是当时的魏王楚德,立下战功,争取大周储君之位。   于是,她便竭力说服穆元纳,暗中向魏王投诚,配合魏王在西疆唱一场大戏。   穆元纳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穆昭凤眼看就要说服穆元纳同意此事,却没想到被王妃横插一脚,又将穆元纳劝了回来。   王妃如若不除,她的计策便一定不能成功。   所以,穆昭凤才会以蛛娘的前程做饵,说动王妃的随身侍婢老妪,给王妃下了毒。   只是……   比起王妃的死,谢容姝更在意的是,穆昭凤说的那句“太子命不长了”。   据谢容姝所知,先太子身子一向康健,是突然暴毙身亡的。   为何穆昭凤能提前知道,太子“活不长”了呢?   若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便只有一种解释——   那便是先太子暴毙,或许与穆昭凤和今上有关!   想到此,谢容姝的脸色微变。   穆雪薇见她脸色不对劲,忙问道:“如何?阿婆可是说了我娘是怎么死的了?”   刚好,穆雪薇在问出这话的同时,老妪也在脑中,将先前谢容姝看到的记忆,描述了个七七八八,还承认她听从穆昭凤的指令,给王妃下了毒。   谢容姝朝穆雪薇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沉吟几息,对着老妪问道:“阿婆,穆昭凤究竟给王妃下的什么毒?”   “是大巫留下的玉芽。”   老妪在脑中回答道:“王妃身怀有孕,吃了几日玉芽以后,穆昭凤便暗中使人冒充西匈细作,袭击王妃,让王妃落了胎,还伤了头,昏迷不醒。”   “而后,穆昭凤用大巫留下的玉蝉,验出王妃的血中有玉芽之毒。玉芽这样“玉”字打头的秘毒,一直是南庭王在保管。这毒出现在王妃身上,又是毒胎的,穆昭凤便以此为由,再次向王爷提出南庭王对王位早有觊觎之心,才会暗中加害王妃腹中的胎儿。自此,王爷才下定决心,向大周魏王投了诚……”   又是玉芽。   还是只有南庭王才有的玉芽。   这其中的细节,在老妪脑中,断断续续只有几个凌乱的画面。   想来应是王妃昏迷以后,老妪作为贴身婢女,一直留在王妃身边照顾,所有的信息,皆是从她所见、所闻中推断出来的。   在谢容姝看来,这番话离真相也相去不远。   只是她不明白,玉字打头的东西,既是在穆元兴在保管,又怎会出现在穆昭凤的手上?   谢容姝想了想,问道:“蛛娘是你女儿,又一直在穆昭凤的府里学易容、炼毒之术,那你可知道,穆昭凤手上的这些秘毒,究竟从何而来?”   老妪听见这话,身子明显瑟缩一下。   与此同时,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摆满了架子的房间,架子上整齐摆放着许多古旧的陶土坛子,每个坛子的盖子,都用写着黑字的红纸封着。   谢容姝凝神看去,只见其中一个坛子的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玉殒”。 第98章第98章   谢容姝看见那间密室,想到先前穆元兴曾说过,是听闻穆昭凤派人开启大巫密室,取走了大巫留下的几味秘药,才知道穆昭凤还活着。   她看着老妪,不禁追问道:“我听南庭王说过,大巫在西疆留有一间密室,你可知道在哪?”   “姑娘竟还认识南庭王?”   老妪听见谢容姝提到穆元兴,神色总算放松了些。   她在脑中说道:“密室就在这疆药司里,只是需要用大巫留下的玉蝉才能开启,那玉蝉统共只有两个,一个在穆昭凤手里,另一个便在南庭王手里。”   谢容姝听见这话,神色微松。   巧得很,南庭王的那枚玉蝉,此刻就在她手中。   “密室在疆药司的什么地方?”谢容姝问道。   “在存放药草的冰库深处。”老妪在脑中说着。   关于密室的路线也随之浮现在她记忆里。   谢容姝默默记下,终于问出心底最后一个疑问:“王妃受伤昏迷在床,最后究竟是因何而死?”   她记得,当穆雪薇向穆元兴问及王妃死因时,穆元兴曾说王妃死时,他的人已在关外,对此并不知情。   若按照时间来推算,王妃重伤昏迷是在西疆战事开始之前,而死亡时间,却是在战事结束以后。   这中间大约有将近一年的间隔。   从老妪的记忆里,谢容姝还发现,王妃昏迷在床以后,病情相对稳定,又怎会突然亡故呢?   想必,穆雪薇正是对这点有所怀疑,才会锲而不舍想要找到王妃真正的死因。   老妪既已告诉过谢容姝这么多秘辛,便也不差这一件。   “是穆昭凤。”她在脑中据实回答道:“穆昭凤离开西疆之前,特地来看望王妃,亲手喂她吃下了血魂草,那血魂草与血的气味相似,服下以后不久,便会让人吐血身亡……”   随着这话,老妪的记忆里,浮现出她站在纱帐后,亲眼目睹王妃死前的情景——   只见穆昭凤低下头,对着昏迷不醒的王妃道:“清姐姐,好叫你知道,你那位好大哥,为了一个女人,已经成为丧家之犬,逃去了西匈。如今战事已平,西疆归顺了大周,而我,日后也将成为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等到了那天,我定会给你多烧些纸钱,让你好好看看我有多风光……”   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谢容姝听见这话,瞳孔骤然一缩。   她想到后来穆昭凤以卢婉儿的身份进了宫,如今又藏首藏尾留在德妃身边,深得皇帝和德妃信赖,可见这一步步的筹谋,皆是从她一开始接触尚为魏王的皇帝之时,便就有了的。   这份心机,和步步为营的狠辣手段,着实令谢容姝心惊。   谢容姝收回手,转头看向穆雪薇,将方才从老妪那里知道的,关于王妃之死的消息,如实转述给穆雪薇听。   末了,她道:“阿婆为了蛛娘给王妃下毒,固然有错,可这玉芽之毒,只是穆昭凤用来挑拨王爷和南庭王兄弟阋墙所用。真正害死王妃的,是穆昭凤。   “真正害死我娘亲的,何止穆昭凤一个。”   出乎谢容姝的意料,穆雪薇听完王妃死去的经过,并未露出意外之色,恰恰相反,她轻嗤道:“我那个耳根子软、野心比能力大的父王,难道就全然没有半分责任吗?”   谢容姝听了这话,不得不说,她对穆雪薇的话,深以为然。   但凡穆元纳动动脑子,都不会被穆昭凤牵着鼻子走,更不会令仗义执言的王妃,陷入险境。   更何况,当年连尚未成年的穆雪薇,都能看出王妃的死有蹊跷,穆元纳又何尝发现不了?   可最终,王妃的死,除了穆雪薇以外,再无人提及。   穆元纳对于发妻之死的沉默,与帮凶又有何区别。   想到此,谢容姝动了动唇,想要出声安慰穆雪薇——   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她只得走到穆雪薇身侧,将手放在穆雪薇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一旁的老妪,深知自己有罪,在谢容姝的手离开她脸颊之时,便摸索着跪在地上,不住地给穆雪薇磕头。   穆雪薇回过神来,站起身对她道:“当年你为了女儿,帮穆昭凤害我娘,如今你女儿却死在了京城,也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看在你今日将实情告诉我的份上,过往之事咱们一笔勾销,日后我还会继续派人来照顾你。”   说到此,穆雪薇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女儿不在了,你定也不想活,可我不许你死,我要你继续活着,看着我为我娘报仇,到时候再去地府,替我向我娘报信吧。”   说完这话,穆雪薇头也不回朝房外走去。   老妪瘫坐在地上,不住地锤着心口,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懊悔悲痛之色。   谢容姝深深望她一眼,转身走出房间,朝穆雪薇追了上去。   “郡主。”谢容姝在穆雪薇身后唤道:“在这疆药司里,我还有一处地方要去,还请郡主准允。”   穆雪薇顿住脚,转过身来。   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已经挂满泪痕。   “你要做什么?可是与穆昭凤有关?”她瓮声问道。   谢容姝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一软,从袖中抽出帕子,递进穆雪薇手里,这才温声解释道:“方才阿婆告诉我,这疆药司里有大巫留下的一间密室,穆昭凤所用的秘毒皆出自那里,我想去看一看。” 第99章第99章   谢容姝惊喜接过穆雪薇递过来的《秘药集》,果然看见上面名录上的秘药,与这房间陶土坛子里的秘药一一对应。   于是,两个人便将两者仔细比对一番,终于发现缺少的那味药究竟是什么。   “血魂草膏。”穆雪薇将名字念出声。   谢容姝脸色微变:“是当年穆昭凤最后给王妃吃的毒药。”   穆雪薇脸色一沉,翻开目录对应的页码,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这上头有用法和效用。”   谢容姝一目十行看去,上面的内容虽用晦涩难懂的古语书写,但她还是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血魂草膏,取“以血萃魂”之意,用其搭配不同的血,给人服用,会有不同的效力。   用法上单独列出了几种搭配:   单独食用,则服用者吐血而亡。   配以猪血,则服用者日渐痴傻。   配以狗血,则服用者日渐躁郁。   配以鸡血,则服用者夜不能寐,直至七窍流血而亡。   配以鹿血,则服用者有回春之感,停药后会五脏六腑衰败而亡。   谢容姝的目光,落在最后那行字上,瞳孔骤然一缩。   鹿血,是鹿血……   她犹记得,前世德妃回仙阳郡为其父奔丧以后,回京途中偶遇通体雪白的仙鹿,将仙鹿带回皇宫进献给皇帝。   后来,那仙道便用鹿血炼制“延年益寿丹”,给皇帝服用。   此刻,谢容姝在密室这味缺失秘药的药集上,再次看见“鹿血”二字,实在很难不多想。   “如何?”   冷库温度极低,两人在冷库里已经停留许久,穆雪薇冷得直搓着胳膊。   “可是发现什么没?”她忍不住问道。   谢容姝回神,合上药典,摇了摇头。   “尚有些疑点,不敢妄下定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再说。”   穆雪薇闻言,也不多问,随谢容姝一道将密室的油灯熄灭。   见谢容姝将玉蝉取出,关上了密室的机关,穆雪薇这才执着油灯,先一步朝冷库外面走去。   两人回到郡主府,谢容姝换回男袍,同穆雪薇一道用过膳,便将先前查出穆昭凤的下落,告诉给穆雪薇知道。   末了,她道:“眼下战事要紧,不宜节外生枝,待到西北战事告一段落,我回京再想法子揪出穆昭凤不迟。”   穆雪薇点了点头。   “王妃且先在郡主府安心住下,万事有我,我定会护你周全。”她顿了顿,恳求地道:“等来日回京城,还请王妃务必带上我。”   谢容姝知她复仇心切,面上带了几分踌躇之意:“穆昭凤亦是我杀母仇人,我必不会放过她,只是……你若能保证进京以后万事都听我的,我自然愿意带上你,可若不能……”   “我可以的。”穆雪薇忙不迭保证:“我发誓,若我不听你的话,便让我永远都报不了我娘的仇。”   “好,我答应你。”谢容姝笑着允诺道。   两人说话间,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郡主,威远侯世子登门拜访,您看……”   穆雪薇与谢容姝对视一眼,对着内侍道:“同他说,容术还要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让他自去忙他的,莫要打扰我们两个。”   内侍犹豫了一下:“可王爷方才专门派人来交代,若威远侯世子来请容公子,让郡主务必放人。”   一听见是穆元纳交代,穆雪薇更加没有好脸色。   “我不管,我就要与容术在一起,谁交代也不行。”穆雪薇任性地道:“你现在就去,让人把府门给我关了,就说我病了,只让容术陪我,除了他谁也不见,就算父王亲自来,我都不见!”   穆雪薇是穆元纳最宠爱的女儿,在西疆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她若任性起来,就连穆元纳都拿她没办法。   内侍早已习惯穆雪薇这副蛮不讲理的模样,赶忙应下,转身自去安排不提。   谢容姝乐得轻松,便朝穆雪薇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她将院中服侍的人摒退,提笔将今日在疆药司发现的事,写成书信,交给夜鸢,吩咐道:“命人将这信交给殿下,顺便……想法子替我联系上京城悦来楼的绿枝,如若可以,用王府暗卫传递消息的渠道,将绿枝那边收集到的京城情报,送来西疆。”   半个月以后——   京城悦来楼的消息,连同楚渊的回信,一并经由夜鸢的手,呈到谢容姝面前。   “殿下交代,让王妃先看过悦来楼的消息,再打开殿下的回信。”夜鸢交代道。   谢容姝闻言,将楚渊的回信暂且放到一旁,打开绿枝送来的密信,细细看过,脸色瞬间大变。   没想到,他们离京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京城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先是肃王和桓王伤好以后,皇帝并未让二王离京,而是让肃王领了户部的差事,督办军饷和粮草;又让桓王去兵部,协同征调军械和兵马。   二王一去户部和兵部,立时便将晋王先前安插在两部的人手,以各种名义,架空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他们在京城的根基毕竟不深,明面上虽然撤换了晋王的人,风光无限。   可实际上,将熟手换成生手,难免拖累战事后勤补给的进程,以至于朝堂上下对此怨声载道。   尽管如此,皇帝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专门在早朝上当着众多朝臣的面,将二王勉励一番,又点了几个心腹大臣前往户部和兵部辅佐二王。   于是,再木讷的人都能看出,皇帝这是有意要提携肃王、桓王,打压晋王。   在储君未定的局面下,皇帝有意亲近谁,朝堂上的风向,自然朝向谁,不少善于钻营的朝臣,纷纷向肃、桓二王靠拢了不少。   一时间,朝堂之上,肃桓二王与晋王之间,竟有了分庭抗争之势。   与此同时,德妃和晋王这边,也不甘示弱。   两人为卢安仲扶棺回乡,在返回京城的途中,遇见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鹿,将其当作祥瑞,带回京城献给了皇帝。   皇帝见到仙鹿以后,龙颜大悦,重赏了德妃母子,还专门让人在上清宫辟一座园子,将仙鹿养在上清宫里。   不仅如此,皇帝还命晋王,守在上清宫里,日日向他当面禀报仙鹿的状况,整整一个月不曾有一日落下。   晋王多了私下见皇帝的机会,皇帝对晋王也比先前亲近了不少。   除此以外,先前皇帝派出的花鸟使,带着众多美人的画像,回到了京城。   新一轮的选秀,由皇帝钦点德妃协助顾贵妃主持,在京城已然拉开了帷幕。   谢容姝的目光,落在密信上那条关于仙鹿的信息,久久回不过神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谢容姝从不相信这世间之事,有“巧合”一说。   穆昭凤拿走西疆密室的那坛“血魂草膏”,同德妃进献给皇帝的仙鹿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联系,已经不言而喻。   今生,炼丹的“仙道”,提前被他们在仙阳郡揭穿,便等于拆了穆昭凤一张王牌。   可如今,仙鹿就养在上清宫里,鹿血被炼成丹药进献给皇帝,是迟早的事。   谢容姝已经不敢深思,前世皇帝真正的死因……   此事关乎皇帝的性命,她唯有告知楚渊,让楚渊去解决此事,方为上策。   想到此,谢容姝合上密信,正欲提笔将此事,写信给楚渊——   忽然看见手边放着的楚渊的回信。   她想到夜鸢给她信时说过的话,忙放下手里的笔,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只有笔力苍劲的寥寥几字:“秘药、仙鹿之事,我已知悉,切勿挂怀,记得吃药。”   谢容姝将信上的内容,反复默念几遍,总算放心不少。   她将密信连同楚渊的回信,放在烛台上烧毁,确认不留下半丝痕迹,这才从袖中拿出瓷瓶,取了一粒药吃下。   从谢容姝开始服用楚渊给她的药,到现在不过才半个月的时间,把她的血滴在玉蝉上,玉蝉的变色越来越淡,这便意味着,瓷瓶里的药吃完,想必她身上的毒,也会完全消退。   就在谢容姝怔神间,穆雪薇身边的内侍,在门外唤道:“容郎君,郡主被王爷喊去王府了,威远侯世子在府外求见,您要不要见?”   这半个月以来,穆雪薇守着郡主府,让徐怀远吃了不少闭门羹。   谢容姝难得清静了几日。   今日穆元纳刚把穆雪薇唤走,徐怀远便上门来,显然是有备而来。   正巧,谢容姝得了京城的消息,也想从徐怀远那里探探口风。   便朗声回答道:“请他去外院议事厅,我即刻便来。”   “是,奴婢这便去。”内侍明显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报信去了。   待他离开后,谢容姝稍稍等了一会儿,整整衣冠,拉开房门,朝外院走去。   议事厅里。   徐怀远一见到谢容姝的面,便神色凝重地对她道:“阿姝,西匈和狄奴三十万大军兵临雁阳关,西北告急,皇上命我带兵前往西北驰援,此番我来是要同你告辞的。”   尽管谢容姝先前从楚渊那里,已经知道西匈与狄奴联手之事,可此番得知徐怀远即将去西北,仍是让她大吃一惊。 第100章第100章   徐怀远看见谢容姝震惊的模样,以为她是记挂战事,和忠毅侯的安危,便温声道:“你放心,此番有我去协助忠毅侯,莫说西匈和狄奴联手区区三十万大军,就是再来十万,也让他们有来无回。”   谢容姝听见这话,终于回过神来。   她想到前世,徐怀远对姜家做的事,杏眸微垂,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嘲弄。   “徐世子有威远侯夫人留下的机关术,当然能在战场上大显神威,我只希望世子看在过往徐、姜两家的情分上,能够专注战事,对我舅舅和表哥手下留情。他们从未做过对不起徐家的事,就算有朝一日非要有个去处,也应该在沙场上,而非其他地方。”   这是谢容姝藏在心底的积怨,即便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都难免带上了极强的嘲弄之意。   徐怀远还是第一次听见谢容姝带着这样的情绪同他说话,话里的意思,等同于变相承认了她有前世记忆这回事。   他自然又惊又喜,温润的面容,尽是恳切之色,赶忙说道:“阿姝,以前之事并非你想象那样,此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我同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害你。我对与忠毅侯和阿砚,也从来只有感激和亲近,你万勿听信谢思柔的话,我护着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会加害他们,一切都是被奸人所害,不过你放心,这辈子我定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   谢容姝眼底的嘲弄更甚。   呵……   前世人都死了,还讨回什么公道!   他欺她、瞒她是真,娶谢思柔来羞辱于她也是真。   直到今日,他还在对天发誓,口口声声要让她相信他,却什么也不肯对她说,更是真。   若是前世,谢容姝或许还会与徐怀远理论一番。   可如今,她只是淡淡一笑:“既然如此,便请徐世子记住今日说过的话,莫再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白白害了我舅舅和表哥性命。”   徐怀远见她这副模样,长叹一声。   他深知与谢容姝之间关于前世的积怨,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便只能默默盘算着,等战事平息以后,再来修复不迟。   这么想着,徐怀远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子上,对着谢容姝道:“想必穆元兴已经告诉你,打从出生起,你便带了胎中毒,这是我从穆惜月那里要来的解药……”   说到此,徐怀远顿了顿,眼底尽是悔恨之色:“以前,我给你吃的,便是这个药。只是,那时穆元兴给我药以后,便去了京城,早早死了。我又不认识穆惜月,便只能寄希望于……没想到最后还是害了你……这辈子再不会了。”   寄希望于什么?   谢容姝敏锐察觉,徐怀远话里有意隐去了一些信息,便不动声色地道:“我听穆元兴说过,我身上的玉露之毒,须得先用玉芽逼出毒性,再让巫医操纵玉殒草伴生的蛊虫,将毒血吸出来。你既无法完成最后一步,又何必让我平白受了五年的病痛之苦?”   言下之意,便是想要问出他究竟“寄希望于”何人。   徐怀远显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嘴唇动了动,想要为自己辩解说出实情,却终是叹了口气。   “那个人,总有一日我会告诉你是谁,但并非是现在……有许多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又是不说。   谢容姝眸色微冷:“既然如此,还请世子将东西收回去,我的命能活多久,怎么活,都应该由我自己做主,便不劳世子费心了。”   徐怀远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阿姝,莫要任性。”他沉声道:“你的死,是我最大的憾事,自从梦见你病故以后,我终日夜不成眠。无论如何这辈子我都要让你活着。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解药你必须得吃,否则……”   “否则什么?”谢容姝抬眸看着他,冷笑道:“徐世子莫非忘了,我如今是宁王妃,你有什么资格同我用这种语气说话?”   “宁王妃”三个字,狠狠戳中了徐怀远的痛处。   他腾地站起身,脸色沉冷地道:“你也别忘了,你现在人在西疆,又是男子身份,我自然想如何对你,便能如何对你。你既然提起宁王,我虽不知道你将他送去了何处,只是那日在连城,他确实中了毒箭,除非大巫还活着,否则没人能救他性命。你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就更应该知道,他活不了多……”   不待徐怀远把话说完,谢容姝猛地抓住手边的茶盏,直接朝他扔了过去!   徐怀远眉头深蹙,侧身避开。   “哗啦”一声,茶盏跌落在地,发出脆响。   “你算什么东西。”谢容姝看着他,怒声道:“宁王的生死,岂容你随意妄论。徐怀远,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谢容姝从来不是你能随意侮辱轻视之人。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宁王活着一日,我便是他的发妻。倘若有天他死了,我便陪他共赴黄泉,我的生死与你何干。”   徐怀远的心被这番话深深刺痛。   他气极、痛极,不怒反笑:“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他若果真死了,你会不会真的陪他一起去死。”   说完这话,他直接转身,大步朝外头走去。 第101章第101章   楚渊的“死讯”传到西疆那日,谢容姝在穆雪薇的陪同下,向穆元纳坦诚了“宁王妃”的身份,并趁机向穆元纳告辞。   自从徐怀远带兵去了西北以后,谢容姝便常住在西疆郡主府,再也无人前来打扰。   随着时间推移,为了穆雪薇的名声着想,谢容姝并未刻意隐藏自己是女子的身份,让穆元纳猜出了些许端倪。   此番谢容姝主动去西疆王府坦诚,并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辞离开,倒教穆元纳松了口气。   只是,当穆雪薇提出,要随谢容姝一道去京城时——   穆元纳立时变了脸色,言辞拒绝。   还以“要为王妃做冥寿”的名义,将穆雪薇强留在王府里。   谢容姝将穆雪薇安抚一番,留下一名暗卫,暗中保护穆雪薇,便在夜鸢和众暗卫、以及凤山军的护送下,踏上了回京之路。   打从谢容姝离开京城,到再度回来,已经过去两年时间。   在这两年里,她虽然身在西疆,却要时刻关注西北战事,还要处理京城悦来楼传来的消息,只觉得时光过得飞快。   京城的局势,也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在战事接近尾声时,皇帝将先前调拨到户部、兵部协助肃、桓二王的亲信大臣调离。   紧接着御史便纷纷弹劾肃、桓二王,在京城暗中结党营私、中饱私囊。   皇帝震怒,撤去肃、桓二王在两部的虚职,将他们赶回了封地。   与此同时,晋王却因着在上清宫照顾“仙鹿”有功,多次受到皇帝嘉奖,就连先前被肃、桓二王在户部、兵部挤走的心腹,也都在其它衙门被委以重任。   自此,仅仅持续两年的,二王与晋王分庭抗争的局面,以晋王胜出落下帷幕。   不仅如此,在这两年里,后宫统共进行了三次选秀,花鸟使从各个州县筛选出不少佳丽进京,再经过层层筛选,由德妃和顾贵妃亲选入宫。   皇帝留在后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本平静无波的后宫,也渐渐开始了争宠斗艳的局面。   反倒是前朝之事,除了战事相关的事情以外,皇帝已经鲜少过问,大多都交由中书省代为处置。   先前在仙阳郡,处理投毒之事有功的仙阳郡守韦冠正,机缘巧合投了皇帝的眼缘,被皇帝钦点进中书省,许多机要政令都要从他的手里过一遍,就连中书令都要敬他三分。   正因如此,韦冠正也成为朝堂里面,炙手可热的新贵。   二十日后,载着谢容姝的马车,在日落之前,悄然驶进京城。   尽管宁王的“死讯”已经在大周传了将近月余,王府门外仍有不少人在打探。   马车从王府侧门驶入,三喜公公带着桂嬷嬷和雪竹几个迎上来,朝谢容姝见礼。   楚渊诈死之事,只有谢容姝和几个亲近的暗卫、以及忠毅侯姜远山知晓。   是以,前来迎接的王府众人,因着得知楚渊的“死讯”,脸上皆是哀色。   三喜公公是一直看着楚渊长大的,与楚渊的情分自然更不一般,他的神色看上去尤为憔悴,身形也瘦削许多。   谢容姝看着三喜现在的模样,不觉间竟有些恍惚。   仿佛回到了前世,在楚渊病故以后,她看见三喜来忠毅侯府报丧时的模样。   一想到此,谢容姝眼眶微红,上前托住三喜公公的胳膊,温声道:“公公请起,无需多礼。”   三喜直起身,轻拭眼角的泪,对着谢容姝道:“王妃,自打边关传回殿下的消息以来,贵妃娘娘每日都派人来府上打探您的归期,娘娘留下口谕,只要王妃一回京,便让王妃进宫去。”   当初,谢容姝是悄悄离京的,对外只是称病,闭门谢客。   后来,皇帝和贵妃尽管得知此事,因着西北战事,和楚渊的有意维护,对谢容姝出京的举动,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如今,在这种情势下,他们对谢容姝,就更加不会苛责。   谢容姝点了点头:“明日一早,公公便随我进宫去吧。”   三喜应下,踌躇几息,还是忍不住问道:“王妃,殿下他当真……”   “我也不知道。”   谢容姝看着他正色道:“殿下的死讯,是狄奴主帅莫尔多临死前说出的。可迄今为止,舅舅并未寻到殿下的尸身。与我而言,只要殿下的尸身一日不曾找到,我便当他还活着,就在王府好生等他回来。我希望公公也能同我一样。”   这是楚渊与谢容姝,经由书信商议出来的说辞。   大周流传楚渊的“死讯”,亦是楚渊的安排。   当初在连城,尽管乌落狄被穆惜月所杀,可他带走那具楚渊的“尸身”,却经由活下来的亲卫,送去了乌落部族的营地。   机缘巧合之下,这具尸身被西匈送给狄奴,作为联军的礼物。   原本,狄奴打算将尸身悬挂在阵前,作为挑衅周兵所用,后被楚渊洞悉此事,便派凤山军潜入狄奴营帐中,将尸身焚毁。   虽然没了尸身,可狄奴和西匈皆坚信那具尸身就是楚渊,于是楚渊便将计就计,将自己的死讯,在凤山军砍下狄奴主帅莫尔多的头颅时,借由死人的口,放了出去。   消息并未提及连城和西匈,这样一来,就算深谙当初内情的穆惜月,都无法将从狄奴主帅口中说出的楚渊死讯,与楚渊在连城诈死之事,联系在一起。   只有“死讯”,却无尸骨的结果,也能为京城里真正关心楚渊的人,在心底留有一丝希望。   同时,也可以让谢容姝在京城方便行事。   果然,三喜听见谢容姝的话,神色间的悲伤情绪,稍稍消散一些。   他哽咽地道:“王妃说的极是,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从今往后,老奴只愿相信殿下还活着……”   “公公能如此想,若殿下知道了,也会觉得高兴。”谢容姝意有所指地道。   三喜躬身称是,恭敬跟在谢容姝的身侧,将她送回后宅安置。   第二日一早,谢容姝早早起床梳洗,便带上三喜公公递牌子进了宫。   谢容姝被昭阳殿的内侍引领着,刚踏进昭阳殿的殿门,就听见剧烈的咳嗽声,从贵妃的卧榻上,传了过来…… 第102章第102章   谢容姝抬眸朝上首看去,只见贵妃以手支颐,斜倚在榻上,眼神黯淡哀伤,脸色带着些许倦容,不住地用帕子掩唇咳嗽着。   “你回来了。”   贵妃看见谢容姝,朝她招手:“过来坐。”   谢容姝向贵妃见过礼,依言走上前去,在榻前的小杌子上落座。   “你一直随六郎在边关,六郎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贵妃一边掩唇闷咳,一边看着谢容姝问道。   “臣妾不知。”谢容姝垂眸回答:“臣妾随殿下去了关外,殿下想要探一探西匈的兵力,怎奈在连城受到了西匈伏击……臣妾与殿下在连城一别以后,一直在西疆郡主府,期间不断派人暗中前往关外寻找殿下,一年前只在狄奴部族寻到过殿下留下的踪迹,那时殿下还活着,再往后便又消失了音信。”   贵妃坐直身子,眼中含着泪,悲痛地问:“这么说,那莫尔多临死前说六郎已死……竟是真的么?”   “臣妾不知。”谢容姝抬起眼眸,与贵妃对视,目光坚定地道:“臣妾一日不见殿下尸身,便绝不相信殿下已经不在人世。”   顾贵妃听见这话,眼泪瞬间从眼角滑落。   “好孩子,你说的对。”她附和道:“六郎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绝不会出事的。”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语气,听上去却十分绝望悲伤。   人在深宫里,危机四伏。   谢容姝不敢表露太多,只得垂下眼眸,温声道:“还请娘娘顾惜着身子,倘若殿下知道娘娘为他这般伤神,心里定会难过的。”   顾贵妃掩唇闷咳几声,无力地笑了笑。   “这几日我感觉精力越发不济,怕是等不到六郎回来那天了。”   这话让谢容姝想起前世,宁王病逝以后,没过多久,顾贵妃便也去了。   若是以前,谢容姝会认为顾贵妃是哀思过度所致。   可如今,在西疆得知那么多秘辛以后——   谢容姝实在很难不多想。   “娘娘,臣妾在西疆时候,学了一些西疆大夫给人治病的法子,若娘娘愿意,臣妾愿为娘娘试一试。”谢容姝温声道。   顾贵妃掩唇咳了几声,朝她摆了摆手。   “好孩子,你有心了,只是我这病,怕是再也治不好了……”   这般说着,她眼底的哀伤更甚:“同你说这会儿话,我也乏了,你且先回去吧,六郎不在,日后若遇上什么难事,便让三喜递消息进宫里来,只要我在,定会替你做主。倘若哪天我不在了……承恩公府也会为你撑着。”   谢容姝听着这话,像是在交代遗言似的,隐隐觉得不妙。   她有心想开口再劝一劝,却见顾贵妃已经恹恹地闭上眼睛,朝她摆了摆手。   谢容姝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便只得站起身,告辞离开昭阳殿。   待谢容姝的身影消失在昭阳殿外,顾贵妃身后的帐幔微动,皇帝身边的高公公从帐幔后头走出来,垂眸说道:“娘娘,奴婢这便去向皇上复命了。”   顾贵妃睁开双眼,勉强打起精神,闷咳着交代:“替我跟皇上求一句,宁王妃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请皇上看在宁王生前那么喜欢她的份上,便请多怜惜她吧。”   高公公垂首应下,告辞离开了昭阳殿。   待他回到太极殿,一个道长正将一个打开的锦盒,呈到皇帝面前。   锦盒里装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赤红仙丹,隐隐有药味和腥气交织。   “皇上,这是新炼制的仙丹,请皇上品鉴。”   高公公见状,紧走几步,到皇帝跟前将锦盒接过来,又从旁边小内侍手里拿了杯水,小心服侍皇帝将丹药服下。   仙丹入口,皇帝闭上眼睛咀嚼咽下,又仔细品味一番,这才开口问道:“这回的丹药,吃上去好似腥味重了些?”   那道长恭谨回答:“皇上明鉴,边关大捷为大周又添祥瑞之气,许是仙鹿感受到祥瑞,此番赐血也多些,贫道斗胆根据天意调整了仙丹的配方,增加了鹿血的用量。”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   “如此甚好,朕觉得吃下仙丹以后,身子也比之前轻盈许多,日后便按照这个方子来吧。”   道长应下,恭谨告退。   待到他离开,高公公将先前在昭阳殿里,顾贵妃和谢容姝的对话,连同顾贵妃的请求,一五一十转述给皇帝听。   皇帝听了以后,沉默许久,忽然问道:“六郎失踪以前,果真将凤山军,全都给了姜远山?”   “千真万确。”高公公顿了顿:“西北军中传来的消息,如今凤山军大部分都编入了西北军,尚有一些在宁王妃手里,此番宁王妃回京,便是由凤山军护送。反倒承恩公府那边,与凤山军之间早就没了联系。”   “这样也好。”皇帝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悲悯之色:“六郎还是年轻气盛,才会不顾安危只身涉险,倘若当年朕没有同意让六郎去军中历练,或许今日的悲剧不会发生。”   “将殿下送去军中,也非皇上的主意,您只是不忍拒绝老承恩公临终前的托付罢了。”高公公宽慰道。   皇帝长叹一声:“传朕口谕,六郎尸身一日未找到,便不准再提六郎的死讯。厚赏宁王妃。”   高公公垂首称是,犹豫几息,又请示道:“皇上,先前您曾吩咐过,要继续给宁王妃赐那酒中之药,只是后来宁王妃不告而别出京,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可还要继续再给宁王妃赐那酒中之药?”   所谓的“酒中之药”,便是在宁王与谢容姝大婚后的宫中夜宴上,皇帝命人,在他钦赐的葡萄美酒里,下的玉殒之毒。   皇帝的本意,是用谢容姝体内的玉殒之毒,牵制宁王与忠毅侯姜远山的关系。   可玉殒之毒,要持续服用,才会有效果。   谢容姝在楚渊安排之下,出京去了西疆,此事便就搁置了。   现在高公公再度提起此事,皇帝总算想起来。   “不必了。”   皇帝淡淡地道:“贵妃都开口求情,朕不能不给贵妃面子,更何况,六郎如今已经不在,朕便可以安心用姜远山,也免得七郎母子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高公公恭谨应下,这才告退离开。   等到太极殿只剩下皇帝一个人,皇帝睁开垂眸,将双手伸到眼前,用力握了握。   只是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力量,激活了他的四肢百骸。   皇帝眼底终于露出满意之色。   “朕追求的是长生大道,哪里需要儿子来继承皇位。六郎,若你在泉下有知,便保佑朕吃下仙丹以后长生不老,如此也不枉你我父子一场。”皇帝如是说道。   谢容姝回到宁王府,越想越觉得顾贵妃的状态不太对劲。   她急切想与楚渊联络,将此事告诉他。   可一想到如今自己在宁王府的一举一动,都在许多人的窥探之下,倘若贸然与楚渊联系,怕会暴露他的行踪,便只得作罢。   “殿下还有多久回京?”谢容姝摒退众人,朝夜鸢问道。   夜鸢:“下个月初随忠毅侯和姜世子一同进京,王妃可要与殿下联络?”   谢容姝摇了摇头:“替我向绿枝交代一声,让她找找顾淮的下落,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自打那年秋日宴,顾淮向她辞行,离开京城以后,谢容姝便再未听到与顾淮有关的消息。   现下,顾贵妃状况有异,唯有顾淮出面,方能查出端倪。   夜鸢领命退下,自去安排不迟。   两个时辰后,皇帝与顾贵妃的赏赐,如流水般从宫里抬进了宁王府。   有了皇帝和贵妃的态度,不过几日功夫,京城圈子里的夫人太太们,便争相给谢容姝递帖子,邀请她参加宴席。   因着先前楚渊在时,曾有交代,三喜公公亦知道谢容姝不喜应酬,便将这些帖子一如既往逐一回绝。   可唯有一张帖子,他拿不定主意,只得呈到谢容姝的面前。   “这是德妃娘娘派人下的帖子,半个月以后她将在金仙观举办法会,邀请了京城各个道观有名的道长出席,也邀请不少信道的夫人太太们。来送信的内侍说,德妃娘娘听闻王妃也是信道之人,便专程为王妃下了帖子,请王妃务必前往。”   谢容姝拿起帖子,玩味地翻了翻。   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她的名字,语气谦和诚恳,看上去有几分方外之人的风骨。   想来应是德妃亲手所写。   俗话说的好:“宴无好宴”,在这种时候,德妃非但亲自办法会,还专程邀她前往,恐怕是场别有居心的鸿门宴。   谢容姝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可她一想到,先前在仙阳郡和西疆,她窥探到的种种,都与德妃和金仙观有关,便按捺不住想要前往一探的冲动。   更何况,宁王“死讯”传出以后,晋王便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而她这个夫君生死不详的宁王妃,到这种时候还不给德妃面子,肯定会引起别人对宁王之死的猜测。   想通这些,谢容姝将帖子收下,对着三喜道:“告诉送信的公公,能被德妃娘娘邀请,荣幸之至,法会我定会准时参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920:47:36~2021-06-1123:2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笼中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第103章   谢容姝不在京城这两年,三喜公公回绝各家的邀约,给人留下了深居简出的印象。   京城人都知道,这位宁王妃就连娘家人都不来往的,便也渐渐熄了攀附的心思。   是以,半个月过去,谢容姝除了去忠毅侯府拜见老夫人和顾夫人,便足不出户,倒也风平浪静。   在这期间,谢容姝终于从绿枝处知道了顾淮的下落。   自从两年多以前京城一别,顾淮带着顾清凌,不仅去了江南,还在闽越一带逗留许久,如今听闻宁王的“死讯”,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算算日子,应是比宁王和忠毅侯早十日抵达京城。   谢容姝斟酌再三,便将顾贵妃的情况,写成书信,命绿枝派人送去给顾淮,相信顾淮收到信以后,定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与此同时,关于安平侯府的消息,也经由绿枝之口,传进了谢容姝耳中。   “皇上和贵妃娘娘给王妃赐下赏赐的第二日,晋王便用一顶小轿把谢三姑娘抬进了府里,晋王府那边传出消息来,说晋王很宠爱三姑娘,成婚第三日,晋王还专程陪三姑娘回了一趟安平侯府,安平侯可高兴了。”   谢容姝想到当初在秋日宴上,谢思沁为了能攀上晋王这个高枝,差点连谢思柔的命都害死,眼底带了几丝唏嘘,如今谢思沁也算是得偿所愿。   只是,晋王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纳谢思沁做妾室,心思恐怕没那么单纯。   “安插个人到谢思沁身边盯着,如有异动及时来告诉我。”谢容姝吩咐道。   绿枝应下,转身自去安排不提。   转眼便到了德妃在金仙观举行法会的日子。   金仙观位于京城东郊,本就是皇家内眷清修之所,平日里从不对外开放。   此番德妃选在金仙观举办法会,打着为边关阵亡将士超度祈福的名义,得到皇帝的特别恩准。   再加上,如今正值宁王“死讯”虽被皇帝下令禁言,却犹有余温之际,众人听闻宁王妃会来,纷纷铆足了精神,想要瞧瞧这位宁王妃如今是何等模样。   是以,京城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们,不管信佛的还是信道的,几乎全都来了法会。   谢容姝一下马车,便感觉到有无数打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今日,她身穿一袭薄纱道袍,如云的墨发高梳于顶,用一支玉簪固定,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尽管如此,她清丽出尘的容貌,也让好奇打量她的人们,不由发出惊艳的叹息。   这是谢容姝继大婚和宫宴以后,首次在现身在人前。   到场的宾客们,并非人人都有幸参加宁王府的大婚,和后宫夜宴。   因此,这也算得上是谢容姝第一次以真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大多数人,对谢容姝这位宁王妃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多以前,她尚未嫁进王府的时候。   是以,谢容姝带着夜鸢,在德妃亲派内侍的引领下,走进金仙观,所到之处皆能听见众人的低语声:   “这位是谁?怎地这么脸生?”   “看她坐的马车是宁王府的,好像是那位从来不出门的王妃。”   “看上去年纪不大,气派可真不小,这容貌也不似外头盛传那样见不得人。”   “谁知道呢,那位殿下带兵出征以后,这位就闭门不出,听说是身子不好,娘胎带疾……可看上去,也不像是个病秧子。”   “哼,既不是丑得见不得人,又不是病秧子,平日里躲在府里不敢出来见人,定是觉得自己命硬。听说从小就没了娘,娘家自打她回来以后,便没落了。如今那位殿下又……这命可真够硬的。”   “姜家的女儿,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克自己便是克夫君,你们还记得长兴侯府吗,一夜之间……可惨了呢。”   夜鸢是习武之人,耳朵要比寻常人更敏锐许多,听见这些话,蹙了蹙眉。   待到谢容姝在上首落座,夜鸢低声请示道:“王妃,要属下教训那些嚼舌根的人吗?”   谢容姝抬眸,淡淡扫向方才声音传出的方向。   那里坐着几个打扮得珠光宝气,却看着脸生的妇人。   见谢容姝看过来,她们不约而同低下了头,嘴角犹带着三分讥笑。   一看便是那种极易被人当成枪使的憨货。   若非受人指使,谁敢在这种场面,妄议堂堂亲王妃?   这明摆着是有人想让谢容姝当众发威。   谢容姝勾了勾唇。   她如今出现在人前,代表的不仅仅是宁王府,还是忠毅侯府。   舅舅此番大胜而归,忠毅侯府上下,更要低调行事,免得落个“恃功而骄”的名声,徒增皇帝猜忌。   谢容姝深知这个道理,淡淡道:“罢了,不过是些无知无畏的蠢货,嘴长在她们身上,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这话她虽是对夜鸢说的,声音并不大,可也足够让临近的人听个清楚。   听到的人们,掩唇笑了,不由投向那几人的目光,都带了几丝看“蠢货”的意味。   即便那几个听不到谢容姝说了什么,也从这份轻蔑中品出些意思来,脸色瞬间气得通红,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琼华真人到。”   说话间,随着一声唱和,身穿道袍的德妃,带着众多道人从外面走进道场里。   德妃的道号“琼华”,是皇帝御赐。   众人见到她,齐齐起身,朝她见礼。   “今日法会,众位免礼。”德妃朝众人道。   谢容姝听见这个声音,眉心微动,不由抬眸仔细朝德妃打量。   许是终日在道观侍奉三清的缘故,德妃的五官透着极端正清淡的意味,一对远山眉下,有双沉静幽深的丹凤眼,眉心一点红痣,让她的五官显得更加庄严。   这还是谢容姝两世以来,第一次看见德妃的真容。   前世,德妃一直在金仙观里,极少在人前露面,就连宫中宴席都鲜少出席。   后来晋王上位,谢容姝自困于威远侯府后宅,便更没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德妃娘娘了。   此刻,当她看清楚德妃的五官,心底不觉生出几分异样。   这位娘娘,长相虽然极端正庄严,可这骨相……   就在谢容姝打量德妃的同时,德妃也侧眸朝她看过来。   谢容姝与她四目相对,一股极熟悉的感觉,从谢容姝的心底油然升起,令谢容姝的身子一僵。   “你便是六郎的王妃吗?”德妃唇角带了三分笑,目光和煦地看着谢容姝问道。   谢容姝猛地回神,忙朝她行了个揖礼:“臣妾是宁王妃,见过娘娘。”   德妃点了点头,示意她免礼,便转开视线,在上首落座,对着场上的诸位道长们道:“吉时已到,还请诸位道长开始吧。”   道长们齐齐称是,便由领头的道长带着,开始了斋醮科仪。   谢容姝仍沉浸在见到德妃真容的震惊之中,以致于完全没有心思去看场上道长做法。   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将德妃上上下下打量过许多遍,一个模糊的猜测,逐渐在她脑中成了形。   “王妃,有个道长一直在往您这儿瞧,王妃可是认识?”夜鸢在谢容姝耳侧轻声提醒道。   谢容姝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坤道,虽然长相陌生,可那双眼睛,却是谢容姝最熟悉的。   正是她两年多都不曾见面的师姐,念真。   当初谢容姝换了身份,回到谢家以后,为了避免所做之事牵累念真,明面上就鲜少与灵云观再有什么交集。   后来谢容姝匆忙离开京城,只来得及请托顾夫人代为转告和照拂。   这次回京以后,谢容姝自知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监视之下,便更不敢轻易同念真联系。   没想到——   她们二人竟会在这种场合相见。   念真易了容,见谢容姝朝她看过来,趁着无人注意时,用手指掐了个诀。   这是她们之间的暗号,意味着念真有事找她。   谢容姝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待到一场法事结束,她附在夜鸢耳侧低语几声,便站起身借口更衣离开了道场。   金仙观专门为这次来的宾客,提供了歇息的厢房,参与法会的道长们,都是京城道观里有名的,是以,有不少贵人都会私下请托道长在法会上,为自家祈福。   谢容姝让夜鸢出面,将念真带到她歇息的厢房里,也不算突兀。   夜鸢谨慎地在房间转了一圈,确认房里没什么藏人的暗室,这才恭谨退下,守在了门外。   “师兄这般匆忙找我,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谢容姝问道。   “难事倒没有,怪事却有一桩。”念真神色凝重地道。   “怪事?”谢容姝疑惑地问:“什么怪事?”   念真走到谢容姝面前,附在她的耳侧低声道:“你可知道上清宫里养着一头德妃进献的仙鹿?”   “此事京城人尽皆知。”谢容姝点头:“我自然也有所耳闻。”   “这几日为了法会,我被安排住进金仙观里,听闻前天那头仙鹿也被送来了这里。昨晚我睡不着觉,便想着一睹仙鹿的风姿,偷偷跑去看……不小心听见有人说’等宁王妃来金仙观,你就无需再受这等苦楚了,也算有个解脱‘。”   说到此,念真疑惑地看着谢容姝问道:“你已经两年没在京城,同仙鹿有什么关系?” 第104章第104章   仙鹿和她有什么关系?   谢容姝有些懵。   两年前她只在悦来楼的信里,见到过有关仙鹿的消息,彼时她猜出德妃和晋王母子,向皇帝进献仙鹿,目的并不单纯,恐前世皇帝之死,便是与此有关,于是便将此事告诉给了楚渊。   楚渊回信已知悉此事,谢容姝就再没过问。   可现下,只是一场法会,德妃却兴师动众将仙鹿弄来金仙观,而念真又听见仙鹿与她有关系……   谢容姝实在不知,这仙鹿会与她有何关系?   念真见谢容姝一脸懵然,便猜出此事谢容姝并不知情。   “此事不简单,你还是尽早离开金仙观,切莫蹚这趟浑水的好。”   念真顿了顿,忖度着道:“这两年我顶着这张脸,在京城结交不少道友。听闻这头仙鹿,是被上清宫的三玄真人用来给皇上炼仙丹的,皇上如今对上清宫越发重视,可见三玄真人炼制的仙丹定然绝非凡品。倘若今日仙鹿在你面前出了什么事,恐怕你要受到牵连。”   谢容姝听见“仙鹿”、“仙丹”,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三玄真人是上清宫的住持,最擅炼丹之术,本就每月都会为皇帝进献丹药。   只是,他所进献的丹药,大多是些补气养神的寻常丹药。   前世,仙阳郡那名“仙道”出世以后,因其能为皇帝炼制仙丹,三玄便让出上清宫的住持之位,离开了京城。   谢容姝没想到,今生“仙道”死在仙阳郡,为皇帝炼制仙丹之事,竟落在了三玄真人头上。   两年前,谢容姝曾发现西疆大巫留下的密室里,缺失一坛秘药,名唤“血魂草膏”。   而“血魂草膏”的效用里,曾有提到“配以鹿血,则服用者有回春之感,停药后会五脏六腑衰败而亡。”   彼时,谢容姝便是据此揣测,前世德妃和晋王,极有可能指使仙道用鹿血混以血魂草膏,为皇帝炼制仙丹,以至于让皇帝早早便病逝。   此刻,当谢容姝听见念真的话,意识到德妃、晋王母子,尽管将炼丹之人,从“仙道”换成三玄真人……可这以鹿血炼丹之术,八成没变的。   就不知楚渊有没有洞察此事,及时暗中拦下。   否则,皇帝的性命怕是危矣。   谢容姝赶忙问道:“师兄可知道,皇上服用三玄真人炼制的仙丹,有多长时间了?”   念真掐指一算,不确定地道:“前年春上,三玄真人还曾主持过上清宫的法会,后来听闻他寻得丹方,便闭关再没在法会上出现过。若从三玄闭关的时间推算,皇上服用他炼制的仙丹,应该起码有一年半的时间了。”   一年半的时间。   谢容姝瞳孔微震。   倘若仙丹里真有鹿血和血魂草膏,就算毒量再微弱,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也足够侵入皇帝肺腑。   换句话说,如果以上猜测成立,如今皇帝的性命,便等于捏在德妃母子手中。   一旦德妃母子想让皇帝去死,便只需停了他的仙丹,便会令皇帝五脏六腑衰败而亡……   想到此,谢容姝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师兄方才说,昨夜听到有人对仙鹿说……等我来了金仙观,仙鹿便无需再受这等苦楚,也算有个解脱……是这样吗?”谢容姝再次确认到。   念真点了点头:“你可是猜出什么来了?”   谢容姝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她喃喃道:“用仙鹿炼丹,须得日日取血才行。倘若仙鹿死了,这仙丹就炼不成了,于仙鹿来说,是种解脱,可若将仙鹿的死,同我扯上关系,那于我来说便就成’劫‘了。皇上定不会饶过将仙鹿害死之人。”   “就是这么个意思。”   念真附和道:“这仙鹿乃世间难求之物,倘若皇上断了仙丹,怪罪下来……所以我才冒险前来同你提个醒,你赶紧想个说辞离开这儿吧,免得他们算计到你头上。”   何止是皇帝怪罪下来……   怕是皇上因为断了仙丹而亡,他们定会让她这个“害死”仙鹿之人陪葬。   现如今谢容姝的身后,不止有宁王府、忠毅侯府,那日在昭阳殿,顾贵妃还曾说过连承恩公府都会为她撑腰。   一人出事,牵连三府。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谢容姝已经隐约猜出对方意图,眸色骤冷。 第105章第105章   倘若昨日,谢容姝没有坚持让念真随她一道离开金仙观,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谢容姝昨日回府以后,便将念真留在王府里,亦没有送她回灵云观,也就因此避开了御林军对灵云观的搜捕。   仙鹿之死,让谢容姝几乎可以断定,事情正如她先前所料——   德妃和晋王必定在仙丹里,下了血魂草膏之毒,让皇帝吃下仙丹以后,有返老回春之感,以为仙丹果然有效用。   这两年里,皇帝广纳后宫,沉迷后宫美色,便是很好的证明。   皇帝也因此对照料仙鹿的晋王,和炼制仙丹的三玄真人越发器重。   可那血魂草膏,大巫统共只留下一小坛,早晚有用完的时候。   一旦血魂草膏用完,皇帝吃不到仙丹,身子便会迅速衰败。   这样的反噬,势必需要有人承担后果。   而谢容姝,这个刚死了夫君,身后又站着忠毅侯府和承恩公府的人,便是德妃和晋王选中的,承受后果之人。   再过几日,便是西北军和徐家军,两军将帅带着大战有功的亲卫回京述职,接受封赏之际。   德妃和晋王选在这种时候对皇帝下手,其用意已经不言而喻。   谢容姝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   楚渊究竟有没有将血魂草膏之事,提前向皇帝透露。   倘若有,那眼下的种种,便是皇帝有意冷眼旁观德妃母子作妖。   可若没有……   对于谢容姝来说,便是步步惊心的生死之局。   眼下,谢容姝只有见过皇帝,或者见到楚渊才能知道,究竟是哪种情况。   不过,无论真相究竟是何种情况,谢容姝既已在两年前便洞悉其中的玄机,已足够她在必要时候自保。   谢容姝深知现如今宁王府并不安全,便嘱咐绿枝带念真离开,又安排暗卫随护在念真身旁,这才静下心来。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事,实在有限,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静待事态进一步发展,见招拆招。   仙鹿之死的消息,不仅在京城引起了轰动,更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传到了几百里外,正赶往京城受封的两军营帐里。   西北军营帐中——   易容成忠毅侯近卫的楚渊,看过飞鸽传书里的消息,剑眉深蹙。   他站起身,走到营帐外,在夜色里左转右转,无声走了约莫一刻钟,停在一个偏僻狭小的帐篷前。   “谁?”   他刚停下脚步,帐篷里便传出戒备十足的询问声。   “是我。”楚渊面无表情地道。   “刷”的一下,帐篷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的面容。   若谢容姝在,必定能认出此人是谁——   正是诈死以后,许久都不曾再露过面的西疆前南庭王穆元兴。   当初穆元兴听从谢容姝的建议,为了连城百姓的安危,决定诈死先一步离开连城。   可事后却发现,穆惜月竟然不计后果,用牺牲连城上万百姓的代价,杀了西匈大将乌落狄。   这件事对与穆元兴的打击实在太大。   他既无法去指责穆惜月的所作所为,又愧对连城死去的百姓,便只能借酒消愁,游荡在关外。   楚渊得知连城之事以后,便命人在关外寻找穆元兴的下落,总算将他找到,带回了凤山军中。   整整两年,穆元兴一直隐姓埋名留在西北军营里,与伙夫和马夫为伍,楚渊鲜少过问他的事。   直到今日,才算第一次出现在穆元兴面前。   “大半夜来找我,有事?”穆元兴说着,闪开身子,将楚渊让进帐篷里。   穆元兴自己一个人搭的帐篷,虽小却也算得上舒适,只是里头的气味不大好闻。   楚渊走进帐篷里站定,将手里飞鸽传来的密信,递到穆元兴面前。   “你一直在等的复仇机会来了。”他淡淡地道。   穆元兴接过密信,将其上内容看过一遍,疑惑地问:“这仙鹿之死,与我找穆昭凤复仇,有何关系?”   “大巫曾在疆药司的密室留下一坛秘药,名唤血魂草膏,佐以鹿血,能让人有回春之感……父皇这两年吃了不少上清宫进献的仙丹,据说便是以鹿血为引炼制。”   楚渊只说到这,穆元兴再看密信,脸上已经露出恍然之色。   穆元兴喃喃道:“没想到穆昭凤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所图甚大,我当真是小看她了。”   “这种事情,你不去告诉你爹楚德,反而来告诉我,这是何意?”穆元兴诧异地问。   楚渊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看着他道:“穆昭凤迫不及待选在此时动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也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眼下阿姝就在京城,虽说我已在京城布下人手,必要时候能保护她的安危,可你若能去京城助她一臂之力,我会更加放心。”   穆元兴眉头紧皱:“小子,你爹被人下毒,你不告诉你爹,却来告诉我。你是阿姝的夫君,这种时候你也不赶去保护她,却叫我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楚渊脸色微沉。   他咬牙道:“我不是当年的你,只顾一己之私,完全不在意所爱之人的意愿。我留在此处,是因为有阿姝要保护的人。只要是我答应过她的事,便一定会办到,这才算不辜负她的信任。在这种事上,我绝对比你男人。”   这话怼得穆元兴哑口无言。   当年他为娶姜莲,与当今皇帝楚德暗中交易,寄希望于楚德能越过老忠毅侯,将姜莲赐婚于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姜莲愿不愿意。   到最后落得个丧家之犬的下场,还与姜莲天人永隔。   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穆元兴定了定神:“你既让我去京城,总得告诉我,穆昭凤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才好筹谋如何向她寻仇。”   “无需你来筹谋。”楚渊睇着他,淡淡地道:“以阿姝的才智,如今想必已猜出穆昭凤是什么身份,你见了她,她自会告诉你,你只需要听她的安排行事便可。你要记得,在京城最忌讳冲动行事,若你知道穆昭凤身份以后,想要白白送死,切莫拖累了阿姝。”   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客气,让穆元兴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云里雾里的,有心想要追问——   可一想到眼前这个小崽子,从来只会跟他打哑谜,还不如直接去问阿姝那个丫头,便只得作罢。   “无需你提醒,事关阿姝性命,我自会小心行事,反倒是你,万事小心些,莫要玩死自己,我可不想让阿姝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   说完这话,穆元兴朝楚渊呲牙一笑,不待他有所反应,便一个闪身跑出帐篷,自去牵马前往京城不提。   楚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沉默许久,这才低声唤出暗卫,吩咐道:“从即日起,命所有凤山军枕戈待旦,一旦发现徐家军有任何异动,杀无赦。”   与此同时,徐家军帅帐里——   威远侯徐莽看过京城送来的密信,命人将世子徐怀远叫进了帐中。   “德妃和晋王那边已经动手了,你代为父先行回京城,必要时候听从娘娘和晋王殿下差遣。”   徐怀远应下,沉默几息,问道:“父亲打算在何处动手?”   “仙阳郡。”   徐莽看着他道:“两年前,你在仙阳郡扶植卢贞仲,这件事做的非常好。卢贞仲现已为娘娘所用,只要西北军踏入仙阳郡,再无可能活着出去。”   “儿子有一个请求,还请父亲能答应。”徐怀远双膝跪地,恳切地道。   徐莽挑眉:“何事竟能让你突然行如此大礼?”   “请父亲看在儿子先前刺杀乌落狄有功的份上,留下姜远山和姜砚的性命。”徐怀远伏首恳求道。   徐莽瞬间沉下了脸色:“事到如今,你还惦记着姜远山那个外甥女?”   “此生儿子只心悦她一人,若姜远山和姜砚死在父亲手里,儿子与她便再无可能,还请父亲怜惜儿子,留下姜远山和姜砚的性命。”徐怀远悲声道。   徐莽紧盯着儿子的发顶,沉默许久:“你且起来吧,为父听你的便是。只要姜家不坏娘娘和晋王殿下的事,为父便留他们一条生路。”   徐怀远听见这话,喜不自胜:“父亲放心,我回京便会劝阿姝说服家人,晋王上位是大势之趋,阿姝向来识时务,定不会坏了父亲大计。”   徐莽点头,又仔细嘱咐徐怀远几句,便派了亲卫护送他上路。   待到徐怀远离开,徐莽的脸色瞬间阴沉到底。   他沉吟几息,招来死士吩咐道:“你亲去仙阳郡走一趟,对卢贞仲说,此番为了万无一失,让他务必将娘娘命人从闽越运来的火药全数埋进城里,等西北军进城,即刻发动,绝对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五日后,京城。   五天的时间,关于宁王妃谢容姝的谣言,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大多都与那头天降祥瑞的仙鹿有关。   有说谢容姝天生命硬,不但克死亲娘,克死夫君,还克死了仙鹿,天子有这样命硬的儿媳,恐会影响国运。   也有说,谢容姝不满晋王上位,便指使灵云观的道姑毒杀了仙鹿。   谢容姝打从见了受楚渊所托上京的穆元兴以后,心下大定,便一直留意着宫里的消息。   宫里始终风平浪静,直到这日,高公公亲自带着人,登门来到宁王府,传下皇帝的口谕…… 第106章第106章   “皇上有旨,经查有一凶犯潜入宁王府,现命御林军搜查王府抓捕凶犯,任何人不得阻拦。”   高公公亲口传过谕令,朝御林军打了个手势,对着谢容姝道:“王妃见谅,这是皇上的口谕,奴婢们也是奉皇命办事。”   若是楚渊“活着”,皇帝未必会这般派人搜府。   可现在,这宁王府“没了”男主人,就连高公公,在面对谢容姝时,也没了以往的客气恭敬。   既是皇帝的谕令,谢容姝自不敢阻拦,在御林军搜府之时,便命三喜公公将王府一干众人全喊到前院,任由高公公带着人,拿着几张画像一一比对。   不仅如此,高公公还命人在院中放了一盆清水,每比对一人,便有专门的人,用清水为其净面查验,为的是防止有人易容。   谢容姝留意高公公手里的画像,共有三张,一张是念真易容前的样子,还有两张是念真易容以后的样子。   画像将念真的骨相清晰画了出来,一看便是出自善于易容人之手。   可见这次,不过短短五日时间,德妃已经将灵云观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恐怕,就连谢容姝在回谢家之前,曾在灵云观生活过这种事,都已被德妃查的清清楚楚。   高公公带着御林军搜府,用了整整一日时间,结果自然是查无所获。   临走前高公公意味深长的笑容,让谢容姝愈发觉得,整件事恐怕比她先前想象的,还要棘手许多。   谢容姝恭送高公公离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房便前来禀报:“王妃,威远侯世子徐怀远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谢容姝眸色骤冷。   现如今,倒是连徐怀远都敢堂而皇之登门求见了。   “带他进来。”谢容姝淡淡吩咐道。   若按照行程,徐怀远如今应该跟随徐莽和徐家军,在回京的路上。   现在竟然出现在京城——   她倒要看看,这次徐怀远又要做什么。   徐怀远显然是刚赶到京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让谢容姝摒退侍从,这才神色凝重地道:“阿姝,再过几日京城恐有大变数,你听我一句劝,万莫与德妃和晋王母子作对,我会尽力为你和忠毅侯府周旋。”   谢容姝眉心微动。   “变故?”她佯装不解地问:“如今边关大捷,再无异族侵扰,前世诬告姜家的长兴侯府也早在两年前便已倾覆,皇上龙体安康,只要徐家不为难姜家,哪来大变故?”   说着,她垂眸嘲弄地道:“如今的我,又怎敢与德妃、晋王作对。现在是他们揪着我不放,我回京以后只去了趟金仙观,他们便迫不及待将我同仙鹿之死扯上关系,看来,就算重来一世,他们也还是不会放过我。”   徐怀远叹声道:“早先你若嫁进威远侯府来,不与宁王扯上关系,便不会惹上他们,落得这样的局面,以前我怎么劝你都不听,现在也只能亡羊补牢。”   “我此番赶回京城,便是要同你说此事。”徐怀远肃容道:“如今宁王已逝,晋王上位是大势之趋,金仙观之事我亦早有耳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德妃娘娘将此事推到你身上,于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哦?”谢容姝抬眸看着他:“皇上对仙鹿极为看重,若果真坐实是我派人毒杀仙鹿,不仅我要担上罪责,就连忠毅侯府都会受到牵连,你却跟我说,这未必是件坏事?”   “德妃和晋王他们,无非是要找个人,替他们摆脱嫌疑。”徐怀远意味深长地道:“这其中有许多隐情,你并不知晓,我只能跟你说,左不过几日功夫,便能扭转乾坤。”   “现下,既然是德妃娘娘想让你担下这个罪责,你最好能主动担下,日后我才好帮你周旋。这么做既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忠毅侯府好。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们重蹈前世的覆辙。”   “你的意思是……”谢容姝拉长声音,幽幽望着他:“德妃想我当替死鬼,我最好自己主动出来替他们顶罪,别劳他们动手,如此,事成之后,你才好在他们面前说‘娘娘请看,她不过是只丧家之犬,为了活着,您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何不留下她一条命’,你所谓‘周旋’是这个意思吗?”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徐怀远脸色有些讪讪:“眼下只有暂且蛰伏,日后的事,凭我们洞察先机的能力,也可东山再起。”   “权宜之计。”谢容姝点头,一脸受教的神色,眼底却再也掩饰不住嘲弄:“前世,晋王被立为太子,你也是告诉我说,只有与我做出夫妻不睦的假象,让我禁足在威远侯府偏院,才能免除晋王对你的猜忌,才能让你在晋王登基以后,有机会庇护姜家遗孤。可到头来,姜家落得什么下场,我又落得什么下场?”   这话将徐怀远说的面红耳赤,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辩解道:“前世之事,我本意是好的,只是有些事情,脱离了我的预期,现在不会了,只要你和姜家人都先活下来,待我成就大业,定能许你和姜家一世繁华。”   先活下来。   听见这四个字,谢容姝敏锐意识到什么,杏眸瞬间沉冷如冰。   果然,德妃和晋王选在这时对皇帝动手,又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便绝不会放过忠毅侯府。   谢容姝终于明白,为何楚渊只让穆元兴快马加鞭上京,而他自己,则留在了舅舅和表哥身边。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与舅舅、表哥,和西北军、凤山军共进退。   这是在用性命,在履行对她的承诺。   一想到他们在上京路上,极有可能面临生死危机,谢容姝看着徐怀远这张脸,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只觉得作呕。   谢容姝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忍住让人把眼前这人丢出府去的冲动。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不动声色,才不会让对方看出丝毫端倪。   “既然如此,那我便祝世子前途似锦,得偿所愿。来人,恭送世子。”   话音一落,三喜公公便带人进来,笑着朝徐怀远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容姝既没当面应承徐怀远的建议,也没拒绝,只让人恭敬送他离开,倒教徐怀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一想到她既叫了宁王府的大管家亲自相送,想必面上虽然不说,心底应是同意了的,徐怀远这才安心下来,从宁王府离开,转头便去了晋王府上。   而谢容姝在徐怀远离开以后,再三斟酌,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提笔写了两封密信,一封让暗卫送去给穆元兴,另一封则命人送到刚回京不久的顾淮手中。   做完这些,谢容姝确保万无一失,便忐忑地等待着宫里,和回京途中西北军的消息……   第二日一早,皇帝又派了高公公前来宁王府,宣谢容姝进宫觐见。   谢容姝叩首领旨,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高公公和一干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   太极殿的侧殿里,依然空旷幽静,除了袅袅燃着安息香的鎏金香炉,和明黄的帐幔外,便只有一个蒲团,一张软榻而已。   此刻,皇帝正歪在软榻上,神色恹恹。   他的心口似是极闷重难受,不时用力喘两下,脸色看上去也有些发绀,口唇泛着青紫,好似染上了什么恶疾。   谢容姝见到皇帝这个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先前她便已经有所怀疑。   现下看见皇帝的状况,谢容姝终于确定,楚渊并未将血魂草膏之事告诉皇帝。   这也就是说,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楚渊明知道德妃和晋王给皇帝下了血魂草膏之毒,都选择了……置之不理。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楚渊对皇帝的生死漠不关心……   这其中隐藏的深意,谢容姝不敢深思,也只有等见到楚渊的面,才能当面问清楚。   皇帝听见脚步声,眼皮抬了抬,看了谢容姝一眼,又无力地阖上,语气不耐地问道:“如今坊间都在说,那头仙鹿是你派人毒杀的,是谁指使你干的?”   “请皇上明鉴。”谢容姝跪在地上,恭谨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那日旧疾复发,不得不提前离席,从未见过仙鹿,何来派人毒杀一说?”   皇帝阖着眼睛冷哼一声:“朕且问你,与你一同离开金仙观的坤道,如今人在何处?”   谢容姝:“那日臣妾离开观中之时,只随身带了两名婢女,并不认识什么坤道。臣妾与婢女上马车之时,德妃娘娘身边的内侍,也都是看着的,可以为臣妾作证。”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睁开双眼,声音已然带了雷霆怒意:“金仙观好几个人亲眼目睹那坤道去了你歇息的厢房,出来便换上了婢女衣裳。德妃也亲派人在厢房里,搜出一件坤道换下来的道衣,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在朕面前狡辩,你是不是以为六郎不在了,朕不会把你怎么样?还是说……你仗着忠毅侯此番打了胜仗,便可以在京城为所欲为?”   谢容姝听他这么说,心下一沉。   她们离开厢房时,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夜鸢也专门巡视了四周,特意命人处理了窥探之人,才护送她们离开。   道衣和目击证人,都是莫须有之事。   可现在皇帝连番的质问,并将忠毅侯府牵进来,足以证明,他完全不在意证据的真伪,早已听信德妃的话,认定她是指使人毒杀仙鹿的元凶。   难怪昨日徐怀远会出主意,让她主动认下罪责。   以徐怀远的逻辑,既无力反抗,不如顺势认下,以此向德妃母子投诚,待到皇帝死后,或许能保住性命。   可谢容姝知道,这么做无异于与虎谋皮。   “臣妾不敢。”谢容姝叩首道:“臣妾所言,句句属实,金仙观乃德妃娘娘修行的居所,上上下下都是娘娘的人,做一件假道衣,推出几个目击证人,捏造一段莫须有的谎言,不是什么难事。可那仙鹿是生是死,对臣妾来说委实没什么用处,臣妾何故冒险毒杀仙鹿,惹皇上动怒呢?”   “你的意思,是本宫在构陷你了?”   忽然,德妃的声音,从殿门外传了进来…… 第107章第107章   谢容姝跪在地上,没有抬头,视线里只能看见贵妃娉婷走到她身前停下,玄底绣金凤的衣袖下,露出一小截白皙干净的皓腕,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玉手镯,更衬得她的肌肤,细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在德妃这样的年纪,实属难得。   “本宫与你素昧相识,你若没动那仙鹿,本宫为何要构陷你?”德妃轻轻柔柔地问道。   “臣妾与仙鹿亦毫无干系,敢问娘娘,臣妾为何要毒杀仙鹿?”谢容姝不卑不亢,平静地反问。   到这种份上,她无需给德妃留面子,更何况……在她隐隐已经猜出穆昭凤与德妃的关系以后。   谢容姝的反应,出乎德妃的预料——   明明昨日晋王递进来的消息,说徐怀远已经说服谢容姝“配合”。   没想到,谢容姝今日进宫里来,根本毫无“配合”可言,反而成了硬骨头。   若是寻常女子,没了夫君撑腰,遇见这种事,怕是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就算为着娘家人着想,也该隐忍不发才是。   可谢容姝竟还敢当着皇帝的面,顶撞她。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小丫头。   德妃朝扶着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意会,走到谢容姝身边跪下来,对着谢容姝道:“现在京城谁人不知,三玄真人正用鹿血为皇上炼制仙丹,倘若仙丹炼不成,耽误皇上的大计,便是娘娘的过错,王妃与顾贵妃素来亲厚,那……”   他本意是想阴搓搓在皇帝面前影射,谢容姝是为了顾贵妃,才会在金仙观做出这种事。   毕竟后宫里,打从德妃回宫以后,顾贵妃便大权旁落,宫妃们也逐渐分成了两派,斗得你死我活。   只是那内侍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容姝轻飘飘截去了话头:“既是德妃娘娘的过错,德妃娘娘担着便是了。”   谢容姝抬起头,不去看德妃,反而转头看向内侍,故作不解地问:“难道就因为我与贵妃娘娘亲厚,你们便就得让我做这替罪羊吗,这又是何道理?”   没人敢在皇帝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口无遮拦地指责宫妃,顶撞宫妃身边的内侍。   更何况还是德妃这样的品级。   内侍简直惊呆了。   “放、放肆!”他下意识便喝出这一声。   谢容姝微不可见地朝他勾了勾唇,不待他有所反应,转头看向上首皇帝,话锋一转,继续又道:“皇上,臣妾只是奇怪,这仙鹿在上清宫养得好好的,怎就突然被送去了金仙观,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生在给边关将士超度英魂的法会上出事。”   “这内侍仅凭臣妾与贵妃娘娘亲厚,便能暗指臣妾有毒杀仙鹿的动机,那臣妾是不是也可以怀疑——是有人见不得咱们大周打赢了仗,便借着法会的名义做什么邪法,杀仙鹿祭天,好让那些英魂入不了轮回?皇上不如派御林军好生查查,当日法会上,有没有西匈的细作,啊对了,臣妾在西疆时候听说,有些细作也会扮作西疆人潜在京城里。两年前刺杀肃王和桓王的女刺客,就是前西疆郡主穆昭凤身边的婢女呢。”   德妃听见谢容姝说出“穆昭凤”三个字,眼神明显变得凌厉起来。   皇帝原本在旁听着三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头痛欲裂,看向谢容姝的目光,已经不虞到极点。   可当他一听见“穆昭凤”的名字,似想到什么,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抬起眼皮,看向了德妃。   在这个瞬间,整个偏殿突然变得异常静默。   那鎏金铜炉里袅袅飘散的安息香,就好似是这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潮。   皇帝生性多疑。   谢容姝这番话,听上去好似是在为自己辩解——   可实际上,“邪法”、“杀仙鹿祭天”、“西匈细作”、“穆昭凤婢女”,这几个关键词,无声将穆昭凤最擅长做的事,勾勒出来,在皇帝的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德妃,你怎么说?”皇帝沉声问道。   德妃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皇帝这是起了疑心。   只是随即,她掩唇笑了:“皇上,宁王妃小小年纪,口才着实了得,难怪能哄得宁王为她死心塌地……皇上想让臣妾说什么呢?皇上最了解臣妾,打从父亲去世以后,臣妾便只有皇上一人,连心都恨不得剖出来给皇上,又怎会做吃里扒外之事?”   这话让皇帝的神色和缓不少,转而看向谢容姝的目光,竟带上了几丝杀意。   谢容姝感受到那股杀意,藏在袖中的手,不由紧张地攥紧。   皇帝张口正欲斥责——   “贵妃娘娘到!”   忽然,殿外传来了小太监的唱和声。   谢容姝心下骤然一松。   来了。   一颗怀疑的种子,虽无法将敌人推入死地,可只需给它浇浇水,等种子发了芽,生了藤,便能将人扼杀在其中。   顾贵妃便是谢容姝准备的,为皇帝心底那颗种子浇水之人。   她转头朝外面看去——   不过半个多月不见,顾贵妃的病情似乎更重了许多,她坐在软轿上,被人抬了进来,用帕子掩着唇,不住闷咳着。   没想到现如今,顾贵妃竟是连站立都做不到了……   “贵妃病着,不在昭阳殿好生养病,来这里做什么?”皇帝神色不虞地问道。   顾贵妃被侍女搀扶着,虚弱地朝皇帝见礼。而后吃力地匀了匀气息,对着皇帝道:“臣妾听闻皇上今日为了仙鹿之事,召见宁王妃,特来瞧瞧。”   “怎么,你是担心朕会要她的命,特地赶来说情的么?”皇帝冷冷地道。   一旁的德妃闻言,对着顾贵妃勾唇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姐姐缠绵病榻,都不忘来给宁王妃撑腰,看来……这便是宁王妃可以为所欲为的底气。”   “德妃说笑了。”顾贵妃淡淡道:“倘若宁王妃当真做错事,证据确凿,皇上便是当场将她打杀了,本宫也绝无二话。只是本宫听说,德妃拿出的那些证据,都是些经不起推敲的,臣妾怕有人心思歹毒欺瞒皇上,所以特来看看。”   说着,她顿了顿,抬眸看向皇帝:“皇上,前日臣妾的侄儿顾淮,从闽越赶回来,进宫看望臣妾时,说他在回京路上碰见一个高人,那人对炼制仙丹颇有造诣,淮儿想将他引荐给皇上。臣妾斗胆,今日让淮儿把人带了来,就在殿外候着,倘若那高人对皇上有用,还请皇上能够看在臣妾面上,对宁王妃网开一面。”   仙鹿死后,三玄便再没炼出过仙丹,皇帝深感身子日渐衰弱。   此刻当他听见有“炼制仙丹的高人”,又是承恩公世子顾淮引荐,便瞬间来了精神。   “快!快宣顾淮和那位高人觐见。”   皇帝顾不上再去计较仙鹿究竟是谁弄死的,忙朝高公公喊道。   高公公躬身应下,亲自走出殿外,将人带了进来…… 第108章第108章   “臣,顾淮,参见皇上。”   顾淮带着那位高人进殿以后,便齐齐朝皇帝见礼。   “平身。”   皇帝的视线越过顾淮,落在他身后的那人身上,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穿着道袍,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容貌。   “你身后的高人是……”   随着这句问话,顾淮身后的人,才缓缓抬起了头。   “是你!”皇帝一眼便认出他是谁,猛地坐直身,眼底全是震惊。   他下意识转眸看了德妃一眼,只见德妃亦瞪圆眼睛,脸色有些发白。   “是我。”   穆元兴神色淡然朝皇帝揖手一礼:“多年未见,皇上别来无恙否?”   “来人!护驾!此人是反贼,快把他拿下!”   皇帝还还未开口,一旁的德妃已然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守在门外的禁军,听见这话,立时鱼贯而入,将顾淮二人团团围住。   皇帝眼神微眯。   “住手。”他沉声道:“德妃,你僭越了。”   德妃朝皇帝福身告罪。   看上去虽然虔敬恭谨——   可她飘忽的眼神,和绷直的背脊,却能让人感觉的出来,她很是心神不宁。   顾淮佯装一脸懵然,转头看向穆元兴:“道长……竟与皇上是旧识吗?”   穆元兴的视线,落在德妃身上,眼神深沉如冰,根本功夫没理会顾淮。   “他算哪门子道长。”   皇帝顺着穆元兴的目光,看了德妃一眼,放松背脊,恹恹倚回榻上,轻嗤道:“顾淮,你既带人来见朕,也不好好查查底细,此人乃二十年前西疆南庭王——穆元兴。”   “穆元兴?!”   顾淮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忙跪地叩首告罪:“臣进京之时偶遇此人,听闻此人谈论鹿血炼丹之事,颇有见地,便想着将他带引荐给皇上。是臣失察,还请皇上降罪。”   不止是他,就连顾贵妃听见穆元兴的名字,也急得脸色发白,用帕子掩着唇闷咳好几声,再拿开,帕子已染上血色。   “娘娘,您咳血了!”婢女惊呼出声。   谢容姝闻言,关切朝贵妃看去,当她看见贵妃手里的帕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时,杏眸微凛。   顾贵妃抬头看向皇帝,虚弱地道:“皇上,淮儿原本要好生查查此人的底细,是臣妾着急将他引荐给皇上,才会出现如此纰漏,还请皇上责罚臣妾。”   皇帝看见贵妃这副虚弱模样,感同身受,用力喘了几口气,稍稍缓解胸口的憋闷,脸上倒生出几分怜惜之色,温声道:“无妨,朕不会怪罪你们。”   此话一出,顾贵妃的眼底瞬间泛起泪光,赶忙谢过皇帝。   皇帝看向穆元兴问道:“你对鹿血炼丹有何见地,说来让朕听听。”   穆元兴从德妃身上收回视线,垂眸回答:“想必皇上应该知道,大巫生前痴迷蛊毒之术,将毕生心血都封存于密室之中。密室共有两间,一间在漠南城疆药司冰库,一直由西疆郡主代管,而另一间则在云嘎雪山深处,由西疆王位继承人代管。开启密室须得有特制的玉蝉,这玉蝉也只有两枚,一枚在我身上,另一枚则在我那失踪的妹妹穆昭凤身上。”   这些都是皇帝知道的信息:“这与炼丹有何关系?”   “这些年我虽流落关外,却始终在寻找穆昭凤的踪迹,也在漠南城放了眼线。两年多前,我得知有人打开了漠南城的大巫密室,便秘密潜入漠南城查探,发现密室里少了一坛血魂草膏。”穆元兴缓缓道。   皇帝隐约意识到什么,脸色微沉。   “继续说。”他命令道。   “西疆密林里有一味药,叫血魂草,大巫用其制成血魂草膏,搭配不同的血服用,便能产生不同的效力……在大巫留下的手札里,有这么一句话,‘若将血魂草膏佐以鹿血,能让人有返老回春之感……然而停药后,服用者会五脏六腑衰败而亡’。” 第109章第109章   仙阳郡是山城,四面环山。   此刻,西北军的所在,便是进入仙阳郡城前的最后一段必经的山谷路。   虽然,这段路也算是官道,可两侧的山势却极为险峻。   楚渊眸光微闪,对着忠毅侯道:“天气看上去有风雨欲来之势,此间地势若遇暴雨,易发生山崩,倒不如暂且在附近的村子上落脚,等暴雨过后,再行赶路不迟。”   对于楚渊的话,忠毅侯自然不会反对,让探子又去查了附近的村庄,最后决定绕道两里地,在一处偏僻的村庄落脚,等暴雨过后再进城。   西北军的队伍刚调转头,徐莽带着亲卫闻讯赶来:“远山兄,此刻天色尚早,为何不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反而要绕道去别处?”   姜远山便将方才楚渊的说辞,对徐莽说了一遍,末了,他还温声劝道:“不如徐家军也同我们一起改道,多等一日,也安全些,不差这一天。”   “也好。”徐莽笑着道:“那便请远山兄先行一步,弟随后便来。”   姜远山专程将方才探路的探子留下,为徐家军引路,便带人前往落脚的村庄。   等到姜远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徐莽身边的亲卫,才低声请示道:“卢家已在城里安排妥当,西北军今日不进城,计划便要延后,要不要属下去通知卢家?”   “姜远山临时改道,此事定不简单。”   徐莽思忖几息,沉声道:“娘娘和殿下既定了今日要灭西北军,迟则生变。你亲自去仙阳城,让卢贞仲带人将那些东西运到徐家军营帐里,今夜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取下姜远山父子的首级。”   亲卫领命退下,翻身上马,朝着仙阳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远处的山顶上,正在眺望着他们的几道黑影,见状,施展轻功,悄悄跟了上去。   深夜,仙阳郡下起暴雨。   狂风中,轰隆隆的雷鸣声,夹杂着闪电,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让人无端感觉心惊胆战。   寂静的村庄里,黑漆漆的,仿佛都已陷入沉睡中。   唯有村子一隅的草房里,还亮着灯。   一个神色俊美淡漠的男子,穿着玄色劲装,坐在窗前,正用白布擦拭一柄黑沉的大剑。   剑身被烛火照出的寒光,带着凛凛杀气,让人不敢多看。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卸下脸上易容的楚渊。   “殿下,已经查清楚了。徐莽亲卫去了卢家祖宅,同现任家主卢贞仲不知说了什么,卢贞仲便带人进城,拉了三车东西去了徐家军大营。那些东西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应该就是先前顾世子写信来说的,那批从闽越运回来的火器。”暗卫低声禀报道。   “竟然连火器都用上了,看来他们为了此次行事,下了血本。”楚渊凤眸带着几丝嘲弄:“如此着急,想必今夜便是他们动手的时机,也不枉我提前让人腾空了这座村子。”   这座村子,是楚渊在五日前,得到京城消息,推测出德妃和晋王的动机后,派人快马加鞭寻找的落脚点。   村庄虽离仙阳郡城不远,可因位置偏僻,鲜少有人注意。   村子里的居民,早在两日前,便被楚渊派人偷偷安置去了别处,取而代之的,则是乔装改扮的凤山军。   今日让西北军临时改道前来此地,便是为了避开卢家在仙阳郡的布置,将徐家军引进楚渊预先设置好的陷阱里。   “既然已经查清楚,便也不必再等他们先动手了。”   楚渊说着,站起身,将擦拭一新的大剑,收回鞘中,淡淡吩咐道:“命全体凤山军听令,随本王一道前往徐家军营帐捉拿逆贼,今夜徐家军和卢家,一个活口都不留。”   暗卫领命,极快退下,前去传信。   楚渊走出房门,一道闪电恰好划过天际,照亮了不远处寂静的徐家军营帐。   他看着那些营帐,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大步走进了雨中……   与此同时,京城昭狱,烛火通明。   德妃披头散发,只着一层素白里衣,被架在刑架上。   她的手指和脚趾,因被施了刑,都已是鲜血淋漓。   “高传良,你若敢再动本宫一下,本宫来日定让你不得好死。”德妃恨声说道。   高公公哆嗦一下,讨好地笑了笑:“哎呦娘娘,您可真是误会了。奴婢奉皇命来审娘娘,若不动娘娘,那可是杀头之罪,奴婢也是逼不得已。好教娘娘知道,这已经是奴婢让他们手下留情了,若是换个人,耗这半天的功夫,不死也要脱层皮。” 第110章第110章   穆昭凤听见这话,瞳孔骤然一缩。   “不可能,他在连城就中了毒箭,怎么可能活下来。”   穆元兴嘲弄地道:“他不只活了下来,还活得好好的,不然你以为……狄奴和西匈联合四十万大军,怎会那么快便一败涂地,就凭忠毅侯,能操纵得了凤山军?”   这话让穆昭凤彻彻底底相信,宁王楚渊当真还活着。   她的眼底终于浮现出震惊的神色,还有计划被彻底打破的慌乱。   穆元兴看见她的表情,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本我还想让你亲眼见见,你觊觎的江山,是如何拱手送给别人的……不过现在,我觉得,你还是死了的好。只要你死了,这一切便就都结束了。”   说完这话,穆元兴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他将锦盒打开,里面卧着一只通体赤红的蛊虫。   “还记得它么?”穆元兴笑着道:“当年你用血养的蛊虫,这些年,我一直用大巫留下的玉殒好生养着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你也尝尝当年阿莲临死前受的苦楚。”   穆昭凤看着那只蛊虫,眼中的震惊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惧。   穆元兴将锦盒放在地上,那通体赤红的蛊虫,似被什么东西唤醒,扭动着身子,朝穆昭凤的方向爬了过去。   “你看,它一闻见你血的气味,就苏醒过来了,你猜它会如何对你呢?大巫曾说……饱食过玉殒的蛊虫,一旦钻进人身体里,就会令人七窍流血不止而亡,你素来最喜欢给人下玉殒之毒,如此了结性命,也算对得起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无辜人。”穆元兴幽幽地道。   “不,别过来……别过来……”   穆昭凤手脚并用,惊恐地挣扎着往角落里爬。   可她的手脚都已经被拶子夹得鲜血淋漓,牢房只有那么大,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起先那蛊虫爬得极慢,可当它越靠近穆昭凤,似是被穆昭凤血的气味鼓舞,爬行的速度越来越快。   “救命!快来人救救本宫!快来人!救命!本宫若死了,皇上也活不成,快来人救本宫的命!”   穆昭凤惊恐的尖叫声,回荡寂静的天牢里。   眼见着那蛊虫,离她流血的双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穆昭凤以为,这次她必死无疑之时——   只听见“咻——”的一声,一个暗箭从牢狱外头射出,不过眨眼之间,便将那只蛊虫钉死在地上。   穆昭凤死里逃生,猛地松了口气。   她转头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狱卒衣裳,正立在牢门外头。   他的左袖微微卷起,露出了绑在腕间的袖箭。   “娘娘,您没事吧?”那人着紧地问道。   穆昭凤认出来人是谁,吊着的那颗心,总算放回肚里。   “怀远,你来得正好。”   她艰难抬手,指着隔壁牢房的穆元兴:“他要杀本宫,你快替本宫杀了他!”   徐怀远转头,脸色阴沉到极点:“没想到,你竟还活着。”   他听闻德妃被抓进了天牢,便想方设法乔装前来打探,恰好听见穆元兴与穆昭凤的对话。   也知道了楚渊没死的消息。   这个状况远远超出徐怀远的预料之外,他对穆元兴自然没有好脸色。   这一世穆元兴从未见过徐怀远,自然不认识眼前这年轻男子是谁。   只当他是穆昭凤的手下。   “小子,你既知道我是谁,还敢坏我的事,我看你是找死。”穆元兴不客气地道。   徐怀远正没处发泄心底的怒意,闻言,他冷冷一笑,抬起手腕,将袖中的暗箭,对准了穆元兴的眉心:“这话该我来说,你竟敢坏我的事,死一百次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愤。”   说完这话,徐怀远正欲扣动袖箭的机括——   “皇上驾到!”   只听到一声内侍的唱和,便有嘈杂的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   穆昭凤激动朝外头哭喊道:“皇上!皇上快来救救臣妾……穆元兴他想杀了臣妾……皇上快来救臣妾!”   徐怀远错过了杀死穆元兴的最佳时机,只得垂下手,藏好腕间的袖箭,将自己身形隐在阴影中。   不止是他,就连穆元兴也皱紧了眉心。   没想到皇帝竟真会亲自来此。   穆元兴不动声色摸进袖袋,正欲从里头抓把药粉出来,按照原计划了结穆昭凤的性命——   可谁知,藏在阴影里的人,压低声音对他道:“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倘若娘娘和皇上有什么差池,我保证你想保护的姜莲之女谢容姝,也会给他们陪葬。”   徐怀远前世便与穆元兴有交集,自然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   此刻脱口而出用谢容姝的性命要挟徐怀远,也是想及时止住穆元兴动手。 第111章第111章   “六郎根本就没死?”皇帝坐直了身子:“他如今人在何处?”   穆昭凤哭着道:“方才穆元兴说,宁王带着凤山军,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他联合西北军,要在仙阳郡置徐家军于死地,这会儿怕是已经得手了。穆元兴便是他派来杀臣妾的,只要臣妾死了,皇上无药可医,宁王便会带兵上京来,杀掉晋王,登上皇位……”   若是寻常时候,皇帝定不会相信穆昭凤这番鬼话。   可他刚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如今又听牵扯到皇位,皇帝又怎会不多想。   穆昭凤眼见皇帝神色有所松动,便又添了把火:“皇上,臣妾还有一事,要向皇上禀报。先前二哥从西疆传来消息,说宁王在连城时,曾中了毒箭,那毒箭上的毒,便是出自大巫密室,宁王之死的消息传出以后,二哥一直担心皇上知道以后,会迁怒西疆。”   “没想到……现如今宁王却还活着。这便意味着宁王应该有能力解开大巫留下的毒。臣妾以前曾听闻,老承恩公年轻时候,曾与大巫有几分渊源,皇后娘娘及笄时的字,还是拜大巫所赐。若皇上想彻底解了身上的毒,该从宁王和承恩公府着手才是。”   “此话当真?”皇帝着紧地问。   穆昭凤:“若皇上不相信,可命人去西疆,把西疆圣女穆惜月带上京来询问,她当时就在连城,可以作证宁王确然中了毒箭。只要穆元兴的命在皇上手里,穆惜月会说实话的。”   皇帝深深望她一眼:“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否则,朕定让你生不如死。”   穆昭凤打了个哆嗦,忙怯弱地伏在地上,连称不敢。   可是那双被挡在乱发后面的双眼,却写满了怨毒……   打从穆昭凤告诉皇帝血魂草膏的下落以后,高公公的手下,便从三玄真人的私宅里,将余下的药膏搜了出来。   那坛子药膏已经用去大半,剩下的那些,只够维持皇帝三个月的寿命。   皇帝命人取了鹿血,混着药膏服用。   果然,不到两日的功夫,先前那些濒死的症状全部消失无踪,他身体的状态,也恢复到了鼎盛时期。   皇帝自不会相信,穆昭凤说的那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的鬼话。   可唯有与楚渊有关线索,却像烙印似的,深深印在了皇帝的心底。   因着穆昭凤的话,为了迫使楚渊尽早出现,皇帝限制了昭阳殿同外界的联系。   不仅如此,他还接连几日,都去昭阳殿看望顾贵妃,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想从顾贵妃口中探知,承恩公府究竟有没有能医治百病的良药。   然而,顾贵妃的病,却是一日重过一日。   顾贵妃将谢容姝给她的药,藏进了箱底,没有服用。   以前她是想用自己的命,赢得皇帝的垂怜。   而现在,她却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守护家人。   “倘若承恩公府当真有能医治百病的良药,臣妾也不会病了两年,病到这等地步。”顾贵妃猜出皇帝的意图,闷咳着解释道。   这番话,倒是稍稍打消了些皇帝对承恩公府的怀疑。   只是,皇帝却也因此更加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儿子楚渊,如今究竟人在何处。   十日后——   徐家军回京的千余人大军在仙阳郡遭遇山崩、全数覆没的噩耗,传进京城。   与此同时,宁王生还,即将回京的消息,也随着徐家军的噩耗,一并送进了太极殿里。   这两个消息与穆昭凤在冷宫告诉皇帝的,几乎一模一样,让皇帝在心底,对那番话中关于楚渊的部分,更信了几分。   而在这十天里,自从楚渊发现,谢容姝在宫里音信全无以后,几乎夜不成眠,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谢容姝的安危。   他花了十天时间,布置好一切,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才将徐家军覆没,和他“生还”的消息放出去。   就在楚渊即将进京面圣的前一天,在凤山军落脚的营帐外,来了一个意外访客。   来人被带进帅帐里,梳着男子发式,脸上覆着黑色面纱,露在外面的那双丹凤眼,透着几分英气。   “是你?”楚渊一眼便认出对方是谁,神色淡淡地问:“你怎会来此?”   穆惜月朝他见礼:“两年未见,看来殿下先前在连城受的伤,恢复得极好。” 第112章第112章   谢容姝随楚渊一起,回到宁王府,一路之上,始终紧握着他的手,片刻都不愿松开。   先前谢容姝一直担心楚渊和舅舅、表哥的安危,根本顾不得去想其他。   可此刻,当她再见到楚渊,手心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她才明白,她的心底有多么渴望见到他,多么思念他,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谢容姝的目光,紧盯着楚渊的面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生怕一眨眼,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直到楚渊摒退众人,带她来到后院湖畔的杏花树下站定,那双含笑的凤眸,朝她低俯下来,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一直这么盯着我……是想让我吻你吗?”   谢容姝脸颊一烫。   只是随即,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温暖柔软的唇,仿佛带着酥麻的触感,直烫进谢容姝的心里,比手掌的温度,更加真实。   让她总算能够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谢容姝睁开双眼,与楚渊四目相对。   一阵风,吹落了枝头的杏花,杏花雨下,男人一向淡漠平静的凤眸,像燃烧的火焰般炽烈。   谢容姝心下微颤,落下脚跟,仓皇离开他的唇,拉开与他的距离。   可是,下一瞬——   她只觉得腰间一紧,身体不由上前,只见那双炽烈的凤眸低俯下来,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她柔软的唇瓣被不容拒绝地捕获,夹裹着喜悦、思念和甜蜜的气息,席卷了一切……   一吻终了。   谢容姝只觉得像饮了烈酒般晕乎乎,脸颊烫得吓人,心脏像小鹿乱撞,仿佛不是自己的。   楚渊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他将谢容姝紧拥在怀里,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早已漫开一层绯色,凤眸极亮,仿佛要把人拆吃入腹似的,却又隐忍着,生怕吓坏了怀里的人。   谢容姝稍稍平复,这才从楚渊怀里抬起头,关切地问道:“徐莽图谋不轨,你可有受伤?”   “想让我受伤,徐莽还没这个能力。”   楚渊凝视着谢容姝的面容:“你呢?皇上可曾为难你?”   谢容姝摇了摇头:“皇上每日都来昭阳殿,常与贵妃娘娘单独说话,倒不曾理会过我。”   说到此,她疑惑地问:“你……不是已经诈死了吗?怎会突然改变主意‘死而复生’?”   不怪谢容姝会有此疑问,实在是因为她被留在昭阳殿以后,连三喜都被高公公送回了王府,除了每日与贵妃说话,便再也听不到外面半点消息,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渊便将他知道的消息,挑紧要的,告诉给谢容姝知道,末了,他道:“皇上没杀德妃,只将其囚禁在冷宫,便意味着眼下他最想要的,是他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而德妃也很明白这点,想出了这招祸水东引之计。如果我不出现,皇上定会拿你和承恩公府下手,甚至忠毅侯也难以幸免,所以,我只能活过来。”   谢容姝敏锐察觉到,楚渊在她面前,已经不再叫“父皇”,而称“皇上”。   便意味着,在他心底,彻底同皇帝划下了界限。   谢容姝没想到那天以后,竟又生出这么多变故,神色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她几乎可以预见,越是临近血魂草膏用完之日,皇帝为了活命,必会愈加疯狂,到时,朝堂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腥风血雨。   “殿下两年前,便知道德妃想要置皇上于死地,为何选择置之不理?”谢容姝直接问出心中的疑问。   楚渊沉默几息,这才回答道:“皇上身患隐疾,一直都在追寻治愈隐疾和长生的法子,就算这次拦下,他还会找其他办法,与其让他用我不知道的更加极端的法子,不如便就用这个。”   “那……如果真的到了他将死的那天,你会救他吗?”谢容姝忖度着问。   “不会。”楚渊坦然看着她:“万事皆有因,才会有果。想必你已知道,现在的德妃,就是穆昭凤易容而成。当年他选择相信穆昭凤,便是他种下的因,而这血魂草膏便是他应得的果。更何况,我母后……”   说到此,楚渊堪堪打住,话锋一转,又道:“他也曾让人在你酒中下过玉殒之毒,这桩桩件件,我不与他细算,便已念在他是我生身父亲的份上……”   这些日子,谢容姝在昭阳殿,也从顾贵妃的言辞间,隐约猜出先皇后之死,与皇帝有些关系。   但具体是什么,谢容姝却无从得知。   而此刻,楚渊不小心提到皇后时,眼底透着那股狠厉孤绝,就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   这难得外露的神色,让谢容姝明白,那定是一段让他极痛苦的回忆。 第113章第113章   皇帝原本在等待穆惜月上京来,当面印证穆昭凤所说,楚渊曾在连城中毒之事。   而此刻,徐怀远却直接拿出了证据,可以证明此事为真。   只需派人去查看楚渊身上究竟有没有暗箭的伤疤,便能知道他是否中过毒箭。   这对皇帝来说,无疑是瞌睡送枕头的消息,令他龙心大悦,就连看徐怀远也感觉顺眼了些。   “你父亲徐莽,能受穆元纳所托,派人前往连城杀人,穆元纳还把大巫留下的秘药,都赠予他作暗杀之用……如此看来,你父亲同西疆王私交甚笃啊。”皇帝意有所指地道。   徐怀远心下一凛。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说出这样的话,便是有了试探之心。   倘若他答好了,或可鱼跃龙门,得到皇帝信任。   可若答不好——   徐家恐难逃结党营私、勾结藩王的罪责。   徐怀远狠了狠心,缓缓道:“自从家母过世以后,臣常年留守京城,实在不知家父与西疆王私交如何。只是家母在世时,臣曾听家母提起过,当年穆元兴逃往连城,家父耿耿于怀,觉得是他失职所致,一直想找机会弥补……想来因为这样,家父才会如此行事吧。”   这是徐怀远今日第二次提到他已过世的母亲,终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想起徐怀远的母亲墨芷曦,皇帝的神色,有了几分恍惚。   当年,他为坐上太子之位,娶顾氏女为妻,因此辜负了与他青梅竹马的墨芷曦。   墨芷曦伤心嫁给徐莽,婚后两人常年分居两地,貌合神离,这些都是皇帝心知肚明之事。   皇帝因此认定墨芷曦对他余情未了,于是便更加善待徐家,重用徐莽。   只是,重用归重用,墨芷曦活着的时候,在皇帝心里,始终她是她,徐莽是徐莽。   徐怀远这番话,让皇帝打从心底,把徐怀远放到了墨芷曦这边,与徐莽划清了界限。   毕竟,徐怀远一直在京城,也算是皇帝亲眼看着长大的,更何况……墨芷曦在临死前,还曾将这唯一的儿子,托付于他。   而墨芷曦的死,又与穆昭凤有些关系……   皇帝想到这些,再看向徐怀远,便觉得这种时候,再没有什么人选,能比徐怀远更适合为自己所用。   “徐莽已死,有关他的事,朕不想再追究。朕记得……你曾说过你母亲当年,是中了玉殒去世的?”皇帝温声询问。   徐怀远悲声称“是”。   皇帝唏嘘道:“西疆秘毒害人匪浅,朕也是十日前才得知,朕的德妃竟是前西疆郡主穆昭凤易容所扮,想来你母亲所中之毒,也与她有些关系……”   此话一出,徐怀远忙做出震惊的神色。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悲愤地道:“请皇上为家母做主!”   “朕何尝不想立时杀了穆昭凤,为你母亲报仇。”皇帝痛心道:“只是……朕如今中了那贱人下的毒,只能暂且留她一条命。你放心,待朕痊愈以后,定要将她千刀万剐,以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那些西疆秘毒,朕也要全部销毁,绝不让它们再祸害无辜之人。”   “皇上英明,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徐怀远恳请道。   “甚好!”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俯身将徐怀远一把扶起,语重心长地道:“你母亲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朕,现如今,朕的儿子个个心怀鬼胎,朕能相信的,便只有你了……”   听到这话,徐怀远一直吊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里。   前世,他最忌讳母亲与皇帝这段私情,并以此为耻。   可今生,他却要将这段私情,当做赢得皇帝信任的筹码——   徐怀远的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时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日后的璀璨光明。   只几息的功夫,想通这些,徐怀远便就释然了。   “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忙道。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命高公公传下旨意,以朝廷需要安抚驻守西疆的徐家军为名,夺了徐怀远的情,免去徐怀远为父丁忧。   不仅如此,皇帝还将先前交给顾淮的禁卫军,转交给徐怀远统领,命其留京三个月,待安顿好死去将士的身后事以后,再开赴西疆。   三个月,时间不多不少,正是皇帝仅存的寿命。   徐怀远心知肚明,这三个月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皇帝的旨意一下,朝堂之上对皇帝此举众说纷纭,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   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徐莽死后,皇帝要重用徐怀远。   一时间,徐怀远便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傍晚,宁王府外院的书房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殿下,皇上惦记着殿下的身子,特让奴婢带太医院的院正李大人前来为殿下请脉,还请殿下莫要辜负皇上的心意。”高公公恭谨地道。   楚渊凤眸微冷,淡淡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朝李医正伸出了手。   李医正为他诊过脉息,战战兢兢地道:“殿下的脉象有些虚浮,应是受过极、极重的伤势……可否让下官看、看一看伤口,好为殿下开方。”   这番话,李医正说得极艰难生涩,显然是有人提前授意,并非出自他本意。   高公公狠瞪他一眼,忙笑着补道:“可巧了,皇上挂念殿下的伤势,也让奴婢务必替他瞧瞧,殿下伤势恢复的如何,殿下您看……”   楚渊几乎立时便猜出他们的意图,脸色骤冷。   他站起身,走到高公公面前,淡淡地问:“究竟是想看本王的伤势,还是想看本王的伤口?”   只是这么平平一句问话,却教高公公骇得仓皇往后退了半步:“伤、伤势,自然是伤势,皇上关心的,当然是殿下的伤势。”   楚渊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眼底却尽是冰冷寒霜。   就在高公公以为,他决计不会脱衣给人查看时——   楚渊面无表情背过身去,脱下身上的薄衫,露出了他的后背。   精壮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唯有几处伤疤,同别的疤痕不太一样,像是被什么东西钩进肉里又翻出来,即便已经愈合,也还是凹洞的形状。   这与今日在太极殿上,徐怀远所说的暗箭之伤,几乎一模一样。   高公公见到这几处伤疤,心下已有了底,忙偷偷朝李医正递了个眼色。   医正意会,假意查看一番,便借着开方的名义,告退下去。   高公公亲自上前,替楚渊更衣,又命人将食盒提进来,从里面端了一碗补汤,呈到楚渊面前。   “殿下,这是皇上特地命御膳房为殿下熬的补汤,里面的药材极珍贵,皇上让奴婢亲眼看着殿下喝光,他才能安心。”   楚渊垂眸,看着白玉碗里泛着腥气的浓稠汤汁,脸色布满寒霜。   “若本王不喝呢?”他冷着嗓问。   高公公忖度着回答:“若殿下不想喝,给王妃喝也使得……”   此话刚一出口,楚渊凤眸微抬,锋利如刀的眼神,便朝他扫了过来。   那眼神里带着极重的杀意,让高公公毫不怀疑,若他胆敢再往下说一个字,便会立时血溅当场!   高公公打个哆嗦,玉碗里的汤汁随之晃荡几下,飞溅出来。   楚渊见状,索性从他手里夺过瓷碗,一饮而尽。   而后,便只听到“哗啦”一声,瓷碗从他指尖坠落,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滚。”楚渊寒声道。   高公公已经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拣拾地上的碎片,连忙朝楚渊告辞,退了出去。   他刚一离开,暗卫便从外头进来,走到楚渊身侧,低声禀报道:“高公公带了影卫来,并未离府,要不要属下去处理了?”   “几个人?”   “四个,都守在书房外面。”   “由他们去。”楚渊沉声道:“只不准他们靠近后宅半步,否则,杀无赦。”   谢容姝得知皇帝命高公公日日给楚渊送补汤,已经是三日后。   自从那日她在杏花树下,向楚渊表白心意以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却屈指可数。   因为他们都知道,眼下府中的平静,只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假象。   是以,谢容姝比以往更加专注于分析悦来楼每日送进府里的密报,以期能从京城各府的消息里,找到破局之道。   而楚渊也因为高公公留下的四个影卫,索性每日只去后宅同谢容姝吃个饭,便一直呆在外院。   直到这日傍晚,突然下起暴雨,天气骤然转凉,谢容姝担心楚渊穿的太薄着凉,便亲自拿了衣袍去了外院。   恰好看见高公公提着食盒,战战兢兢地从书房走出来。   谢容姝脸色微变,聪慧如她,又怎会猜不到,那食盒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强忍下想要一问究竟的冲动,同高公公见了礼,等到目送他离开,这才踉跄走进书房,看着楚渊问道:“皇上让高公公给你送的什么?你吃了多久?为何一直瞒着我?”   楚渊没想到,会被谢容姝撞见这一幕,眼神微诧。   只是随即,他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朝窗外指了指,而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抓起她的手,让她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第114章第114章   当谢容姝的指尖,被楚渊握着,碰触到他的脸颊——   “门外守着皇上的影卫,随时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楚渊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高公公给你吃的什么?你真的吃了吗?”谢容姝问道。   随着这句问话,高公公对楚渊说的那句“若殿下不想喝,给王妃喝也使得……”瞬间映入谢容姝的脑海。   谢容姝霎时红了眼眶:“你是为了我才……”   “就算不是你,他也会以承恩公府来要挟,让我喝下那东西。”楚渊看着她,在心里无声道。   他的记忆里,因为这话,浮现一段模糊的画面。   画面中,也是高公公,端着朱红托盘,托盘之上放着白玉壶,神色匆忙从月华宫走出来。   那画面的视角很低,好似是从小孩子眼睛看过去的记忆。   谢容姝几乎能断定,这是楚渊小时候,站在月华宫台阶下,看到的画面。   高公公、白玉壶、月华宫。   这三个关键点,无一不在告诉着谢容姝——   这段模糊的记忆,应该是与皇后的死有关。   “母后……也是被他像对你这样,害死的吗?”谢容姝温声问道。   因着这句问话,楚渊才意识到谢容姝在他记忆里看见了什么。   “是,也不是。”   楚渊看着她,无声在心底道:“母后察觉到酒里有毒,便知道皇上对她起了杀心,为了保住她血液能化毒的秘密,也为了保住顾家不受皇上猜忌,所以母后选择了……自杀。”   谢容姝看见,楚渊记忆里,身穿青色翟衣的皇后,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对他道:“孩子,听你外公的话,离开皇宫,走得越远越好,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血能解毒,唯有如此,有朝一日,才能保住你的命。你的父皇,没有心,他弑兄杀父上位,禽兽不如,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皇后的声音,沉痛悲凉,声声泣血,让人揪心。   楚渊握着谢容姝的手,从脸颊拿开,将她拥入怀里,闷声道:“别看了,再看下去,徒增伤心。”   他的声音隐忍中带着悲愤,明明他自己想起这段往事,已经心痛难受,却还怕谢容姝伤心。   “好,我不看。”谢容姝怜惜地轻抚楚渊的后背:“咱们都要向前看,恶有恶报,总有一日,皇后会看到那人的下场,到时定会含笑九泉。”   楚渊紧抱着她,点了点头。   待他情绪稍稍平复以后,谢容姝这才问道:“高公公送来的东西里,究竟掺了什么东西?”   “鹿血配血魂草膏。”楚渊压低声音冷声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他想试探我如何解毒,那便让他瞧瞧好了。”   “他若知道你能解毒……”谢容姝担心地问:“他会如何对你?”   “不管他会如何对我,都不能伤我分毫,我亦不会让他伤你分毫。他若想置我于死地,我必让他先下地狱。”楚渊寒声道。   谢容姝知道他既这么说,定已有了万全之策,总算心下稍安。   “你的计划里,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楚渊回神,下意识想说“没有”,可一看到谢容姝希冀的眼神,心下一软,执起她的手,再次抚上自己的脸颊,在心底无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谢容姝,末了道:“你若想帮忙,便让悦来楼替我办一件事……”   又几日过去,京城的局势在悄悄发生变化。   皇帝先是撤了围在晋王府外面的禁卫,勒令晋王亲自带人彻查上清宫。   只用三日时间,晋王便将上清宫三玄真人的罪状罗列了百余条,一夜之间,上清宫三百余人悉数获罪,秋后问斩。   此案震惊朝野内外。   只是不知何故,随着上清宫的倒台,皇帝服用三玄真人进献的丹药,身中剧毒、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皇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不得不亲自批改奏折,日日上早朝,以证明自己身子无碍。   然而,尽管早朝之上,皇帝脸色如常,半分没有中毒的迹象,可大臣们却不约而同纷纷谏言,催促皇帝尽快立下储君。   立储一事,素来是正当壮年的皇帝,最忌讳的话题,而现下,他却不得不压着心头火气,同大臣们委与虚蛇。   而这种时候,宁王被禁足在宁王府,反倒晋王带人彻查了上清宫。   不了解个中缘由的人们,自然便将晋王当作储君的大热人选,晋王本就在朝中经营多年,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如此,从表面看上去,便有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   可晋王心里却十分明白,自己母妃事败,皇上决计不会放过他。   为了保住小命,他频频去威远侯府登门拜访,只希望徐怀远能像以前那样,为他出谋划策。   而已经成为威远侯的徐怀远,对晋王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次次都以操练禁军为由,将晋王晾在府里。   皇帝因此对徐怀远愈发满意,又给他调拨许多人马,让他密切关注驻扎在京城西郊凤山军的动态,一旦有任何异动,便可直接出兵镇压。   另一边,打从进京以后,便等着皇帝召见的忠毅侯姜远山,却一直没有等到进宫面圣的机会。   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因皇帝中毒的消息外漏,而暗潮涌动。   高公公接连送了六日的补汤,从第七日开始,便不再送汤去宁王府。   楚渊在断药的第二日,身体开始出现血魂草膏断药以后衰败的症状。   纵然楚渊的血能解毒,可那血魂草膏断药以后,毒性极其霸道,绝非一朝一夕能被血液化解。   因此,楚渊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终日嗜睡,脾气也异常暴戾。   除了谢容姝以外,没人能近他的身,就连奉皇命潜在宁王府的四个影卫,都被楚渊借机揪出来两个,亲手打个半死。   剩下那两个,便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再靠得太近。   高公公把楚渊的现状,如实禀报给皇帝。   皇帝得知楚渊的身子,在停药以后,出现与他差不多的症状,并且日益严重,第一次对穆昭凤那日的说辞,产生了质疑。   恰恰就在这种时候,西疆圣女穆惜月,打着为皇帝献药的名义,高调进京,对皇帝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很快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太极殿上,皇帝听了穆惜月的话,审视地望着她:“你说,先前宁王在连城中的毒,是你为他解的毒?”   “正是。”穆惜月恳切地道:“宁王殿下乃连城贵客,若在连城出事,我们实在无法向大周交代。所以我便用大巫留下的方子姑且一试,没想到竟将殿下身上的毒解了,还请皇上看在我曾救过宁王性命的份上,放了我养父。”   皇帝眉心微动:“那你可会解血魂草膏之毒?”   “血魂草膏?”穆惜月仔细想了想:“大巫留下的药典里,倒是有这方面的记载,或许可以让我试上一试,只是……不知何人中了此毒?”   “还是宁王。”皇帝看着她道:“若你能治好宁王身上的毒,朕便放了穆元兴。”   穆惜月没想到,上次在城郊凤山军大营里,与楚渊谈不拢,不欢而散以后,没隔几日,楚渊便染上了血魂草膏之毒。   她本以为自己听到这消息以后,定会幸灾乐祸。   可恰恰相反——   此刻,她竟感到心里异常荒凉苦涩。   “我愿一试。”穆惜月艰难地开口恳求:“只是……请皇上准允我见父亲一面。”   皇帝点头,朝高公公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带她去见穆元兴。”   天牢里,午后的阳光从狭窄窗户透进来,落在角落躺着的人身上。   他眼睛微阖,翘起二郎腿,在阳光下晃着脚上的靴子。   听见有脚步声走到牢门外,穆元兴眼睛都懒得睁开,直接嗤笑道:“怎么?皇帝又想从老子这里知道什么?别白费力气了,老子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父亲,是我,我是惜月。”穆惜月低声呼唤道。   穆元兴听见这声,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大步走到牢门前。   他紧盯着来人,皱眉怒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连城的几万条人命不够你玩的,这次又想祸害谁?”   穆惜月脸色一僵。   这还是穆元兴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显然是气恼她先前在连城的所作所为。   不过,穆惜月当初既然决定做了,便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穆元兴这般对她,也在她预料之中。   “连城的事,父亲要怪我,我无话可说……我这次来,是要告诉父亲,我会为宁王解血魂草膏之毒,只要解了毒,皇上就会放父亲离开,还请父亲稍安勿躁,耐心等待出狱之日。”   “解血魂草膏之毒?”穆元兴挑了挑眉:“你说……宁王也中了毒?”   穆惜月点了点头。   穆元兴冷嗤一声。   他联想皇帝素来的做派,立时便能断定宁王身上的毒,必是皇帝的手笔。   血魂草膏无药可解,这是穆惜月和穆元兴都心知肚明之事。   穆惜月找到他,故意对他这么说,表面听上去,是要让穆元兴耐心等待,可实则,却是在告诉穆元兴,她的筹谋…… 第115章第115章   “你究竟想做什么?”穆元兴直截了当问道。   穆惜月附在他耳侧,压低声音道:“先‘解’宁王身上的毒,再为皇帝献上’药方‘,大事可成。”   穆元兴闻言,神色有些复杂:“若只为救我,你大可不必掺和进此事中来,我自有脱身之法……”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喜别人要挟我。”穆惜月看着他道:“他们既以你的性命要挟,让我上京来,我便不能空手回去,更何况……当年西疆王的死,是穆昭凤通敌所致,皇帝也是帮凶,他们用大巫留下的秘药,做了那么多坏事,我总要为大巫一族正名,才不枉做这西疆圣女一回。”   许是先前连城刺死乌落狄以后,让穆惜月尝到了甜头。   她说出这话时,眼底尽是狂妄之色。   不久前,顾淮易容进天牢,同穆元兴说过穆惜月曾去找过楚渊的事。   当时穆元兴便知道,楚渊既派了顾淮来告诉他此事,定是存着让他阻止穆惜月的心思。   可此刻,当穆元兴看着穆惜月的眼神,便知道现在的他根本无法说服穆惜月。   更何况,他从穆惜月口中,得知楚渊身中血魂草膏之毒,已命不久矣,便更没了拦下穆惜月的理由。   无论是穆昭凤死,还是皇帝死,都是穆元兴所乐见的。   这么想着,穆元兴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用牛皮做的药囊,递到穆惜月面前。   “这里装有两枚丹药,服用以后可让病人短时间内恢复如常,你给宁王服下,他的身子便能’痊愈‘,就可瞒过皇帝。只是……药效过后,病人在二十四个时辰内,五脏六腑会迅速衰竭而亡,其效果等同于鹿血掺血魂草膏。此乃历代西疆王传承的秘药,除了父王、大巫和我以外,无人知晓。我本欲寻个时机,拿出来给皇帝,既然你已有了计划,交给你最为妥当。”   穆惜月特地来见穆元兴,本就是为此药而来,伸手便要接下——   穆元兴却收回了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阿姝。”   “我答应你。”穆惜月允诺道:“就算不为这份丹药,你将我养大,我知道谢姑娘在你心中的分量,自不会伤害她。”   听到这话,穆元兴才算放心,将药囊交到穆惜月手中。   他叮嘱道:“若你中途不想继续了,便回来找我,左右我的大仇还没报完,我来做此事更合适不过。”   “不必。”穆惜月看着他,认真地道:“你瞻前顾后,注定做不成此事,否则穆昭凤也不会到现在还活着,后面的事交给我便好,待我事成,亲自来接你出去。”   说完这话,穆惜月朝穆元兴行了个西疆大礼,这才转身,朝天牢外头走去。   穆元兴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穆惜月从天牢出去以后,又求见了皇帝。   她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宁王妃与我素有过节,若她知道我为宁王医治,必会横加阻拦,宁王又极宠她,上次为宁王解毒,是在连城,我的地盘上,尚还有些办法,可如今在京城……还请皇上能将宁王与王妃分开,也好方便我为宁王施药。”   皇帝自然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脾气,深以为然,便将徐怀远诏入殿中,命他随护在穆惜月身边。   他正欲吩咐高公公,假借顾贵妃的名义,宣谢容姝进宫,想故技重施,将谢容姝留在宫里——   徐怀远却谏言道:“以贵妃名义召宁王妃入宫,宁王殿下定会起疑心。殿下性子刚烈,若闹将起来,反而不利于圣女医治。臣以为,忠毅侯已回京多日,皇上不如为忠毅侯府赐下宴席,宁王妃必会亲临忠毅侯府道贺,到时臣再说服王妃留在忠毅侯府,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此计甚妙。”皇帝赞赏地点头:“高传良,传朕旨意,忠毅侯此次带兵大败狄奴,战功卓绝,封骠骑大将军,食邑三千户,其世子姜砚,从军有功,封庆安侯。”   皇帝这番封赏,不仅封了忠毅侯姜远山,还封了姜砚,一门两侯,于姜家来说,简直是荣宠至极。   徐怀远心下稍定,下意识要代姜家向皇帝谢恩——   便听见皇帝对着他嘱咐道:“怀远啊,等宁王妃进了忠毅侯府,便命禁军将忠毅侯府围上,若宁王配合圣女医治,则相安无事。倘若他不配合……”   徐怀远心下一凛,忙道:“皇上放心,微臣明白。”   穆惜月似笑非笑看了徐怀远一眼。   “皇上英明。”她朝皇帝福礼道:“如此,我便更有把握医治好宁王殿下身上的毒了。”   皇帝点头:“有劳圣女。”   徐怀远同穆惜月一道向皇帝告退,随颁旨的高公公退出了太极殿。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远远缀在高公公身后,穆惜月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对徐怀远道:“威远侯世子……哦不,现在该称一声威远侯了,当真好谋算,如此既为谢姑娘的家人求得封赏,以此讨得佳人欢心,还能办了皇差,当真是一举两得。”   “彼此彼此。”   徐怀远已从先前的凛然中回神,淡笑道:“圣女妙手回春,此番若能解宁王身上的毒,定能赢得皇上器重、殿下青睐,入主王府指日可待,徐某先祝圣女得偿所愿。”   穆惜月笑了笑,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   “如此,便先谢过威远侯了。”   宁王府,书房。   谢容姝得知皇帝加封舅舅和表哥的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惊喜雀跃,而是怀疑。   前世先是徐莽西疆战事失利,徐怀远临危上阵,而后舅舅派兵驰援,方能大败西匈,若细论起来,舅舅前世的功绩比今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前世,皇帝并未加封舅舅骠骑大将军,更别提单独加封表哥。   而现在,在徐家军回京队伍全军覆没的情况下,皇帝不仅封了姜家“一门两侯”,还专门赐下宴席,着实让谢容姝受宠若惊。   谢容姝看着舅母给她下的帖子,眼底带着几分疑惑。   “皇上这般举动,究竟意欲何为?”她向楚渊问道。   楚渊从棋盘上抬起眼帘,看了那张帖子一眼,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不管他想做什么,封赏姜家总是好事,你也许久没回去了,正好趁此机会,跟老夫人叙叙旧。”   他俊美的面容,因着体内血魂草膏余毒的关系,苍白到几近透明,看上去异常虚弱,全无半分先前的冷厉威势。   “不,我不回去。”谢容姝将帖子扣在桌子上:“你还病着,即便我不去,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也能体谅,反倒是我去了,担心你,心神不宁的,反而不美。等眼前的事了,你再陪我回姜家,岂不更好。”   “我有什么可让你担心的。”楚渊笑着道:“左不过一两日,我身上的毒便清了,后头的事且还多着呢,趁着两日无事,你回姜家一趟,给他们提个醒,也省的日后他们跟着咱们担惊受怕。”   谢容姝一听是这么个道理,犹豫几息,便也不再推辞,点头应了下来。   宴席设在第二日中午,谢容姝起了个大早,先是为楚渊梳了发,又将他已好转的脸色易过容,让他气色看上去比昨日更差,这才在楚渊再三催促下,去了忠毅侯府。   她的马车前脚刚出巷子,楚渊便接到三喜公公的禀报:“西疆圣女穆惜月奉皇命来府上为殿下医治,随行的还有新威远侯徐怀远。”   楚渊闻言,面色沉冷下来。   “他们来的倒是挺快。”他淡淡地道:“将他们带去议事厅,本王要看看,他们专程把王妃引出府去,究竟想要做什么。”   宁王府,议事厅。   楚渊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听过穆惜月说明来意,他那张被刻意易成病容的脸上,带着沉戾之色。   “生死由命,本王的病不劳圣女挂心。”   穆惜月早已料到楚渊是这样的反应,倒也不气恼。   “殿下已经身中剧毒,无论上次是如何解的毒,这次绝无生还可能,殿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妃考虑,若能让我医治,尚还有一线生机,可若就此硬扛着,不出三日,就会一命呜呼。”   楚渊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你确定……本王身上的毒,你真的有办法解么?”他淡淡地问道。   穆惜月后背有些发紧:“自然是有办法的。”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粒穆元兴给她的丹药。   “此乃大巫留下的秘药,可解百毒……”   “不必了。”楚渊淡淡打断她的话,意有所指道:“本王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莫要打本王的主意,这药若是管用,你自去送给想要的人,本王不需要。”   穆惜月脸色僵了一瞬,只是随即,她的神色便恢复如常。   她转眸看向身侧的徐怀远:“威远侯,你且跟殿下说一说,临出宫前皇上的口谕,倘若宁王殿下不配合此次医治,宁王妃和忠毅侯府将会如何?” 第116章第116章   徐怀远一听这话,便知道穆惜月的意图。   他垂眸道:“皇上口谕,命禁军在忠毅侯府外面待命,倘若殿下不配合圣女医治,便要将宁王妃、忠毅侯和庆安侯都请进宫里去,进宫以后皇上要如何对待三位,想必殿下应该能猜出来。”   楚渊冷冷睇着他,薄唇轻启,淡淡道:“看来时隔这么久,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只会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媚主求荣,这辈子你也是白活。”   这眼神,这语气,让徐怀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确定以及肯定,未曾经历过、也未曾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可不知为何,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楚渊,却让徐怀远感到熟悉到骨子里的不寒而栗。   仿佛下一瞬,就会有把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血溅当场,人头落地。   徐怀远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下意识闭上了嘴。   穆惜月见他被楚渊一句话便打蔫了下来,心底暗暗嘲弄,转头看向楚渊:“怎么样,殿下考虑好了么?若你不愿吃这药,我便回宫复命去。只可惜今日是忠毅侯府大喜的日子,到最后却落得个触怒龙颜的下场。”   楚渊与她对视,古井无波的凤眸,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你自己选的路,本王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淡淡说完这话,伸手拿起锦盒里那枚丹药,面无表情嚼碎,咽了下去。   穆惜月原以为,还要再费些功夫,才能迫使楚渊吃下这药。   却没想到——   现如今她只提及谢容姝和姜家,轻易便让楚渊就范。   这让穆惜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她到底有哪里好,让你就那么喜欢她,一点都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   楚渊似想到谢容姝,唇角不觉勾起一抹弧度,站起了身。   “三喜,送客。”   撂下这话,他迈开脚步朝议事厅外头走去。   从头到尾,连眼神都懒得再给穆惜月一个,更显得她问的这个问题,十分之蠢。   穆惜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愈发觉得气闷难受,如鲠在喉。   徐怀远见状,好意劝道:“古人云守得云开见月明,待到圣女解了宁王身上的毒,宁王定能看见圣女的好,姻缘自有天成。”   孰不知,这话更是刺痛了穆惜月的心。   宁王身上的毒,无药可解,所以他永远不会因此看到她的好。   直到宁王身死,他都只会心悦谢容姝一人。   这才是让穆惜月最气恼绝望之事。   “威远侯守了这么久,还是乌云盖顶,又有何资格劝我。”   她冷冷说完这话,便撂下徐怀远,朝外面走去。   只留徐怀远错愕地立在原地。   徐怀远从宁王府出来,便直接去了忠毅侯府。   虽说皇帝的口谕,是让禁军把忠毅侯府围上。   可考虑到姜家的面子,徐怀远并未让禁军这么做。   而现在,楚渊既已吃下穆惜月的解毒丸,就更没必要这么做了。   是以,徐怀远便以威远侯的名义,亲自登门道贺。   在他看来,这算是给足了忠毅侯府面子。   毕竟,徐家军和西北军,同是此次大战的有功之臣,可徐家军在回京路上全军覆没,而西北军却毫发无伤,引得京城一直盛传,徐家军此番事故,与忠毅侯有莫大关系,世人对姜家尽是些不实揣测。   再加上,现如今圣旨的嘉奖,只提及姜家父子,死去的徐莽却连个追封都没有,换做任何人坐在威远侯的位子上,都会意难平。   所以,徐怀远自认为在这种时候登门,不仅能在众人面前,展现他的气度,还能为姜家破除谣言,可谓是一举两得。   然而,这毕竟是徐怀远一厢情愿的想法。   已经得知徐家军覆灭真相的忠毅侯姜远山、庆山侯姜砚,对于徐怀远的到来,态度极为不满。   看在他是皇帝新宠的面子上,没将他扫地出门,已是万分克制。   可当徐怀远拦下姜砚,笑着提出要单独见一见谢容姝,有要事相告之时——   姜砚实在没忍住,对着徐怀远那张虚伪的笑容,一拳招呼了过去!   “砰”的一下,姜砚的拳头狠狠砸在徐怀远的颧骨上。 第117章第117章   顾夫人想起当年之事,眼底多了几丝阴霾。   “那年皇上不知从何处听了采阴补阳可延年益寿的说法,开始广纳后宫,派许多花鸟使四处寻访民间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命格纯阴的美人。皇后掌管后宫,有规劝之责,多次劝说皇上,都无功而返。”   “当时宫里有个新晋美人,是德妃选进宫的,叫卢婉儿,最得皇上欢心,日日与她缠绵,连早朝不上。太后得知此事,让皇后去劝说皇上,没想到,却因此无意间听到皇上醉酒后与那卢婉儿的对话。”   说到此,顾夫人顿了顿。   若是以前,她绝不会对谢容姝说出当年的秘辛,可现如今,她既已得知皇帝如此对待宁王,便意识到当年的事,应当让谢容姝知道。   顾夫人咬牙继续道:“皇上醉酒之后,不仅对先帝有诸多怨怼之言,更对已故先太子破口大骂,其言辞实在不堪入耳。皇后还听见卢婉儿对皇上说‘幸好皇上当机立断,对先太子和先帝下了手,否则,这大好的江山岂非拱手让人?大周又怎会迎来今日这般国泰民安。’”   听到这,谢容姝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当初先太子暴毙时,恰好是穆元兴进京,同先太子商讨西疆归顺之事的时候。那时穆昭凤与皇帝已有了首尾,想必先太子突然暴毙,也有穆昭凤的手笔。   穆昭凤助今上楚德收复西疆,等楚德坐稳太子的位置,先帝便病逝了,楚德便名正言顺荣登大宝,如今想想,应该也是今上和穆昭凤联手所为。   “卢婉儿”是穆昭凤后来进宫时假借的身份,知道这其中的秘辛,并与皇帝醉酒畅谈,也不奇怪。   “所以……是皇后无意间听到皇上与卢婉儿的谈话,才会引来杀身之祸吗?”谢容姝问道。   顾夫人叹息地道:“宫规森严,几乎不可能有巧合一说,皇后听到那些话,究竟是无意还是被人设了局,已经无从查证。只是那时父亲尚在,承恩公府在军中还算有些威望,就算皇后听到这些事,为了宁王,也绝不会宣之于口,皇上深知这点,并未因此为难皇后。可是不久后,宫里便出了事,因为这件事,才让皇上对皇后下了手……”   谢容姝:“是什么事,竟会如此严重?”   顾夫人似有什么难言之处,犹豫几息,这才缓缓道:“皇上收用的美人里,有一个是来自肃州樊县的女子,她性子刚烈,且在进宫前已心有所属,她不愿服侍皇上,便在与皇上行房时,伤了皇上的龙体,害皇上患上隐疾。”   “皇上不知从何处听说,皇后那里有西疆大巫生前相赠的灵药,能医百病、解百毒,便前往索要……这世上哪有什么医百病解百毒的灵丹妙药,皇后自然没有,皇上不信,数次索要无果之后,便对皇后下了毒,想要逼迫皇后拿出灵药。皇后察觉出皇上的意图,投湖身亡。”   谢容姝听到这里,心底极不是滋味。   眼下楚渊所经历之事,与皇后当年何其相似。   试想一下,倘若当年皇后没有自尽,若被皇上得知她的血能解毒,以皇上的性子,不知还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举动,届时又会对年幼的宁王,造成多大的伤害。   “这些事情,宁王殿下都知道吗?”谢容姝问。   顾夫人摇了摇头:“宁王只知道一些皮毛,并不知晓太多细节,这些事你心里有数便好,莫对他多言,免得他伤心。”   谢容姝:“皇后娘娘投湖自尽以后,皇上有没有再为难承恩公府?”   “他怎么敢。”顾夫人冷笑:“堂堂一朝天子,因为无稽之谈逼死当朝皇后,承恩公府再不济,手上还握着凤山军,他这皇位坐不坐得稳,还要问问我谢家答不答应。”   顾夫人极少说出这种话,显然已是因为回忆往事,痛心所致。   她缓了缓神,又道:“皇上为了安抚顾家,将那背后生事的卢婉儿处死,又以宁王年幼,需有人照看,后宫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为由,让妹妹进宫为妃。父亲趁机向皇上要求,待宁王守孝期满,送宁王去军中历练,掌管凤山军,此事才算尘埃落定。皇上自那件事后,便落下病根,后宫再无人能怀上龙嗣,只苦了妹妹……”   顾夫人说到最后,神色已十分黯然。   谢容姝这才明白,皇上患上的隐疾究竟是什么。   难怪他会对返老回春、长生不老的灵药这般痴迷。   以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吃了“灵药”以后,雄风大展,死灰复燃。   难怪后宫沉寂多年以后,在这两年里添了无数新人……   “先前我曾听闻卢婉儿是跌进太液池死的,按舅母所言,其真正死因既是被皇上处死,以安抚顾家,那顾家可有人见过卢婉儿的尸身?”谢容姝问道。   顾夫人点头:“高传良亲自带人,将卢婉儿的尸身扔进了乱葬岗,还通知了顾家,顾家赶到时,那尸身已被野狗分食,血肉模糊,死状极惨。”   谢容姝闻言,眼底带着几丝唏嘘!无声叹了口气。   只可惜,殒命的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   想必,那具被野狗分食的尸身,八成便是那位被穆昭凤易容后取而代之的德妃。   可笑的是,晋王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将穆昭凤这个贼人认作亲母。   想必这也是为何,就算穆昭凤事败,皇帝都不曾为难晋王的原因。   儿子是嫡亲的儿子,儿子的母亲是假的。   只要皇帝在晋王面前戳破穆昭凤的伪装,这对“母子”间脆弱的同盟,便会瞬间瓦解。   谢容姝从顾夫人处知道了皇后身死的真相,打从心底对皇帝又憎恶了几分。   她记挂着楚渊,向顾夫人告辞,不待宴席结束,便离开了忠毅侯府。   然而,谢容姝的马车,刚转过巷口,便被一队人马拦了下来。   威远侯徐怀远,换了身竹青色长袍,头上戴了一顶帷帽,遮挡住脸上的伤势,走到马车窗外。   “阿姝,我知道你心里对我还有气,可你真的听我一句劝,这几日莫回宁王府,好生在忠毅侯府呆着,宁王那边自有人照料,如此皇上也不会为难姜家。”徐怀远隔着马车温声道。   谢容姝本不欲理会,可听到与楚渊有关,还是忍不住掀开车帘,戒备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怀远见她脸上尽是关切之色,以为自己提及姜家的话,终于引起了她的重视,便索性压低声音,将皇帝要他率禁军围上忠毅侯府,以此逼迫宁王配合穆惜月医治之事,告诉给了谢容姝。   谢容姝瞳孔一缩。   她没想到,现如今穆惜月竟会来横插一脚。   先前那血魂草膏已经让楚渊元气大伤。   再这么下去,楚渊的身子,不知还要遭受多少折磨。   谢容姝恨不得立时就回王府,守在楚渊身边。   徐怀远见她大为受惊,便温声劝道:“今日若非是我,换做他人,定要谨遵皇命将忠毅侯府围上。忠毅侯府如今已处在风口浪尖,眼下你若能留在忠毅侯府两日,一来我在皇上那里也好交差,再者也能让姜家暂时远离这场风波,不管穆惜月此番能不能解宁王的毒,只要让皇上看见姜家与宁王府划明界限,看到姜家的忠心,于姜家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谢容姝转眸,嘲弄地看着他:“我记得以前你也曾说过这几个字,结果呢?”   徐怀远一噎。   在梦里,前世的他确然也同谢容姝说过类似的话,最后姜家上下,都……   “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如今我便是要弥补……”   “弥补就不必了。”谢容姝冷冷道:“你自去媚主求荣,我姜家做什么选择,不劳你操心。”   说完这话,谢容姝放下车帘,朝外头命令道:“回王府。”   然而,车轮刚转动几圈,只听得马儿一声嘶鸣,马车猝然停下。   徐怀远的声音,再次从车窗外传进来:“阿姝,我既在此处拦下你,便不会放你离开,你是自己回头,还是我命禁军将你送回忠毅侯府去,你自己选……只是你若选后者,今日忠毅侯府的面子和里子,可就全没了。”   谢容姝听这口气,便知道徐怀远是铁了心要把她拦下。   若非如此,他怕是没法跟皇帝交差。   这阵仗更加剧了谢容姝对楚渊的担心。   所幸,谢容姝既了解现如今京城局势,在临出府时便已做好万全准备。   “在你让我选择之前,得先有本事拦下我才行。”谢容姝朗声命令道:“回王府,若有人拦车,格杀勿论!”   话音一落,数名暗卫不知从何处飞身而来,将马车团团围住,煞气十足看向了拦在马车前头的禁卫。   “阿姝,你疯了吗?”   徐怀远低呼出声:“这是皇上的禁卫,你可知与禁卫动手,将会是何罪名!”   谢容姝端坐在马车里,朗声道:“威远侯,我宁王府究竟犯了大周哪条律令,让你带禁军前来,阻拦我回府?若你当真是奉皇上谕令,便将谕令拿出来。若无谕令,就是你公器私用,假借皇上名义,调动禁军报私仇,我身为宁王妃,就算殒命于此,也绝不与奸佞之人妥协。今日我一定要回王府!”   “回王府!”   暗卫齐齐威声附和,更“刷”的一下,杀气腾腾将佩剑抽出。   这阵仗让人毫不怀疑,胆敢拦在他们前头的人,必会血溅当场。   禁军还没见过谁敢对他们动真格的,自然也激起了几分血性,不待徐怀远有所指令,亦齐刷刷抽出佩刀……   剑拔弩张间,眼见两边要动起手来——   徐怀远终是怂了。   皇上给身为亲生儿子的宁王下毒,逼迫宁王交出解药未果,又用宁王给自己试药。   这事传出去,皇上的颜面何在?   若徐怀远当真闹到率禁军与宁王府械斗的地步,必会引起好事之人追根究底。   到时搅得满城风雨,他在皇上那边怕是更不好交差。   左右宁王已经把药吃了,拦不拦着谢容姝回府,也没那么紧要。   这般想着,徐怀远叹声道:“阿姝,你就是仗着我不忍心对你下手,才会这般任性……”   说罢,他朝禁军抬手,命令道:“放他们走。” 第118章第118章   你就是仗着我不忍心对你下手,才会这般任性……   徐怀远不说这句还好,他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般暧昧不明的话,便是要当众办谢容姝难堪,她又怎能就这么离开。   谢容姝正愁事情若不闹大,就无法借势将皇帝的阴狠心思宣之于众,徐怀远既这般作死,她就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等等。”   谢容姝唤住车夫,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   她在徐怀远一丈开外站定,隔着暗卫站成的人墙,看向徐怀远道:“我乃宁王妃,我想做什么,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么?你算老几,胆敢对本王妃出言不逊,若活得不耐烦了,本王妃不介意送你一程。”   这话让徐怀远愕然怔住。   他没想到,自己都已经下令放行,谢容姝非但不走,竟还敢得寸进尺,出言挑衅,难道她还真的以为,宁王府还是以前那个宁王府么?”   “阿姝,莫要胡闹!”徐怀远沉声威胁道:“你还是好生想想,宁王如今的处境,再决定要不要对我用这等态度说话。”   “处境?”谢容姝冷笑:“宁王乃堂堂亲王,会有什么处境?方才我念你素日给皇上办差的份上,给你几分面子,不愿与你一般见识。没想到你接二连三,竟得寸进尺。本王妃想用什么态度同你说话,便就用什么态度。本王妃的名讳,是你能宣之于口的么?来人,给我掌嘴!”   挡在谢容姝面前的暗卫闻言,脚下微动。   “你敢!”徐怀远知道她并非在开玩笑,登时变了脸色,怒声道:“本侯有皇命在身,我看谁敢对本侯不敬!”   此话一出,徐怀远身后的禁卫,立时摆出戒备的姿态。   谢容姝已经铁了心,要将事情闹大,正欲命暗卫直接动手——   忽然听到一个冷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说来听听,你领的是什么皇命,就连你当众出言不逊,本王的王妃都动你不得?”   谢容姝错愕转头——   便看见身着一袭玄衣的楚渊,正信步朝他们走来。   他冷峻的面容,一扫先前的苍白,周身弥漫着凛凛威势,毫无半点早上她出门时的虚弱。   这气色看上去比谢容姝给他易容前,还要好上许多。   难道穆惜月当真有血魂草膏的解药,把楚渊身上的毒给解了?   连最了解楚渊的谢容姝,看见他现在这样,都会这么想,更何况是徐怀远。   徐怀远身子一僵,他万没想到,穆惜月竟真的只用一粒丹药,就把楚渊身上的毒给解了。   如此,从今往后的楚渊,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宁王,而谢容姝又成了徐怀远遥不可及的梦。   徐怀远心里极度不甘,可却不得不识时务地先朝低头朝楚渊告罪。   “先前下官言语无状冲撞了王妃,还请殿下恕罪。”徐怀远揖手道。   楚渊走到他面前,神色淡淡:“怎么,见了本王,连帽子都不舍得摘么?”   徐怀远暗暗咬牙,将头上的帷帽取下,露出他半张青肿的脸颊,看上去格外滑稽。   楚渊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颊,唇角勾起嘲弄的笑。   然而,下一瞬,他“刷”的一下抽出佩剑,锋利的剑刃直接对准了徐怀远的喉结!   “殿……殿下,这是何意?”徐怀远惊慌地问道。   “你说呢?”楚渊的眼神寒彻如冰,看向徐怀远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在大周地盘上,没有谁能在本王面前作死以后,还可以全身而退,你说是么?威远侯。”   此时此刻的徐怀远,已经完完全全被满身煞气的楚渊震慑到,两腿不禁在打颤。   这一幕明明从未在徐怀远梦里出现过,却不知为何,竟让他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他曾亲身经历过,一模一样命悬一线的生死大关似的。   “殿下,殿下。”徐怀远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有话好好说,这一切并非殿下想的那样,都是误会……误会……”   可话一出口,徐怀远的眼中便有了几分茫然之色。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更不明白,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怎会令他自己这么熟悉。   “误会?”楚渊唇角的嘲弄更深,意有所指地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你倒是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着,将锋利的剑尖,缓缓从徐怀远的喉结移开,稍稍往上——   “本王本该一剑将你刺死在此。”楚渊淡淡道:“只因今日乃忠毅侯府大喜的日子,本王不想因你的血,给姜家染上晦气,便小施惩戒一番,若敢有下次……” 第119章第119章   威远侯府。   徐怀远浑身烧得像炭火一样烫,昏昏沉沉间,他做了一个以前从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谢容姝用火盆伤他,而后因毒气攻心,昏迷不醒。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徐怀远日复一日看着谢容姝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心如刀绞。   他想起当初在西疆,当他第一次从穆元兴口中得知,自己即将成亲的意中人,打从娘胎里就中了毒。   为了让她活下来,不会在二十岁前暴毙身亡,他便按照穆元兴交给他的解药,偷偷给谢容姝服用。   可到头来,穆元兴却在行刺德妃时,意外身亡。   正因如此,谢容姝身上的毒,便卡在最后一步上。   没有蛊虫解毒,徐怀远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容姝,日日受着折磨,苟延残喘。他不能为她做什么,只能离她远远的,将自己投身在公务里。   当他无意间得知,德妃乃西疆郡主穆昭凤易容所扮,便重新燃起希望。   早已成为太后的穆昭凤许诺他,只要他顺利接管西北军,就出手为谢容姝解毒。   为了接管西北军,徐怀远做了许多他以前从未想过会做的事。   他瞒着谢容姝,以她的名义骗姜砚交出西北军对姜家死忠的将帅名单,一一除之。   又替太后和新帝,坐实了构陷姜家的证据,成为压倒姜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忠毅侯姜远山,世子姜砚,还有姜家军中那些,曾经驰援过他的将帅,皆被他亲手送入黄泉。   他知道谢容姝得知一切,会恨他怨他,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铲除姜家,是穆昭凤和新帝的意思,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就算不是他来做,也会是别人,况且……他是为了救她啊。   为了让穆昭凤和新帝对他更加信任,徐怀远遵从穆昭凤的意思,娶了谢容姝的杀母仇人之女谢思柔做平妻。   可当谢容姝毒气攻心,真的昏迷不醒时,徐怀远去宫里长跪不起,求穆昭凤出手相救,却只换来一句:“既有了新人,这旧人便随她去吧。”   谢容姝咽气的那日,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徐怀远悲痛欲绝,含着泪亲手将她的尸身殓入棺中。   因着太后不喜,他甚至连灵堂,都不能布置,只点了几盏长明灯,痴痴守在她灵前,一心等着谢容姝头七回魂那日,将这所有的事,解释给她听。   梦里的徐怀远,始终相信,只要他心爱的女子,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必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他们还可以相约来世,弥补所有的遗憾,白头偕老。   然而,徐怀远等到头七,却没等到谢容姝魂魄归来。   等来的是京城火光冲天,一片尸山血海。   “宁王殿下是百毒不侵之体,被太后和晋王毒杀以后,死而复生,如今带着凤山军杀进皇城,取了晋王和太后的首级。”   “所有和太后晋王一党的朝臣,皆被宁王率军屠戮殆尽,无一幸免。”   “侯爷,您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怀远神色恍惚听着这些话,焦急欲从棺柩里抱出谢容姝的尸身,带她一起逃离京城。   没想到,却看见那个男人身穿浴血的玄色铠甲,大步闯入了灵堂。   宁王楚渊。   整个大周朝提起他便闻风丧胆的男人。   明明已经被先帝和穆昭凤联手毒死,时隔多年,却又奇迹般活过来。   他用沾满鲜血的长剑,直指徐怀远的喉咙,那双嗜杀又疯狂的凤眸,宛若地狱修罗。   “她那么信任你,你却负了她。”他声音寒彻冰冷:“你该死!”   “不。”徐怀远焦急辩解:“这一切并非殿下想的那样,都是误会,误会,有话好好说……”   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完这些,剧痛从颈间传来,声音便戛然而止。   锋利的剑刃刺穿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出去,洒在那人的铠甲上……   “不!”   徐怀远惊惧到极点,高呼出声,猛地坐起身,睁开了双眼。   “侯爷,你总算醒了,可是做噩梦了?”一个娇媚熟悉的声音,传入徐怀远的耳中。   他转过头去,便看见梳着未出阁少女发式的谢思柔,正用她那双细长的媚眼关切地瞧着自己。   她葱白的手指,拿着拧干的湿帕,看样子是要给他擦汗。   徐怀远只觉得浑身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寝衣汗津津贴在身上。   他下意识伸手抚向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平整,除了鼓起的喉结,什么都没有,这让他心下稍安。   直到这刻,徐怀远才意识到,方才种种,皆是他做的一场梦。   可即便是梦,他也明白,那都曾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   原来前世他竟是死在楚渊手里。   而他先前梦到的,并非前世的全部。   “侯爷?侯爷?你还好吗?”谢思柔见他神色怔怔,伸手贴上他的额头:“莫不是烧糊涂了?”   徐怀远下意识拉开她的手,蹙眉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谢思柔见他神色不虞,眼眶微红,眼中尽是委屈。   “我听说你跟姜家和宁王起了冲突,便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你高烧昏迷不醒,府里也没个得用的人,便留下来照顾你。”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你若不想见我,我立时走了便是,你的烧刚退,身子还很虚弱,切莫太过伤神……”   这话让徐怀远委实有些动容。   他想起梦里的种种,从头到尾,唯有眼前这女子,对他是真心真意,全然信任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可他……却什么都没给过她。   徐怀远此刻觉得,他与谢思柔何其相似,都是付出真心却被人误解、被人辜负,最后还送了命的可怜人。   “别走。”徐怀远紧抓住谢思柔的手:“今夜留下来,从今往后……我便只有你了。”   谢思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她心心念念要攀附的男人,竟这般轻易便就接纳了她。   她仿佛已经看见威远侯夫人的冠服在向她招手。   “侯爷,你……真的愿意娶我吗?”谢思柔屏住呼吸问道。   徐怀远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以吻代替了回答……   第二天一早。   穆惜月便被皇帝诏进了宫里。   皇帝指着锦盒里黑色的丹药:“这便是你给宁王服下的解药?”   “正是。”穆惜月躬身道:“此药乃第一代大巫留给历代西疆王保命用的秘药,服之可医百病、解百毒,世间只有两枚,一枚已经给宁王服下,这一枚……我谨代表西疆将它进献给皇上。”   皇帝拿起那枚丹药,仔细端详一番,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他已经服用丹药超过二十年,那些用来炼丹的常见药材,几乎只闻上一闻便能辨认出来。   然而这枚丹药,他却闻不出丝毫药味。   谨慎起见,皇帝命高公公将一只病得奄奄一息的兔子带上殿中,用短匕将那丹药小心刮下一层,喂给兔子服下。   只一刻钟的时间,先前还无精打采趴伏在地上的兔子,脑袋瞬间支棱起来,在大殿里蹦来蹦去,十分活泼。   皇帝眼底尽是惊喜之色,他又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见那只兔子一直活蹦乱跳,没有丝毫异样,总算完全放下心,将那枚丹药放入口中,嚼碎咽了下去。   穆惜月见状,内心狂喜,面上却要装出惊讶的神色。   “皇上,您这是……”   皇帝闭上眼睛,感受到一股勃勃的生气,从丹田升起,涌向四肢百骸,便知道这丹药绝非凡品。   他满意地点头:“不错,不愧是历代西疆王保命用的秘药,果然是好东西。”   说着,他睁开眼,看向穆惜月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穆惜月赶忙朝皇帝行了个西疆大礼:“家父一生蹉跎,做下许多错事,请皇上看在这枚丹药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放他离京。”   “准了!”皇帝大手一挥,高兴地吩咐道:“高传良,你派人去天牢,传朕旨意,放了穆元兴,从今往后只要他不入京,官府不得为难于他。”   高公公领命,走出殿外,朝候在门外的小公公使了个眼色,那公公意会,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而远处,有一个身影正慌慌张张朝高公公走了过来……   这一厢,穆惜月见高公公离开,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她实在没想到,这一切进行得竟如此顺利。   现在,便就只需等着皇帝身体里秘药的药效散去,便送他一命呜呼。   “皇上既已服下此药,不相干的丹药,近期便莫再吃了,以防折损了秘药的效力。”穆惜月叮嘱道。   她这么说,只是为了防止皇帝服用其他的药,加速秘药散尽的过程。   毕竟,从服药到药效散尽,多则八日,少则五日,服药之人便会暴毙而亡。   只有按部就班的发作,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全身而退离开京城。   皇帝不疑有他,正欲点头应下——   忽然,刚刚离殿的高公公,匆匆折返回来,面色凝重地禀报道:“皇上,威远侯徐怀远求见,说有要事禀报皇上。”   “他?”皇帝想到近日京城的种种传言,皆因徐怀远办差不利而起,便皱紧眉头,冷哼道:“他不是病了吗,还有脸来见朕?让他回去继续歇着吧,朕不想见他。”   然而,话音刚落,便只听见徐怀远洪亮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臣徐怀远,接到密报,宁王与西疆圣女穆惜月勾结,欲用假药行刺皇上,还请皇上明察,万勿上了他们的当。”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的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穆惜月还算镇定,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着急为自己辩解。   在她看来,那秘药既已被皇帝吃下,就算说它是假药,也查无对证。   更何况在药效散尽之前,皇帝绝查不出半点异样。   “宣他进殿,将事情说清楚。”皇帝吩咐道。   随着这声话落,徐怀远不待内侍唱和,便焦急地走进了点钟。   他看了穆惜月一眼,情真意切朝皇帝进言道:“皇上,您千万别上穆惜月的当。宁王是百毒不侵之体,就算中毒,身子里的血也能化毒,根本不需要解药,皇上万莫因为宁王服药以后病情好转,便听信这妖女的鬼话。两年前她既能在连城不顾百姓生死,当众杀了乌落狄,令西匈愤而屠城,今日她便敢拿着假药上殿,骗您吃下去,要了您的命啊!” 第120章第120章   皇帝闻言,脸色一沉。   什么百毒不侵之体,什么血能化毒。   徐怀远这番话,实在太过离奇,就算生性多疑的皇帝,也很难相信。   “你在胡说什么?”皇帝看了眼大殿中仍活蹦乱跳的兔子,不耐地道:“威远侯,朕看你是癔症了。”   一旁的穆惜月听过徐怀远的话,想到楚渊在连城中毒箭以后种种反常之举,眼底闪过几丝了然,已然信了几分。   只是,徐怀远所言关乎她的大计,她又怎能让皇帝看出破绽。   穆惜月镇定地道:“听闻威远侯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御医都请了好几个,人在烧糊涂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以为自己想的东西,便是现实……若侯爷需要,我可以帮侯爷医治。”   徐怀远既决定冒死上殿来说这番话,便已想到了会遇上何种状况。   他冷冷看了穆惜月一眼,再次朝皇帝揖手道:“臣知道臣说这些话,都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证据,很难让皇上相信。只是臣恳请皇上,在用这女人给的药之前,先给活物试药,多观察几日,确认活物安全无虞以后,再用药不迟。”   皇帝皱眉看着他,神色更加不虞。   若早一刻徐怀远进殿说这番话,或许他还会听上一听。   而现在,皇帝已经把药吃下,再听见徐怀远说这些,打从心底觉得晦气。   “朕知道你被宁王伤了颜面,心生怨怼之意,才信口说出这种话,朕念在你大病初愈,不与你计较,你且退下吧。”   若是以前,徐怀远必会依言退下,再择机向皇帝进言。   可现在,他知道时机不等人,错过任何机会,都有可能让宁王占得先机。   “皇上!”徐怀远一脸凛然之色,冒死再度进言:“臣恳请皇上,派禁卫将这女人和宁王严加看管,谨防他们事情败露逃离京城,宁王手里的凤山军,在京城布局极深,远比皇上知道的更加危险,请皇上一定要提防!”   这话终于让皇帝开始认真审视徐怀远的神色。   若先前他觉得徐怀远是在胡说八道,可听到徐怀远如此毫不避讳提起凤山军,皇帝在心底终是信了几分。   “朕已将禁卫交给威远侯,禁卫该做什么,威远侯自己定夺即可,倒不必事无巨细都来向朕禀报。”皇帝意有所指地道。   徐怀远心下大喜,皇帝既这么说,便意味着他可以自由行使禁卫的权责。   “微臣明白。”徐怀远恭敬地道:“微臣这便去禁卫营,命手下禁卫加强京城防守,绝不让任何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   皇帝淡淡应下,又勉励几句,才让他退下。   待他离开以后,皇帝对着穆惜月道:“圣女远道而来,又尽心为宁王医治,朕还不曾好生犒劳圣女。明晚朕要在宫里办一场夜宴,邀请圣女和令尊前来,还望圣女莫要推辞才是。”   穆惜月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对她起了疑心,才会用夜宴的名义试探她。   “天子相邀,荣幸之至,敢不从命。”她佯装镇定地道。   等到穆惜月离开,高公公忖度着问:“皇上,顾贵妃缠绵病榻多时,德妃如今又在冷宫……后宫已多日无人料理六宫之事,明晚宫宴皇上属意哪位娘娘来主持?”   皇帝揉了揉眉心:“去问问德妃,西疆王保命秘药是怎么回事,若她据实相告,朕便放她出来主持明晚的宫宴。”   高公公一听这话,神色微凛。   “皇上是觉得……威远侯说的话,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皇帝的目光,落在殿上活蹦乱跳的兔子上:“这活物你亲自看着,若有任何异样,立时来向朕禀报。翠云别庄那里,多派些人手也给朕看住了。明日宫宴,把顾家和姜家的人都叫上,朕要亲自瞧瞧,他们到底有没有背着朕搞鬼。”   深夜,翠云别庄书房里,烛火通明。   宫里发生的事,在宫门下钥之前,便以密信的形式,送到了楚渊手中。   楚渊反复看过密信上的内容,忖度良久,眸底尽是冷意。   “所以,德妃已经被皇上从冷宫放出来了?”楚渊淡淡地问。   “放出来了。”送信的暗卫回答:“冷宫那边盯着的人说,高传良问德妃西疆王保命秘药的事,德妃一问三不知。即便这样,皇上听过以后,还是命高传良将德妃从冷宫接出来,送回了章华殿,让德妃主持明日宫中夜宴。”   楚渊早已料到如此,神色间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西疆王保命的秘药是什么,自然只有历代西疆王和大巫的后裔知道,穆昭凤只是西疆郡主当然不知情,一问三不知便是皇上要的’如实相告‘。”   说到此,楚渊的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看来,穆昭凤果然是最了解皇上之人。宫宴的帖子,她都派人送去了何处?”   “晋王府、承恩公府、忠毅侯府、安平侯府和庆安侯。”   楚渊闻言,凤眸闪过一丝了然。   “把顾家和姜家的人都叫上,皇上这是打算把与本王有关的人,都一网打尽么?”   “宫里的人问,要不要提前布置一番,以防万一。”送信的暗卫躬身请示。   “不必。”楚渊将密信放在火苗上,看着它燃尽:“明日不会有人进宫去,你去通知凤山军,让他们暗中准备,这京城,离换天的日子不远了。”   暗卫领命退下。   楚渊站起身,走到书房外,三喜公公正候在廊下,徐徐夜风拂在楚渊面上,带着稍许潮湿的气息。   他抬头看向夜空,乌云遮月,半点星光都无,预示着明日定不是个好天气。   “王妃呢?在做什么?”楚渊忽然问道。   三喜公公:“悦来楼的翠枝刚走,王妃这会儿在小厨房里,说要亲手做鸡汤面给殿下当宵夜,让奴婢来请殿下回去呢。”   “确实有些饿了。”楚渊唇角微扬:“还是王妃最了解本王。”   三喜抿唇笑了,眼底尽是欣慰之色。   楚渊迈开步子,正欲往台阶下走——   忽然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心口传来,让他踉跄几步,扶着廊柱才能堪堪站定。   “殿下!”三喜赶忙上前,扶着楚渊的胳膊:“您怎么了?可是旧疾复发,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来?”   楚渊疼得脸色发白,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   他朝三喜摆了摆手,捂着心口艰难坐下来,努力调整着呼吸,以期能够缓解那股剧痛。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绞心的剧痛才算缓和了些许。   楚渊知道,怕是先前吃下穆惜月的那颗丹药,开始起作用了。   就在刚刚,楚渊第一次有了濒死的感觉,他开始意识到那枚丹药,绝非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回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究竟能不能扛过这一关。   “殿下,要不要奴婢去跟王妃说一声,今晚您歇在外院?”三喜忖度着问。   他最了解自家殿下,凡事都要自己扛着,从不在人前露出真正的脆弱,更何况是在他心爱的人面前……   “无妨。”楚渊隐忍着心口的绞痛:“若我不回去,她定会胡思乱想,你去命人抬顶软轿来,把我抬回去,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三喜听见这话,心底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不敢耽误,依照楚渊的吩咐,命人抬了软轿,将楚渊抬回谢容姝的院子。   典雅清幽的小院里,灯火通明,院中飘着鸡汤的清香,为这漆黑的深夜,染上了几丝烟火气。   楚渊倚在软轿上,透过窗棂看着小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柔软成一团,那股绞痛也好似因此平复了些许。   他无声摒退众人,站起身,走到小厨房的门口,倚在门边,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唇角不觉扬起一抹弧度。   “雪竹,你看这面我是不是煮得太过,都成坨坨了,不行不行,这如何给殿下吃?还是再重新煮吧。”   “无妨。”楚渊哑着嗓道:“只要是你煮的,于我来说,都是这世间最好的美味。”   谢容姝没想到他会无声无息出现在厨房门口,低呼一声,忙反身挡在厨案前,遮挡住那碗刚盛好的面。   “殿下怎不让人通报一声。”谢容姝慌乱地道:“殿下且先去房里等着,我做好便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裳,一头墨发松松绾起,此刻,因着羞窘慌张,她瓷白的脸颊飞起两酡红云,那双澄澈的杏眸,在烛火的映衬下,像耀眼的星辰般闪闪发亮。   楚渊眸色微深,走到谢容姝面前。   他本想拥她入怀,却因着心口的绞痛,只能将两手撑在她两侧的厨案边沿,正好将她娇小的身躯,圈在怀里。   “我饿了,等不了那么久。”   楚渊喃喃说着,低俯下头,吻上了谢容姝的唇。   唇齿间依恋的纠缠,和鼻息间熟悉的皂香,像最温柔的网,将谢容姝牢牢包裹住,让她心跳加快,不由伸手抱住他,回应他,想要与他一起沉溺其中。   然而,很快,谢容姝便发现了楚渊的异样。   他的唇冰冷而颤抖,后背因着冷汗淋漓,将他的衣衫都已湿透。   谢容姝心下微沉,稍稍撑开与楚渊的距离,仔细打量他的面容,立时发现他的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了?”谢容姝伸手贴上他的额头,焦急地问:“是不是哪不舒服……”   “不对。”她似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是穆惜月那枚丹药,那枚丹药起作用了对不对?”   楚渊没有否认,苍白着脸,握住谢容姝贴在他额头的手,对她笑了笑:“这丹药比我想得更厉害些……不过没关系,顶多……多受些苦楚,便能熬过去。”   谢容姝摇头,泪水从眼尾滑落。   哪怕上次楚渊被毒箭射中,满身是伤,她都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   敏锐如她,又怎会感觉不出来,这次跟以往有多不一样。   “都是我,若非他们拿我要挟,你也不会吃下那枚丹药……”   楚渊轻啄她的唇,打断她的自责。   “是我不好才对。”他竭尽全力忍下痛楚,注视着谢容姝的双眼,认真地道:“若不是我,此生你也不会被卷进这些事里……可我实不愿放开你,便自私将你拖进这场漩涡中……”   说到此,楚渊的心口又一波剧痛袭来,他握着谢容姝的手,轻移到自己脸颊:“你万勿为我太过忧心,有些事我已布置好,尚还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若我像上次那样昏迷不醒,只能你来护着他们……”   就在谢容姝的手,触碰到楚渊脸颊的瞬间,方才被楚渊烧掉的密信内容,和楚渊与暗卫的对话,便瞬间涌入谢容姝的脑海。   她尚来不及询问——   将她圈入怀里的男人,却因着心口比先前更猛烈的剧痛,脱力晕倒在她的肩头…… 第121章第121章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高公公便匆匆走进皇帝寝殿,隔着帷帐禀报道:“皇上,大事不好了,昨日那只兔子……死了。”   “什么?”   皇帝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掀开帷帐,沉声问道:“怎么死的?可找人验看过?”   “验了……”高公公心有余悸道:“五脏六腑悉数破裂,腹中全是黑血,暴毙而亡。”   皇帝闻言,脸色刷白。   他站起身,踉跄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宁王呢?宁王身子如何?如今人在何处?”   “太医院传消息来,昨天深夜,宁王殿下忽染恶疾,昏迷不醒,这会儿医正和几个太医,都在翠云别庄抢救殿下,到现在还没传消息来。”高公公慌乱地道。   “穆惜月呢?”皇帝急忙又问。   “穆惜月回驿馆以后,便在房间没有出来。可凌晨威远侯得知翠云别庄的事,前往驿馆抓人,却发现穆惜月人已经不见了。现在威远侯正带着禁卫在京城四处搜捕,不止穆惜月,就连穆元兴出宫以后,都不知去向……”   “废物!给朕找!”皇帝怒声道:“掘地三尺都要把穆惜月给朕找出来!朕要将她碎尸万段!”   高公公赶忙应下,犹豫几息,又问:“那今晚的宫宴……”   “都这种时候了,还办什么宫宴。”皇帝沉声道:“你去叫上德妃,让她随朕一起去翠云别庄,朕要亲自瞧瞧,宁王的病究竟如何了。”   皇帝带着穆昭凤微服出宫,马车刚行至翠云别庄外面,便看见庄子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队伍里皆是提着药箱或带着药童的医者,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去问问,这是在做什么?”皇帝对着高公公道。   高公公去排队的人群里打探一番,回来禀报:“是宁王妃见宁王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便连夜派人在全城张贴了悬赏,称……能治好宁王病症者,赏黄金五万两。”   “黄金五万两?”皇帝眼底尽是诧异之色。   黄金五万两几乎相当于宁王府的全部身家,这等于是拿整座宁王府来换宁王的命。   只可惜,宁王中的是毒,绝非这些泛泛之辈能够医治得了。   皇帝唏嘘道:“她还真舍得,对宁王算得上是真心。”   “皇上可别被那小丫头给骗了。”   穆昭凤在一旁柔柔地道:“那小丫头精的很,明知宁王中的是西疆秘毒,偏生却在这种时候,在京城大张旗鼓悬赏这些庸医来为宁王诊治,五万两黄金的噱头,足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宁王突然患病是怎么回事,到时候好为自己造声势呢。”   “造声势?造什么声势?”皇帝挑眉问。   穆昭凤眼波流转:“臣妾从冷宫出来以后,听闻前阵子京城里盛传一个说法,说皇上封赏姜家,并不是因为姜家立下战功,真正原因,是为了宁王……这说法含糊其辞,究竟为了宁王什么,并未说明……”   说到此,穆昭凤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臣妾原本觉得蹊跷,此刻见到这阵仗,便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皇上要不要跟臣妾打个赌,明日京城大街小巷,定会盛传……宁王得的不是病,而是中的毒,到时候京城就会有人揣测,宁王身上的毒从何而来……倘若这个时候,民间再传出皇上也中了毒,百姓们又会怎么想?只要有心人懂的推波助澜,宁王身中之毒,往好听处说,是自愿尽孝,为皇上试毒,往难听处说……那便是皇上用宁王的身子试毒,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到时皇上又怎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皇帝闻言,脸色微变。   若传言为前者,宁王为父试毒的这份忠孝之心,会在官员和百姓中,树立不可估量的威望。   若传言为后者……他这个皇帝的声誉,将一败涂地。   皇帝既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夺得民心,更不愿自己声名狼藉。   既然都不是他所乐见的,不管穆昭凤所言是真是假,他都不能放任眼前的事态发展下去。   “高传良,传朕口谕,朕已寻得良医为宁王治病,相信宁王不日便能痊愈,让禁卫出面,将这些人遣散。”   高公公领命,招呼着禁卫,便朝排满大夫的前门走去……   前门高公公带着禁卫驱赶人,皇帝与德妃从侧门进了庄子,三喜公公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迎接。   等他们到达楚渊歇息的院子,谢容姝已经得知庄子前面发生的事,面容憔悴地迎在门口见礼。   因着方才穆昭凤那番说辞,皇帝对谢容姝已经十分不喜,只淡淡说了句:“平身。”便径直走进楚渊的卧房。   楚渊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如纸,眉心紧蹙,即便昏迷不醒,也能看出十分痛苦。   太医院的医正就在旁边。   “宁王身子如何了?”皇帝关切地问。   医正满脸愁云,低声禀道:“殿下脉象紊乱、气血瘀滞,微臣行医二十多年,从不曾见过这等脉象……”   他说着,小心掀开被子,将楚渊的里衣稍稍往上掀开,拿一枚银针朝楚渊的腹部极快刺下,就看见有黑色的血珠从针刺的地方冒出来。   “殿下应是中毒,所中之毒已深入脏腑和血液,微臣昨夜至今已用了许多法子都不见效,微臣无能……”   皇帝见到那些黑血,陡然后退几步。   他看着楚渊痛苦的模样,一想到自己不久以后也将会是这样,神色十分阴郁。   “这几日你便守在此处,好生照料宁王,朕相信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皇帝这话像是对医正说,更像是对他自己说。   现如今,他只寄希望于徐怀远说的都是真的,如此,就算他受些苦楚,至少不会因此丢掉性命。   医正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讷讷应了下来。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穆昭凤,看见皇帝的样子,心下亦是多了几分忐忑。   先前,她欲在皇帝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害他暴毙身亡,那是笃定晋王能够继承大宝。   可现如今——   皇帝既已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心中定然恨极,恐怕临死都要拉她陪葬。   穆昭凤筹谋这么多年,可不想这么轻易便死,所以,她比谁都想让皇帝活着。待她想好对策以后,再去死不迟。   “皇上,宁王妃年纪尚小,宁王又病重,庄子上没个长辈可不行,不如臣妾便留在此处,宁王的身子若有什么情况,也好拿个主意。”她低眉恳请道。   穆昭凤是楚渊的死对头,皇帝将她从宫里带到翠云别庄,为的便是寄希望于她能想起些什么,见她这般毛遂自荐,倒也没有拒绝,点头应下来。   “如此也好,朕再给你留几个影卫,宁王的病情要随时向朕禀报。”皇帝说着,似想到什么,问道:“朕会让晋王进宫陪朕,爱妃可有什么话,要朕转告晋王的吗?”   穆昭凤知道,皇帝这是有意敲打她,暗示晋王的命捏在他手里,让她莫要耍什么花样。   纵然晋王不是穆昭凤的亲生儿子,可却是穆昭凤手上最大的筹码。   现如今她的真实身份还不曾暴露在晋王面前,一切就还有翻盘的可能。   “臣妾如今只有皇上了,只希望皇上能够平平安安,晋王是皇上的儿子,臣妾对晋王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轻嗤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看向无声站在一旁,神情哀戚的谢容姝,淡淡道:“宁王妃照顾宁王辛苦,有些事情难免思虑不周,朕不怪你,德妃是你们长辈,她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以后凡事你要先问过她,再来行事,可懂了吗?”   谢容姝垂眸,掩去眼底的嘲弄,温顺应下。   她本就年纪小,因着太过忧心楚渊的身子,神色间憔悴忧郁,看上去格外柔弱。   无论皇帝还是穆昭凤,只当她有些小聪明,都未将她太过放在眼里。   皇帝走后,穆昭凤将太医挥退,走到临窗的椅子旁坐下,气定神闲对谢容姝道:“小丫头,没想到吧,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你们费尽心思坏了本宫的好事,结果呢?宁王还不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谢容姝并不想与她多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径直拧干帕子走到床侧坐下,轻柔为楚渊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   经过一夜折磨,纵然楚渊依然昏迷不醒,面色看上去比先前更差,可谢容姝却能通过指尖触碰他脸颊,感受到他昏迷后混沌的意识,正在缓慢的恢复。   这应该是个好兆头,意味着楚渊的身子,正在随着意识的恢复而好转。   正因如此,谢容姝才能沉静下心来,依照楚渊先前的布置,谋划好一切。   此刻,因着不愿理会穆昭凤,谢容姝为楚渊擦拭完额角的汗珠以后,便再次用指尖轻抚上楚渊的脸颊。   而随着这个动作,楚渊脑中的记忆,也渐渐浮现在谢容姝的脑海……   穆昭凤见谢容姝久久不回应,也不气恼,索性起身走到床榻旁,俯身看向楚渊,轻声对着谢容姝道:“你可知道,徐怀远在皇上面前说,宁王的血可以医百病,解百毒……如今皇上身中剧毒,一旦宁王此番苏醒,皇上定要将他视作解毒良药,取他的血来解毒……”   她说着,将声音压的更低,带上几丝蛊惑:“你知道当初上清宫的那头仙鹿,是如何被皇上取血的吗?每隔几日,便被人刺向心口,取心头血,过程十分痛苦。从此以后,宁王于皇上来说,就是那头仙鹿……不止是他,恐怕就连日后你与宁王的子嗣,也都会成为皇上取血的药人,你当真想让你的夫君和孩子,都成为这样的可怜人吗?” 第122章第122章   穆昭凤这番话,对于谢容姝来说,并未造成多大影响。   打从她知道皇帝中毒以后,便早已料到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无论哪种结果,谢容姝相信,只要她和楚渊夫妻同心,都能一起面对,共同解决,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此刻的谢容姝,指尖正碰触着楚渊的脸颊。   许是穆昭凤的声音,唤醒了楚渊的意识,谢容姝的脑海,浮现出一段属于楚渊的、让她极陌生的记忆——   记忆里,月华宫的正殿烛火昏黄,皇后娘娘的画像前面,摆着祭奠的供果。   殿外雷声阵阵,豆大的雨滴砸在琉璃瓦上,一如皇后自尽时的那个雨夜。   皇帝与楚渊对坐在临窗的桌几旁,桌上一壶清酒,两只酒杯,父子二人难得坐下来对酌。   酒正酣时,皇帝的目光,审视地望着醉眼朦胧的楚渊,忽然开口问道:“这么多年,朕始终不明白,当年你母后为何会自尽身亡,朕听闻她临去前,曾将你叫到身前,说了许多话,你可愿意告诉朕,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楚渊佯装眼神迷离,故作回忆许久,才缓缓道:“母后说,父皇乃当世明君,让我定要好好听父皇的话,做个对父皇,对朝廷有用的人……”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皇帝满意。   他既不觉得自己是明君,也不相信皇后临死前会对儿子说这些。   毕竟当初皇后死后,承恩公府的态度做不得假。   皇帝始终在意,皇后偷听到的那些话,令他再也没法在顾家人面前,披上伪善的外衣。   而楚渊提到“明君”二字,只让他觉得讽刺。   “朕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江山以后都是你的。”皇帝面上带了几许惆怅,故作不经意地问:“你母后可曾向你提及……西疆大巫生前曾赠送给她的神药?”   “神药?什么神药?”楚渊茫然地道:“儿臣不记得母后提过什么神药。”   皇帝的神色,因着这话,倏然淡漠了几分,看向楚渊的眼神,也透出凉薄的意味。   他伸手执起桌上的玉壶,摇了摇,扬声道:“高传良,把西疆进贡的美酒拿来,今夜朕要与六郎不醉不归。”   随着这话,高公公端着朱红的托盘,走上前。   托盘之上是另一只玉壶,壶身雕着张牙舞爪的玉龙,看上去精巧无比。   谢容姝从楚渊的视线看过去,立时认出这壶,便是当初年幼的楚渊,在月华宫外看见的,高传良端去给皇后时,盛着毒酒的酒壶。   皇帝亲手从托盘上拿起雕龙玉壶,给楚渊倒了杯酒。   “来,尝尝。”皇帝看向楚渊,意有所指地道:“你母后生前喜欢这酒,今日是她的忌日,最是应景不过。”   楚渊垂眸,修长的手指接过酒杯,顿了顿,对着皇帝道:“儿臣先敬父皇。”   皇帝笑笑,也给自己添了杯酒。   “你我父子二人,当同饮才是。”说完这句,他执杯轻碰楚渊手里的酒杯,示意楚渊先饮。   楚渊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而皇帝却只是以手掩杯,放在唇边状似浅酌一口,便将酒杯放回到了托盘上。   毒酒入腹,虽然没有立时发作,楚渊仍佯装酒力不支,醉眼朦胧地道:“父皇恕罪,儿臣……儿臣喝多了,恐在父皇面前失态,先……先行告退。”   他说着,双手撑在桌子上,摇摇晃晃站起身,又不受控制跌坐回去,伏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殿下?殿下?”高公公推了推楚渊的身子,轻唤出声。   楚渊没有回应。   不多时,女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楚渊的耳畔响起皇帝与穆昭凤的对话声:   “凤儿,你不是说这药不会那么快见效么?怎地六郎刚吃过酒,就晕过去了?”   “皇上,宁王这是喝醉酒醉过去了,您且放心,这药要两三日才会起效,承恩公府那边绝查不出端倪。”   “最好是这样。”皇帝沉冷地道:“此番朕只想借机试探承恩公府会不会拿出大巫留下的神药,万不能再让六郎出事,否则承恩公那里必会起疑心,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穆昭凤笑着道:“宁王的性命,关乎承恩公阖府的前程,承恩公必会为了救治宁王,倾其所有,更何况是大巫留下的神药……臣妾先祝皇上得偿所愿了。”   谢容姝看到此,蹙了蹙眉,心里生出几许疑窦。   在她记忆里,自重生以来,除了她与楚渊初相识的那段日子以外,楚渊一直都在西北,从不曾在京城逗留过太多时候,更别提会发生“身染重病”、承恩公不得不倾其所有为楚渊治病之事。   楚渊的这段记忆,究竟是从何而来?   就像是在回应谢容姝的疑问——   楚渊脑海中的记忆,忽然变得凌乱起来。   谢容姝看见楚渊被高传良送回了宁王府,又过两天,那日饮下的酒中之毒,开始发作。   顾淮将一枚药丸,亲自递进楚渊手里:“这是你要的假死药,服药以后,身体便会脉息全无,能持续三日,父亲已经安排好一切,事成之后你便带着凤山军出关去,再也不要回来。”   谢容姝听见这话,心里打了个突。   假死,出关,再也不回来。   她还来不及细品这几个词背后的深意,就见楚渊脑中的记忆,再次一转,眼前的画面变得漆黑一片。   “宁王薨了……”   随着一阵哀恸的哭声,三喜哀痛到极点的声音,让谢容姝浑身一震。 第123章第123章   楚渊的苏醒,对于皇帝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为了表示重视,他立时让高公公摆驾,坐着御辇,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了翠云别庄。   翠云别庄里,太医们刚轮番为楚渊诊治完毕,鱼贯走出房外,个个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六郎如何了?”皇帝问道。   医正:“回皇上,宁王殿下的身子虽尚有余毒未清,却也于性命无碍,只需再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当真?”皇帝龙颜大悦。   在得到医正肯定的答复后,他大掌一挥,对高公公吩咐道:“传朕旨意,太医院上下,救治宁王有功,重赏!”   医正和众太医闻言,忙跪地推辞道:“皇上,微臣等人无功不受禄,此番实在没做什么有用之事,宁王殿下的身子本已病入膏肓,因何会突然恢复,臣等也参不透……臣等不敢领赏。”   皇帝脸上的笑容,因着这话,倏然淡下来。   高公公见状,忙上前,对着医正和众太医道:“皇上说殿下的病是众位大人治好的,便就是大人们治好的,大家就莫再推辞了。”   医正还想说什么,眼见高传良不住给他递的眼色,心下惴惴,不敢多言,只得跪地谢恩。   房间里,谢容姝和刚清醒过来的楚渊,听见外面的对话,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打从楚渊清醒到现在,卧房始终有太医在,他们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扶我起来吧。”楚渊低声道。   谢容姝依言上前,托起楚渊的胳膊,正欲将他搀扶起来——   却不料楚渊只虚扶着她的手臂,竟自己起身,下了床榻。   谢容姝感受到他身子轻盈有力,心下微诧。   没想到,此番楚渊的身子竟恢复得如此之快。   看这样子,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功力应是恢复七八成了!   待到皇帝走进房间,楚渊已经被谢容姝“搀扶”着,走到房中间。   从皇帝的视线看去,尽管楚渊脸上,犹带着苍白病容,可那双凤眸,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深沉锐利,看上去好似痊愈了一样。   皇帝心下大定,忙道:“你身子刚好,无须多礼。”   说罢,他对房间里众人摆手道:“朕与六郎有话要说,你们且先退下。”   谢容姝犹豫看向楚渊——   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这才恭谨退了下去。   待到房间只剩下皇帝和楚渊两人,皇帝自责道:“儿啊,你昏迷这几日,朕每每想到是那妖女给你下了毒,心中悔恨不已。好在此番有惊无险,你扛了过去,朕心中甚慰……如今你已无性命之忧,朕也能含笑九泉了。”   这种明显要博取楚渊同情的口吻,让楚渊眼底划过一抹嘲弄。   他垂下眼帘,神色淡淡,并不接话。   皇帝面上有些尴尬,沉默几息,又道:“六郎有所不知,那妖女不止给你下了毒,还以献药的名义让朕服下了丹药……如今朕同你一样,身中剧毒,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   “父皇切勿太过忧心。”楚渊淡淡道:“太医说儿臣身上的毒已无大碍,想来这丹药也并非什么夺人性命的剧毒之物,相信父皇的身子定会同儿臣一样,逢凶化吉,有惊无险扛过去。”   皇帝一噎。   他又不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如何能扛得过去。   皇帝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朕听闻,你的血可以解毒,或许……”   “血能解毒?”楚渊诧异挑眉,截去他的话头:“父皇从何处听来这种无稽之谈?儿臣是父皇的骨血,儿臣的血能不能解毒,父皇难道不知吗?”   皇帝轻咳一声:“你应该是随了你母后,你母后年幼时,曾与西疆前代大巫有些渊源,想必因此获赠了什么灵丹妙药,能让身子百毒不侵,进而传到你身上。”   楚渊听他提起母后,神色间再难维持先前的淡然。   “所以,前些日子高传良送所谓的补药给我,正如当年你让他送毒酒给母后一样,都是为了试探我们手里有没有大巫所赐的灵丹妙药么?”   皇帝没想到楚渊竟会突然提及皇后之死,脸上难掩错愕。   “是承恩公告诉你的?”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这语气,是在心底对朕有怨怼之意?”   “母后是如何去的,皆乃我亲眼所见,更是我亲耳所闻,无需别人告诉。”楚渊看着他,沉声道:“当年母后为了保护我,守住她血液能解毒的秘密,不让我们母子沦为你的药人,选择自尽身亡。而今你既已知道我的血能解毒,要打算如何对我?将我做成药人,像那头白鹿一样,日日放血供你续命么?”   “放肆!”皇帝被楚渊说中心思,恼羞成怒:“朕乃堂堂一国之君,更是你的亲生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朕危在旦夕,用你的血解毒续命,乃是成全你的忠孝之道,更是天命所归,换作旁人,怎会有这等福份!”   “福份?”楚渊气笑了:“当真是好大的福份。你既提到忠孝,那我且问你,你伙同穆昭凤毒害皇祖父和先太子,又是尽的哪门子忠孝之道?”   楚渊将话说到这份上,等同与皇帝撕破了脸。   皇帝脸色阴沉到极点,心里登时起了杀心。   “朕不计较你伙同穆氏给朕下毒之事,你却反咬一口,拿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忤逆朕,你太令朕失望了!”   话里话外,已经在口头上迅速将楚渊定了罪,划为穆惜月的同党。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楚渊早已料到皇帝会是这样的反应,并不感觉意外,只冷冷睇着他,不屑与之多言。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怒火更甚,那股杀意也愈发浓烈。   然现如今,皇帝深知自己身上的毒,随时有可能会发作,楚渊这条命,于他来说,更关乎生死。   皇帝生怕楚渊会选择玉石俱焚,这样他便没了新鲜的血来解毒,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努力平复心头的怒意:“不管你如何看待朕,朕只给你半日时间,若你愿意配合,朕自会善待顾家和姜家,若你不配合,便休怪朕无情。”   他冷冷撂下这话,直接转身,走出了房间。   谢容姝就等在院中,见皇帝怒气冲冲出来,便知道他定是在楚渊那里碰了钉子。   皇帝看见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对着高传良道:“传令下去,命禁卫将翠云别庄、承恩公府、忠毅侯府统统给朕围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违令者,斩!”   谢容姝心下一紧,知道这就是皇帝的最后通牒。   在彻底了解皇帝为人以后,谢容姝早已不对皇帝抱有任何希望,听到这样命令,纵然她揪心姜家的安危,却也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高传良躬身领命,亲手扶着皇帝登上御辇,离开了别庄。   待他们走后,谢容姝走进房间,便看见楚渊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半阖着双眼,唯有轻颤的眼帘,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皇上都对你说什么了?”她轻声问道。   楚渊抬起眼帘,眸底已恢复冷静清明。   他嘲弄地勾唇:“无非拿顾家和姜家人的性命做要挟,让我配合做他的药人。”   谢容姝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昏迷时,我早已将事情原委告诉给舅舅知道,舅舅说……姜家人一辈子堂堂正正,从不惧生死,不管你我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切勿因为他们,做出违心的妥协。”   楚渊凤眸轻颤:“你向来把姜家看得比你性命还重。如今我又将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你怕吗?”   谢容姝摩挲着他掌心,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你我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最坏的局面也不过是前世那般……又有什么好怕的。”   听到这话,楚渊一怔,迟疑地道:“你……都知道了?”   谢容姝点头:“我在你记忆里看见,前世皇上让你喝下毒酒,你诈死出关……”   她顿了顿,低声问道:“前世你可曾在关外听说过,姜家获罪之事?”   楚渊略一思索,便明白谢容姝并未从他记忆中得知前世的全貌。   “姜家获罪皆因我而起。”他看着她,解释道:“所幸我在忠毅侯夫妇和姜砚的流亡之地,安插了暗卫,在最后关头换下他们,若非如此,今生我也无颜再见你。”   谢容姝愕然怔住。   “前世,你将舅舅、舅母和表哥全都救下了?”她不可置信地道。   “都救下了。”楚渊眼神微黯:“只是未免走漏风声,没来得及知会你,我原以为还有时间……没想到最后却害了你。”   听到前世亲人安然无恙,谢容姝心底难掩激动。   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谢容姝感到喜悦和欣慰。   “谢谢你。”她湿了眼眶:“那时我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知道他们平安无事,也定会同徐怀远算账……前世无论生死都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有关。”楚渊伸手,轻拭去她眼尾的泪珠:“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的生死,都与我有关。今生我绝不会让你再陷入前世的境地,那样的痛,只经历过一次,便已足够令我刻骨铭心。”   这话让谢容姝微微一怔。   她前世与楚渊只能算得上是萍水相逢,又何来“刻骨铭心”一说?   谢容姝动了动唇,正欲相问——   只听得门外有暗卫低声禀道:“殿下,您昏迷之前,命小人找的人,今日突然现身,小人已将他从密道带进别院,他着急见您,说有要事相求。”   楚渊眸色骤冷:“带他去西院书房。”   暗卫领命离开。   “是什么人?”谢容姝疑惑地问。   楚渊:“穆元兴。”   “他从宫里出来以后,不是失踪了吗?”谢容姝诧异道:“我命悦来楼的人找寻他的下落,都查无所获,怎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   “狡兔三窟,他在京城本就留有暗桩,能短时间隐去踪迹并不奇怪。”楚渊解释道。   “难怪穆惜月能从徐怀远眼皮子底下逃脱,想必也是穆元兴的手笔。”谢容姝沉吟道:“只是他们不逃离京城,偏生现在找上门来,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楚渊:“穆惜月之事,事发突然,穆元兴未必有这个能耐将她从守卫森严的驿站救出,况且,就算穆元兴能把她救出去,在这么多人的追捕下,也藏不了这么久。想必他与穆惜月并不在一处。”   谢容姝想到什么,眼底闪过恍然之色。   “那他所说的有事相求,说不定已经寻到穆惜月的下落,想让你出手相救。”她嗤笑道:“他还真能张得了口。”   “八九不离十。”楚渊唇角勾起一抹嘲弄:“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我且去会会他。”   “他最擅用毒,你身子刚刚复原,我同你一道去。”谢容姝忧心地道。   楚渊眸光微闪,轻拍了拍谢容姝的手:“若你在场,他顾及颜面,未必能够和盘托出,我一人去便好。”   说到此,他话锋一转,又道:“皇上此番下令封府,承恩公府和忠毅侯府那边都没有防备,尤其是顾淮和姜砚,年轻气盛,若轻举妄动,恐会弄巧成拙。你且安排人从密道出去,想法子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万事只等我号令便可。”   谢容姝有心想问问楚渊打算如何应对,然门外传出暗卫的催促声,她并不知道皇帝给楚渊限定的时间只有半日,想着并不急这一时问明究竟,便依楚渊所说,先通知承恩公和忠毅侯府要紧,自去同暗卫商议如何递消息给两府之人。   待到谢容姝离开,楚渊这才命人用软轿将他抬去西院,信步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穆元兴正焦急地踱着步子。   一见到楚渊,穆元兴立时迎上去,长揖道:“还请殿下出手,救救穆惜月,她被徐怀远藏起来了,如今生死不知,徐怀远瞒着皇帝将她抓起来,定有所图谋,倘若她被徐怀远利用,于殿下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请殿下看在这孩子是大巫唯一血脉的份上,留她一条命吧。”   楚渊神色淡淡,走到窗边坐下:“本王可以救她,但有个条件,要拿你一件东西来换。”   穆元兴听见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只要殿下能救出惜月,别说是一件东西,就算要穆某的身家性命,穆某都甘愿献给殿下。”   “西疆王传承的秘药,一共有三枚。你应该给了穆惜月两枚,本王要剩下的那一枚。”楚渊看着他道。 第124章第124章   “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穆元兴吃惊地道。   这秘药本就是西疆王传承之物,当年父王传到他手里,仅剩三枚,唯有已故的父王与他才知道此事,眼前这个年轻人,语气却如此笃定,莫非他有鬼神之力,能未卜先知不成?   穆元兴再一想到此番楚渊明明身中秘药之毒,却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安然无恙,心底更生出几丝骇然。   楚渊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并不多做解释,意有所指道:“本王的血可以解毒,应是与前代大巫有些渊源,如今皇帝以承恩公府和忠毅侯府两府性命相挟,限本王半日内进宫用血为他解毒,你当能猜出来,本王要这枚秘药,究竟有何用意。”   穆元兴惊疑不定望着他,只转瞬的功夫,便明白了楚渊的意图。   那秘药无色无味,短时间之内更验不出毒性,可若是溶进楚渊血液里,给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服食,那可就是毒上加毒,一命呜呼啊……   “殿下可知道,就算您的血能解毒,只要体内余毒未清,再服此药,很有可能会暴毙身亡,若您死了……那丫头该怎么办?”   楚渊沉默几息,方道:“若当真是这样的结果,姜家和顾家自会护她周全,反倒是你……”他眸色沉沉望着穆元兴:“本王助你救出穆惜月后,若她还执迷不悟,本王自会让手下取她性命,你不想她死,便将她看管好了。”   “您放心。”穆元兴连忙允诺道:“我带她远走高飞,日后绝不踏进大周一步。”   皇帝留给楚渊的时间有限,他对穆元兴的话不置可否,直接伸出手:“药呢?”   穆元兴见他心意已决,犹豫再三,撕开袍袖里的夹层,拿出一枚拇指肚大小的蜡丸,放到楚渊掌心。   “这最后一枚秘药,比之前两枚药力更胜,殿下……还是要三思啊。”穆元兴劝道。   楚渊将蜡丸收进袖中,这才分派人手,命暗卫带穆元兴从密道离开,去找寻穆惜月的下落。   安排完这些,楚渊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了一张纸笺,连同随身的玉佩,一并交到暗卫手中。   “待会儿若王妃问起,便将这两样东西交给她,你去一趟承恩公府,知会顾淮,让他寻个安全的地方,亲自护送王妃和两府家眷前往,倘若本王此番能安然归来,便亲自去接王妃……”   说到此,楚渊顿了顿,想到自己不告而别,定会令谢容姝焦急忧虑,便又嘱咐道:“除了进宫之事以外,王妃做什么都莫要拦着她。”   暗卫领命,拿着东西默默退了下去。   楚渊走到书房外,朝谢容姝的院子深深看了一眼,凤眸尽是不舍。待他再回头,俊美的面容重又覆上了寒冰。   “走吧,进宫去。”他淡淡吩咐道。   在楚渊的有意隐瞒下,足足一个时辰以后,围在翠云别庄的禁军,被皇帝亲自下令撤离,谢容姝才得知楚渊已离开翠云别庄,回京入宫的消息。   她打开楚渊命暗卫交给她的纸笺,上面只寥寥写着几个字:“家中诸事便托付于你了,三日后,等我回来。”   语气稀松平常,仿佛他此番不过是回宫小住。   可谢容姝却清楚知道,他不告而别便意味着想要独自承担一切,此行定然凶险万分。   “备车,我要进宫。”   此时此刻,谢容姝只有一个念头——凭借窥人记忆的能力,若她时刻陪在在楚渊身侧,说不定能助他化险为夷。   就算再不济……即便是死,能同楚渊死在一块,也是好的。   然而,谢容姝刚上了马车,便被闻讯赶来的顾淮拦在了庄子门口。   顾淮挥退随行之人,走到车窗旁,隔着纱帘低声将实情向谢容姝道出:“皇上以承恩公和忠毅侯两府性命要挟,密令宁王半日之内入宫为他解毒,殿下匆匆离开,便是不想久拖,连累两府。”   谢容姝的心狠狠一紧,指尖微颤。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竟凉薄至此,楚渊不过才刚刚苏醒,他就迫不及待直接限时半日让楚渊进宫。   “世子既知道此事,怎不想办法拦住殿下,反而专门跑到城外来拦我?承恩公府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殿下活生生沦为皇上的药人么?”她痛声道。   “王妃息怒。”顾淮忙道:“殿下的安危比承恩公府阖府的性命都重要,家父也是在殿下入宫以后,才知道‘限时半日’这回事。王妃有所不知,皇上原想将此事秘而不宣,暗中进行。然而方才殿下进宫前,却有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过街,更跪于宫门外,宣称愿入宫以血入药为皇上解毒,此事已然震惊朝野,满朝文武乃至全城百姓如今已皆知皇上命不久矣,只能靠殿下之血才能续命……”   说到此,顾淮顿了顿,又道:“殿下如此行事,想必心中定已有了对策。殿下临走前,专门交代,让我亲自护送王妃和顾、姜两府家眷前往安全地方,并允诺事成之后亲自来接王妃……还请王妃能理解殿下的苦心,让殿下免去后顾之忧。”   谢容姝听到是楚渊让顾淮来的,心下更是一痛。   自己明明就在庄子里,可楚渊却没当面告诉自己,反而舍近求远,让顾淮前来相劝。   谢容姝再低头看向被自己攥在手里的字条,登时便想明白,楚渊此番筹谋中,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向她开口。   顾淮久久没听到谢容姝的回应,忖度着又道:“王妃且冷静想想,如今皇上虽然将围在两府外头的禁卫撤去,可心中定然十分恼怒殿下方才作为,倘若王妃此时进宫去,皇上怕是要为难王妃……如此一来,殿下在宫中行事也会受到掣肘。王妃与其进宫授人以柄,不如同在下一起,好生照顾两府家眷,在宫外做好准备接应殿下。”   谢容姝并非一意孤行之人,既然窥得楚渊的想法,她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只是,谢容姝不知道楚渊将如何破此困局,心下难免忧心忐忑,不由问道:“殿下可还说了什么?”   顾淮沉默几息,如实回答道:“殿下说,除了进宫以外,无论王妃做什么事,都由着您。”   谢容姝唇角噙起一抹苦笑,楚渊人在宫里,情况不明,她在宫外又怎敢贸然做什么呢。   “知道了。”谢容姝朝顾淮道了谢,略一思索便道:“此处庄子有密道通往运河,与其将两府亲眷暗中转移去别处,不如就由我出面,借着为皇上和殿下祈福的名义,请两府女眷来庄子上做客,既可掩人耳目,也能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顾淮本就有此意,听到谢容姝这么说,眼底难掩赞赏之色。   两人商议好细节,顾淮便告辞离去。   待到谢容姝回到庄子上,想到楚渊进宫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穆元兴,便将下午随侍在楚渊身侧的暗卫招到跟前,问道:“穆元兴人呢?和殿下见过面以后,去了何处?”   暗卫:“殿下指派了人手给穆先生,朝徐怀远几个庄子去了,正在打探穆惜月被徐怀远藏在何处,只要找到穆惜月的藏身地点,今晚就会动手。”   谢容姝心下微诧。   “穆惜月竟是徐怀远抓走的?”   “穆元兴是这么说的。”暗卫揣测道:“先前驿馆早已被禁军严加看管,徐怀远现如今掌管着禁军,除了他,别人怕也没这个本事。”   谢容姝蹙了蹙眉。   皇帝如今对穆惜月恨之入骨,在这种节骨眼上,徐怀远竟敢冒着谋逆之罪,救出和藏匿穆惜月,以她对徐怀远的了解,这其中恐有更大的图谋。   徐怀远同她和楚渊一样,都是洞悉前世之人,如今楚渊已经进宫去,徐怀远又掌管着禁军,她很难不多想。   “以徐怀远的性格,未必有那个胆子敢将人藏进威远侯府里,我记得晋王在上清宫山脚还有一处宅邸,你且带人去那里探探,徐怀远或许会将穆惜月藏在那里。”   暗卫听见这话,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他深知在这个节骨眼上,若穆惜月果真被徐怀远藏在晋王庄子上,便意味着晋王也已参与其中,一旦牵扯到晋王,徐怀远之举,便不是藏匿凶犯这么简单。他们去救穆惜月,也须得更加小心谨慎。   谢容姝见他意会,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倘若救出穆惜月,便带穆元兴来见她。   暗卫领命,自去安排不提。   与此同时——   寂静空旷的太极殿上,皇帝神色恹恹倚坐在龙椅上,一双深沉的眼眸,看向立在大殿正中的楚渊:“追根究底还是不相信朕,觉得朕会害了你,才会有意将事情闹得满朝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来救朕性命的,也罢,朕如今已经撤去两府外面的禁卫,若你能为朕解毒,待朕康复以后,便立你为储君。”   说到此,皇帝用饱含痛心的语调,意味深长地道:“六郎,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是朕的骨血,朕的江山终究是要传给你的。当年你母后之死,皆因承恩公手中权势过大,老承恩公太过强势,为了楚家的江山,有些事朕不得不为之。你须知道,你姓楚,不姓顾,一国之君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待你日后坐上朕的位子,就会明白朕的苦心。”   楚渊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事到如今,皇帝竟还想着挑拨他与承恩公府之间的关系。   楚渊并不回应皇帝的话,伸出手,从朱红托盘上,拿起镶满宝石的匕首,在自己的腕侧划开一道血口。   殷红的血线坠入白玉碗中,散发出浓稠的血腥气。   待到将白玉碗装满鲜血,楚渊拿起一旁的白布裹住伤口,对着皇帝道:“每日一碗血,连服三日,便可解你身上之毒。臣对储君之位没有兴趣,待毒解之后,臣自请前往封地,此生做个闲散之人,再不踏足京城半步。”   皇帝深沉的眼底,划过一抹轻蔑之色。   他从不相信世间会有人对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兴趣,更何况是他的儿子。   在他看来,楚渊这番说辞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 第125章第125章   谢容姝让暗卫将穆元兴带去了前院的书房。   她刚走进书房里,就见穆元兴神色凝重地迎了上来。   “丫头,暗卫说你查出徐怀远把穆惜月藏在哪里,为何不让暗卫直接带我去,反让我来见你?莫非惜月出了什么事?还是……宁王的计划有了变故?”   谢容姝听见这话,心下微沉。   她猜的没错,此番楚渊进宫,穆元兴果然知道内情。   “穆惜月如今被晋王和威远侯,藏在安平侯府。”   谢容姝没时间跟穆元兴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她给皇帝下毒,她的藏身之处又与晋王、徐家和谢家有关,她向来与我不对付,我很难断定穆惜月这次究竟是被人抓走,还是自愿与徐怀远合谋。若是后者……宁王府的人马随你去救她,只会中了徐怀远的圈套,让宁王在宫里陷入险地。”   “惜月不会的。”穆元兴斩钉截铁道:“她若想与徐怀远合谋,又何必等到现在。况且这次她没有给我留下只字片语,一定是被人抓走的。”   谢容姝杏眸微垂,并不与他争辩。她既已在心中想好解决的对策,穆惜月是敌是友,其实并不在她关心范围之内。   她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起个由头,让穆元兴将知道的事据实相告。   “人我可以救,但你要告诉我,昨日宁王与你究竟说了什么,此番进宫,他打算做什么,只有知道这些,我方能安心帮你救人。”   穆元兴显然没想到谢容姝会有此一问,他怔愣几息,欲言又止道:“宁王不告诉你……或许有他的道理,你又何必……”   “我是他的妻子。”谢容姝看着他道:“若他有个万一,我定会后悔今日为何没有将此事搞清楚,为何没有想办法帮他,余生我更会因此而陷入悔恨自责之中……这种滋味想必你很清楚。”   楚渊或有难言之隐,不愿向她说明,可她却做不到当真不管不问,放任他的生死。   “事到如今你就算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无能为力。既阻止不了,更帮不了他……这终究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穆元兴叹声道。   “你不说,又怎知我无能为力?”   谢容姝的坚持,让穆元兴不由想起当年得知姜莲身死后,陷入无尽悔恨和自责中的自己。   穆元兴虽与谢容姝相识甚晚,可因着姜莲的关系,始终视谢容姝如己出,又怎会忍心,让谢容姝步自己的后尘。   是以,他犹豫一瞬,便将昨日与楚渊在书房的谈话,告诉给谢容姝知道。   末了,穆元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丫头,太极殿那位就算再混账,也是一国之君,更是宁王的生父,宁王若当真这么做,便是弑父,在世人眼中,既是不忠,亦是不孝,他又何堪向你开口?今日我将此事告诉于你,你且将它放在心里,日后与宁王相见,无论皇帝是生是死,都莫要再在宁王面前提及此事。”   谢容姝拢在衣袖里的手,已然攥紧。   她有想过,楚渊这次进宫,定是凶险万分,怕她担心才没有当面与她道别。   却没想到,他竟打算以性命相搏!   弑父……太极殿上那个人,枉为人父,更不配为君。   又怎值得楚渊牺牲性命。   谢容姝强忍下想要立时进宫的冲动,看向穆元兴问道:“宁王若当真用了你给他的秘药,可会有性命之忧?”   穆元兴摇了摇头:“他体质特殊,我也说不准,或许和先前一样,有惊无险,又或许……”   “又或许什么?”谢容姝紧盯着他的双瞳,追问道。   穆元兴移开了视线:“这最后一枚秘药,毒性更甚,若他体内尚留有余毒,再用此药,也许会五脏俱焚,回天乏术……”   谢容姝闻言,踉跄几步,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丫头……”   穆元兴想要宽慰几句,却被谢容姝抬手止住。   此时此刻,谢容姝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她扶着桌角,缓了几息,开口说道:“你既已将事情告诉我,作为交换,我也会助你救出穆惜月。只是,在救出穆惜月之时,你还须帮我做一件事。”   穆元兴见她和缓了脸色,稍稍放心些许。   “丫头,只要你能用得上我,莫说是一件事,便是十件百件也使得。”   谢容姝示意他走到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起初,穆元兴脸上难掩诧异,听到最后,他肃容允诺道:“你放心,此事交给我,定办得妥妥当当,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谢容姝屈膝谢过,遂叫了暗卫进来,调拨人手给穆元兴,这才命人将他从密道悄悄送走。   而后,谢容姝思虑再三,拿出纸笔,飞快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出府……   现如今,得知楚渊进宫要做什么,谢容姝最想做的事,便是进宫去。   她只想让楚渊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与此同时,安平侯府里。   三喜公公亲自登门送了宁王的名帖,邀请阖府女眷前往翠云别庄参加宁王妃为皇帝和宁王祈福举办的法会。   罗老太太刚露出想要称病婉拒的意思——   就听三喜公公道:“王妃请上清宫的道妙真人和相国寺的圆慧大师算过了,若三府的亲眷一起在法会上为皇上和殿下祈福,定能让两位贵人逢凶化吉。所以王妃说,希望老太太和两位妹妹万勿缺席。”   罗老太太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不得不去。   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点头应下来,使人将三喜好生送出府去,便命人将谢严、谢思沁和谢思柔都喊到了福春院。   “她是什么意思?”罗老太太啪的一下,将手里的佛珠拍在桌子上,对着谢严道:“她成婚以来,何时将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过,前阵子从外头回来,也没来拜见我,今日反倒让我们祖孙三个去府上拜见她么!难不成皇上已经要传位给宁王了?宁王前脚刚进宫,她便这般迫不及待在我面前耍威风?简直是张狂得很!”   “母亲息怒。”谢严温声道:“不管皇上立哪位殿下为储君,都是咱家女婿,纵然姝儿因她母亲的缘故,不懂事了些,到底还是谢家嫡亲的骨血,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母亲切莫与她一般见识,让外人看了笑话。”   罗老太太冷哼:“你当她是亲生的,她可未必当自己是谢家人。”   这话让谢严眼底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是随即,便被他垂眸掩去。   一旁的谢思柔,却是禁不住轻笑出声。   “祖母说的没错,谢容姝可从不当自己是谢家人,且不提她大婚是从姜家发嫁的,只说她嫁给宁王以后,从不当自己是安平侯府的女儿,还把父亲拦在宁王府外不让进府,便知道她有多恨谢家,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说明什么?”谢严黑沉着脸,不悦地道:“说明她还没忘了你母亲当初干的龌龊事!”   提及死去的罗氏,谢思柔的笑容僵在嘴角,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谢严见状,心下终于舒服了些,呷了口茶,问道:“怀远将人藏在咱们府上,可有说过何时送走?”   “呦,这您可问错人了。”   谢思柔冷笑一声,理了理手里的绢帕,轻飘飘道:“侯爷将人送咱们府上,只是听命行事,端看晋王殿下有何筹谋,这种事父亲该问三妹才是。”   乍被点名,谢思沁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抬起眼帘,惶惶道:“王、王爷只说……说让我后日回府,别的……别的并不曾同我讲过。”   谢严仔细琢磨完这句话,心里有了计较,看向老太太:“这两日宫里不太平,如今晋王殿下既将人藏在咱们府上,定然大有用处,宁王府那边还须得母亲前去赴宴周旋一二,以免节外生枝,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老太太自然知道轻重,冷哼道:“她不止让我去,还让柔儿和沁儿同去。这种场合,京城有头脸的人家,定然都在。谢容姝好歹叫我一声祖母,人前自不敢太过为难于我。可柔儿和沁儿……此去怕是要被她当众刁难,到时候受些委屈事小,可若折了晋王和威远侯的面子,咱们安平侯府又该如何自处?”   谢思沁一听这话,更加不安:“那我……我还是不去了。”   “你怕什么。”谢思柔看她一眼:“我与三妹同去,若当真受到什么刁难,传出去,她谢容姝少不得落个刻薄狂妄的名声,于晋王府和威远侯府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说着,她转头,似笑非笑看向谢严:“反倒是爹爹……您可要想清楚,宁王与晋王如今定会斗个你死我活,爹爹要早些想好站在哪边才是。若您还想着两边都讨好,最后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妹也会很为难呢。”   在来福春院之前,谢严确然还打着两边都讨好的主意,可方才听过谢思柔的话,便也打消了笼络攀附宁王府的心思。   他捋了捋美髯,一本正经地道:“为父既已赌上阖府性命为晋王殿下办事,自然不会再想其他……你与沁儿此番同去宁王府上,凡事要多忍让,莫要坏了殿下大计。”   话既说到这份上,谢思沁便知道自己此番非去不可,只得垂首应下来。   谢思柔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126章第126章   罗老太太在府上用过午膳,才同谢思柔和谢思沁一道,乘着马车姗姗去了翠云别庄。   老太太原以为既是为皇帝和宁王祈福的法会,翠云别庄外头定是车水马龙。   可没成想,却是冷冷清清,连辆马车都没有。   若非三喜公公亲自出门相迎,罗老太太差点命车夫打道回府。   三喜将祖孙三人迎进别庄,并未带她们去见谢容姝,而是将她们带到距离道场不算太远的一排宅院前。   宅院里服侍的婢女早已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相迎,却唯独不见谢容姝的身影。   罗老太太心里甚是不悦,强压着火气:“三喜公公,你们王妃人在何处?老身是她祖母,被请到府上,于情于理她也该出面迎一迎,将老身带到此处,算怎么回事?这便是你们王府的待客之道么?”   “老太太误会了。”三喜淡笑着道:“王妃此刻正按道妙真人的吩咐,为皇上和殿下撰经祈福,待到法事结束,便会前来同三位见面。”   说到此,他顿了顿又道:“此次祈福法事非同寻常,道妙真人按照诸位的生辰八字在道场周围安排了歇息院落,还有一些经文,劳烦老太太、二姑娘和沁姨娘在院子里为皇上、殿下诵读祈福。若此番皇上平安无事,王妃定会将诸位的功德如实禀报皇上。”   罗老太太听到三喜这么说,总算和缓了脸色。她与谢思柔交换了眼色,两人虽不知道谢容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也心知肚明,既已进了翠云别庄,便只能见招拆招。   “既然如此,那便请三喜公公带路,我祖孙三人听凭贵府安排便是。”老太太淡淡地道。   三喜笑著称是,将罗老太太安置在当前的院落里,又把谢思柔和谢思沁,分别安置在离这院子不算太远的两座院子,这才告辞去找谢容姝复命。   承恩公府和忠毅侯府的女眷,用过早膳,便已驱车来到翠云别庄。   谢容姝选了离道场最远,紧挨着逃生水路的院落,亲自将长辈们安顿好,已经过去大半日时间。   忠毅侯老夫人见她神色憔悴,双目尽是血丝,心疼不已。半是命令,半是强迫,亲自看着谢容姝睡了两个时辰,才放她离开。   是以,谢容姝得到罗老太太三人安顿下来的消息时,天色已是黄昏。   “信送出去以后,宫里可有消息传来?”谢容姝刚出院子便问道。   三喜:“并无消息。”   谢容姝沉吟几息,嘱咐道:“若我所料不错,明日午时之前,宫里定有消息传来,你亲自去门房盯着,一有消息便直接送到我这里,切莫惊动其他人。”   三喜应下:“谢家人那边……”   “先去谢思沁院子里。”谢容姝吩咐道。   三喜躬身称是,带谢容姝去了安置谢思沁的院子。   罗老太太、谢思柔和谢思沁三人的院子离得虽近,却互相独立,再加上三喜的额外嘱咐,即便谢容姝去了谢思沁的院子里,也不会惊动另外两个院子里的人。   谢思沁一见到谢容姝,神情立刻紧绷起来。   两人刚在上房坐定,不待谢容姝开口,谢思沁便战战兢兢地道:“我、我只知道谢府藏了个人,其他一概不知……王爷说让我回府住几天,父亲也说让我什么都不要问,若我有半句假话,让、让我出门便被马车撞死。”   谢容姝的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在她的印象里,谢思沁的性子算不上怯懦,甚至还会耍些小聪明,否则当初谢思沁也不会在承恩公府的秋日宴上,不动声色摆了谢思柔一道。   可现在这副样子……谢容姝却从来不曾见过。   看上去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如此说来,你不知道谢严将人藏在了何处?”谢容姝开门见山地问道。   谢思沁忙摇了摇头:“祖母记恨姨娘,姨娘死后,祖母便将我院子里的人都发卖了,府上的人我都不熟,如今我虽做了晋王的妾室,得了些体面,可祖母那里始终有心结,所以即便回府我也不敢多打听什么。”   杜姨娘死前曾指认罗氏是害死谢容姝母亲的元凶,罗老太太恨屋及乌,自然不会让谢思沁好过。   看来,以老太太的心性,对待谢思沁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入了晋王府而有所好转。老太太执掌着谢家中馈,若没在嫁妆和银钱上支持,谢思沁在晋王府,怕也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   谢容姝本就没打算在谢思沁这里获取多少有用的消息,见状,也不再多问,站起身便要离开。   然而,她刚走几步,便听见谢思沁在她身后似鼓起勇气道:“王妃……若……若将来,王爷沦为阶下囚,王妃可否看在姨娘死前曾帮过王妃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   谢思沁口中的王爷,自然不会是宁王,而是她现在的夫君晋王。   谢容姝蹙了蹙眉,原本不欲回答谢思沁的问题,可一想到杜姨娘死前的嘱托,便道:“你姨娘死前,我曾答应过她,只要你不来惹我,我不会与你为难。至于其他……晋王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又怎会沦为阶下囚,你多虑了。” 第127章第127章   那是一个阴暗逼仄的地牢,石墙上摇曳的烛火,将地牢中间手持鞭子站立的男人身影拉长,如吐芯的毒蛇,看上去格外狰狞。   这是谢思柔的记忆,画面中的男人毫无疑问,便是徐怀远。   在他的正前方,一个满身血痕的女子,被吊在刑具上,即便她的面容已经血污不堪,谢容姝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穆惜月。   徐怀远用沾血的马鞭抬起穆惜月的下巴:“侍女说你此番进宫行刺之前,特地把惑心蛊藏了起来,惑心蛊被你藏在何处?只要交出来,我便饶你性命,送你出城。”   穆惜月血污之下的双瞳,因疼痛已经有些涣散,可即便如此,听见徐怀远的话,她的眼底却极快闪过一丝暗芒。   “惑心蛊乃历代西疆郡主以血饲养之物,我那只早已染过谢容姝的血,不能再用它控制第二个人,已经不中用了。你大费周章把我抓来,就为这个,怕是百忙一场。”她奄奄一息嘲弄道。   谢容姝的心骤然一紧。   她犹记得,当初在莲城时,穆惜月曾用一只蛊虫,为她验出玉露之毒。   验毒的方法,便是滴血在那只蛊虫身上。   谢容姝没想到,那只蛊虫除了验毒以外,竟还能控制滴血人的心智。   “少废话。”徐怀远眉头紧蹙:“你只需告诉我,蛊虫藏在何处便可。”   穆惜月涣散的瞳仁,因着徐怀远这句话,有了片刻清明。   她凝神打量徐怀远的神色,似忽然明白什么,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   “我原以为,你想用我的惑心蛊控制皇帝,没想到……你是打算用它来控制谢容姝么?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只要控制了谢容姝,宁王那个痴情种,定不敢反抗……呵……我原以为你对谢容姝情根深种,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只可惜……那蛊虫早已被我弄死,你的算盘落空了。”   穆惜月这番话戳到徐怀远的痛处,让他周身的戾气更重。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倒要看看,是我的鞭子硬,还是你的嘴硬。”   说罢,徐怀远扬鞭朝穆惜月身上抽去。   地牢里充斥着穆惜月的惨叫声,直到穆惜月说出蛊虫的下落,徐怀远才暂时放过她。   “蛊虫已被我做成秘丸……在我养父手里。”   “穆元兴?”徐怀远冷哼道:“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若敢有半句假话,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说完这话,他带着谢思柔离开了地牢,而谢思柔关于此事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谢容姝,你别太猖狂,晋王殿下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你该担心宁王只身一人在宫里,随时都会毙命。到时候我与你二人,谁先死还说不准呢!”   谢思柔咬牙切齿的话,让谢容姝回过神来。   她没有错过谢思柔眼底一闪而过的笃定,淡淡道:“那也要看徐怀远有没有拿到穆惜月手里的东西,你说对吗?”   “你……你怎会知道……”   谢思柔大吃一惊,眼底闪过几丝慌乱,只是很快,她便镇定下来,闭上双眼,隔绝了谢容姝视线:“呵,原来你大费周章将我请来此处,是想套我的话……别做梦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休想从我这得到任何消息。”   话虽这么说,可她脑中却已经浮现出一段记忆——   记忆里,醉酒之后的徐怀远,拉着谢思柔的手道:“只要岳丈同意我将穆惜月暂时藏进安平侯府,我便再无后顾之忧……到时我只需在晋王别院设局引穆元兴来,便能借机拿到秘丸,送进宫里……娇娇,从今往后我只对你一人好,再也不去想她了……再不想了……”   至此,谢容姝总算明白,为何徐怀远会在晋王别院做出穆惜月在里面的假象。   幸好,她先前提醒过暗卫,让暗卫小心试探,才没在晋王别院打草惊蛇。   眼下便只需搞清楚蛊虫是怎么回事,就能窥得徐怀远在密谋什么。   谢思柔毕竟与徐怀远尚未成亲,许多事情她并未知悉全貌,谢容姝既已知道想要的信息,便松开攫在谢思柔下巴上的手。   “杀你,会脏了我的手。”谢容姝拍了拍谢思柔的面颊:“你既想知道你我二人谁先死,便好生在这院子里呆着,否则,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比我先死。”   说完这话,谢容姝懒得再看谢思柔一眼,转身朝院外走去。   谢思柔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般轻易放过,惊疑不定睁开双眼,却只看见院门在谢容姝的身后重重合上。   三喜公公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院中:“没有王妃命令,但凡踏出院子一步者,杀无赦。”   院外,三喜正要引着谢容姝往罗老太太院子方向走,却被谢容姝抬手止住。   “不必去了。”谢容姝沉吟几息,吩咐道:“让暗卫准备车马,我要去见穆元兴一面。悄悄的,别惊动任何人。”   入夜,晋王别院静悄悄。   五个黑影从最偏僻的一隅跃进院子里,飞快朝地牢方向飞奔而去。   待到五人悉数进入地牢,埋伏在四周的守卫齐齐出动,地牢里很快传出激烈的打斗声。   一刻钟后,突破重围的潜入者从地牢里跑出,朝不同的方向四散逃离。   徐怀远从黑暗中现身,看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朝身后死士命令道:“跟紧他们,找到穆元兴的藏身之处,把秘丸带回来。”   死士们齐齐领命,朝着那些逃离的潜入者追了上去……   后半夜——   “走水啦!走水啦!”   位于安乐坊的安平侯府,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势随着半夜乍起的冷风飞快向四周蔓延,不消半个时辰,几乎席卷了整座侯府。   为了救火,坊里坊外涌来许多人,向来安静的安乐坊霎时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平侯谢严,灰头土脸、衣衫不整被护卫簇拥着,仓皇从大火里逃了出来。   看着漫天的火势,几乎没有被扑灭的可能,他心急如焚指着西侧院的方向道:“快……快……先把里头关着的人救出来,千万别让她死了。”   说着,他抓过旁边浸水的被子披在身上,便又要往火里冲。   护卫们赶忙拦下,侯府管家扑通跪在谢严面前哭求道:“侯爷,您千万别去,那处是起火点,人早就被烧成灰了,救不出来了啊!还是先让人救库房,老太爷留下宝贝全在库房里,若是烧没了,老太太会受不住的啊!”   谢严下意识朝库房方向看,那处的火势不比西侧院的火势小多少,那里放着的,全是安平侯府的家底。   谢严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完了,这下全完了……全完了……”   在他不远处的转角,乔装成男子的谢容姝,面无表情瞧着这幕,眼底尽是冷意。   这便是她先前交代穆元兴救出穆惜月以后要做的事——将安平侯府烧成灰烬。   这是一直以来她想做,却没顾上做的事。   她要让谢严、老罗氏和谢思柔亲眼看着安平侯府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让他们最渴望的锦绣前程和权势寸寸崩塌。   只有这样,才能平息谢容姝心底埋藏两世的怒火,也能真正告慰姜莲的在天之灵。   “王妃,时候不早,他们该出城了。”暗卫低声提醒道。   “通知三喜,天亮就把府里那三个人送回安平侯府,派人盯着谢严,若他贼心不死,还要与徐怀远联手,便就杀了吧。”   说罢,谢容姝翻身上马,同暗卫一道,消失在夜色中。   一刻钟后,距离东城门最近的暗巷,一辆宽大的马车静静停在尽头。   谢容姝在巷子口停了马,独自一人走进巷子里。   守在马车四周的黑衣人见到她,恭敬见礼,悄悄退了出去。   谢容姝掀开车帘,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马车里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被包扎过的穆惜月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正虚弱躺在软榻上。   “你来了。”   穆元兴就坐在车厢一侧,手上、脸上皆是伤痕,显然不久前才与人殊死搏斗过。   看见谢容姝,他将手里的湿帕敷在穆惜月的额头,起身下了马车。   “她身上伤势极重,此刻又发着高烧,一时半会儿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穆元兴眼底带着歉意:“若你不放心,我且带她先住在城外庄子上,等她醒了,你再来……”   谢容姝抬手止住他的话:“能否让我与她单独待上片刻。”   虽是请求,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穆元兴犹豫一瞬,后退几步:“她的命都是你救的,自然使得。”   谢容姝也不多言,径自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将穆元兴隔绝在马车之外。   谢容姝先前在马车外,站的远还不曾发现,许是高烧的关系,穆惜月干涸的嘴唇翕动着,口中不断发出模糊的呓语。   “……死了……已经被我弄死……没了……”   谢容姝毫不犹豫伸出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   因着这个动作,穆惜月凌乱的记忆,瞬间涌入谢容姝的脑海中……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谢容姝收回手,神色微松。   她走下马车,对着忧心忡忡的穆元兴道:“依照先前商定,暗卫会护送你们出关,过往之事一笔勾销,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谢容姝头也不回朝巷外走去。   穆元兴看着她的背影,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化作一声长叹,转身登上了马车……   第二日一早,安平侯府一夜之间烧成灰烬的消息,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就连太极殿里一心只想解毒的皇帝,都听到了风声。   此刻,皇帝正拿着一支半尺长、小拇指粗细的铜制机括反复端详着。   “昨夜风不大,怎就能把一座侯府给烧没了?起火原因可曾查明?”他淡淡地问。   “还不曾查明……”高公公顿了顿,迟疑地道:“不过,派去翠云别庄盯着的影卫来报,昨日宁王妃专程请安平侯府老太太和两个妹妹留宿在别庄里,卯初把人送回了安乐坊,老太太看见府里烧得不成样子,哭天喊地说……一定是宁王妃指使人干的……”   “宁王妃?”皇帝停下手里的动作,皱了皱眉。   高公公意有所指道:“听闻宁王妃的亲娘,是被安平侯的继室毒死的,自从那个继室在狱中自尽以后,京城便有不少人说宁王妃与安平侯不睦,总有一天会跟安平侯算账。兴许宁王妃趁着宁王殿下进宫,悄悄给娘家一点教训,也未可知。”   “毒妇!那可是她的娘家,都是她的至亲,她也能下得去手!”   皇帝眉头紧蹙,突然想起那日去翠云别庄时,谢容姝在庄子外头搞出来的阵仗,再想到穆昭凤对谢容姝的评价,深深觉得楚渊对他的反抗,兴许就是谢容姝撺掇的。   “让威远侯带人去彻查此事,若当真是那毒妇指使的,不必看宁王情面,秉公处理。”   高公公应下。   说话间,皇帝已经把手里那个机括端详得差不多,这才问道:“太医可曾试过,这东西当真能取人心头血而不伤人性命?”   “已经试过了,若取血之人肯配合,确实如此。”高公公面有难色:“只是……宁王殿下武艺高强,若他不愿配合,就连影卫都极难近他的身,太医更是不敢……”   皇帝抬起眼皮,冷冷瞧着他。   高公公忙道:“穆氏倒说了个法子——她说宁王与宁王妃感情甚笃,不如把宁王妃宣进宫来,她有法子说服宁王妃去劝劝殿下,如此一来,便可万无一失。”   皇帝冷哼一声,阖目沉吟几息,朝高公公摆了摆手。   “就这么办吧。”   辰初三刻,三喜公公亲自在门房守着,终于等到了宫里送来的消息——   “德妃娘娘宣宁王妃进宫。”   口谕是一个脸生的太监来宣的。   三喜公公反复核对了宫牌,确认是章华宫的牌子,这才不动声色将人迎进府里,赶忙差人去给谢容姝报信。   谢容姝早有所料,从外头回来,先是去了忠毅侯老夫人那里请安,一起吃过早饭,回房便换上了亲王妃的冠服。   因此,从谢容姝接到贵妃的口谕,到登上马车驶出翠云别庄,前后只用了不到半刻钟。   待到顾淮接到消息,匆匆追出门去,谢容姝的车驾早已远去。   三喜受谢容姝所托,在别庄外面拦下顾淮,将一个木匣交到他手上。   “这是王妃走前留下的,她让老奴转告世子,宫里情况有变,此行凶险异常,生死难卜,请世子按照先前商议的,在午时之前,将两府女眷送出京城,否则便就太迟了。”   顾淮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放着执掌悦来楼的羊脂玉牌,以及谢容姝写给忠毅侯和忠毅侯老夫人的家书。   这两日,谢容姝的所作所为,顾淮皆看在眼中,尤其安平侯府那场轰动京城的大火,足以让顾淮明白,这位宁王妃想要做的事,不是他想拦便能拦下来的。   顾淮长叹一声,对着身边的近卫吩咐道:“想方设法把消息递进宫里,务必让殿下知道,王妃进宫了。”   他只希望这夫妇二人能在宫里同心协力,化解这场劫难,平安归来。   谢容姝进了宫门以后,直接跟着传口谕的太监去了章华宫。   一路之上静悄悄的,既看不到内卫,更看不见行走的宫人。   就连向来热闹的章华宫,除了掌灯和扫洒的低阶宫人以外,竟连一个掌事的宫人都没有。   可见,在下毒之事以后,皇帝把穆昭凤从冷宫放出来,只是名义上恢复了她贵妃的位分,实际上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即便如此——   在章华宫的正殿里,穆昭凤身穿贵妃华服,依然易容成德妃的模样,仪态万方端坐在雕刻着丹凤朝阳纹样的金榻上,精致妆容丝毫不见半分疲态,好似完全没有受到当前境遇的影响。   见到谢容姝,她笑着起身,雍容走下金榻,步履之间环佩叮当,还有一串轻快诡秘的铃音夹杂在其中。   “宁王妃特地找人传信给本宫,想见本宫一面,所为何事啊?”   穆昭凤在谢容姝面前止步,馥郁的香气从她身上传进谢容姝的鼻尖,那香气里有股不易察觉的血腥味,和她步履间诡秘的铃音相和,仿佛有种摄人心神的力量,让谢容姝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谢容姝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螓首微垂,福身见礼,摆出虔敬的姿态:“先前在别庄对娘娘多有冒犯,特来向娘娘赔罪,望娘娘看在臣妾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臣妾。”   那日,穆昭凤在翠云别庄,私下向谢容姝暗示联手,谢容姝并未理会。   在得知楚渊进宫的真正意图后,谢容姝想起这桩事来,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动用悦来楼的关系,送信进宫给穆昭凤。   谢容姝笃定穆昭凤绝不会放过自己这条“上钩”的鱼,必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进宫,故而她让三喜亲自盯着门房,等待宫里的消息。   彼时,谢容姝只是想着借由穆昭凤的手进宫,会比自己单枪匹马贸然进宫,更能让晋王一派和皇帝放松警惕。   此时此刻,当谢容姝经过昨夜之事,明白徐怀远的真正意图,照原计划与穆昭凤面对面时,她无比庆幸走了这步棋。   “宁王妃多礼了。”穆昭凤虚扶起谢容姝,淡笑着道:“本宫只是替皇上办事,王妃也是关心则乱,本宫又怎会生王妃的气呢,若只为了这种小事,王妃还是早些出宫去吧,本宫就不留王妃用膳了。”   虽然穆昭凤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她的目光却始终放在谢容姝的脸上。   谢容姝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杏眸里带着几分慌乱,素净的面容看上去惶惶不安。   “娘娘,臣妾实在是走投无路,来求娘娘相助……殿下进宫已经整整两日,这两日以来,殿下音信全无,臣妾寝食难安……”她六神无主地问:“娘娘可否告诉臣妾,殿下现下一切可还安好?”   穆昭凤叹了口气,似想到宁王的境况,眼底泛起泪光。   “眼下尚好,只是……”她顿了顿,不忍地道:“本宫听说,皇上觉得宁王腕间之血的药力差了些,今日便要取宁王的心头血来解毒,那取血的物什本宫见过,半尺见长,锋利无比,戳进心口,稍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忧……”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穆昭凤用帕子轻拭眼角:“宁王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向来康健,只要他好好配合内卫取血,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声音却明显带着惋惜,话里话外皆暗指宁王命不久矣。   谢容姝心下骤然一紧。   震惊、痛心、愤恨各种情绪交织,再无也需伪装,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心头血,心头血……   纵然谢容姝在进宫之前,已经布置好一切,乍听见此事,也难免有些慌神。   此刻,无需动用窥人心思的能力,她也知道,“取心头血”这件事,穆昭凤说的是实话。   谢容姝毫不犹豫跪伏在地上,哽咽地恳求道:“还请娘娘教教臣妾,如何才能救殿下!”   若先前谢容姝只是为了取信于穆昭凤假意做戏,此刻因担心楚渊,神色和言语间不觉更多了真情实感,让穆昭凤更确信了几分。   “这……”   穆昭凤面露难色:“法子是有……只不过……”   “请娘娘但说无妨。”谢容姝急切地道。   穆昭凤犹豫几息,方才说道:“若想殿下平安无事,怕是要王妃狠下心,亲自动手取血才行,殿下对王妃最是信任,必不会反抗,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   谢容姝杏眸微睁,抬起头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可臣妾从未做过……”   “你先起来。”穆昭凤蹲下身,假借搀扶谢容姝起身的动作,将一枚药丸放进谢容姝的手心。   她压低声音,在谢容姝耳侧低语道:“宫里四处都有皇帝眼线,这是大巫留下的秘丸,你只需将它服下,本宫自有法子救宁王,愿不愿相信本宫,皆在你一念之间。” 第128章第128章   没有任何犹豫,谢容姝用衣袖遮挡着,将秘丸放入口中,囫囵吞服下去。   穆昭凤怔了怔。   她原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才会令谢容姝相信自己,吃下这枚秘丸,没想到……   “娘娘,我……我这是怎么了……”谢容姝的身子虚晃几下,茫然地问道。   穆昭凤根本没有深思的时间,忙伸手搀扶着她,朝一旁命令道:“宁王妃思虑过重,身体不支,还不赶紧搬把椅子过来,速速去请太医!”   在场的都是些低阶宫人,因她这般呼喊,场面登时变得有些慌乱。   一些宫人依言去办,还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穆昭凤催促道:“你们几个,去把四处的窗子全都打开通风。”   宫人们不敢怠慢,纷纷四散开来,去开窗通风。   混乱中,穆昭凤趁人不备,忙从袖间抽出一张锦帕,在谢容姝鼻尖晃了晃。   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馥郁香气,瞬间充斥着谢容姝的鼻腔。   “娘娘……我……我头好晕。”   许是太过头晕的缘故,谢容姝一手支着头,一手胡乱往前抓,好似想要抓着什么让自己身体平衡一些。   却不小心碰触到了穆昭凤的脸颊……   穆昭凤顾不上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串白玉雕琢的禁步,挂在了谢容姝的腰间。   那禁步里缀着十几个细小的金铃,微微晃动,便能发出诡秘的铃音。   方才穆昭凤步履间的铃音便是由此而来。   谢容姝听见铃音,仿佛被那声音吸引,奇迹般的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这样的反应让穆昭凤重又变得镇定下来。   她偏了偏头,避开谢容姝的碰触,似笑非笑地问:“宁王妃可好些了?”   谢容姝点了点头,前一刻还充斥着忧伤、焦急、惶惶的杏眸,此刻已然变得如琉璃般澄澈,还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呆滞。   “好些了。”她用一种平直的语调回答道。   穆昭凤弯了弯唇,抓起谢容姝的手,将那张锦帕放进谢容姝的手心。   与此同时,高公公正带着太医从殿外走来。   穆昭凤慈爱地帮谢容姝整理好衣袖,伸手拨动她腰间的金铃,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是的,主人。”谢容姝语调平直地回答道。   只是,在穆昭凤看不到的地方,谢容姝袖在衣袖里的手,动了动……   午后,寒风乍起。   数百名弓箭手、上千御林军将月华宫围得水泄不通,皇帝的御辇缓缓穿过严阵以待的御林军,停驻在月华宫的宫门外。   太医院医正带领众太医正欲行礼,被高公公甩了拂尘止住。   明明是几百人的阵仗,可自上而下却没人发出一丝声响,静默中充斥着肃杀之意。   与此同时,月华宫的另一侧,载着谢容姝的软轿被内侍从章华宫方向抬来,穿过御林军的封锁,停在宫门前。   软轿没有落地。   高公公朝身边的小太监使个眼色,小太监飞快上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月华宫的大门。   内侍们这才将软轿抬进院里放下,高公公上前,掀开轿帘,亲自将谢容姝扶出来,往正殿走了过去。   月华宫的偏殿,是先前楚渊与谢容姝留宿宫里时住过的。   偏殿一侧临着太液池,此刻,临湖的窗子大开着,潮湿的寒风夹杂着池水拍岸的声响,让清冷死寂的月华宫更显孤凉。   高公公引着谢容姝,走进侧殿,入目便看见楚渊正背对他们临窗而立,高大的身影挺拔如松,却又淡漠疏离,仿佛没什么人能令他放在心上,更没什么事可以压垮他。   “殿下,时辰到了。”高公公笑着道:“今日是最后一次取血,若皇上平安无事,殿下明日便能出宫去了。”   “废话少说,带本王去太极殿……”   楚渊淡漠的声音,在他转身看清高公公身后的人时,戛然而止。   “你怎会进宫来?是他们将你抓来的?”   楚渊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到谢容姝面前,伸手将她护在身后。   “皇上这是何意?”楚渊看向高公公,寒声问道。   淡漠的声音,不觉带上十成煞气。   高公公头皮一紧,忙道:“太、太医翻阅古籍,查到皇上所中之毒,须得用殿下的心头血才能彻底清除……恰逢王妃在宫外思念殿下,求皇上恩准来见殿下,皇上便让奴婢把王妃带来了。皇上原还担心取殿下心头血,会伤了殿下的身体……可王妃说、说她亲自动手,就能保殿下性命无忧,皇上这才同意,特别恩准殿下今日不必再去太极殿,就在月华宫正殿取血便是。”   高公公是皇帝近侍,自然见惯大风大浪,饶是如此,在楚渊的威压之下,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是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第129章第129章   “啊……你这妖妇!”   肃静的御辇外,众人只听见皇帝一声惨叫,待到影卫见势不妙冲进去,只看见皇帝已然双眸紧闭,昏死在德妃怀里。   而方才端着托盘走上御辇献血的宁王妃谢容姝,此刻正神色慌乱缩在角落,瓷碗摔碎在她脚边,鲜血洒了一地。   “来人!宁王妃谢氏受宁王指使,意图行刺皇上,速速将她拿下!”穆昭凤指着谢容姝,朝影卫厉声命令道。   影卫是皇帝亲卫,并不听令于贵妃,闻言未有行动。   只是此刻皇帝正昏倒在贵妃怀里,他们顾忌皇帝安危,不敢明抢,亦不敢妄动,场面一度僵持着。   “不……不是我……不是……”   谢容姝此刻已不似先前那般木讷,正惨白着一张脸,抱头语无伦次地喃喃出声,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看上去好似刚清醒过来,被眼下发生的事情吓坏了。   穆昭凤拔高了声音,言之凿凿控诉道:“本宫亲眼所见,皇上饮下一口药血骂你妖妇,而后便昏迷不醒,你在血里下毒行刺皇上,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狡辩!”   她说罢,见影卫依然按兵不动,便转头朝影卫身后冲进来的高公公怒斥道:“高传良,你还愣着做什么!皇上还活着,还不快宣御医前来救驾!将这妖妇押入天牢,宣晋王即刻进宫为陛下侍疾!”   听见皇帝尚还活着,影卫们暂且放下戒备,退守在御辇两侧。高公公亦松了口气,慌忙叫太医进来为皇帝诊治。   而神思恍惚的谢容姝,则被高公公指使禁卫带下马车,押入了天牢……   子夜,月光透过狭窄的窗子,照进天牢里。   谢容姝白玉的面容,沐浴在月光里,一双大而亮的杏眸出神望着窗外的圆月,眼底已不再是先前的惊慌失措,而是浓浓的担忧。   打从谢容姝在谢思柔的记忆里,得知徐怀远要找穆惜月那只惑心蛊起,便开始谋划——   先让穆元兴深夜带人闯进晋王别院,假意中计,引徐怀远的人去取假的惑心蛊。   而后又火烧安平侯府,趁乱救出穆惜月。   直到谢容姝在重伤的穆惜月记忆里,窥探到惑心蛊确实早已被穆惜月所毁,这才放心让穆元兴带着穆惜月离开京城。   而她自己也将计就计入了宫。   所幸,穆昭凤对谢容姝的“能力”一无所知,让谢容姝得以在章华殿碰触穆昭凤的脸颊,进一步窥探到对方的计划。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都按照谢容姝预想的发展。唯独,取楚渊心头血这一步,却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白日在月华宫,当谢容姝趁高公公离开,言简意赅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楚渊,她原想着,用易容术做出个伤口出来,反正穆昭凤根本就没有打算让皇帝饮下最后一次解毒之血。   可楚渊却趁她不备,按下了机括。   刀锋入肉,鲜血喷涌而出。   谢容姝大惊失色,出手想要挽救,却发现除了徒手拼力按住伤口,竟半点办法都没有。   “你不要命了吗!”谢容姝又气又心痛,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偷偷瞒着我进宫送命,我不与你计较,现在又在我面前伤害自己,你!你!等出宫去,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好阿姝……别气。”楚渊因失血而苍白的唇角,强扯出一抹笑,温声对她道:“只要是假的,就有破绽,万一被他们发现,你会有性命之忧,若真如此,还不如杀了我……你放心,穆昭凤既然敢拿出这机括来,这般取血必不会伤我性命,否则皇帝又怎会同意……”   谢容姝心痛至极,不住摇头,半点也听不进他的说辞。   明明受伤的人是楚渊,可他却用这世间最温柔的语气对她道:“别怕,我十岁入凤山军,什么样的伤都受过,这点伤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阿姝,开弓没有回头箭,高传良在门外等不了太久,你切莫再担心我,只需按你的计划行事,万事小心,我会派人暗中协助你……”   谢容姝想到这些,不由攥紧了衣襟,只觉得心口在隐隐作痛。   此番她进宫,为的是让楚渊不再以命搏命解开死局,可没想到……到头来,他却为了她,还是要以性命相搏。   不知道此刻楚渊的伤势如何,月华宫里有没有信任的人能照顾他……   轻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谢容姝牢房门外停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姝……”来人轻唤她的名字,语气中尽是怜惜:“若你早听我的,远离宁王,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是徐怀远。   谢容姝眼底划过一丝冷意,转过身,神色间已变回御辇上时那副惶惶无措的模样。   “你……你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何全然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她攥着衣襟,蜷缩在角落里,语无伦次道:“禁卫说我取了宁王的心头血,又行刺皇上……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自然不会记得这些事。”徐怀远神色间难掩得色:“穆惜月用沾了你血的惑心蛊虫,做出了能控制你的秘药。今日在章华殿,穆昭凤让你服下的,便是那枚秘药。只需用秘法催动巫香和巫铃便能操控服药之人……你只是被穆昭凤控制了而已。”   谢容姝仿若第一次听闻这种事,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忽然,她似想到什么,喃喃道:“巫香和巫铃……是了……皇上御辇上也燃着那香,穆昭凤用来验血的瓷盅里,突然窜出一只虫子钻进了皇上的眼睛里,难不成……难不成……穆昭凤是想用蛊虫控制皇上?!”   “没错。”提及皇帝,徐怀远的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穆昭凤在皇帝身边侍奉那么多年,自然留有后手,那蛊虫便是她的杀手锏,亦是皇帝的催命符。”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谢容姝质问道。   “做什么?”徐怀远呵呵笑出声,眼底尽是狂妄:“自然是做这江山的主人……”   他注视着谢容姝的双眼,得意地道:“明日皇帝便会苏醒,在太极殿召见百官,当众赐死宁王,将皇位传给晋王殿下,钦点我做摄政王,做完这些,皇帝便可驾鹤西去了……”   “摄政王?”谢容姝觉得荒谬至极,嘲弄道:“晋王从来只把你当成是他的一条狗而已,岂会容你骑在他头上,况且晋王早已成年,朝臣又怎会同意再多一个摄政王。”   “皇帝遗愿,谁敢不从?”徐怀远面露不屑:“晋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若他当真聪明,又岂会十几年连自己的亲娘是真是假都不知,自始至终他不过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等再过几年,军权完全收拢在我手里,这江山便要改姓徐了。”   好大的口气!   至此,谢容姝总算明白,今日在御辇里,穆昭凤为何没有直接要了皇帝性命。   穆昭凤这个德妃的身份是偷来的,晋王与她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有扶植新的利益伙伴,才能保证她的地位。   徐怀远正是不二人选。   只有经由皇帝之口,杀宁王,扶晋王,给予徐怀远无上权力,所有的事情才会名正言顺,如此边疆才能安定,江山才能完好无损交接到他们手里。   呵……看来徐怀远重生一回,能力不见涨,野心倒是变大不少。   “既然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谢容姝做出一副大势已去,心灰意冷的模样,不欲再谈。   “阿姝……”徐怀远轻唤她的名字:“以你我之间的情分,我深夜前来,当然不是来杀你,而是来救你的。你和忠毅侯府皆是被宁王蒙蔽,才会铸成大错……我尚还留有后手,待到明日事毕,便将你换出天牢。”   说到此,他顿了顿,温声道:“如今晋王已下令捉拿顾、姜两府家眷……我知道你已将姜家人偷偷送走,可禁卫出动,他们被抓是迟早的事,眼下你若信得过我,便将他们的落脚处告诉我,我必拼力护住她们的性命。”   谢容姝听他又在打姜家的主意,内心已然怒不可遏,不禁冷笑道:“姜家人的落脚处,便是顾家人的落脚处,你护他们是假,欲将姜、顾两家一网打尽、吞下凤山军和西北军才是真吧!前世他们便死在你手里,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鬼话吗?”   徐怀远似已料到她会这么说,神色间更多几分恳切:“阿姝,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可前世我们才是结发夫妻,前世我亏欠你的,如今重来一世,只想补偿给你……姜家是姜家,顾家是顾家,你放心,我绝不会动姜家人一根手指,你若不信,大可自己看一看。”   说完,他站起身,将手负在身后,闭上双眼,作出一副任君窥探、内心坦荡的模样。   谢容姝幽幽望着他,眼底难掩嘲弄。   她站起身一点点走向徐怀远,朝他的脸庞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触到徐怀远脸颊的瞬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们走来。   “侯爷,德妃娘娘让您马上进宫,有要事相商。”来人禀报道。   徐怀远偏头,睁开双眼看向来人。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动作恰好避开了谢容姝的碰触。   “谁准你进来的,退下!”他佯怒道。   “可贵妃娘娘说……”来人还欲再说什么,似被徐怀远的眼神骇住,欲言又止忙退到阴影中,却并未离开,仍带着催促之意。   谢容姝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嘲弄,收回了手。她心知这定是徐怀远早就编排好的戏码,为的便是让她顾忌到有人在场,没法再伸手窥探他的记忆。   徐怀远察觉谢容姝的动作,眸色微松。   “阿姝……”   “除了相信你,我好似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谢容姝苦笑着截去他的话头,认命道:“我最后相信你一次,把姜家的藏身之处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别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百个都使得。”徐怀远急忙表态。   谢容姝:“你要亲自带人去找祖母和舅母她们,我才能放心。”   “这是自然。”徐怀远信誓旦旦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天发誓,此番定亲自前往,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姜家人一根毫毛,若有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   谢容姝沉默几息,似百般权衡之后,终于咬牙下了决定,从袖袋里拿出一枚葫芦形的玉佩,交到徐怀远手上。   “这是信物,你只需系着这东西去凤阳卢家村,自会有人带你去见舅母和祖母。”   “卢家村?”徐怀远一怔,忽然间茅塞顿开:“难怪晋王查不到他们的下落,原来他们竟藏在贵妃母家,事不宜迟,我立刻动身前去。”   说罢,他转身欲走——   忽然又想到什么,回身从袖袋里掏出一枚药丸,递到谢容姝面前。   “这是今日我从承恩公府搜出来的假死药,前世宁王便是吃了这枚药,才能死遁出京。辰初,禁卫便会将你押去太极殿,穆昭凤要用惑心蛊控制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认宁王是幕后真凶。你只需在禁卫来之前服下此药,到了太极殿上,药效发作,便能做出暴毙假象,我自有法子救你出宫。”   谢容姝垂眸看着那枚药丸,极力忍下心头的怒意。   大巫留下的假死药,世上便只有两枚,一枚在穆元兴手里,早在漠南城便已用在了穆雪薇身上。   而剩下的一枚,前世确实是在承恩公府,可今生楚渊早在她独守西疆时,作为保命符交给了她。   眼下这枚药丸,绝非假死药。至于它究竟是什么,谢容姝不得而知。   唯一确定的是,这必然是徐怀远为了完成明日的大计,而在她身上下的另一桩筹码。   谢容姝静默许久,才伸手接下那枚药丸。   徐怀远见状,脸上总算有了轻松的神色,他温声哄道:“阿姝,谢谢你信任我,这次我一定不负所托,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罢,他朝谢容姝告辞,几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天牢。   在徐怀远离开以后,天牢重又恢复了幽暗静谧。   谢容姝轻唤一声,从角落里无声走出一道黑影。   “通知凤山军,戴那枚玉佩入凤阳之人,杀无赦。绝不能让徐怀远活着回京。”她低声命令道。 第129章第129章   “啊……你这妖妇!”   肃静的御辇外,众人只听见皇帝一声惨叫,待到影卫见势不妙冲进去,只看见皇帝已然双眸紧闭,昏死在德妃怀里。   而方才端着托盘走上御辇献血的宁王妃谢容姝,此刻正神色慌乱缩在角落,瓷碗摔碎在她脚边,鲜血洒了一地。   “来人!宁王妃谢氏受宁王指使,意图行刺皇上,速速将她拿下!”穆昭凤指着谢容姝,朝影卫厉声命令道。   影卫是皇帝亲卫,并不听令于贵妃,闻言未有行动。   只是此刻皇帝正昏倒在贵妃怀里,他们顾忌皇帝安危,不敢明抢,亦不敢妄动,场面一度僵持着。   “不……不是我……不是……”   谢容姝此刻已不似先前那般木讷,正惨白着一张脸,抱头语无伦次地喃喃出声,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看上去好似刚清醒过来,被眼下发生的事情吓坏了。   穆昭凤拔高了声音,言之凿凿控诉道:“本宫亲眼所见,皇上饮下一口药血骂你妖妇,而后便昏迷不醒,你在血里下毒行刺皇上,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狡辩!”   她说罢,见影卫依然按兵不动,便转头朝影卫身后冲进来的高公公怒斥道:“高传良,你还愣着做什么!皇上还活着,还不快宣御医前来救驾!将这妖妇押入天牢,宣晋王即刻进宫为陛下侍疾!”   听见皇帝尚还活着,影卫们暂且放下戒备,退守在御辇两侧。高公公亦松了口气,慌忙叫太医进来为皇帝诊治。   而神思恍惚的谢容姝,则被高公公指使禁卫带下马车,押入了天牢……   子夜,月光透过狭窄的窗子,照进天牢里。   谢容姝白玉的面容,沐浴在月光里,一双大而亮的杏眸出神望着窗外的圆月,眼底已不再是先前的惊慌失措,而是浓浓的担忧。   打从谢容姝在谢思柔的记忆里,得知徐怀远要找穆惜月那只惑心蛊起,便开始谋划——   先让穆元兴深夜带人闯进晋王别院,假意中计,引徐怀远的人去取假的惑心蛊。   而后又火烧安平侯府,趁乱救出穆惜月。   直到谢容姝在重伤的穆惜月记忆里,窥探到惑心蛊确实早已被穆惜月所毁,这才放心让穆元兴带着穆惜月离开京城。   而她自己也将计就计入了宫。   所幸,穆昭凤对谢容姝的“能力”一无所知,让谢容姝得以在章华殿碰触穆昭凤的脸颊,进一步窥探到对方的计划。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都按照谢容姝预想的发展。唯独,取楚渊心头血这一步,却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白日在月华宫,当谢容姝趁高公公离开,言简意赅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楚渊,她原想着,用易容术做出个伤口出来,反正穆昭凤根本就没有打算让皇帝饮下最后一次解毒之血。   可楚渊却趁她不备,按下了机括。   刀锋入肉,鲜血喷涌而出。   谢容姝大惊失色,出手想要挽救,却发现除了徒手拼力按住伤口,竟半点办法都没有。   “你不要命了吗!”谢容姝又气又心痛,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偷偷瞒着我进宫送命,我不与你计较,现在又在我面前伤害自己,你!你!等出宫去,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好阿姝……别气。”楚渊因失血而苍白的唇角,强扯出一抹笑,温声对她道:“只要是假的,就有破绽,万一被他们发现,你会有性命之忧,若真如此,还不如杀了我……你放心,穆昭凤既然敢拿出这机括来,这般取血必不会伤我性命,否则皇帝又怎会同意……”   谢容姝心痛至极,不住摇头,半点也听不进他的说辞。   明明受伤的人是楚渊,可他却用这世间最温柔的语气对她道:“别怕,我十岁入凤山军,什么样的伤都受过,这点伤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阿姝,开弓没有回头箭,高传良在门外等不了太久,你切莫再担心我,只需按你的计划行事,万事小心,我会派人暗中协助你……”   谢容姝想到这些,不由攥紧了衣襟,只觉得心口在隐隐作痛。 第130章第130章   丑初,漆黑的夜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交织之下,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整座皇城笼罩在浓重的雨幕中。   月华宫内外漆黑一片,唯有主殿燃了一盏豆黄的油灯,影影绰绰将殿中侍药之人的人影打在窗纸上。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之下,数十道黑影,跃上宫墙。   隆隆的雷声里,夹杂着一声尖锐的哨鸣呼啸而过,成百上千发□□随之从那些黑影手里射出,破开雨幕,刺穿窗纸,朝殿中之人而去。   “有刺客!保护宁王殿下!”   “啊……!”   呼救声、惨叫声,不断从殿内传出来,却被隆隆的雷雨声迅速掩盖下去,直到片刻之后,一切才归于平静……   丑末寅初,暴雨初歇。   太极殿寝殿里灯火通明。   本该为皇帝医治的太医们,此刻却噤若寒蝉跪伏在殿外。   唯有穆昭凤和晋王,神色凝重地守在皇帝榻前。   高公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殿内,低声禀道:“娘娘,王爷,月华宫那边妥了,老奴亲眼看过,里头的那位已经被乱箭射成了筛子,绝无活口。”   穆昭凤和晋王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舒心之色。   “威远侯人在何处?”晋王问道。   高公公:“威远侯打探到顾、姜两府逆贼的下落,月华宫事毕便亲率禁军出京去寻,他说此番定将逆贼们的首级亲手取来,献给娘娘和王爷。”   晋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皇帝身上,却又有了几分迟疑。   “母妃,现如今万事俱备,父皇……还能醒吗?”   穆昭凤淡淡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命高公公取杯水来,将锦帕沾湿,便有阵阵诡异的幽香从锦帕上飘散开来。   晋王下意识掩住口鼻,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便只看见穆昭凤将那帕子敷在了皇帝的鼻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皇帝眼皮动了动,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父皇……”   晋王心里一虚,下意识便要跪拜——   却被穆昭凤抬手止住:“我儿莫怕,你仔细瞧瞧。”   晋王定睛一看,只见皇帝虽是睁着眼,可那双眼睛灰暗木讷,寻不着半分生机……   “父皇……父皇?”   晋王轻唤几声,又伸手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见皇帝始终没有反应,总算长舒一口气。   他忙朝穆昭凤跪地行了个大礼,言辞恳切地道:“谢母后为儿子筹谋,儿子对天发誓,来日荣登大宝,定事事听从母后安排,绝无二心,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穆昭凤满意地笑了,虚扶他一把:“你我母子之间,说这些岂非生分了。”   言罢,她侧头对高公公吩咐道:“传令下去,就说皇上醒了,召百官入宫觐见。”   几个时辰后。   朦胧的天光透过小窗照进天牢里,高公公带着两个内侍来到了谢容姝的牢房外。   内侍们手捧香炉,腰间系着金铃,步履间发出诡秘的铃音。   谢容姝见这阵仗,心下有几分了然。   先前在穆昭凤记忆里,谢容姝窥探到,惑心蛊须得用特制的巫香和巫铃驱动,才能达到控制人的效力,一旦巫香散去和巫铃停止,被控制之人便会很快清醒过来,并忘记被控制时做过的事。   此刻,穆昭凤特命高传良提前带着巫香和巫铃来,想必便是为了让她在太极殿上更“听话”。   “没想到,高公公竟然是贵妃的人。”谢容姝嘲弄道:“若皇上知道,身边最相信之人,竟是别人的走狗,不知该作何感想。”   “王妃言重了。”高公公笑着道:“奴婢是皇上的人,皇上喜欢谁,奴婢便听命于谁,何错之有?况且,皇上现在已经醒了,他老人家只想惩治元凶,王妃该好生想想待会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该怎么说,怎么做。”   谢容姝佯装大怒,指着高公公的鼻梁:“昨日是我不察,才会落入你们圈套,今日休想再利用我……”   然而,话音未落,她似眩晕般,忽然晃了晃身子,以手扶墙才勉强站立。   “你……你做了什么……”   此刻,香炉里的香已经充斥在牢房四处,就算用帕子掩着口鼻,都无济于事。   高公公看着谢容姝轻笑出声,并不多做解释。   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待到谢容姝的眼睛变得木讷呆滞,高传良从袖中拿出一串巫铃,在谢容姝耳畔轻摇几下,低声道:“若待会儿有人问你’昨日在御辇之上行刺皇上,是受何人指使?’你需回答’乃宁王楚渊所为’,听明白了吗?”   谢容姝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   高传良见状,这才高声说道:“皇上有令,宣罪妇谢氏前往太极殿,指认元凶,谢氏,跟咱家走吧。”   太极殿上,文武百官静默肃立。   因着皇帝身子不适,见不得风,大殿的门窗紧闭,殿内烛火通明,四角的鎏金铜炉里,袅袅燃着不知名的香。   不仅如此,殿外不知从何处传来道士打醮的声响,和着某种诡异的铃音,时远时近,让人忍不住去听,却又听不真切。 第130章第130章   丑初,漆黑的夜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交织之下,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整座皇城笼罩在浓重的雨幕中。   月华宫内外漆黑一片,唯有主殿燃了一盏豆黄的油灯,影影绰绰将殿中侍药之人的人影打在窗纸上。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之下,数十道黑影,跃上宫墙。   隆隆的雷声里,夹杂着一声尖锐的哨鸣呼啸而过,成百上千发□□随之从那些黑影手里射出,破开雨幕,刺穿窗纸,朝殿中之人而去。   “有刺客!保护宁王殿下!”   “啊……!”   呼救声、惨叫声,不断从殿内传出来,却被隆隆的雷雨声迅速掩盖下去,直到片刻之后,一切才归于平静……   丑末寅初,暴雨初歇。   太极殿寝殿里灯火通明。   本该为皇帝医治的太医们,此刻却噤若寒蝉跪伏在殿外。   唯有穆昭凤和晋王,神色凝重地守在皇帝榻前。   高公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殿内,低声禀道:“娘娘,王爷,月华宫那边妥了,老奴亲眼看过,里头的那位已经被乱箭射成了筛子,绝无活口。”   穆昭凤和晋王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舒心之色。   “威远侯人在何处?”晋王问道。   高公公:“威远侯打探到顾、姜两府逆贼的下落,月华宫事毕便亲率禁军出京去寻,他说此番定将逆贼们的首级亲手取来,献给娘娘和王爷。”   晋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皇帝身上,却又有了几分迟疑。   “母妃,现如今万事俱备,父皇……还能醒吗?”   穆昭凤淡淡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命高公公取杯水来,将锦帕沾湿,便有阵阵诡异的幽香从锦帕上飘散开来。   晋王下意识掩住口鼻,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便只看见穆昭凤将那帕子敷在了皇帝的鼻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皇帝眼皮动了动,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父皇……”   晋王心里一虚,下意识便要跪拜——   却被穆昭凤抬手止住:“我儿莫怕,你仔细瞧瞧。”   晋王定睛一看,只见皇帝虽是睁着眼,可那双眼睛灰暗木讷,寻不着半分生机……   “父皇……父皇?”   晋王轻唤几声,又伸手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见皇帝始终没有反应,总算长舒一口气。   他忙朝穆昭凤跪地行了个大礼,言辞恳切地道:“谢母后为儿子筹谋,儿子对天发誓,来日荣登大宝,定事事听从母后安排,绝无二心,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穆昭凤满意地笑了,虚扶他一把:“你我母子之间,说这些岂非生分了。”   言罢,她侧头对高公公吩咐道:“传令下去,就说皇上醒了,召百官入宫觐见。”   几个时辰后。   朦胧的天光透过小窗照进天牢里,高公公带着两个内侍来到了谢容姝的牢房外。   内侍们手捧香炉,腰间系着金铃,步履间发出诡秘的铃音。   谢容姝见这阵仗,心下有几分了然。   先前在穆昭凤记忆里,谢容姝窥探到,惑心蛊须得用特制的巫香和巫铃驱动,才能达到控制人的效力,一旦巫香散去和巫铃停止,被控制之人便会很快清醒过来,并忘记被控制时做过的事。   此刻,穆昭凤特命高传良提前带着巫香和巫铃来,想必便是为了让她在太极殿上更“听话”。   “没想到,高公公竟然是贵妃的人。”谢容姝嘲弄道:“若皇上知道,身边最相信之人,竟是别人的走狗,不知该作何感想。”   “王妃言重了。”高公公笑着道:“奴婢是皇上的人,皇上喜欢谁,奴婢便听命于谁,何错之有?况且,皇上现在已经醒了,他老人家只想惩治元凶,王妃该好生想想待会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该怎么说,怎么做。”   谢容姝佯装大怒,指着高公公的鼻梁:“昨日是我不察,才会落入你们圈套,今日休想再利用我……”   然而,话音未落,她似眩晕般,忽然晃了晃身子,以手扶墙才勉强站立。   “你……你做了什么……”   此刻,香炉里的香已经充斥在牢房四处,就算用帕子掩着口鼻,都无济于事。   高公公看着谢容姝轻笑出声,并不多做解释。   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待到谢容姝的眼睛变得木讷呆滞,高传良从袖中拿出一串巫铃,在谢容姝耳畔轻摇几下,低声道:“若待会儿有人问你’昨日在御辇之上行刺皇上,是受何人指使?’你需回答’乃宁王楚渊所为’,听明白了吗?”   谢容姝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   高传良见状,这才高声说道:“皇上有令,宣罪妇谢氏前往太极殿,指认元凶,谢氏,跟咱家走吧。”   太极殿上,文武百官静默肃立。   因着皇帝身子不适,见不得风,大殿的门窗紧闭,殿内烛火通明,四角的鎏金铜炉里,袅袅燃着不知名的香。   不仅如此,殿外不知从何处传来道士打醮的声响,和着某种诡异的铃音,时远时近,让人忍不住去听,却又听不真切。   年轻的官员尚还好些,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在殿中站立时间久了,闻着香薰听着铃音,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皇上驾到!”   随着一声唱和,皇帝被晋王和德妃一左一右搀扶着,从寝殿走出来,颤颤巍巍坐在了龙椅上。   打从前几日皇帝中毒以后,便免了早朝,百官也有几日没见过皇帝的龙颜。   此刻,众人惊讶的发现,只这短短几日功夫,皇帝整个人像被什么吸干了似得,容貌枯槁,眼神呆滞,一看便是大限将至。   昨日皇帝遇刺之事,在晋王的默许下,早已传到宫外去。   眼下再见到皇帝这副模样,百官心里都有了谋算。   这次,皇帝怕是当真命不久矣……   “把……把……带……带上来……”   皇帝太过虚弱,靠坐在龙椅上,嘴唇微动,发出声音很是模糊不清。   晋王便成了皇帝的传声筒:“将罪妇谢氏带上殿来。”   随着这声话落,高公公领着谢容姝,走进了殿中。   见到谢容姝,皇帝虚弱地抬手指了指,望向德妃,动了动唇,依然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你……去……”   穆昭凤朝皇帝福了福身,转身走下台阶,在谢容姝面前站定。   “皇上身子不适,命本宫代为审问。”她用大殿之上众人皆能听见的音量,问道:“谢氏,本宫且问你,昨日在御辇之上行刺皇上,你是受何人指使?”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谢容姝是宁王妃,又是忠毅侯最宠爱的外甥女,若说是她受人指使行刺皇帝,那幕后之人……   众人心知肚明,此番德妃与宁王妃的对峙,已然便是夺嫡之争,不由把目光皆放在了谢容姝身上。   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对于德妃的质问,谢容姝就好似根本没听见一样,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迟迟没有开口回答。   穆昭凤蹙眉,看向一旁的高传良。   为了验证惑心蛊秘药,在谢容姝体内的药力,穆昭凤命高传良在来太极殿的路上,不断向谢容姝提出同样的问题,确保谢容姝的回答是“宁王楚渊”四个字,才会将她带到殿上来。   显然,现在的状况,并不在穆昭凤的预料之内。   高传良亦是一头雾水。   明明在来的路上,谢容姝的回答,与贵妃前日在章华殿里教她的别无二致——   可关键时候,她怎就突然不说话了?   高传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连忙朝谢容姝走近两步,低声提醒道:“谢氏,娘娘在问你话呢……方才你在路上对咱家说,你昨日行刺皇上,是……是受谁指使来着?”   谢容姝木讷地转头看向高公公,嘴唇动了动,好似在说什么。   这样的反应,让高公公心下微松,忙提高了音量,再次催促道:“谢氏,你不必有顾虑,大声说出来,昨日在御辇之上行刺皇上,你是受何人指使?德妃娘娘会为你做主的。”   谢容姝注视着他的双眼,唇角突然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高公公脑中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   只听一个威严的女声,从他身后传了过来:“高传良,哀家竟不知道,你何时成章华殿的奴婢了?”   高传良自幼侍奉皇帝,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可现下听见这个声音,瞬间直冒冷汗,有大祸临头之感。   他转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来人跪拜:“太后娘娘,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呐!”   惊惧不安之下,高传良不觉带上几分颤音,让满朝文武皆侧目而视,心中连连称奇。   不怪高传良会有如此反应,皇帝昏迷以后,德妃便命禁军以保护太后为由,将太后软禁在仁寿宫里。   而此刻,太后却突然出现在太极殿——   便意味着宫中有了变数。   更何况……陪同太后一起出现的,还有本该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顾贵妃。   顾贵妃搀扶着太后从殿外走来,红润的脸庞,丝毫不显前些日子枯槁蜡黄的病态。   众人皆知,顾贵妃染上恶疾,将不久于人世。   可如今却哪里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模样!   “参见太后,参见贵妃娘娘。”   百官齐齐见礼。   太后训斥完高传良,便心急如焚扶着顾贵妃的手,走向龙椅上的皇帝。   “儿啊,是谁!是谁竟把你害成这样!?”   太后满脸痛心地在皇帝面前俯身,颤抖的双手,轻抚上皇帝的脸庞。   然而,皇帝却对太后的触碰没有丝毫反应,始终恹恹倚在龙椅上,眼睛木讷地盯着德妃的方向。   那样子,看上去像极了悬丝的傀儡。   直到这刻,在场的文武百官,总算发现了皇帝的异样…… 第131章第131章   太后顺着皇帝的视线转头,看向德妃,眼底皆是怒意。   “你这妖妇,屡次三番害皇帝性命,定是你搞的鬼!来人,将这妖妇拿下!”   话音落下,立时便有禁军从殿外涌入。   宫里的禁军原已全在穆昭凤和晋王的掌控之内,此时却忽然蜂拥而至,令穆昭凤立时明白,自己已然中了圈套。   能悄无声息在一夜之间将禁军收为己用,在这皇城之内,唯有一人能够办到——   那便是应该在昨夜已经死在月华宫的宁王楚渊。   穆昭凤心底暗恨,眼见禁军便要冲到跟前,她深知束手就擒只有死路一条,抽出发间特制的金丝凤钗,拼尽全力朝谢容姝扑了上去!   谢容姝察觉到穆昭凤的动作,下意识欲闪身躲开,可她突然想到什么,硬生生止住动作,神色呆滞地任由穆昭凤将她擒住。   “都别过来!”   穆昭凤将凤钗抵在谢容姝的脖颈上,冲着将她们团团围住的禁军道:“谁敢走近一步,我便让她血溅当场,你们想清楚,她可是宁王心尖上的人。”   特制的锋利钗头刺破了谢容姝的肌肤,鲜红的血珠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滑落,若再用力刺下,便可夺人性命。   禁军果然有了顾忌,不敢再往前一步。   穆昭凤见状,义正言辞扬声道:“你们本是内卫,如今却听命于宁王,诸位大臣或可做个见证,昨日宁王指使谢氏行刺皇上不成,今日便举兵逼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本宫就算死在这里,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宁王楚渊这个叛贼的真面目。”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大惊失色。   内卫乃皇帝亲卫,若当真如德妃所言,已成宁王鹰犬,那皇帝遇刺之事,恐怕还真与宁王脱不开干系。   “你这妖妇,休得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太后厉声斥道:“若非六郎,哀家此刻还被你软禁在仁寿宫里。”   言罢,对着禁卫怒下死令:“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她拿下,逼她交出解药,若耽误下去,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哀家定让你们统统陪葬!”   言外之意,不管谢容姝的死活,都要拿下德妃。   禁卫们不敢违令,再次朝德妃逼近。   谢容姝感受到穆昭凤手握簪钗的力道在加重,心下一沉,正欲寻机自救——   “宁王殿下觐见。”忽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   众人朝殿外望去,只见宁王楚渊,倚在软轿上,被内卫抬进了殿中。   许是匆匆赶来的缘故,楚渊的面色苍白虚弱,胸前雪白的外袍,已被鲜血洇红,可见刚受过极重的伤。   宁王向来恶名在外,还不曾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在场诸人不由得对昨日宫中巨变,生出许多猜测。   谢容姝在看见楚渊的瞬间,心里骤然一紧。   她最清楚他取心头血时受的伤有多重,昨夜腥风血雨,不知他又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得如今局面。   此刻这副模样,怕已是在勉力支撑……   “你们都退下。”   软轿刚一落地,楚渊便强撑着站起,朝禁卫命令道。   禁卫如释重负,齐齐退出殿外。   “六郎!”   太后眼底尽是不满:“眼下救你父皇要紧,切不可感情用事。”   楚渊置若罔闻,一双凤眸凌厉地紧盯着穆昭凤:“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京城人人皆道宁王是个痴情种,此番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穆昭凤眼波流转,嘲弄地笑道。   “废话少说。”楚渊艰难迈出步子,朝她们走近两步:“本王身受重伤,愿与王妃交换,以本王为质,可保你性命无忧,放了她。”   说话间,他胸前的白袍又洇出新的血迹,唇角也隐隐渗出了血丝,看上去已然是强弩之末。   谢容姝鼻尖一酸,攥紧手心,拼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露出丝毫破绽。   她知道,事已至此,唯有按照先前的筹谋,才能一劳永逸解决掉穆昭凤,否则只会让楚渊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这种时候,寻常女子见到深爱自己的夫君要以命相救,必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谢容姝超乎寻常的“平静”,让穆昭凤终于感到了异样。   她用余光细细审视过谢容姝的神色,见她不似作伪,方才有意避开楚渊的视线,凑近谢容姝耳畔,低声试探:“你可知道我是谁?”   谢容姝闻言,眸光微动,用僵硬呆滞的声音回答:“您是主人。”   穆昭凤心下大定,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刻意提高了声音,对楚渊道:“宁王莫要骗我,京城百姓谁人不知你宁可舍弃自己性命,都不愿这女人受半点伤……你若真想救她,就拿皇帝来换,我以皇帝做人质,最能安心。”   “好,我答应你。”楚渊想也未想,便张口允诺。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上至太后,下至满朝文武皆大惊失色。   “六郎!你疯魔了!”   “殿下万万不可!”   若交出皇帝,那便是以皇帝性命来换谢容姝。   皇帝乃真龙天子,岂能去抵区区一个王妃的性命。   顷刻间,大殿之上乌泱泱跪了满地朝臣,异口同声都在劝宁王三思。   唯有随侍在太后身侧的顾贵妃,在太后即将出声阻拦之际,不动声色拦下了太后。   楚渊身负重伤不便,正欲命内侍将皇帝抬来,却被穆昭凤出声止住。   “让晋王将皇帝带过来。”她命令道。   直到此刻,自太后出现以后,一直躲在龙椅后面的晋王,才重又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晋王眼见躲不过去,只能暗暗咬牙,硬着头皮走到皇帝跟前。   他深知大势已去,原还想着到苟且到最后求求太后,保下他的性命。   没想到德妃作死,竟还要拉着他做垫背。   晋王心中恨极,却也不敢多言,只能摆出忠厚老实之态,小心翼翼将皇帝从龙椅上搀扶起来,走到宁王身侧。   穆昭凤见皇帝走近,眼眶泛红,颤声唤了句:“皇上……”   绵柔委屈的声音,传入皇帝耳中,好似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让恹恹木讷的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她的方向。   “爱……爱妃……救……救朕……”皇帝朝德妃伸出手,僵硬地吐出这句话。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异常肃静的大殿之上,却足够让大部分朝臣听得清清楚楚。   这声求救,于晋王而言,宛如天籁,让他眼底瞬间重燃希冀。   也令局面瞬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若德妃是谋害皇帝的凶手,皇帝怎会向她求救。   可若德妃不是凶手,那么宁王……   众人看向宁王的目光,不觉带上了审视和戒备。   穆昭凤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微不可见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对着楚渊道:“我数三、二、一,待皇上走过来,我便放了宁王妃。”   “你最好别耍花招。”楚渊出声警告道,神色间全然不在意他们的举动,目光只紧锁在谢容姝身上,生怕出什么差错。   穆昭凤轻笑出声,朝晋王使了个眼色,开始倒数:“三。”   皇帝“挣”开晋王的手,竟自己迈开步子,朝德妃走了过去。   “二。”   晋王想要伸手再去搀扶,却似怕惊扰了皇帝,又收回手,立在原地,看似守着楚渊,实则暗暗戒备。   “一。   随着皇帝越近,穆昭凤附在谢容姝耳边低语:“夺下本宫手里的簪钗,先杀皇帝,再杀宁王!”   只要谢容姝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皇帝和宁王,便就能证明这所有的一切,皆是顾、姜两家与宁王篡位的阴谋。   她穆昭凤就能将晋王重新送上皇位,成为天下之主。   “遵命,主人。”谢容姝木讷地回道。   穆昭凤缓缓松开了压在谢容姝颈间的发簪,说了声“去!”,便见谢容姝如她所命令的那样,夺下她手中的簪钗,走向距她们仅有一步之遥的皇帝……   几乎就在同时,不远处的楚渊,一掌击开身侧的晋王,突然暴起,朝她们奔来。   穆昭凤看着这幕,唇角再也抑制不住露出得意的笑。   此生之中,还不曾有哪一刻,让她觉得自己离权势的顶峰如此接近。   只要他们二人死了,这天下便就在她掌控之中。   就在穆昭凤满心以为自己大业将成之际——   “保护皇上!”   谢容姝突然高呼一声,将皇帝推向飞奔而来的楚渊,而她自己,则转身朝穆昭凤而来!   在后宫几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穆昭凤的体力和反应早就大不如年轻时,更何况这场变故还发生在她放松警惕之际。   不过几息之间,谢容姝便出其不意将她扑倒在地。   “你这个贱人!你去死!”   穆昭凤意识到自己被骗,双目猩红,拼力朝谢容姝的脖颈伸手,恨不得立时掐死她。   然而,谢容姝却根本没有与她缠斗的打算,以最快速度,用锋利的簪头在她脸颊划下一道血口,抽出袖中的锦帕,覆在穆昭凤脸颊的血口之上!   那条锦帕,乃当初在章华殿,穆昭凤放在谢容姝身上的,此刻浸了鲜血,立时散发出诡异的香气。   “啊!我的脸……”   穆昭凤察觉到谢容姝的动作,瞬间放弃挣扎,仓皇抬袖,想要遮住揭开锦帕——   可谢容姝却死死按住她的手,朝众人高呼:“皇上身上有她下的蛊虫,须得用她的血,将蛊虫引出来,才能救皇上!快掐灭这殿中的焚香,开窗!通风!”   殿上众人皆看傻了眼,待反应过来,下意识便依言而行。   “谢氏,本宫要杀了你!”穆昭凤目眦尽裂,奋力挣扎,而挣扎又令她脸上的血口流出更多的血来:“皇上!皇上杀了她,快杀了她,救救臣妾!”   两人缠斗之时,楚渊已将皇帝带至二人跟前。   “有虫……皇……皇上脸上有虫!”   忽然不知谁惊叫一声,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朝皇帝望去…… 第131章第131章   太后顺着皇帝的视线转头,看向德妃,眼底皆是怒意。   “你这妖妇,屡次三番害皇帝性命,定是你搞的鬼!来人,将这妖妇拿下!”   话音落下,立时便有禁军从殿外涌入。   宫里的禁军原已全在穆昭凤和晋王的掌控之内,此时却忽然蜂拥而至,令穆昭凤立时明白,自己已然中了圈套。   能悄无声息在一夜之间将禁军收为己用,在这皇城之内,唯有一人能够办到——   那便是应该在昨夜已经死在月华宫的宁王楚渊。   穆昭凤心底暗恨,眼见禁军便要冲到跟前,她深知束手就擒只有死路一条,抽出发间特制的金丝凤钗,拼尽全力朝谢容姝扑了上去!   谢容姝察觉到穆昭凤的动作,下意识欲闪身躲开,可她突然想到什么,硬生生止住动作,神色呆滞地任由穆昭凤将她擒住。   “都别过来!”   穆昭凤将凤钗抵在谢容姝的脖颈上,冲着将她们团团围住的禁军道:“谁敢走近一步,我便让她血溅当场,你们想清楚,她可是宁王心尖上的人。”   特制的锋利钗头刺破了谢容姝的肌肤,鲜红的血珠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滑落,若再用力刺下,便可夺人性命。   禁军果然有了顾忌,不敢再往前一步。   穆昭凤见状,义正言辞扬声道:“你们本是内卫,如今却听命于宁王,诸位大臣或可做个见证,昨日宁王指使谢氏行刺皇上不成,今日便举兵逼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本宫就算死在这里,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宁王楚渊这个叛贼的真面目。”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大惊失色。   内卫乃皇帝亲卫,若当真如德妃所言,已成宁王鹰犬,那皇帝遇刺之事,恐怕还真与宁王脱不开干系。   “你这妖妇,休得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太后厉声斥道:“若非六郎,哀家此刻还被你软禁在仁寿宫里。”   言罢,对着禁卫怒下死令:“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她拿下,逼她交出解药,若耽误下去,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哀家定让你们统统陪葬!”   言外之意,不管谢容姝的死活,都要拿下德妃。   禁卫们不敢违令,再次朝德妃逼近。   谢容姝感受到穆昭凤手握簪钗的力道在加重,心下一沉,正欲寻机自救——   “宁王殿下觐见。”忽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   众人朝殿外望去,只见宁王楚渊,倚在软轿上,被内卫抬进了殿中。   许是匆匆赶来的缘故,楚渊的面色苍白虚弱,胸前雪白的外袍,已被鲜血洇红,可见刚受过极重的伤。   宁王向来恶名在外,还不曾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在场诸人不由得对昨日宫中巨变,生出许多猜测。   谢容姝在看见楚渊的瞬间,心里骤然一紧。   她最清楚他取心头血时受的伤有多重,昨夜腥风血雨,不知他又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得如今局面。   此刻这副模样,怕已是在勉力支撑……   “你们都退下。”   软轿刚一落地,楚渊便强撑着站起,朝禁卫命令道。   禁卫如释重负,齐齐退出殿外。   “六郎!”   太后眼底尽是不满:“眼下救你父皇要紧,切不可感情用事。”   楚渊置若罔闻,一双凤眸凌厉地紧盯着穆昭凤:“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京城人人皆道宁王是个痴情种,此番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穆昭凤眼波流转,嘲弄地笑道。   “废话少说。”楚渊艰难迈出步子,朝她们走近两步:“本王身受重伤,愿与王妃交换,以本王为质,可保你性命无忧,放了她。”   说话间,他胸前的白袍又洇出新的血迹,唇角也隐隐渗出了血丝,看上去已然是强弩之末。   谢容姝鼻尖一酸,攥紧手心,拼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露出丝毫破绽。   她知道,事已至此,唯有按照先前的筹谋,才能一劳永逸解决掉穆昭凤,否则只会让楚渊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这种时候,寻常女子见到深爱自己的夫君要以命相救,必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谢容姝超乎寻常的“平静”,让穆昭凤终于感到了异样。   她用余光细细审视过谢容姝的神色,见她不似作伪,方才有意避开楚渊的视线,凑近谢容姝耳畔,低声试探:“你可知道我是谁?”   谢容姝闻言,眸光微动,用僵硬呆滞的声音回答:“您是主人。”   穆昭凤心下大定,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刻意提高了声音,对楚渊道:“宁王莫要骗我,京城百姓谁人不知你宁可舍弃自己性命,都不愿这女人受半点伤……你若真想救她,就拿皇帝来换,我以皇帝做人质,最能安心。”   “好,我答应你。”楚渊想也未想,便张口允诺。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上至太后,下至满朝文武皆大惊失色。   “六郎!你疯魔了!”   “殿下万万不可!”   若交出皇帝,那便是以皇帝性命来换谢容姝。   皇帝乃真龙天子,岂能去抵区区一个王妃的性命。   顷刻间,大殿之上乌泱泱跪了满地朝臣,异口同声都在劝宁王三思。 第132章第132章   一个虫形的鼓包,在皇帝枯槁蜡黄的脸皮之下游走。   “啊……”皇帝发出痛苦的哀嚎。   不过几息之间,那皮囊之下的虫子,像是嗅到了美味,极快便从皇帝眼中钻出来,直奔穆昭凤脸上的血口而去。   “啊……眼睛……朕的眼睛……”   皇帝浑身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声,那只刚刚飞出蛊虫的眼睛,已经成了血淋淋的黑洞。   即便如此,也让众人暗松了一口气。   起码他还是个活人,并未断气。   太医们匆忙上前,将皇帝抬上御榻,施针诊治。   这一边,谢容姝瞅准时机,掀开覆在血口上的锦帕,鲜红的虫子瞬间钻进穆昭凤的血口之中,在她脸皮之下四处游走。   “不要……不要!”   穆昭凤惨叫出声,双手成爪,狠命去抓自己的脸,想将那虫子抓出来,然而脸被她抓出数道血痕,却只是徒劳。   “谢氏,你坏我好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穆昭凤对谢容姝已然恨极,凄厉地咒骂着。   楚渊将谢容姝护在身后,寒声命令道:“来人,将这谋害皇上的妖妇及其党羽押入天牢。”   话音落下,守在殿外的禁卫立时进殿,将在地上痛苦翻滚的穆昭凤塞上口布捆了下去。   楚渊身体晃了晃,经过方才,他重伤的身子显然已经强撑到极限。   谢容姝忙走上前,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借此支撑着他的身体。   “皇兄,六哥,臣弟什么都不知道,臣弟是无辜的。”   晋王见大势已去,仓皇推开近身的禁卫,跌跌撞撞走到楚渊跟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求皇兄留臣弟一命,臣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这条命能不能留,并非我说了算。”楚渊寒声道:“来人,将晋王押入天牢,待皇上清醒,自有定夺。”   晋王听见皇帝还有清醒的可能,想到先前对皇帝做过的种种,心神大乱,眼见禁卫就要走到跟前,他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楚渊,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杀意。   只要杀了楚渊,就没人能救醒皇上。   他依然是尊贵的真龙血脉,皇城外驻扎的全是他急调入京的亲卫,顾姜两家此时也应该已死于徐怀远之手。   杀了楚渊!   只要杀了他,这皇城里群龙无首,他便可以平定这场叛乱,登上皇位。   “臣弟……臣弟不想死……”   晋王哭求着,抽出藏在袖间的匕首,发狠朝楚渊心口捅去!   “小心!”   谢容姝最先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反身抱住楚渊的腰身,用自己的后背挡在楚渊身前。   刀锋入肉,鲜血喷涌而出。   后背连心,钻心般的疼痛迅速在谢容姝的胸口蔓延。   极重的伤势让楚渊降低了警觉,待他反应过来,便只来得及拼力踹开脚边的晋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谢容姝忽然软倒的身子。   温热猩红的鲜血,从她伤口里汩汩流出,濡湿了楚渊的掌心。   “阿……阿姝……”   楚渊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轻唤着谢容姝的名字,唯恐惊到她。   两世为人,还从未有过哪一刻,让楚渊感到如此害怕,生怕一眨眼,她便消失在眼前。   谢容姝艰难抬眸,只见一滴泪,从楚渊泛红的眼尾慢慢滑落,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凤眸,透出从未有过的惶恐。   “别……怕,我……没……事……”   鲜血从她口中涌出,胸口愈发猛烈的钝痛,让谢容姝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抬手,想拭去楚渊眼角的泪珠,可轻颤的指尖,却只碰触到他苍白的脸颊,便再无力气。   “来人……快来人救她……救她……”   楚渊抓住谢容姝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我不让你有事的,今生今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同你在一起。”   谢容姝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绝,努力撑开越来越重的双眼,可眼前浮现出大片大片的虚无,让她再也看不清深爱之人的面容……   她原以为,死过一次的人,最不惧生死。   没想到,猝然间真到了这步,她才发现,她真的很怕。   她还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还有许多事想同他一起做。   碧落黄泉她哪都不想去,只想同他在一起,三餐四季,白头到老。   “我……哪……都……不……去,你……等……我……”   谢容姝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眼前一黑,陷入黑暗中……   谢容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别人的记忆里,看见前世被她遗忘的童年,和她死后的后事……   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软糯可爱的童稚女娃,穿着碧蓝襦裙,梳着俏皮的双螺髻,粉嫩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杏眸澄澈明亮,像这世间最好的琉璃。   夜空繁星点点,舅母院外的小池边,杏花树下,她看着面前身穿白衣,神色忧伤的男孩,眼底全是好奇:“小哥哥,你为何哭了?”   男孩背过身去,眼尾滑落一滴泪珠:“我没哭。”   “你一定是想阿娘了。”   女娃搬了杌子到男孩面前,蹬蹬站上去,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和男孩一样高。   “小哥哥不哭。”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煞有介事伸出软糯的手臂,用力给男孩一个大大的拥抱:“祖母说想阿娘的时候,抱一抱就好了。”   “你走开,谁要你抱。”   男孩抗拒地撇过头去,然而他的手,却舍不得推开紧抱着他的小小身体。   “可阿姝想要抱抱,阿姝也想娘亲了。”   大滴的泪珠从女娃澄澈的杏眸里滑落,让男孩慌了神。   “别、你别哭。”男孩抬起袖子,生涩又小心擦去她的泪珠,指了指夜空:“你看,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祖父说想娘亲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是娘亲在看着你,保护着你,若她见你哭了,会很伤心的。”   “阿姝不愿让娘亲伤心。”女娃信以为真,努力把泪意憋回去:“阿姝不哭。小哥哥也不要哭,阿姝也会陪在小哥哥身边,保护小哥哥的。”   “谁哭了,我才没哭。”男孩挺直了背脊:“过些日子我便要去军营,以后我定能做个大将军,才不要你个小娃娃来保护。”   话音刚落,从男孩肚子里传出“咕噜”声,让女娃破涕为笑。   她小心翼翼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半块桃花酥,放进手心,献宝似的送到男孩面前:“小哥哥,这是祖母小厨房做的,可好吃了,你吃吧,吃饱了才能做将军。”   “我才不……唔……”   男孩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一块桃酥便被女娃塞进了嘴里。   桃酥香甜的气息,就像女娃带着梨涡的笑容一样,陪伴着男孩度过了最伤心的时光,久久萦绕在男孩心头……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经年过去,当年杏花树下的小男孩,长成了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许多杏花盛开的夜晚,少年都会站在那株杏树下,仰望星空。   只是,杏树之下,却再没出现过女娃的身影。   他派出许多人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女娃的下落。   直到有一天,他从战场上凯旋而归,得知女娃被寻了回来,满心欢喜前来见她。   远远的,他看见昔日爱哭的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穿一袭素色的衣裙,立在杏花树下,大大的杏眸澄澈如琉璃,梨涡那抹浅笑,就好似杏花开在少年心上。   少年鼓足勇气走上前,想问一声“别来无恙。”   然,话还未曾出口,却只看见少女惶恐告罪躲开。   少年知道自己恶名在外,对此不知所措,亦不敢再贸然靠近,唯恐唐突佳人。   只能期待着,有朝一日她能记起他。   得知她父亲欲将她许配给他那天,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那份开心,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祖母,求您想想办法,孙女不愿嫁给殿下,孙女害怕……”   烟雨朦胧的廊下,少年听见屋里少女的哭求,终是松开攥紧的手,转身走进雨中。   从此以后,少年选择远离,默默守候。   少年远远看着,少女有了心上人,她为那人倥偬奔波、排难解忧,就像那夜曾对少年说过的那样,陪在那人身边,护那人周全……   少年原以为,这一生便就这样看着她平安喜乐,心已知足。   可没想到,再见之时,他成了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将军,而她却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   那一夜,皇城里腥风血雨,九死一生。   谢容姝看见,将军血洗皇城为她报了仇。   他浑身浴血闯进她的灵堂,抱着她的尸身,眼尾泛红,哑声在她耳畔说:“若重来一次……我定不会让你嫁给他人……”   “阿姝,你说让我等你,可你何时才能醒来……”   低沉沙哑的呢喃声,充满无尽的悲意,传入谢容姝的耳膜,与眼前身穿铠甲,悲凉满目的将军重合在一起,让谢容姝的心,泛起前所未有的疼。   恍惚中,她朝眼前之人伸出手——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濡湿的冰凉,就好似坠入黑暗之前,她不曾触碰到的,男人眼尾的那滴眼泪一样。   “别……哭……”   谢容姝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话,漆黑中仿佛有一束亮光,从远处传来,令她睁开了双眼……   天启四年,霜降。   西疆郡主穆雪薇入京进献西疆王族最后一枚秘药,将昏迷的皇帝救醒。   皇帝醒来,深知大势已去,以谋逆之罪赐死德妃、晋王、威远侯徐怀远,诛徐氏、仙阳卢氏九族,并颁下罪己诏、退位诏书,将皇位传于宁王楚渊。   次日,皇帝驾崩,新帝因重伤无法主持祭奠之礼,亦无法进行登基之礼,由太皇太后出面主持祭礼,并将登基大典延后。   月余后,帝后谢氏苏醒,新帝携帝后一同参加登基大典,并昭告天下,遣散后宫,此生与帝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传为佳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近期会修一下前面的bug,不定时有甜甜的番外掉落~ 第132章第132章   一个虫形的鼓包,在皇帝枯槁蜡黄的脸皮之下游走。   “啊……”皇帝发出痛苦的哀嚎。   不过几息之间,那皮囊之下的虫子,像是嗅到了美味,极快便从皇帝眼中钻出来,直奔穆昭凤脸上的血口而去。   “啊……眼睛……朕的眼睛……”   皇帝浑身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声,那只刚刚飞出蛊虫的眼睛,已经成了血淋淋的黑洞。   即便如此,也让众人暗松了一口气。   起码他还是个活人,并未断气。   太医们匆忙上前,将皇帝抬上御榻,施针诊治。   这一边,谢容姝瞅准时机,掀开覆在血口上的锦帕,鲜红的虫子瞬间钻进穆昭凤的血口之中,在她脸皮之下四处游走。   “不要……不要!”   穆昭凤惨叫出声,双手成爪,狠命去抓自己的脸,想将那虫子抓出来,然而脸被她抓出数道血痕,却只是徒劳。   “谢氏,你坏我好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穆昭凤对谢容姝已然恨极,凄厉地咒骂着。   楚渊将谢容姝护在身后,寒声命令道:“来人,将这谋害皇上的妖妇及其党羽押入天牢。”   话音落下,守在殿外的禁卫立时进殿,将在地上痛苦翻滚的穆昭凤塞上口布捆了下去。   楚渊身体晃了晃,经过方才,他重伤的身子显然已经强撑到极限。   谢容姝忙走上前,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借此支撑着他的身体。   “皇兄,六哥,臣弟什么都不知道,臣弟是无辜的。”   晋王见大势已去,仓皇推开近身的禁卫,跌跌撞撞走到楚渊跟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求皇兄留臣弟一命,臣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这条命能不能留,并非我说了算。”楚渊寒声道:“来人,将晋王押入天牢,待皇上清醒,自有定夺。”   晋王听见皇帝还有清醒的可能,想到先前对皇帝做过的种种,心神大乱,眼见禁卫就要走到跟前,他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楚渊,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杀意。   只要杀了楚渊,就没人能救醒皇上。   他依然是尊贵的真龙血脉,皇城外驻扎的全是他急调入京的亲卫,顾姜两家此时也应该已死于徐怀远之手。   杀了楚渊!   只要杀了他,这皇城里群龙无首,他便可以平定这场叛乱,登上皇位。   “臣弟……臣弟不想死……”   晋王哭求着,抽出藏在袖间的匕首,发狠朝楚渊心口捅去!   “小心!”   谢容姝最先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反身抱住楚渊的腰身,用自己的后背挡在楚渊身前。   刀锋入肉,鲜血喷涌而出。   后背连心,钻心般的疼痛迅速在谢容姝的胸口蔓延。   极重的伤势让楚渊降低了警觉,待他反应过来,便只来得及拼力踹开脚边的晋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谢容姝忽然软倒的身子。   温热猩红的鲜血,从她伤口里汩汩流出,濡湿了楚渊的掌心。   “阿……阿姝……”   楚渊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轻唤着谢容姝的名字,唯恐惊到她。   两世为人,还从未有过哪一刻,让楚渊感到如此害怕,生怕一眨眼,她便消失在眼前。   谢容姝艰难抬眸,只见一滴泪,从楚渊泛红的眼尾慢慢滑落,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凤眸,透出从未有过的惶恐。   “别……怕,我……没……事……”   鲜血从她口中涌出,胸口愈发猛烈的钝痛,让谢容姝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抬手,想拭去楚渊眼角的泪珠,可轻颤的指尖,却只碰触到他苍白的脸颊,便再无力气。   “来人……快来人救她……救她……”   楚渊抓住谢容姝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我不让你有事的,今生今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同你在一起。”   谢容姝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绝,努力撑开越来越重的双眼,可眼前浮现出大片大片的虚无,让她再也看不清深爱之人的面容……   她原以为,死过一次的人,最不惧生死。   没想到,猝然间真到了这步,她才发现,她真的很怕。   她还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还有许多事想同他一起做。   碧落黄泉她哪都不想去,只想同他在一起,三餐四季,白头到老。   “我……哪……都……不……去,你……等……我……”   谢容姝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眼前一黑,陷入黑暗中……   谢容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别人的记忆里,看见前世被她遗忘的童年,和她死后的后事……   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软糯可爱的童稚女娃,穿着碧蓝襦裙,梳着俏皮的双螺髻,粉嫩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杏眸澄澈明亮,像这世间最好的琉璃。   夜空繁星点点,舅母院外的小池边,杏花树下,她看着面前身穿白衣,神色忧伤的男孩,眼底全是好奇:“小哥哥,你为何哭了?”   男孩背过身去,眼尾滑落一滴泪珠:“我没哭。”   “你一定是想阿娘了。”   女娃搬了杌子到男孩面前,蹬蹬站上去,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和男孩一样高。   “小哥哥不哭。”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煞有介事伸出软糯的手臂,用力给男孩一个大大的拥抱:“祖母说想阿娘的时候,抱一抱就好了。”   “你走开,谁要你抱。”   男孩抗拒地撇过头去,然而他的手,却舍不得推开紧抱着他的小小身体。   “可阿姝想要抱抱,阿姝也想娘亲了。”   大滴的泪珠从女娃澄澈的杏眸里滑落,让男孩慌了神。   “别、你别哭。”男孩抬起袖子,生涩又小心擦去她的泪珠,指了指夜空:“你看,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祖父说想娘亲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是娘亲在看着你,保护着你,若她见你哭了,会很伤心的。”   “阿姝不愿让娘亲伤心。”女娃信以为真,努力把泪意憋回去:“阿姝不哭。小哥哥也不要哭,阿姝也会陪在小哥哥身边,保护小哥哥的。”   “谁哭了,我才没哭。”男孩挺直了背脊:“过些日子我便要去军营,以后我定能做个大将军,才不要你个小娃娃来保护。”   话音刚落,从男孩肚子里传出“咕噜”声,让女娃破涕为笑。   她小心翼翼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半块桃花酥,放进手心,献宝似的送到男孩面前:“小哥哥,这是祖母小厨房做的,可好吃了,你吃吧,吃饱了才能做将军。”   “我才不……唔……”   男孩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一块桃酥便被女娃塞进了嘴里。   桃酥香甜的气息,就像女娃带着梨涡的笑容一样,陪伴着男孩度过了最伤心的时光,久久萦绕在男孩心头……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经年过去,当年杏花树下的小男孩,长成了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许多杏花盛开的夜晚,少年都会站在那株杏树下,仰望星空。   只是,杏树之下,却再没出现过女娃的身影。   他派出许多人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女娃的下落。   直到有一天,他从战场上凯旋而归,得知女娃被寻了回来,满心欢喜前来见她。   远远的,他看见昔日爱哭的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穿一袭素色的衣裙,立在杏花树下,大大的杏眸澄澈如琉璃,梨涡那抹浅笑,就好似杏花开在少年心上。   少年鼓足勇气走上前,想问一声“别来无恙。”   然,话还未曾出口,却只看见少女惶恐告罪躲开。   少年知道自己恶名在外,对此不知所措,亦不敢再贸然靠近,唯恐唐突佳人。   只能期待着,有朝一日她能记起他。   得知她父亲欲将她许配给他那天,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那份开心,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祖母,求您想想办法,孙女不愿嫁给殿下,孙女害怕……”   烟雨朦胧的廊下,少年听见屋里少女的哭求,终是松开攥紧的手,转身走进雨中。   从此以后,少年选择远离,默默守候。   少年远远看着,少女有了心上人,她为那人倥偬奔波、排难解忧,就像那夜曾对少年说过的那样,陪在那人身边,护那人周全……   少年原以为,这一生便就这样看着她平安喜乐,心已知足。   可没想到,再见之时,他成了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将军,而她却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   那一夜,皇城里腥风血雨,九死一生。   谢容姝看见,将军血洗皇城为她报了仇。   他浑身浴血闯进她的灵堂,抱着她的尸身,眼尾泛红,哑声在她耳畔说:“若重来一次……我定不会让你嫁给他人……”   “阿姝,你说让我等你,可你何时才能醒来……”   低沉沙哑的呢喃声,充满无尽的悲意,传入谢容姝的耳膜,与眼前身穿铠甲,悲凉满目的将军重合在一起,让谢容姝的心,泛起前所未有的疼。   恍惚中,她朝眼前之人伸出手——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濡湿的冰凉,就好似坠入黑暗之前,她不曾触碰到的,男人眼尾的那滴眼泪一样。   “别……哭……”   谢容姝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话,漆黑中仿佛有一束亮光,从远处传来,令她睁开了双眼……   天启四年,霜降。   西疆郡主穆雪薇入京进献西疆王族最后一枚秘药,将昏迷的皇帝救醒。   皇帝醒来,深知大势已去,以谋逆之罪赐死德妃、晋王、威远侯徐怀远,诛徐氏、仙阳卢氏九族,并颁下罪己诏、退位诏书,将皇位传于宁王楚渊。   次日,皇帝驾崩,新帝因重伤无法主持祭奠之礼,亦无法进行登基之礼,由太皇太后出面主持祭礼,并将登基大典延后。   月余后,帝后谢氏苏醒,新帝携帝后一同参加登基大典,并昭告天下,遣散后宫,此生与帝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传为佳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近期会修一下前面的bug,不定时有甜甜的番外掉落~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